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逃脫

天黑瞭。

司徒威廉躺在床上,隔著一張桌子還有一張小床,床上躺著米蘭。晚飯吃過一陣子瞭,車廂內也熄瞭燈瞭,他們靜靜地躺到現在,就是為瞭讓門外的日本兵以為自己已經入睡。

這種假象很好營造,要不然司徒威廉也是睡瞭吃吃瞭睡,米蘭更是如同一縷幽魂一般,活得無聲無息。別說日本兵摸不清她的思想,就連司徒威廉也懷疑她是被她母親虐待傻瞭——她看起來好像是沒有思想,也沒別的,什麼都沒有。

忽然,司徒威廉輕聲開瞭口:“哎,你穿鞋瞭嗎?”

桌子後頭響起瞭個輕細的小嗓子:“穿瞭,還藏瞭一包餅幹。”

司徒威廉放瞭心,自己的腳趾頭也在皮鞋裡動瞭動。清晨牌局散場時,沈之恒將厲英良所打的欠條遞給瞭他,他當時就覺得裡頭有問題,帶著欠條回來一看,欠條背後果然寫瞭兩行小字,讓他和米蘭今夜別睡,等著和他一起逃。

他不知道沈之恒是什麼時候寫下這兩行字的,不過他無條件的相信這個人,這個人做吸血鬼做得別別扭扭委委屈屈,但做人真是做得得心應手風生水起,他自愧不如,而且是不如得遠。

皮鞋厚重,有些捂腳,應該換新的瞭,他也知道自己即將面對一場生死之逃,自己此刻應該緊張肅穆,然而心思自成一派,不聽他的指揮,一會兒跳到新皮鞋,一會兒又跳到金靜雪,亂跳一氣,沒個重點。

這是他天生的一種缺陷,所以他需要沈之恒。

與此同時,沈之恒已經開始瞭行動。

沈之恒認為如果自己有足夠的時間,是能夠策反厲英良的。厲英良對他有股子愛恨交織的勁兒,而愛恨之間的這個空子,就夠他鉆的瞭。

然而他沒有足夠的時間。火車已經過瞭奉天,此刻也許已經要出遼寧,他正在深入滿洲國的腹地。而據他這兩天的觀察做判斷,今日凌晨時分,或者更早一點,超特急亞細亞號將會與這列火車擦身而過,高速駛向奉天方向。

他不可能帶著威廉和米蘭走回天津去,他需要亞細亞號帶他一程。

行動的第一步,是把床上的毯子撕下瞭一大塊,塞進瞭車窗和鐵柵欄之間。把毯子展開來蓋住瞭玻璃,他從柵欄間伸手過去,用力向外一摁。

沉悶的破裂聲音被火車行進時的轟隆隆掩蓋住瞭,他把碎玻璃一塊一塊掰下來扔瞭,同時盡力捂著毯子四角,否則夜風呼呼的鼓進來,能把車廂門吹得震動。門外晝夜都有日本兵站崗,隨時可能推門進來。

然後他一腳蹬瞭窗框,一手抓瞭柵欄,一點一點的把柵欄拉扯變形。對他來講,這不是太費力氣的活,隻是兩隻手不敷分配,讓他手忙腳亂。待到柵欄間的空隙能容他伸出頭瞭,他輕輕的撤出瞭毯子——還好,風勢沒有想象得那樣大,車廂門還是穩固無聲的。

忽略瞭窗框支出的玻璃碎茬,他先是頭後是肩,一點一點的從車窗中鉆瞭出去。車外風聲浩浩,虧他不是凡人,否則立刻就會被吹到車下去。手扒腳踩的爬上瞭車頂,他先向前望,看到瞭火車頭,人質總不會被關在火車頭裡,所以他轉瞭個身,快步走向後方。後方是接連的四節客車車廂,客車之後是更長的悶罐車廂。司徒威廉和他談話時,說自己和米蘭住得還好,既是還好,那悶罐車廂就和他們沒有關系,他們隻能是在這幾節客車車廂裡。

走過這節車廂,他縱身一躍,在第二節車廂頂上輕輕落地。這節車廂半開瞭天窗,他跪在天窗旁向內掃瞭一眼,車內亮著電燈,有張小床,床上躺著厲英良,厲英良叼著煙卷枕著雙手,正仰臥著發呆。

沈之恒繼續向前爬,第三節車廂也是開著天窗的,他向內望去,發現這一節是餐車,天窗正下方的座位上,坐著黑木梨花和一個日本軍官,車廂一角的吧臺裡還站著個侍應生。很好,前方還剩兩節車廂,他很快就能和那二位人質見面瞭。

他正要繼續前行,然而就在這時,黑木梨花一邊說笑一邊抬頭,向上掃瞭一眼。

笑容在她的臉上凝固瞭,她立刻就站瞭起來,日本軍官隨之抬頭,拔出手槍指向瞭沈之恒。沈之恒先是想要躲閃,可隨即想到車內的黑木梨花可以在幾秒鐘之內穿過車廂控制人質,便索性一頭紮瞭下去。日本軍官——青山少佐——舉起的右手扣動瞭扳機,子彈和沈之恒擦身而過,而沈之恒在下落之時抱瞭他的腦袋一扭,他的手還未落下,頭顱已經向後轉瞭一百八十度。

沈之恒站穩瞭,轉向黑木梨花,就見她沖到瞭吧臺後面,按下瞭墻壁上的紅色按鈕。車內立時警鈴大作。她隨即沖向後方車廂,而沈之恒也跑向瞭吧臺,他不是沖著警鈴去的,他是看到瞭警鈴旁的一扇小小木門。他打開木門向內一看,看到瞭一排電閘和紅綠電線,回頭再看到那癱軟在地的侍應生,他從侍應生手中奪過一條餐巾墊瞭手,對著電閘一通亂扳,對著電線也是一通亂扯。火花閃爍之間,警鈴啞然,五節客車瞬間黑暗。沈之恒從吧臺下面抓起一把餐刀,推開車廂門追向瞭黑木梨花。

他不知道黑木梨花在哪裡。

第四節車廂已經亂作一團,中國人日本人一起驚叫,他們知道沈之恒已經到來,可黑暗讓他們不知向何處開槍。黑木梨花屏住呼吸站在最暗處——已經沒有時間去控制人質瞭,即便她能夠一馬當先的沖進人質車廂,沈之恒也會隨後趕到,而她不敢單槍匹馬的與他為敵。

在大混亂中,沈之恒殺出瞭一條血路,最後一腳踹開瞭第五節車廂的車門。借著窗外月光,他看到瞭面前一對整整齊齊的人,是司徒威廉和米蘭。兩人不知在門口站瞭多久,司徒威廉牽著米蘭的左手,米蘭右手執著盲杖。司徒威廉的眼睛亮晶晶,米蘭的面孔冷森森。

沈之恒一把抓住瞭司徒威廉的手:“走。”

司徒威廉一俯身,用手臂環住瞭米蘭的胸口,像個小女孩子單臂夾著娃娃一樣,他也單臂夾起瞭米蘭,就在這時,車廂另一端的門開瞭,成隊的日本兵湧瞭進來,對著前方開始進行無差別射擊。

在槍聲響起之時,沈之恒也打開瞭火車車門。無暇去看車外地形,他拽著司徒威廉就是一跳。而就在他們翻滾落地的一剎那,火車發出瞭驚天動地的剎車聲音,車輪與鐵軌之間火花飛濺,同時備用電機開始供電,客車車窗內大放光明,將鐵路兩側照瞭個通亮。

沈之恒慌忙爬起來,就見司徒威廉趴在地上,米蘭已經被他脫手甩瞭出去。他先跑去把米蘭抱起來扛上瞭肩,又彎腰扯起瞭司徒威廉,也不管他們是否受傷,拔腿就往鐵路旁邊的樹林裡跑。

剎車是個漫長過程,火車在火花中放緩瞭行駛速度,日本兵從這條鋼鐵長蛇的各個關節處跳瞭下來,潮水一般的漫入瞭樹林。厲英良和黑木梨花會合,兩人全都有點魂飛魄散的意思,也沒有什麼對策,直接各自帶隊開始瞭搜捕。

今夜是個雲遮月的陰天,起初空中還有一彎殘月,殘月隻亮瞭片刻便被烏雲遮瞭住,遮得人間伸手不見五指。樹林中活動著光點,是日本兵的手電筒,而沈之恒和司徒威廉跑得深一腳淺一腳,沈之恒本來不想遠離鐵路,隻想逆著火車的方向在林中暫時躲避,可現在的情勢也由不得他瞭,他和日本兵一起成瞭沒頭蒼蠅,互相亂飛。司徒威廉跳火車時崴瞭腳,一瘸一拐的拖他後腿,拖瞭好一陣子,才又恢復瞭正常的步態。而司徒威廉剛剛恢復正常,米蘭趴在沈之恒的肩膀上,又掙紮瞭起來,沈之恒心急火燎,也不管她是大姑娘還是小女孩瞭,照屁股就是一巴掌:“別鬧!”

米蘭細細的小嗓子在他耳邊響起:“路不好走嗎?天很黑嗎?”

司徒威廉齜牙咧嘴的低聲答道:“黑得什麼都看不見瞭,我們現在和你一樣瞭。哎喲——”他一腳踩進坑裡,狠狠的趔趄瞭一下。

米蘭一個挺身,硬從沈之恒肩上翻瞭下來,雙腳落地站穩瞭,她說道:“那我來領路,你們要去哪裡?”

沈之恒一怔:“你?”

司徒威廉搶著答道:“先別管去哪兒瞭,反正別讓日本兵追上咱們就成。”

米蘭伸出右手盲杖,杖尖“唰啦”一聲掠過地上野草。歪頭做瞭個側耳傾聽的姿態,她隨即向前伸出左手:“沈先生。”

沈之恒握住瞭她的手:“行嗎?”

她轉身,邁瞭步:“行。”

她不知道久居黑暗世界的自己,已經進入瞭妄想境地。她至真至誠的相信自己能把沈之恒引領出去,沒有理由,就是相信。

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是由她造就。她親手造就的,她便要親手拯救,所以隻要她還活著,他就不會死。盲杖撥開荒草,她想起瞭在教堂裡聽過的《出埃及記》,一剎那間,她覺得茫茫前路即是紅海,而她就像那摩西,她向海中伸杖,海水便分開,道路便出來。

這個念頭讓她狂熱起來,她越走越快,並且當真對周遭一切瞭如指掌。閃爍的光點越來越遠,她帶領他們逃離瞭日本兵的大部隊。

忽然間,她猛的收住瞭腳步。

沈之恒扶瞭她的肩膀,警惕的環顧四周,司徒威廉莫名其妙:“怎麼停瞭?迷路瞭?”

米蘭豎起一根食指,“噓”瞭一聲。

她從來沒有這樣激烈的運動過,熱血湧上她的大腦,她耳中一陣陣的轟鳴,更糟糕的是起瞭大風,大風搖動整片樹林,林海濤聲此起彼伏,徹底擾亂瞭她的感官。她一時間混亂瞭起來,而在混亂之中,她又感覺自己依稀聽到瞭什麼異響——聽到瞭,卻分辨不出,這才最令她迷茫焦灼。

下意識的,她張開雙臂,擋住瞭身後的沈之恒。

與此同時,前方走出瞭一小隊黑黢黢的人,為首一人攥著個壞瞭的手電筒,是厲英良。

厲英良一手拎著個半路不亮瞭的手電筒,一手提著手槍。在他和沈之恒迎頭相遇的那一刻,天空橫過一道閃電,把他們眼中的對方照瞭個雪亮。厲英良不假思索的舉瞭手槍,然而手指搭在扳機上,他沒有扣下去。

沈之恒強行把面前的米蘭推到瞭司徒威廉懷裡,然後對著厲英良開瞭口。厲英良知道他對自己說瞭話,可遲來的隆隆巨雷淹沒瞭他的聲音,他隻能隱約看見他的嘴唇開合,他是說瞭很長的一句話。

握著手槍的右手有些顫抖,他理應開槍,他開瞭槍身後的手下也會一起開槍,密集的子彈足以讓沈之恒暫時失去抵抗能力,可那樣的話沈之恒就會被送去哈爾濱瞭,就會被綁到手術臺上開膛破肚大卸八塊瞭。

短暫的僵持過後,天上又是一道閃電,電光影中,厲英良忽然看見瞭沈之恒後方的黑木梨花。

她帶著一隊日本兵,不知何時逼近而來,並且也已經對沈之恒舉起瞭手槍。

他看得見她,她自然也看得見他,而他怎麼敢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放沈之恒?

驚恐之下,他開瞭槍。沈之恒應聲而倒,不是中瞭槍,是米蘭推開司徒威廉一頭撞向瞭他,把他撞瞭倒。後方的黑木梨花恨瞭一聲,想要摸黑補槍,可對面厲英良的手下先她一步開瞭火,本意是對著沈之恒等人射擊,然而子彈無眼亂飛,反倒逼得她也連連後退。一邊後退,她一邊也還擊,還擊的對象是厲英良,厲英良真是瘋瞭,分明看到瞭沈之恒身後就是她,還敢摸著黑開亂槍,這究竟是要殺沈之恒,還是要殺沈之恒身後的她?

厲英良站在人群中,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槍到底打中瞭沈之恒沒有。又一道電光閃過,他再一次看見瞭沈之恒——沈之恒向他擲出瞭一道寒光,他側身一躲,隨即大聲慘叫起來。

寒光是一把餐刀,紮進瞭他的上臂。與此同時,大雨點子伴著雷聲砸瞭下來。黑木梨花停止射擊,打開手電筒掃視前方,就見雨水之中癱坐著厲英良,厲英良的手下傻子似的圍著他,而沈之恒一行人已經無影無蹤。

大暴雨救瞭沈之恒。

他們亂跑瞭一氣,最後腳下一滑,被一股泥水沖進瞭個小山坳裡。大雨下得扯天扯地,沈之恒坐起來,伸手一摸,先摸到瞭米蘭。把米蘭拽到身邊又摸瞭摸頭臉,他在確定瞭米蘭安然無恙之後,伸手又去摸司徒威廉。司徒威廉蜷縮在地,沈之恒拽瞭他一下,沒拽動,爬過去用力搖晃瞭他,這回,沈之恒聽見瞭他微弱的呻吟。

司徒威廉可不是嬌滴滴的青年,他一貫活蹦亂跳,尤其是到瞭如今這生死關頭,他更沒有躺下耍賴的道理。沈之恒的心往下一沉,俯身將耳朵湊到瞭司徒威廉嘴邊,他聽到這青年正在喃喃的哭訴,哭的是疼,不是一般的疼,他要疼死瞭。

與此同時,沈之恒嗅到瞭血腥氣味。慢慢的將手掌搭上司徒威廉的後脖頸,他一路向下摸,鮮血早被雨水沖去瞭,所以,他直接摸到瞭清晰的彈孔。一個,兩個,還有第三個。

他至少中瞭三槍,子彈在他身上打出瞭透明窟窿,三槍全是貫通傷。

沈之恒的血都冷瞭。

旁邊的米蘭他顧不上瞭,他一把拽起司徒威廉,弓下腰把這青年護在瞭懷裡。一隻手理著他水淋淋的卷發,他極力的想用身體為他擋一擋雨:“威廉,別怕,你隻是受瞭皮肉傷,你忍一忍,我這就想辦法帶你回傢去。”

說到這裡他停瞭停,是氣息紊亂,下一句就要哭喘出來。雙手將司徒威廉抱著摟著,他當他是個懵懂柔弱的嬰兒——其實他寧願他此刻當真隻是個嬰兒,糊裡糊塗的無知著,臨死之時也不會太怕。

旁邊有一雙拳頭在捶打他,是米蘭,米蘭告訴他“有人來瞭”,他充耳不聞。司徒威廉正在他懷中微弱的掙動,喃喃的呻吟,疼啊,疼啊,疼死瞭啊,他一下一下撫摸瞭這青年的頭發,像是父親對待幼子:“別怕,威廉,很快就不疼瞭,很快。”

淚水混著雨水,他想威廉要死瞭,威廉一死,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便又做回那個孤傢寡人瞭。威廉認識自己一場,沒有得過多少好處,最後卻賠進瞭一條性命。

橫屍野嶺,連死都不是好死。

這時,旁邊的米蘭急瞭,猛的推瞭他一把:“他們來瞭!”

沈之恒被她推得一晃,懷裡的司徒威廉滾瞭下去,他慌忙伸手要去抱他回來,然而司徒威廉在泥水之中打瞭個滾,自己慢慢坐瞭起來。

不但坐瞭起來,甚至還扭過頭去,望向瞭米蘭。

沈之恒萬沒想到他還有這種體力,一時間竟是呆瞭住。而司徒威廉向著米蘭緩緩伸手,在手指和她相觸的一瞬間,天空閃過一道電光,電光照亮瞭司徒威廉的面孔,也照亮瞭米蘭後方端槍逼近的兩名日本兵。司徒威廉面孔慘白,兩隻眼睛卻是含瞭血色紅光,一揮手撥開米蘭,他顫巍巍的站瞭起來。

他接下來的動作,沈之恒沒有看清,米蘭也隻感覺是臉側掠過瞭一陣風。風雨聲中夾瞭兩聲短促的驚叫,沈之恒聞聲起身跑瞭一步,隨即愣在瞭原地。

黑暗之中,司徒威廉跪成瞭一團模糊的影子。一名日本兵趴在一旁,另一名日本兵被他摟在瞭懷裡。他埋頭在那日本兵的頸部,肩頭一聳一聳,是使盡瞭渾身力氣在吮吸吞咽。忽然抬起頭喘瞭幾口粗氣,他把懷裡這具屍首一推,將旁邊那名日本兵拽進瞭懷裡。

被他推開的屍首輕飄飄的,幹癟枯朽得不像新死之人。

片刻之後,懷裡這第二具屍首,也被他丟到瞭一旁。仰頭向天長長的吐出瞭一口氣,他開瞭口:“啊……疼死瞭。”

然後他站瞭起來,搖晃著走向瞭沈之恒:“你剛才讓我別怕,我當時疼得很,沒有力氣回答,其實這話應該我對你說才對。你別怕,我死不瞭。”

說這話時,雨勢忽然轉小,雲開瞭,露出瞭半彎月亮。黯淡月光之下,司徒威廉向著沈之恒一笑。

沈之恒後退瞭一步:“你是誰?”

司徒威廉一聳肩膀,仿佛被他問得無奈瞭,於是微微仰頭,向他張開瞭嘴。年輕的嘴唇鮮紅柔軟,張到極致之後,有鋒利的骨針緊貼著犬齒降下,骨針尖端牽扯著銀絲,閃爍著寒光。

沈之恒怔怔的看著司徒威廉,忽然大叫一聲,將他狠狠推瞭開,同時自己也開始倉皇後退。地面泥濘,他一個踉蹌跌坐下去,想要起身,結果又是一跌。在泥水之中掙紮著坐起來,他驚恐萬狀:“你到底是誰?”

司徒威廉俯身向他,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可同時又是沾沾自喜,獻寶一樣托出瞭自己的秘密:“其實,我就是你的弟弟。”

沈之恒依舊怔怔的瞪著司徒威廉,瞪瞭片刻,忽然笑瞭一下,笑容突兀,一閃即逝。隨即抬手捂著眼睛低瞭頭,他低聲自語:“怎麼可能,我真是瘋瞭。”

然後他抬起頭環顧四周:“威廉呢?”

司徒威廉一拽他:“我就在這兒呢!你也瞎啦?”

沈之恒望向瞭他——隻看一眼就扭開瞭頭,仿佛見瞭什麼不堪入目的東西,不但不能正視,甚至不能相信:“你不是威廉。”

司徒威廉舉起雙手,做瞭個話劇中叩問蒼天的姿勢:“哎喲我的沈兄,要瘋你回傢再瘋好不好?我們再不逃就要晚啦!要是再被他們抓回去,恐怕就不止你一位要去哈爾濱,我也要給你作伴去瞭。”

然後他拔腿又跑向瞭米蘭,米蘭一直委頓在泥水坑裡,他抓住米蘭的手,拽起她要走,然而剛走一步,他回瞭頭,就見米蘭跪在地上作勢要起——起到一半,膝蓋一軟,又跪瞭下去。

“你怎麼瞭?”他彎腰大聲問她。

一邊問,他一邊去摸米蘭的腿,腿沒事,於是他又一路往上摸:“你是不是哪裡疼?你告訴我。”

米蘭沒覺著哪裡疼,就是頭腦一陣陣的發昏,四肢全不聽瞭使喚。而司徒威廉忽然發出驚呼:“你也中槍瞭?”

米蘭的鎖骨下方開瞭個血洞,無疑就是彈孔。司徒威廉急得回頭對著沈之恒大吼,把沈之恒吼瞭過來。米蘭依然跪著,覺著沈之恒是跑過來瞭,她又是急又是不安,沈之恒未開口,她反倒是一把抓住瞭他的胳膊,先說瞭話:“我沒事,也不疼,我是累瞭,跑不動瞭。”

沈之恒不假思索,拽起她一轉身,意思是要背上她走,可米蘭搖晃著跪下去,竟是連趴上他後背的力氣都沒有。司徒威廉幫瞭把手,把米蘭托上瞭他的脊背。一托之下,司徒威廉又有幾分慶幸,因為米蘭看著修長,其實骨瘦如柴,是個輕飄飄的小姑娘,逃亡路上,她成不瞭他們的累贅。把米蘭安頓好瞭,他又問沈之恒:“沈兄,接下來怎麼走——”

沈之恒猛的向旁躲瞭一下,並且依然是不看他。

仿佛不看他,他就不存在,他方才暴露出的真面目也不存在。

沈之恒背著米蘭上瞭路,心裡明一陣暗一陣的,隻知道要去逃生。天邊依稀有瞭清光,正是天將要亮,這讓司徒威廉很緊張,他跟著沈之恒一邊疾行,一邊不時的輕聲發問。沈之恒依稀聽見瞭他的聲音,然而聽不分明——他不但不能看這個人,甚至也不肯聽這個人。

然而司徒威廉不識相,沈之恒這樣的一言不發,他卻還是要問:“方向對嗎?可別又撞到他們的槍口上。”

過瞭一會兒,他又問:“你到底走的是什麼路線?我怎麼都糊塗瞭?”

又過瞭一會兒,他再次開口:“日本兵怎麼都不見瞭?難道他們這一夜沒找到我們,就放棄瞭?”

沈之恒的耳朵隔絕瞭他的聲音,他問天問地,始終隻是自言自語。而距離他們兩裡地遠,厲英良正在預謀著放火燒山。

厲英良穿著襯衫,被餐刀紮傷的右臂剪瞭袖子,胡亂纏瞭幾層繃帶。面無表情的迎著朝霞光芒,他指揮日本兵從火車上往下搬汽油桶。

他和黑木梨花搜尋瞭半夜,雖然沒有收獲,但也能夠確定沈之恒應該沒有逃遠。昨夜的大雨下成那樣,他還帶著兩個拖油瓶,怎麼逃?就算他會飛,大雨也會把他拍下來。

昨夜是老天爺幫忙,可現在天晴瞭,他們找起來容易,沈之恒逃起來也容易,所以那個大海撈針式的找法就行不通瞭。唯一的辦法就是建立大包圍圈,然後放火燒林,把沈之恒逼出來。

把他逼出來,然後把他送去哈爾濱,讓他死在那裡。

他對沈之恒依舊存有仰慕之情,可昨夜他對沈之恒開瞭槍,沈之恒也對他動瞭刀,他們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關系——說不清道不明的一點關系——就在這刀來槍往之中夭折瞭。接下來沈之恒一定又要找他報仇,而他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須先下手為強。

而且,對橫山瑛也得有個交代。

汽油桶搬下瞭一大半,應該夠用瞭,火車停瞭一夜,為瞭避免造成交通堵塞,如今不得不緩緩開動,駛向前方。日本兵推倒汽油桶,讓汽油汩汩流出。黑木梨花走到瞭厲英良身邊,兩人都是無話可說。

遠方傳來瞭轟隆巨響,大地隨之震顫,厲英良回頭望去,就見朝陽光芒之中駛出一列閃亮快車,正是超特急亞細亞號。流線型藍色車頭牽引著一長列褐色客車,以著一百公裡的時速飛馳而過,厲英良目送著這一列轟轟烈烈的豪華列車,目光隨著它望向瞭極遠之處。很奇異的,他生出瞭一種平靜而絕望的心情,仿佛送葬一般。

忽然,他抬袖子一擦眼睛,感覺自己好像看見瞭兩個人影。那兩個人影一前一後,撲向瞭超特級亞細亞號——撲上去,然後就隨著亞細亞號一起消失瞭。

回頭望向黑木梨花,他顫聲問道:“你看見瞭嗎?”

黑木梨花變臉失色:“你也看見瞭?”

晨風忽然轉向,一股黑煙撲向瞭他們,厲英良逆著黑煙望去,發現是那林火熊熊燃燒起來瞭!

而且火借風勢,席卷向鐵路來瞭!

厲英良留下瞭大部分的士兵撲火,然後憑著兩條腿,和黑木梨花跑到瞭最近的小火車站,想要打電話給奉天鐵道總局,讓總局下令攔停亞細亞號。

小火車站確實裝有電話,但是線路不長,隻能聯系前後兩處小站。厲英良到瞭這時,精神崩潰,完全沒瞭主意,並且一陣一陣的翻白眼,仿佛要昏。黑木梨花對於他是失望透頂,也懶怠搭理他,直接自己做主下令,讓各站采取接力賽的方式,把消息一站一站的傳遞出去,一旦傳到裝有無線電臺的大站瞭,就通過電臺,直接向奉天發電報。

攔停亞細亞號的原因,因為涉及機密,她隻能含糊說明,所以她的消息雖是一站一站的傳出去瞭,並且確實是通過電波,趕在亞細亞號之前到達瞭奉天鐵道總局,但總局聽瞭這種語焉不詳的無理要求,就像她現在懶怠搭理厲英良一樣,總局也直接拒絕瞭她。

她心急如焚,又一站接一站的去聯系瞭橫山公館,而在等待回音的期間裡,她站在小站門口眺望遠方,先是見天邊霞光如火,後來又感覺這如火的程度未免太高瞭點,火中竟然還配瞭幾柱沖天的黑煙。

“啊!”她睜圓瞭眼睛:“火燒大瞭?”

這場大火燃燒的基礎,是日本兵奉命潑下的大桶汽油,基礎既是如此之好,又有晨風助興,自然就燒瞭個鋪天蓋地,留下來撲火的日本兵隻逃出瞭個零頭,其餘諸位全被當場火化。而大火猶不滿足,順著鐵路乘興而走,又燒毀瞭三裡多地的軌道。

在大火順著枕木蔓延之時,超特急亞細亞號已經緩緩駛入瞭奉天火車站。橫山公館終於還是幫上瞭黑木梨花的忙,亞細亞號剛一停車,幾隊軍警就已經等候在瞭車門外。亞細亞號在奉天火車站隻停五分鐘,軍警隻能在五分鐘內搜查全車,不能拖延,因為車上不乏外國政要和超級富豪,關系著滿洲國的國際形象,即便是橫山公館,也不能在這列火車上為所欲為。

五分鐘後,軍警一無所獲,列隊下車。

軍警離去的四個小時之後,一列貨運火車載著木料,緩緩經過奉天火車站,直奔瞭天津。

貨車裡面,藏著沈之恒一行人。

沈之恒在林子裡並非亂走。

當時他脫瞭襯衫撕扯成條,把米蘭牢牢綁在瞭自己的後背上,然後匍匐在地,靜靜等待,一直等到瞭亞細亞號如期而來。他瞭解它的結構,所以未等它駛到眼前,便起身開始瞭沖刺。而當他一躍而起撲向亞細亞號時,它的車頭剛剛掠過,他正好跳上瞭車頭與後方車廂的連接處。

車頭後方的第一節車廂,是行李車。

亞細亞號的客車車廂全部是安裝瞭雙層車窗的全封閉車廂,唯有行李車簡陋一些,可以容他撬門潛入。司徒威廉一直緊跟著他,而他在行李車的角落裡坐下時,他很識相的和他保持瞭一點距離,也坐下瞭。

他們一路還是無話,等到亞細亞號臨近奉天之時,沈之恒撬開瞭幾隻大皮箱,從裡面挑選潔凈的衣褲換瞭上,又找瞭件女人的短上衣給米蘭,為的是遮住她鎖骨下方的槍眼。米蘭的槍傷,他也看不出是重還是不重,她一直沒叫過疼,單是昏昏沉沉的窩在他的懷裡,他也不知道她流瞭多少血,看衣衫是看不出的,鮮血早被雨水沖刷盡瞭。

司徒威廉也找瞭件夾克套瞭上,其實他也正在害疼,可米蘭那樣堅強,眼下情形又是這樣的危險,沈之恒還不給他好臉色,所以他審時度勢,決定忍耐一下。

在亞細亞號駛入奉天地界之前,沈之恒背著米蘭跳瞭車。

司徒威廉依然緊跟著他。沈之恒跳車,他也跳車,沈之恒趴在枕木之下的草叢裡等待,他也趴著等待,後來沈之恒扒上瞭一輛運載木材的貨運火車,他也上瞭去。貨車車廂是露天的,木柴上面隻蓋瞭一層雨佈。他們蜷縮在角落裡,司徒威廉向沈之恒伸出瞭雙手:“你把她給我抱著,你休息一會兒吧。”

沈之恒垂眼看著懷中的米蘭,終於給瞭司徒威廉一點回應:“有錢嗎?”

司徒威廉掏褲兜,掏出瞭皺巴巴的一團濕鈔票,面額還不小:“有。”

“這車是往天津去的,等晚上到瞭站,你挑最近的一趟火車,買三張三等車票。”

“去哪裡?”

“南京也行,上海也行。”

“走那麼遠?咱們到北平躲躲不行嗎?”

“不行。我這回是徹底和日本人撕破瞭臉皮,還驚動瞭關東軍。橫山公館我不怕,可他們的軍部在平津一帶勢力太大,我現在不是他們的對手。而且我可以躲,米蘭不能躲,米蘭需要進醫院接受治療。”

司徒威廉聽瞭這話,這才恍然大悟,知曉瞭利害,但是瞟瞭米蘭一眼,他猶猶豫豫的又問道:“可是她呢?她能堅持到南京上海嗎?”

沈之恒搖搖頭:“不知道,但是沒辦法,隻能這麼幹。她現在一露面,就會被日本人抓去做人質來威脅我。日本人若找不到我,自然不會放瞭她;日本人若是找到瞭我,她沒用瞭,更不會有好下場。”

司徒威廉低頭把鈔票展開,換瞭話題:“好像買二等票也夠。要不要買二等票?三等車廂人太多瞭,還總是臭烘烘的。”

沈之恒沒理他。他抬手嗅瞭嗅自己的袖子,“嘿”的笑瞭一聲:“我也臭烘烘的。”

無論是橫山瑛還是黑木梨花,都沒想到沈之恒這個吸血鬼是如此的神出鬼沒,竟敢和來自關東的木材一起回瞭天津,並公然的手持三張三等車票,上瞭開往南京的火車。

三等車廂,正如司徒威廉所述,人太多瞭,並且臭烘烘,檢票的都擠不進來,索性不檢。沈之恒在角落裡席地而坐,懷裡摟著縮成瞭一團的米蘭。米蘭面頰通紅,身體滾熱,正是無知無覺的發起瞭高燒。沈之恒摟著這麼一小團生命,像個父親摟著新生的小女兒,心中木然的沒有情緒,就單是這麼摟著她。

骯臟的褲腳拂過他的膝蓋,他順著褲腳向上看,看到瞭司徒威廉那張白皙的臉。司徒威廉靠著板壁站著,低頭向他一笑,笑容挺爛漫,沒心沒肺的。

他扭開瞭頭。

《冰雪謠(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