第四章 報恩

沈之恒是在舞會上看到米將軍之後,才靈機一動,想出辦法來的。

米傢的小姑娘救瞭他一命,而且她這一救和司徒威廉那一救還不一樣,她是個小盲女,而且和他素不相識,而且,據他觀察,這姑娘當真是保密到底,直到現在也沒有將那夜的事情透漏出分毫來。

沈之恒對於這個小姑娘,嘴上不提,心裡一直不曾放下,一想到她那一日是瞞著父母、一路單槍匹馬摸索到濟慈醫院去的,他心裡就愧疚——他那一夜又疼又冷又餓,導致有些昏頭,忘瞭這小姑娘是個盲女,還以為她和平常人一樣,可以輕而易舉的自己查號碼打電話。

米公館是好找的,可他記得米太太是位悍婦,況且人傢小姑娘也留瞭話,不許他登門道謝。他也為此躊躇瞭幾日,幸而這一夜,米將軍給瞭他靈感。

送司徒威廉回瞭公寓,他回傢沐浴更衣,上床睡覺。睡覺之前,他習慣性的想喝點酒,可是一口威士忌含在嘴裡,他猛的嘔吐瞭出來。

他的感官正在被剝奪,被他離奇的命運剝奪。他現在還維持著體面的人形,還在人類世界有著體面的身份和地位,但他知道,這一切終究也會被剝奪。最後他能剩下什麼,能變成什麼,都是未知數。死亡是最好的結果,不過是死是活,一樣也由不得他。

閉上眼睛,他在恍惚中筆直仰臥,睡眠也在被剝奪,他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天光亮起。

清晨時分,他睜開眼睛,舌頭在口腔裡打瞭個轉,很好,還是堅固整齊的牙齒,並沒有生出獠牙。

他起身下床,再次沐浴更衣,洗去身上若有若無的甜腥氣味。沈宅和厲宅有頗多相似之處,比如他也不用常駐的仆人,僅有的幾名仆人都是朝來晚走。在他下樓時,公館裡已經有瞭一點煙火氣——他不需要早餐,所以仆人按照規矩,每天早上都在餐廳給他預備一壺熱水和一卷報紙。至於他午餐晚餐吃什麼,反正他白天不在傢,仆人看不見,也不關心,等他晚上回來瞭,仆人也已經下班走瞭。

他進餐廳,坐下,喝熱水,讀報紙,考慮自己的投資與收益。他需要財與勢,這是他這些年裡吃盡苦頭才得出的經驗:他隻有住在城堡或者宮殿裡,才能理直氣壯的保持神秘。

下午時分,他出門上瞭汽車,提著大包小裹的禮物,前往米公館。

他提前預備好瞭一套說辭,到瞭米公館,隻說自己上次生病,錯過瞭米將軍為兒子舉辦的滿月宴,所以這次親自登門,補足禮數。雖然那兒子不是米太太生的,但他想自己這一番話沒毛病,應該不會被米太太打出去。

進瞭米傢的門,再設法去見米大小姐,畢竟他這禮物裡也有米大小姐的一份,即便見不到她,能讓她知道自己已然痊愈,也算是對她的一份安慰。然而沈之恒沒想到,米公館內迎接他的,是米太太的嚎啕。

米太太平日對於女兒,一點好臉色也不給,恨不得將她活活揉搓死,成天打冤傢似的打她。然而一個月前,興許是她夜裡把這孩子推出去凍著,凍大發瞭,第二天晚上那孩子就發起瞭高燒。她不當回事,還沖到床前,指著鼻子讓她去死,她死瞭她也就利索瞭,自由瞭,也就能和米傢一刀兩斷、收拾行裝回江南老傢瞭。米蘭閉著眼睛,照例是沒有表情,甚至也沒有反應。而她如此罵瞭兩天,看女兒依舊高燒不退,這才承認孩子是真生瞭病,讓老媽子找瞭些西藥片給她吃。

米蘭吃瞭藥,熱度時高時低,依舊是不退,終於熬到一個禮拜前,她露出瞭要斷氣的征兆,送去醫院一看,醫生發現她的肺炎已經很嚴重。

米太太成天讓女兒去死,如今女兒真要死瞭,她又哭天抹淚,感覺自己離不得這唯一的孩子,在醫院裡號瞭個昏天黑地,且摔瞭一跤,摔得很“寸”,差一點扭斷瞭腳踝。米將軍行蹤不定,完全不能指望,老媽子們把米太太抬回傢中,而米太太既惦念女兒,又走不得路出不得門,心裡一急,就以熱淚和嚎啕迎接瞭客人。

沈之恒見瞭米太太的陣勢,先是一驚,及至聽完瞭米太太的哭訴,他立刻三言兩語說明瞭來意,又道:“米太太你不要急,你告訴我令嬡住的是哪傢醫院,我正好下午是有空的,我替你過去照應著點兒,那邊若有什麼變化,我也會立刻打電話過來通知你。”

米太太聽聞過沈之恒的大名,所以倒是相信他的話,涕泗交流的回答:“維、維、維……”

旁邊的老媽子替她說瞭:“維多利亞醫院,您到那兒一說找米蘭小姐,就有看護婦帶您過去瞭。”

米太太又開始哭:“我的蘭呀……蘭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身邊就一個人都沒有瞭……”

沈之恒離瞭米公館,心裡有些發慌。及至到瞭維多利亞醫院,他進瞭大門一問醫生,那醫生果然就給他指瞭路。他尋覓著上瞭三樓,三樓皆是高級的單人病房,大部分房間都空著,走廊裡靜悄悄的。他推開走廊盡頭的病房房門向內一看,就見房內擺著一張單人病床,床上躺著個女孩,除此之外,再無旁人。

他沒往裡走,轉身去見醫生,問清瞭米蘭的病情,然後才回病房。脫瞭大衣輕輕掛好,他走到床前,在椅子上坐瞭下來。扭頭望向米蘭,這是他第一次看清瞭她。

他發現她和自己長得有點像——臉型不像,眉眼有點像。忽然俯身湊近瞭她,他仔細審視瞭她的頭發、面孔、脖子、以及搭在床邊的胳膊。

在她的身上,他發現瞭凌虐的痕跡。

她的長發骯臟,是不正常的稀疏,能夠看到頭皮上殘存的血痂,眉毛裡藏著淡淡的疤痕,耳根下面也橫著一道紅疤,紅得醒目,是愈合不久的新傷。病人服的寬松袖口裡伸出她那蘆柴棒一般的細腕,手掌是薄薄的一片,皮膚青白細膩,指甲倒是潔凈的,然而也長瞭。

從她這雙細皮嫩肉的手上來看,她確實是位富傢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可是從那細皮嫩肉上的青紫瘀傷來看,她這位富傢小姐的日常,似乎就是挨打。沈之恒在來之前,對米大小姐進行過種種的想象,可是千思萬想,也沒想到米大小姐過的是這種日子。抬手扯瞭扯領帶結,他忽然暴怒起來,甚至有些喘不過氣。握住瞭她一隻手,他不由自主的用瞭力氣——這孩子將要死瞭,現在是不是該輪到他救她瞭?

就在這時,米蘭忽然睜開瞭眼睛。

沈之恒連忙柔聲問道:“醒瞭?是我,你還記得我的聲音嗎?”

米蘭怔怔的望著上方,兩隻眼睛森冷清澈,仿佛盛放著她整個的靈魂。長久的睡眠讓她有些呆滯,沈之恒的聲音傳進瞭她的耳中,她一點一點的蘇醒,也把這聲音一點一點的憶起。

最後,她發出瞭嘶啞的聲音:“你好瞭嗎?”

黑暗中又傳來瞭他的聲音:“好瞭,全好瞭。謝謝你,你救瞭我的命。”

米蘭動瞭動手指,手掌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握著,在這隻大手裡,她感受到瞭自己的弱與小。慢慢的抽出手來,她順著他的袖口向上摸,摸到瞭一條長長的胳膊,沈之恒俯下瞭身,於是她順著他的肩膀,又摸上瞭他的臉。他有飽滿的額頭,深邃的眼窩,筆直的鼻梁,隔著柔軟光滑的皮膚,她能摸出他骨頭是堅硬的,體魄也是高大的。

真好,她想。

這人是她救活的,他長得好、活得好,她也像是“與有榮焉”。收回手送到鼻端,她輕輕嗅瞭嗅,嗅到瞭生發油和古龍水的混合香氣,香氣之下似乎還掩蓋著一點別的氣味,但那氣味是過分的陌生,以至於她不能將其歸類、也不會形容。

手落瞭下來,她對於自己那一救很滿意,對於自己救活的這個人也很滿意,緩緩一眨眼睛,她笑瞭一下:“你多保重。”

沈之恒重新握住瞭她的手:“我自然是知道保重的,可你呢?你身上的傷是誰打的?你母親?還是有別人欺負你?”

“我媽打的。”米蘭說道:“她活得不高興,就打我出氣。”

“沒有人攔著她嗎?令尊米將軍呢?”

“爸爸不回傢。”

這一段話讓她說得又平靜又漠然,像是在講述一樁十萬八千裡外的舊聞,和她本人沒有關系。沈之恒先是以為她是被米太太虐待得呆傻瞭,可隨即又想到呆傻瞭的孩子,沒那個本事和膽量,自己摸索到濟慈醫院去。

於是他又問:“那一夜,你為什麼會一個人跑到那種荒涼地方去?”

米蘭躺在黑暗中,男人的聲音像是來自天外。她已經做好準備,要在這個黑暗的世界裡死去,所以有一答一,不為那個人潮洶湧的光明世界做任何辯護和隱瞞。

“我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凍死。聽說凍死的人在臨死前,也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疼。”

沈之恒伸手撫摸瞭她絲絲縷縷的長發,垂眼盯著她的眼睛,他沉默瞭許久,才又說出話來:“米蘭啊,不死好不好?”

米蘭微微蹙瞭眉頭,終於顯出瞭一點孩子相:“活著太苦瞭。”

沈之恒說道:“可是現在你有我瞭呀,我是要向你報恩的啊!”他低頭湊到瞭她耳邊,說悄悄話:“我姓沈,沈之恒,‘如月之恒’的之恒,記住瞭?我很有錢,也有勢力,現在這個世道,隻要有錢有勢,就無所不能,對不對?你要是不信的話,等將來出院瞭,可以出去打聽打聽,我在天津衛是有點名氣的。”

這一番話,讓他說得又像是哄慰,又像是吹噓。米蘭笑瞭:“那你怎麼還被仇人追殺?”

“我那次是大意瞭。實不相瞞,我今天來看你,明天就去找他報仇。”他一拍米蘭的頭頂,聲音轉為低沉:“還是要保密!”

米蘭笑微微的,感覺他又像個小父親,又像個大朋友。房門開瞭,看護婦探進頭來,不許沈之恒在病房裡逗留太久,隻怕病人說多瞭話,勞神費力。沈之恒很聽話,隻對米蘭說瞭一句“等著我”,便離瞭病房。

兩個小時之後,他卷土重來,帶來瞭鮮花與晚餐。

米蘭已經連著兩天沒有吃什麼,沈之恒扶她靠著枕頭半躺半坐,親自喂她吃粥。她沒食欲,不想吃,可因為對方是沈之恒,所以她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吃。

“我派人到你傢裡送過信瞭。”他一邊喂,一邊低聲說話:“我讓令堂這些天好好在傢裡養傷,不用掛念醫院這邊,我會照顧你,令堂答應瞭,還對我道瞭許多辛苦。所以起碼眼前這幾天,你是安全的,這幾天你要好好活著,也過一過舒服日子。”

這話太有道理瞭,米蘭心悅誠服——她心如死灰的時候,言談清楚利落,如今稍微的一歡喜,反倒沒話講瞭,就隻是微微的笑,可因為依舊是前途未卜,所以她笑得很有保留,一雙眼睛依舊是清冷茫然的。

沈之恒許久沒有和小孩子打過交道瞭——在他眼中,十五歲的米蘭正是一個小孩子。

幸而這個小孩子與眾不同,身上莫說稚氣,簡直連人氣都欠奉。沈之恒和她相處瞭幾個小時,倒是挺輕松,他的話,米蘭全懂,米蘭的意思,他也都明白。除此之外,米蘭似乎是開瞭天眼,他和米蘭同處一室的時候,總感覺她對自己的一舉一動瞭如指掌,他站在哪裡,在做什麼,她全知道。

入夜時分,他回瞭傢,一進門就瞧見瞭司徒威廉。司徒威廉坐在沙發上讀小說,見他回來瞭,直接對著茶幾一使眼色,茶幾上放著個鼓鼓囊囊的帆佈挎包,是他給沈之恒帶來的晚餐。

傢裡的仆人已經走瞭,沈之恒坐上沙發,從帆佈挎包裡往外拿玻璃瓶:“今天我去見瞭米蘭,就是米大小姐。”

司徒威廉立刻扭頭望向瞭他:“人傢不說不讓你去嗎?”

“我當然有我的辦法。”他拔下玻璃瓶口的橡膠塞子,客廳裡立時彌漫開瞭血腥氣味。他就著瓶口仰頭灌瞭一大口,然後說道:“原來那是個可憐孩子,米太太不是個東西,把她打得遍體鱗傷。她自己還生瞭病,肺炎,住在醫院裡,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司徒威廉盯著他血淋淋的薄嘴唇,盯得饒有興味:“沈兄,其實那姑娘要是再大幾歲就好瞭,你可以把她娶回傢,這樣她就可以逃離她媽的虎口瞭。”

“胡說,你是怕她命太長,想讓她盡快被我嚇死嗎?”

“也未必會嚇死啊,你看我不就活得好好的?”

沈之恒看著他,忽然感覺司徒威廉和米大小姐有點像,都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或者說是都有點缺乏人味。司徒威廉相貌不錯,人也活潑,可是據沈之恒所知,除瞭自己之外,他好像一直沒什麼好朋友——他天然的有點不招人愛。

從司徒威廉臉上收回目光,他說道:“誰像你這麼瘋瘋癲癲的。”

司徒威廉忽然擠到瞭他跟前:“沈兄,我最近博覽群書,對你的身世和來歷,又做瞭一番大膽的研究和推測。現在,我懷疑你是吸血鬼——”

“別說瞭,我不愛聽那三個字。什麼鬼不鬼的,我看著比你更像人!”

“那好,我換個說法,你這樣的放在西洋,應該屬於血族,血族你知不知道?專門以吸血為生,而且絕非蚊子精。”

“滾蛋!我看著像西洋人嗎?我傢祖祖輩輩都是中國人,別說西洋,南洋都沒去過。”

“我說一句你駁一句,我說一句你駁一句,你還讓不讓我說瞭?”

“你研究瞭我三年,沒有研究出一句好話來,今天說我是魔明天說我是鬼,我聽膩瞭!”

司徒威廉扭開臉一撇嘴,長籲一口氣後又轉瞭回來:“那我說據我研究,你大概是位偉人,這話你愛聽嗎?”

沈之恒又喝瞭一大口,鼓著腮幫子對著司徒威廉一點頭,他“咕咚”一聲咽下瞭血漿:“很好,就按照這個方向研究下去,我還可以提供給你一點經費。”

司徒威廉向他一伸手:“那你現在就給,隻要經費給足瞭,我能把你研究成真龍後裔。”

沈之恒放下玻璃瓶子,沒理他,起身徑直出客廳上瞭樓。片刻之後他回瞭來,將張支票往司徒威廉懷裡一扔:“拿去花吧。”

司徒威廉一把捏住瞭支票,喜滋滋的站瞭起來:“沈兄,你真好。我正好拿這筆錢去請金二小姐的客。你慢慢喝,我不打擾你,走瞭!”

司徒威廉走瞭沒有五分鐘,又跑瞭回來,告訴沈之恒:“沈兄,你傢大門外有兩個人,一直在路口那兒晃,也不走,鬼鬼祟祟的。會不會是你的仇傢又來瞭?”

沈之恒揮揮手:“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沈之恒吃飽喝足,上床睡覺。翌日上午他接到瞭厲英良那邊送來的帖子,中午帶著午餐和鮮花去看米蘭。陪瞭米蘭半個下午之後,他離開醫院,回傢做瞭些許安排。等到傍晚時分,他自己開著汽車,前往日租界的太平洋飯店赴宴。

太平洋飯店是座二層樓房,厲英良早就到瞭二樓雅間等候,沈之恒這邊一下汽車,門口就有他的手下迎瞭上去。厲英良從二樓窗戶伸出頭往下看,怎麼看沈之恒都是單刀赴會,身邊一個保鏢都沒有,心裡便是一動,暗想:“莫非他是嘗到厲害,要服軟瞭?”

如果沈之恒肯識時務,願意服軟,那厲英良還真想再給他一次機會。縮回腦袋關瞭窗戶,他無端的打瞭個寒戰,再一抬頭,房門開瞭,他的手下將沈之恒請瞭進來。

隻隔瞭一天沒見,厲英良就發現沈之恒的病容消退瞭大半,加之西裝筆挺,簡直有瞭點神采奕奕的意思。登時堆出滿面笑容,他提前伸出雙手,繞過飯桌去和沈之恒相握:“沈先生,您肯賞光過來,我真的是太高興瞭。”

沈之恒和他握瞭握手:“厲會長太客氣。”

“別叫會長。”厲英良向他豎起一根手指,睜大瞭眼睛糾正:“我不是以會長的身份來邀請您的,其實我是更願意和您成為朋友。您應該也知道,我對您是仰慕已久,早就想和您認識認識,隻是無緣,一直沒有這個高攀的機會。”

沈之恒笑瞭一聲:“厲會長這話,我是越發的不敢當瞭。”

厲英良說到這裡,腦筋忽然有點短路。接下來應該怎麼談?反正總不能直接問對方願不願意和日本人合作。沈之恒正目光炯炯的註視著他,含著一點不懷好意的笑,於是厲英良又想他一個單槍匹馬過來受死的人,有什麼資本對著自己壞笑?

這時候,沈之恒或許是因為站得太久瞭,厲英良又一直定定的盯著他,好似一臺斷瞭電的機器,所以隻好主動拉開椅子,又向著上首座位一伸手:“厲會長,請坐吧。”

厲英良這才回過瞭神,一轉身就近坐瞭,坐瞭之後一抬頭,他發現自己坐得不對勁,偌大的一張圓桌,處處都有座位,他偏和沈之恒緊挨著坐在瞭一起,兩人並肩面對著圓桌,先是一起愣瞭愣,隨即一起扭頭對視,沈之恒的呼吸都噴上瞭他的額頭。

厲英良瞬間想要大開殺戒,殺瞭沈之恒滅口。

很不好意思的起身橫挪瞭一個座位,他坐下瞭,感覺還是不對勁,他不能總是扭著臉和沈之恒談話,於是又挪瞭個座位,還是不對。

他紅著臉,賭氣似的繼續挪。沈之恒挺好奇的看著他,倒要看他能挪到哪裡去。幸而厲英良並沒有挪去門外,在沈之恒對面,他坐穩當瞭,抬頭企圖解釋:“桌子……大瞭一點啊!”

沈之恒向後一靠,坐得挺舒服:“我就說厲會長太客氣瞭。我們一起吃頓便飯就好,何必這樣大張旗鼓的請客?太奢靡瞭。”

“應該的,應該的,不然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意。”他向著門外打瞭個響指:“上菜吧!”

夥計們絡繹的送菜進來。沈之恒要瞭一支雪茄,自己慢慢的抽,等到菜全上齊瞭,厲英良讓手下關瞭房門,然後親自為他斟瞭一杯酒,隔著桌子雙手送到他面前來,桌子委實太大瞭,他簡直快要趴上桌面,虧他身體好,腰力過人,還能穩住。酒杯剛落桌面,厲英良忽見他向著自己一伸手。

他心中一驚,動作一僵,沈之恒開口說瞭兩個字:“領帶。”

他低頭一瞧,這才發現自己的領帶不知何時溜出西裝,險些垂進一盤乳湯鯽魚。沈之恒把他的領帶往西裝裡掖瞭掖,然後收回瞭手:“小心。”

厲英良坐瞭回去:“多謝。”

沈之恒道:“我有胃病,不能喝酒。”

“少喝一點。”

沈之恒叼著雪茄搖搖頭:“我重病一場,幾乎喪命,好容易才死裡逃生,不能不多加些小心。”

厲英良扶著自己的酒杯,忽然咧嘴一笑:“您不會是怕我給您下瞭毒吧?”

“不會。”沈之恒隔著雪茄煙霧看他:“厲會長沒有這個必要。”

厲英良幹笑瞭兩聲,沈之恒說話半真半假,又總是那麼意味深長的盯著他,讓他簡直快要精神崩潰——他最恨沈之恒這種眼神。

敢拿這種眼神看他,可見姓沈的也許並非為瞭示好而來,但飯店內外都是他的手下,沈之恒孤傢寡人,還能做出什麼大亂不成?

拿起筷子讓瞭讓,他說道:“沈先生,請吧,我們不講客氣話瞭。”

沈之恒笑微微的看著他,“嗯”瞭一聲,然而不動筷子。厲英良自己就近夾瞭一筷子炒肉絲吃瞭,結果發現滋味還挺不錯。一邊咀嚼一邊抬眼望向前方,圓桌上方低懸著一盞電燈,燈光照著沈之恒,他就見沈之恒似笑非笑的用牙齒輕輕咬著雪茄,同時喉結一滾,正是對著他咽瞭口唾沫。

他起初以為沈之恒是餓瞭,但是怕自己給他下毒,所以餓著不敢吃。可是汗毛奇異的直豎起來,他又感覺沈之恒不是餓,是饞,垂涎三尺的饞。

而且那饞的對象,好像正是自己。

厲英良開始坐立不安,並決定不再和沈之恒周旋。今晚這人讓他不舒服至極,他忍無可忍,要對他直奔主題瞭。

“沈先生。”他說道:“原來我們有過一些小誤會,我本以為我們立場不同,主義不和,是沒有機會坐在一起談話的瞭,沒想到今天還能有機會共處一室,邊吃邊談。您的意思我不敢揣測,但我厲某人,當真是深感榮幸啊。”

沈之恒含笑點頭:“嗯。”

“以沈先生的智慧,想來也能理解我的苦衷。我的差事,雖然和日本方面有些關系,但我本人並沒有做出什麼禍國殃民的壞事。而且,日本人到瞭中國,他什麼都不懂,若是沒有我們這些人從中斡旋,他們按照他們的規矩蠻幹,還不是咱們的百姓受苦?”

沈之恒慢慢的一眨眼:“嗯。”

“沈先生也同意我這個想法?那太好瞭。那我就鬥膽再進一步,想請沈先生多體諒我幾分,在刊登有關日方的新聞、尤其是有關我們這個華北建設委員會的新聞時,能提前向我通個氣,我絕不是要幹涉您的新聞自由,隻不過萬事都好商量,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是不是?我也絕不會讓沈先生白幫忙的,必有厚禮奉送,以示感激。”

沈之恒饒有興味的問:“厚禮?有多厚?”

“您開個價,要什麼盡管說,我一定盡全力讓您滿意。”

沈之恒笑瞭起來,笑得嗬嗬的,簡直有點傻氣,厲英良聽瞭一會兒,一時繃不住,也跟著笑瞭。他一笑,沈之恒卻又不笑瞭。歪著腦袋審視瞭厲英良,沈之恒用雪茄向他指瞭指:“我要你的命。”

厲英良一愣:“什麼?”

沈之恒放輕瞭聲音,一字一句的說道:“我要你給我償命。”

這句話厲英良沒聽明白,但他也顧不上去明白瞭,憑著直覺伸手入懷,他拔出手槍對準瞭沈之恒:“你——”

話未說出,他隻覺手中一滑,沈之恒已然空手奪瞭他的槍。槍口這回瞄準瞭他的眉心,沈之恒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向他“噓”瞭一聲。

他筆直的坐著,雙眼瞪得溜圓,大氣都不敢出。他的手下動作再快,也快不過沈之恒的一勾扳機。眼看著沈之恒起身走到瞭自己跟前,他隻敢轉動眼珠。

槍口抵上瞭他的腦袋,一隻手扯開瞭他的領帶。單手將領帶卷成瞭一卷,沈之恒低頭看著厲英良:“張嘴。”

厲英良顫聲說道:“我賠你錢,我、我……”

沈之恒在他打結巴時看準時機,將領帶卷子塞進瞭他的嘴裡。槍口頂著他的腦袋,領帶卷頂著他的喉嚨,他向後仰頭要躲,不料對方那細長手指忽然探進他的口中,將領帶卷子狠狠向內一杵。他向後一晃腦袋,幹嘔出聲——並沒有真的出聲,領帶卷子壓迫瞭他的喉嚨氣管,無論是聲音還是氣息,都被它牢牢堵住瞭。

他在窒息之中急瞭眼,一隻手暗暗伸向後腰,他在缺氧的痛苦中猛的拔出第二把手槍,對著沈之恒就扣瞭扳機。

“喀吧”一聲,取代瞭槍響。淒厲慘叫被堵在瞭喉嚨裡,他的手指還勾著手槍,然而小臂已經彎折出瞭角度。他沒看清沈之恒的動作,隻知道沈之恒折斷瞭自己的骨頭——就像折斷一截樹枝一樣,折斷瞭自己的臂骨。

他疼得紅瞭眼睛,手槍隨即脫手落地。沈之恒把自己那把手槍擺到瞭厲英良面前,然後拉過椅子,在他身邊坐瞭下來:“我一般不這麼報仇,有悖我做人的宗旨。可你們下手未免太絕瞭點,連具全屍都不給我留,害得我上個月苦不堪言,真是受瞭大罪。”

說到這裡,他苦笑著搖瞭搖頭:“不堪回首啊!”

厲英良的雙眼迅速佈滿瞭鮮紅血絲,目光盯著桌上的手槍,他不敢動,他知道隻要自己一動,沈之恒會立刻折斷自己另一隻手臂。可是不動也沒有活路,他快要憋死瞭!忽然緊閉雙眼一挺身,他緊接著睜開眼睛低下頭,看到一根筷子直插進瞭自己的大腿。

仿佛他的肉是豆腐做的,沈之恒拿起第二根筷子,紮進瞭他另一條大腿。

他疼得抖顫起來,哭聲都被堵在瞭喉嚨深處。沈之恒審視著垂死的厲英良,又伸手捂住瞭他的頸側動脈。很久沒有嘗過新鮮滾燙的血液瞭,原來食欲的火一樣可以讓人欲火焚身。其實應該直接殺瞭厲英良,免得再生枝節,然而……

然而他口水洶湧,呼吸急促,身不由己的,他探身湊向瞭厲英良的脖子。可就在牙齒接觸到皮膚的那一剎那,雅間的房門開瞭。

《冰雪謠(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