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可怕

午夜時分,沈之恒動瞭手。

下方那個送飯送菜的四方狗洞,不足以讓他通過,於是他站在柵欄式的牢門前,雙手各抓住瞭一根鋼筋,決定直接采取最笨的方法越獄。

他氣運丹田,咬緊牙關,手背漸漸浮凸瞭青筋,手指關節也緩緩的泛瞭白。相鄰著的兩根鋼筋一點一點的扭曲變形,擴出瞭一個可以容他探頭出去的空隙。

然後,他就當真把腦袋伸瞭出去。

腦袋先探出去瞭,肩膀和胸膛也隨之擠出去瞭,他吸氣收腹提臀邁腿,無聲無息的出瞭牢房。而與此同時,走廊一端的兩名日本兵還在半閉著眼睛犯困發呆。

沈之恒左右看瞭看,然後走向瞭那兩名士兵。士兵之一最先發現瞭他,發現瞭,卻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於是連連伸手去推同伴,而等第二名士兵望向他時,他已經走到瞭二人面前。

兩名士兵後知後覺,慌忙一起端起瞭步槍,用日語吼著讓他止步。他們吼他們的,沈之恒忙沈之恒的,將最近的一根槍管往自己懷裡一拽,他的力量與速度都超乎尋常,士兵隻覺手中一滑,步槍已被沈之恒奪瞭去。而沈之恒掄起步槍劈頭砸下,先在那士兵的天靈蓋上砸出一聲悶響,隨即步槍橫掃出去,直接敲中瞭另一士兵的太陽穴。兩名士兵一聲不吭的倒做一堆,並沒有見血,然而頭顱全變瞭形狀。

雖然沒見血,可沈之恒還是受瞭誘惑,他知道他們的體內儲存著溫暖鮮甜的血液,隻要尖牙輕輕刺破皮膚,鮮血就會湧入口腔,滋潤他的腸胃,匯入他的四肢百骸,讓他在極度的愉悅之中昏迷失神。

口水順著嘴角留下來,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簡直是靈魂出竅,這出竅的靈魂使盡渾身解數,硬把他的肉身從那兩具屍首前拽瞭開。背對著屍首向前走瞭幾步,他眼不見心不煩,神智隨之恢復瞭些許。打開瞭步槍的保險,將子彈也上瞭膛,他走向瞭走廊另一端。

那是厲英良等人離去的方向,盡頭一定通著出口。

一手提著步槍,一手用力一擦嘴角的口水,他需要立刻離開此地。垂涎三尺的他太不體面瞭,太沒有人樣瞭,他知道自己有多容易退化成一隻嗜血的野獸,也正是因為知道,所以他開始恐慌。大步走到走廊盡頭,他一邊拐彎一邊舉起步槍,對著前方靠墻站崗的日本兵開瞭火。

一名士兵應聲而倒,他隨即調轉槍口,接連開槍。餘下的三名士兵倒下兩人,僅存的一個活口負瞭傷,大聲呼喊著向他開瞭火。他側身躲過瞭兩槍,然後用最後一粒子彈斃瞭對方。

電燈光下,前方就是向上的水泥臺階。沈之恒扔瞭空槍,從屍首懷裡撿起瞭一支新步槍。新步槍的子彈是滿的,槍口上瞭刺刀,槍管黏膩,沾瞭鮮血。他提著步槍沖上臺階,臺階盤旋向上,越是向上,空氣越涼,證明他走對瞭路,然而冷空氣已經無法給他降溫,他心跳劇烈,肺腑翻騰,像是腸胃將要被胃酸溶解。血腥氣味終究還是刺激瞭他,他不能再耽擱瞭,他得趕緊逃。

忽然,他停瞭下來。

上方傳來瞭雜沓的腳步聲音,和聲音一起逼近的,是清涼的夜風——地牢的大門開瞭,有大隊的人馬沖下來瞭!

沈之恒用力的眨瞭眨眼睛,搖晃著轉身靠瞭墻壁。憑著餘下的一點理智,也憑著生存多年的一點經驗,他卸下刺刀握瞭住,然後彎腰輕輕放下瞭步槍,又脫瞭腳上的皮鞋。

無聲無息的沖向上方,在沖過瞭盤旋的兩層樓梯之後,他和列隊跑步下來的日本兵迎頭相遇。打頭的日本兵見瞭他,隻發出瞭一聲驚呼,就被沈之恒一刀抹瞭脖子。

狹窄昏暗的螺旋樓梯上,立刻大亂。

沈之恒要速戰速決的殺出一條血路,然而蜂擁而下的日本兵也不是吃素的。近戰肉搏之中,士兵的步槍全都沒瞭用武之地,有那動作快的,也火速卸下刺刀扔瞭步槍,要打一場白刃戰,可同伴的屍首栽過來阻礙瞭他的動作。他推開屍體正要揮刀,沈之恒已經和他擦身而過,順便回手一刀紮透瞭他的脖子。

然後他手一松,是沈之恒把砍鈍瞭的舊刀留給瞭他,接管瞭他剛卸下來的新刀。

地牢之外,站著橫山瑛和厲英良。

橫山瑛讓沈之恒今夜“好好考慮”,他自己也並沒有回傢高臥,當地牢內隱隱傳出槍聲時,他正在和厲英良開小會。

厲英良一直提防著沈之恒越獄,早在地牢門外安排瞭士兵值班,所以地牢內一有異動,他立刻就和橫山瑛沖瞭過來,而牢門打開,荷槍實彈的士兵也立刻就沖瞭下去。此刻他和橫山瑛並肩而立,他是緊張的攥瞭拳頭,橫山瑛則是微微的皺瞭眉頭——下去的那支小隊若不是沈之恒的對手,自然是後果可怕;可沈之恒若是被那支小隊重新押回牢房瞭,又會讓人感覺失望。和厲英良的想法正好相反,橫山瑛認為沈之恒最好是個奇人異士,甚至不是人也可以,否則橫山公館這樣大張旗鼓的把他誘捕瞭來,屬於殺雞用瞭宰牛刀,未免有些可笑。

兩人各懷心思的凝視著地牢大門,這凝視並未持久,因為地牢之內很快就傳出瞭慘叫聲音。

那是此起彼伏的慘叫,淒厲攝人,仿佛源於地獄。血腥氣息像一朵潮熱沉重的雲,從黑洞洞的大門之內飄逸出來。橫山瑛變臉失色,厲英良則是一把抓住瞭他的手臂:“不對勁,機關長,他是不是要殺出來瞭?”

橫山瑛任他抓著,緩緩舉起瞭一隻手。

後方待命的機槍班小跑上前,架起輕機槍瞄準瞭地牢大門。與此同時,地牢大門內,出現瞭一個血色人形。人形的面貌模糊不清,血珠子順著他的發梢滴滴答答,他拖著兩條腿向外走,一步一個血腳印。

厲英良猛然抓緊瞭橫山瑛的手臂,幾乎是尖叫出聲:“沈之恒!”

橫山瑛一揮手,兩架機關槍同時噴出火舌,打得沈之恒隨之向後一仰,順著樓梯滾瞭下去。

橫山公館的墻壁極其堅硬,跳彈傷人不是玩的,所以沈之恒一消失,輕機槍也立刻停瞭火。橫山瑛扭頭看瞭厲英良一眼,厲英良圓睜二目,還抓著他,於是他安撫似的,又拍瞭拍他的手背:“好瞭,沒事瞭。”

這是橫山瑛第一次對厲英良百分之百的滿意,厲英良沒有胡說八道,橫山公館也不會蒙羞,他們當真是抓回來瞭一個——一個——

橫山瑛不知如何描述沈之恒,即便沈之恒當真隻是個人,那麼也是人中的超人,不枉橫山瑛為他勞師動眾一場。把今夜值班的黑木梨花叫瞭過來,橫山瑛讓她負責守衛工作,自己則是集合瞭一隊士兵,要親自下地牢。黑木梨花欲言又止,仿佛是想要阻攔,但終究還是沒有說話,厲英良則是緊跟瞭橫山瑛——他為沈之恒費瞭這許多心血,如今終於到瞭真相大白的時刻,他寧可冒險,也不舍得缺席。

然而剛一邁進地牢大門,厲英良就有點後悔瞭。

空氣是潮的熱的,地面是濕的滑的,臺階又是陡峭狹窄,他們簡直無法摸黑下樓。橫山瑛讓士兵打開瞭手電筒,光束滑過墻壁樓梯,是八個字的景象: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橫山瑛面不改色,將攔路的屍首一具具踢開。屍首不是咽喉割裂,就是頭顱粉碎,灰白腦漿迸濺在樓梯一側的墻壁上,混合瞭鮮血緩緩向下流淌。

樓梯上沒有沈之恒,下瞭樓梯進瞭走廊,橫山瑛還是沒有找到沈之恒。

地牢是橫山公館自設的秘密牢房,規模不大,格局簡單,下瞭樓梯順著走廊一路走下去,拐幾個彎就能走到底,沒有岔路。橫山瑛單手握槍,每走一步都加著小心。這座地牢裡向來不缺少血火與亡魂,可即便如此,它也從未像今夜這樣恐怖過。

並且是過分的寂靜。

厲英良一邊跟著橫山瑛前行,一邊暗暗計算著沿途屍首的數量。樓梯上的屍首除暫且不計,他在第一段走廊內看到瞭四具,拐彎之後,前方走廊盡頭又躺瞭一具。走著走著,他忽然和橫山瑛一起停瞭下來,因為意識到身邊就是關押過沈之恒的牢房。

橫山瑛撼瞭撼那變瞭形的鋼筋,和厲英良對視瞭一眼。厲英良面色慘白,雙眼泛紅,像是太興奮,也像是太恐懼。

橫山瑛沒說話,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和厲英良一樣,也是太興奮,也是太恐懼。

讓兩名士兵端槍開路,他帶著小隊走過這一段走廊,又拐瞭彎。

然後他看到瞭沈之恒。

沈之恒,也就是他們先前所見的血色人形,正懷抱著一具屍體跪在地上。深深的俯下瞭身,他埋頭在那屍首的頸側,正在大口大口的吮吸。

橫山瑛和厲英良,以及士兵們,一起屏住瞭呼吸。

地牢安靜到瞭極致,沈之恒那咕咚咕咚的吞咽聲音顯得無比清晰,幾乎震動人心。而他不抬頭,對面的人也不敢動。

長久的吮吸和痛飲過後,沈之恒忽然緩緩昂起瞭頭。

以橫山瑛為首,這邊的眾人一起倒吸瞭一口冷氣。然而在他們做好瞭戰鬥準備之後,沈之恒保持著那個昂首跪坐的姿態,卻又不動瞭。

一盞電燈懸掛在他正上方,昏黃燈光籠罩瞭他,短發血淋淋的凌亂,他上半張臉血跡斑斑,下半張臉則幹脆是徹底的赤紅。微微張瞭嘴喘息著,他一雙眼睛半睜半閉,顯出瞭清晰的雙眼皮痕跡,和同樣浸瞭血的、沉重的睫毛。

雙手緩緩松開,屍首順著他的大腿滾落到地。所有人都看出瞭他此刻的失神與眩暈,厲英良輕聲開瞭口:“機關長,就是現在,抓住他。”

橫山瑛舉槍瞄準瞭沈之恒,同時帶頭邁步走向瞭他,可未等他們走到近前,沈之恒的眼珠忽然轉動瞭。

他望向瞭橫山瑛,又望向瞭厲英良,然後,他搖晃著站瞭起來。

他先前跪坐著,沒人看出他的異樣,如今他站起來瞭,眾人才發現他腹部插著一把刺刀。那把刺刀幾乎要紮透瞭他,他卻仿佛是無知無覺。

厲英良先前所懷疑的,如今都被證實瞭。他在巨大的恐懼中哆嗦起來:“機關長,他是不死的……我沒有撒謊,你看他真的是不死的……”

橫山瑛開瞭槍。

子彈打穿瞭沈之恒的胸膛,讓他向後猛的一晃。晃過之後站穩瞭,他看著橫山瑛,如夢方醒似的,睜開瞭眼睛。

厲英良打瞭個冷戰,依舊是出於直覺,他猛的沖向橫山瑛,抱著他就地一滾。鮮血飛濺到瞭他的臉上,是沈之恒在一瞬間沖瞭過來,抓住瞭橫山瑛正後方的士兵。周圍眾人嚇得發瞭狂,掄起槍托拼命的去砸沈之恒,而沈之恒手中的士兵歪著脖子,頸動脈已被咬開,鮮血直噴到瞭天花板上。

橫山瑛扶墻爬瞭起來,爬起來之後又彎下腰去,瘋瞭一般的找手槍。幸而就在這時,黑木梨花來到。

黑木梨花早就覺得橫山瑛的行動有些貿然,所以自作主張的趕來支援。而她的方法也真是高明——以著捕捉猛獸的方法,她命人張開一面鋼絲大網,將沈之恒以及沈之恒懷中的士兵,一起網瞭住。

沈之恒這一次眩暈瞭很久。

是非常美妙的眩暈,他無憂無慮的昏沉著,肺腑熨帖,肢體舒展。尚未冷卻的鮮血包裹著他,他像是漂浮在瞭一個溫暖的黑暗世界裡。

從人到非人,在長達上百年的漫長轉變之中,他第一次得到瞭飽足——徹底的飽足。

像早產的嬰兒回歸瞭母體,他蜷縮著身體側臥瞭,心滿意足的,飄飄欲仙的,進入沉睡狀態。

厲英良,橫山瑛,黑木梨花,以及所有活著的士兵,圍著沈之恒站立,長久的不發一聲。

這一回他們面對的抵抗者,既不是冥頑不化,也不是視死如歸,以至於他們的凜凜兇氣自動消散,甚至想要後退再後退,一直退到祖先神靈的光輝之後。鋼絲網下的沈之恒竟然有著恬靜的睡相,而他懷中抱著的士兵屍體也閉著眼睛,兩人正在相親相愛的浴血而眠。

最後,還是厲英良最先說瞭話:“機關長,趁著他還沒醒,我們是不是應該盡早的……處置他?”

橫山瑛告訴黑木梨花:“去叫軍醫。”

橫山公館機構嚴密,人員齊全,可以關起門來自成一統。

在軍醫到來之前,士兵們全副武裝,冒著極大的危險,打開瞭鋼絲網。他們從沈之恒懷中輕輕拉扯出瞭同伴屍體,然後用精鋼鐐銬鎖住瞭沈之恒的手腳。

沈之恒換瞭新牢房,新牢房是一座尚未啟用的水牢,乍一看上去,是個四四方方的幹池子,池底和四壁都用水泥抹平,上頭蓋瞭一層鋼筋焊成的格柵,格柵堅固,四邊幾乎與水泥地面融合一體,隻在一角開瞭個帶鎖的天窗。

水牢挺深,牢內的人縱是舉瞭手向上跳,也決觸碰不到格柵,而格柵的格子眼也不大,衛兵盡可以安全的在上面來回的走。

通過天窗上下出入,不是個容易事,士兵們先將一張小木床送瞭下去,再把沈之恒放到小木床上。小心翼翼的完成瞭這兩樣任務,士兵們順梯子爬上地面,換瞭兩名軍醫下牢。

軍醫給沈之恒註射瞭雙倍量的鎮定劑。

觀察片刻之後,他們認為鎮定劑當真起瞭作用,這才分工協作,用剪刀剪開瞭他的血衣,拔出瞭他腹部的刺刀,又用鑷子從他體內夾出瞭幾枚子彈。

厲英良和橫山瑛站在水牢岸邊圍觀,軍醫拔出刺刀時,鮮血隨之湧出,兩人一起生出瞭一種微妙的惡心,因為不知道那湧出的鮮血,究竟是誰的。

橫山瑛低聲說瞭話:“英良君,他還算是人嗎?”

厲英良愣瞭一下,橫山瑛從未這麼親切的稱呼過他,這讓他受寵若驚:“這個……英良也不能確定。”

“如果不是人,那他是什麼?魔鬼?妖怪?邪祟?”

厲英良實在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所以吞吞吐吐:“妖魔鬼怪……也要經商投資……開報館辦公司嗎?”

“他的傢族在哪裡?傢裡還有別人嗎?”

“這個還不清楚,他四年前才遷來瞭天津長住,之前似乎是在歐洲混瞭幾年,有人說他是在歐洲學習藝術,也有人說他是在歐洲做生意。”

橫山瑛垂眼望下去,就見軍醫正在清洗沈之恒的身體。沈之恒赤裸裸的仰臥在床上,身體瘦削頎長,具備一切男性人類應有的器官。沒瞭鮮血的遮掩,他現出瞭周身七長八短的傷口,膝蓋上有一處甚至深可見骨。

“他的傷很重。”橫山瑛又說。

厲英良立刻附和瞭一聲。

“他好像沒有痛覺。”

“他這種人,殺都殺不死,大概也不怕疼。”

“他的力量也很大,速度也很快。”

“是,他相當的危險。”

橫山瑛抬手摸瞭下巴:“普通人裡,身體素質最好的青年,接受最嚴格的訓練,也不會有他的水平。如果他是我們的人,或者,我們也有像他一樣的人,就好瞭。隻要稍加學習,他就會成為最優秀的特工。”

厲英良感覺橫山瑛的話風不對,連忙扭頭望向瞭他:“機關長,他年齡不詳,我認為他很可能已經不是青年人,他的頭腦和思想已經頑固瞭。”

橫山瑛點瞭點頭。

凌晨時分,橫山瑛和厲英良撤退休息,換黑木梨花前來看守。黑木梨花趴在格柵上,對著沈之恒看瞭半天。她的頭腦是靈活的,無需特意的說服,她已經承認自己今夜是網羅住瞭一隻吸血鬼——她認為沈之恒就是一隻吸血鬼,然而橫山瑛並不認同,橫山瑛之所以不認同,也不是因為他本人有什麼高見,他純粹隻是看不起女人,而黑木梨花就正是個女人。黑木梨花剛一開口,話還沒有說完,他就已經把她徹底的否定瞭。

到瞭中午,厲英良替換瞭黑木梨花。

厲英良睡瞭幾個小時,然後洗漱更衣,吃飽喝足,精神恢復瞭亢奮。而他剛到來,沈之恒也醒瞭。

沈之恒很久都沒有睡過這樣的長覺瞭。

他連個夢都沒做,單隻是睡,睡得關關節節都松弛瞭開,睡成瞭一條長蛇。如今醒瞭,他仰面朝天的睜開眼睛,先是看到瞭上方的格柵,隨後又看到瞭格柵上趴著的人。那人背著燈光,四腳著地,像個蛤蟆似的,正低頭直視著他,是厲英良。

他和厲英良對視瞭一會兒,同時把前塵舊事全記起來瞭——他暴露瞭自己的秘密,暴露瞭自己那不可見人的真面目。他這些年來苦苦維持的所有假象一朝崩潰,而上頭那個蛤蟆似的東西就是罪魁。

暴怒讓他一躍而起,劇痛又讓他跌回瞭床上。他呻吟瞭一聲,順便發現自己一絲不掛,隻有一條毯子蔽體。

厲英良忽然問道:“你也疼呀?”

他怒吼瞭一聲:“疼!”

厲英良被他震得一哆嗦,哆嗦過後,他忽然意識到瞭對方的失態——在此之前,沈之恒可從來沒有像困獸一樣吼叫過。

“還逃嗎?”他又問。

厲英良意識到的,沈之恒自己也意識到瞭,所以拉起毯子蓋住瞭頭,他在暗中做瞭個深呼吸,想要鎮定下來。

蓋瞭十秒鐘,他又一掀毯子露瞭腦袋:“給我一身衣服。”

“這裡不冷,凍不著你。”

“我不是冷,我是覺得我這個樣子不雅。”沈之恒望著厲英良:“難道你願意面對這樣的我?”

“願意啊。”

“我又不是女人。”

“你何止不是女人,你根本就不是人!”厲英良一拍格柵,臉上有笑,眼中有光,激動得咬牙切齒:“站起來,走兩圈,爪子伸出來,尾巴露出來!”他啪啪的拍著格柵,想要給自己加些節奏:“這回人證物證俱全,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你還裝什麼人?你趁早實話實說,對大傢都有好處!你一定要耍花招,也可以,沒關系,我就把你關在這裡,關到你老實為止,反正我厲某人對你是奉陪到底!”

厲英良這突如其來的憤怒讓沈之恒頗感困惑,他想自己越獄失敗,厲英良本人又不曾受瞭什麼傷害,這筆帳無論怎麼算,厲英良都應該是得意的。然而此刻的厲英良氣得咻咻直喘,一點得意的顏色都沒有,倒像是受瞭什麼打擊。

厲英良不回傢,就在這裡住下瞭。

第一天,沈之恒長久的躺著,裸露出來的手臂上,刀傷幾乎是在眼看著愈合。

第二天,沈之恒向厲英良要水,厲英良不給。

第三天,沈之恒餓瞭,起初厲英良沒看出他的饑餓,後來發現他在床上輾轉反側,這才感到瞭不對勁。

“哎!”他蹲在瞭格柵上,低頭問道:“怎麼瞭?”

沈之恒裹著毯子蜷成瞭一團:“我要見橫山瑛。”

“你少他媽的耍花招,有話就對我說!”

“我餓瞭。”

“餓瞭就給我老實點,我問什麼你答什麼。隻要你肯乖乖的和我合作,我就給你扔個活人下去。”

“你還是先給我一身衣服吧。我又不會用一套衣服越獄,你怕什麼?”

“你他媽的又不是人,還穿什麼衣服!”

“你天天趴在上面看我,你好意思我還不好意思。”

厲英良冷笑一聲:“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對瞭。你不是大亨嗎?你不是名流嗎?你不是有錢有勢不把我往眼裡放嗎?好,我羞辱的就是你這個大亨、你這個名流!有錢有勢又怎麼樣?照樣得光著屁股給我蹲著!”

沈之恒披著毯子坐瞭起來:“好好好,你已經成功瞭,你已經羞辱我瞭。勞你給我一套衣服好不好?再這麼光下去我就要羞死瞭。”

“求我。”

沈之恒抬腿坐到瞭床裡,床位於角落,挨著兩面墻,他靠著犄角盤腿坐瞭,仰起臉望向瞭厲英良:“厲會長,求你給我衣服。”

“我要是就不給呢?”

沈之恒看著厲英良,看瞭好一會兒,末瞭說道:“你太幼稚瞭。”

厲英良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一句,而這句話堵得他半晌無話——沈之恒沒說錯,他也發現自己的所言所行是挺幼稚,如果橫山瑛知道他一點正事沒幹,光顧著對沈之恒報私仇打嘴仗,他想自己怕是要挨罵。

“記住你的話。”他指瞭指沈之恒:“我給你衣服,你和我合作。”

沈之恒向他一點頭。

厲英良花自己的錢,讓李桂生上街買瞭一件襯衫和一條褲子回來。

李桂生挑大號的買,結果還真買對瞭,襯衫正合沈之恒的尺寸,褲子稍微的短瞭一點。沈之恒穿戴整齊,在床邊坐瞭下來,抬頭對厲英良說道:“來吧,你想問什麼,我回答你。”

厲英良方才一直蹲在格柵上,蹲得雙腿酸麻,一屁股坐瞭下去,揉著小腿俯視著沈之恒,他忽然發現這不是個問訊的局面,他不能總是在沈之恒的頭頂上蹲著或者坐著,趴著當然是更不像話。他得和沈之恒面對面——前提是要保證安全。

厲英良讓日本兵圍住水牢,舉槍瞄準瞭沈之恒,又打開天窗,派人下去給沈之恒上瞭鐐銬,最後從格柵上方垂下一條鐵鎖鏈,他讓人用鎖鏈將沈之恒攔腰纏瞭幾道,沈之恒受瞭鎖鏈的牽扯,即便想要造反,也休想行動自如。

沈之恒任人擺佈,完全沒有反抗的意思。厲英良順著小鐵梯爬瞭下去,李桂生隨即又往下吊瞭一把木頭椅子。

厲英良搬過椅子,隔著一段距離,在沈之恒面前坐下瞭。二郎腿一翹,腦袋一歪,他擺出瞭睥睨之姿,冷眼觀看前方的沈之恒。沈之恒的短發垂下,亂糟糟的遮瞭半側額頭,鼻梁結著血痂,嘴唇暴著幹皮,他像是承受不住瞭厲英良那油頭與皮鞋的光芒,微微的瞇瞭眼睛,眼角現出瞭淺淺的細紋。眼神倒是很真誠,巴巴的看著厲英良,等著他發問。

厲英良第一次見識如此不體面的沈先生,按理來說,應該痛快淋漓的爆笑一場,以抒胸中憤懣之氣。可是一想到沈先生不是人,他又感覺自己的勝利毫無意義,不但無法爆笑,反而更加憤懣。

他忙忙碌碌的和沈之恒鬥瞭一大場,鬥得滿肚子刀光劍影愛恨情仇,最後告訴他沈之恒其實不是他心目中高級上等的人物,其實隻是個咬人吸血的妖怪——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騙局嗎?這不是在拿他當傻瓜耍嗎?

厲英良都要恨死瞭,可不知道究竟要恨誰才好,所以隻能去恨沈之恒。定定的盯著沈之恒,他的眼睛漸漸泛瞭紅,是他憋氣窩火到瞭一定的程度,自己把自己逼得要哭。

而沈之恒還在那麼眼巴巴的看著他,一派鎮定,一臉純良。

厲英良深吸瞭一口氣,開瞭口:“看什麼呢?”

沈之恒微微一笑:“真的是沒想到,我會栽到你的手裡。”

“你當然沒想到。你看不起我,不信我比你厲害。”

沈之恒似笑非笑的低瞭頭,用細長手指撥弄鐐銬:“我也沒有那麼的看不起你。”

“無所謂,看得起又不能當飯吃,我不在乎。說吧,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我……”沈之恒拖瞭長聲,沉吟著答道:“我想,我應該算是一個病人。”

“什麼病?”

“我不知道,大概是一種傳染病。”

《冰雪謠(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