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死亡

李桂生蹲在地上,用一小塊碎磚在地上邊想邊畫,厲英良站在一旁看著,眼角餘光不住的去瞟司徒威廉。司徒威廉是頸動脈受瞭傷,必定是傷瞭血管,否則不會流出這許多鮮血,連襯衫領口都泡軟瞭。

然而他沒有死。

厲英良顧不上去想那一粒射穿他胸膛的子彈瞭,雖然那粒子彈不是射中瞭他的心,就是射穿瞭他的肺,足以要瞭他的命。司徒威廉看起來確實是痛苦的,表情痛苦,發出的聲音也痛苦,看他這個痛苦的勁頭,他可是完全沒有要死的意思。

厲英良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其實是隱約知道的,隻不過他不肯面對現實,寧願還是不知道。

沈之恒站在暗處,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很糟糕,這讓他有些自慚形穢,也讓他有些惱羞成怒。發泄怒氣的對象隻能是厲英良,厲英良簡直是他命中的劫數,他有驚無險的活瞭這許多年,本以為已經足夠見多識廣,世上沒有什麼關口難得住他,沒想到原來那隻是因為魔星尚未出世。魔星就是厲英良,偽裝成個凡人模樣,換著法的害他,招數之奇絕,讓他是防不勝防。他已經不戀戰瞭,再過幾天他就要遠遠的離開天津瞭,這魔星還不肯放過他,還要通過司徒威廉再害他一次。

他看著厲英良,並沒有說話,然而厲英良像有瞭讀心術一般,眼中亮晶晶的又含瞭淚,囁嚅著對他說話,聲音太低瞭,他隻能看著口型辨認出內容,厲英良是在說:“對不起,真不怪我,對不起。”

沈之恒望向別處,疼得滿頭滿臉都是滾熱,幸而頭腦還是清醒的,還沒到要發失心瘋的程度。他隻是不想再看厲英良那張花裡胡哨的小臉子,這人現在看著像個倒瞭大黴的戲子,可因為平日作戲太多,演的又都是反面角色,所以令人看著無論如何不能同情。

李桂生這時按著膝蓋站瞭起來:“我就隻記起瞭這麼多。”

然後他又蹲瞭下去。沈之恒與司徒威廉都走到近前來,李桂生和厲英良一樣,也懷著一顆恐懼之心,也不敢抬頭。手指指著地上畫出的路線圖,他在一處位置上用指尖一點,說道:“我們應該是在這裡,咱們關上的大門,就是這道門。這個我記得很清楚,當時看圖紙的時候,我還挺納悶,不知道這走廊裡為什麼要裝大鐵門。咱們要是順著這條走廊往前走,前邊有兩條路,每一條路又分出好幾條岔路,不過好像怎麼走都無所謂,反正路都沒修好,隻不過有的路,盡頭像井似的,向上直通地面,有的路就幹脆是條死胡同。我想,咱們隻要認準方向,別在這裡面鬼打墻兜圈子,就肯定能走出去。”

沈之恒問道:“其餘的通風口呢?”

李桂生還是不敢抬頭:“那不知道,咱們一邊走一邊找,要是眼神好的話,一定也能找到。要是沒有通風口,這裡頭的人不都憋死瞭?肯定有。”

司徒威廉問道:“你就隻記得這些瞭?沒別的瞭?”

“沒有瞭——哦對,我還記得前邊路上有好幾處水龍頭,好像這裡頭還要修建營房呢,所以水、電、都有。但我不知道究竟是在哪裡發出來的電,好像這裡頭就有發電的地方。”

厲英良說道:“那咱們就走吧,司徒醫生也挺一挺,出去就好瞭。”

司徒威廉哼唧瞭一聲,先是往沈之恒身上靠,可扭頭一看沈之恒的面容,他當即回瞭頭:“米蘭,你來扶我一把。”

米蘭低著頭走過來,托住瞭他的臂彎。厲英良,正如想不出司徒威廉為何不死一樣,也想不出這麼個小盲女是如何跟蹤自己過來的,不過現在實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現在的要務,是活下去。

除瞭活下去,別的什麼都不能想,甚至連自己的前途都不能想,一旦想瞭,他就又要落淚。日本人太絕情瞭,他對日本人忠心耿耿,可黑木梨花對他是說殺就殺。橫山瑛得罪瞭她,可他沒有得罪她呀!就算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把他打發走也就是瞭,也犯不上要他的命啊!

厲英良隨著李桂生邁瞭步,走瞭沒有多遠,沈之恒忽然抓住瞭他的手腕。他一驚,隨即就聽沈之恒說道:“別怕,我隻是怕你再耍花樣。”

他苦笑一聲:“我要是還有花樣可耍就好瞭。”

“沒什麼好的,我已經怕瞭你瞭。”

厲英良扭頭看他:“你怕我?”他哈哈笑瞭兩聲:“你還怕我?”

然後他換瞭話題:“我到另一邊走行不行?”

沈之恒望著前方,焦糊的半邊面孔對著他:“為什麼?”

“你另一邊好看一點。”

“殺人放火你都敢,現在不敢看我的臉?”

厲英良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殺人放火他敢,是因為那些被他殺的被他燒的人,都不是他的對手,都死瞭。

而沈之恒不會死。

李桂生領路,司徒威廉和米蘭不知何時超過瞭他們,緊跟在瞭李桂生身後,司徒威廉東搖西晃,哼哼不止,而上方的電燈泡越來越稀疏,光線也越來越暗,李桂生加瞭小心,開始趟著地面,試探著前行。前方又出現瞭兩扇敞開著的大鐵門,李桂生來瞭點精神:“這條路我走過,我記得這個門。”

然後他聽見瞭司徒威廉的聲音,幾乎是貼著他後腦勺響起來的:“疼死瞭。”

他加快瞭腳步,一是心裡確實著急,二是躲避司徒威廉呼出的熱氣。可就在這時,他聽到瞭腳步聲音。

這聲音沉悶雜沓,距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然而正在火速的逼近。這回無須誰來提醒,李桂生甚至都顧不上瞭他的會長,撒腿就往前跑,然後第一個路口向右拐瞭彎。

而在他們後方的路口,已經有全副武裝的日本士兵露瞭面。

他們在設法往外逃,外面的日本士兵也在設法往裡進,黑木梨花下瞭死命令,無論如何不能再讓沈之恒活著出去。他們無法突破那扇鐵門的封鎖,也沒有找到地牢的圖紙,所以多費瞭不少時間,才找到瞭一處能走人的通風道。順著通風道下去,他們知道自己可以來到鐵門之後,然而鐵門之後是個什麼情形,他們也是一無所知。士兵無知,黑木梨花可不無知,橫山公館裡沒瞭橫山,後續還有許多的麻煩等著她處理,她不能把時間都耗費在這荒郊野嶺裡。而這樣說起來,橫山的罪惡真是死亡也不能洗刷——要不是他把個後患無窮的吸血鬼關進瞭這裡的地牢,她如今又何必費這個事?

她知道沈之恒的力量,所以接連不斷的從通風道裡向下派人。沈之恒要殺就請盡管殺吧,反正她人多,而他總有殺累瞭的時候。

這個尚未完工的地下世界,再次混亂起來。

在這種到處都是水泥墻壁的封閉空間裡,開槍的危險性是最大的,跳彈會無差別的傷人,所以日本兵隻向著敵人的背影扔去瞭手雷,然後各找地方隱蔽起來,等待爆炸。沈之恒一行人跑得連滾帶爬,方才計劃好的路線全亂瞭套,他們都不知道自己這是逃到瞭哪條走廊裡去。司徒威廉邊跑邊哼,米蘭被他壓得踉踉蹌蹌,但因為司徒威廉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她鉚足瞭力氣,要將司徒威廉攙扶到底。好在她現在身體健康得過瞭分,力氣是有的是。跑著跑著,她回瞭頭,見後方硝煙滾滾,那種刺鼻的煙氣嗆得她又要咳嗽又要流淚,靈機一動,她騰出一隻手,高舉起來指向瞭電燈泡:“關燈呀!”

厲英良“啊?”瞭一聲,沒聽明白,沈之恒也是一愣,隨即會意,奪過厲英良的手槍,對著天花板上的電燈泡就開瞭火。兩聲槍響過後,整條走廊陷入黑暗。

後方的日本兵立刻停止瞭追擊,沈之恒這一隊人則是趁機又向前跑出瞭老遠。幾道走廊之外爆發出瞭一聲巨響,震得這邊地面一顫,水泥碎屑隨之落瞭眾人滿頭,黑暗也又濃重瞭一層,是旁邊走廊裡的暗淡燈光也熄滅瞭,也許是燈泡被震碎瞭,也許是電線受瞭損。

沈之恒蹲瞭下去,閉著眼睛緩瞭好一會兒,耳中的轟鳴聲才消退瞭下去。然後睜開眼睛,他發現眼前的光線,也就比方才的月黑風高夜稍微明亮一點點,對於眼神差一點的人來講,和伸手不見五指也差不多瞭。

旁邊響起瞭厲英良的聲音:“你們……都還在嗎?”

沈之恒答道:“在。”

厲英良又呼喚道:“桂生?”

李桂生的手背方才在墻面上蹭掉瞭一塊皮,這時就吸著涼氣,忍痛答道:“我也在。會長您沒事吧?”

厲英良沒有回答李桂生的問題,眼睛漸漸適應瞭黑暗,他看向瞭司徒威廉身邊的米蘭。司徒威廉坐在地上,米蘭躲在他身旁,她方才準確無誤的指向瞭電燈,讓他懷疑她並非瞎子。可她到底瞎不瞎,他是早就知道的呀!

司徒威廉垂頭喪氣的,嘀咕著問道:“現在咱們附近有日本鬼子嗎?”

米蘭答道:“我沒聽到。”

司徒威廉從褲兜裡摸出瞭一隻打火機,“啪”的一聲摁出瞭一朵小火苗,借著這麼如豆的一點燈光,他皺著眉頭瞇著眼睛,目光掃過瞭周圍這幾個人,然後彎著腰挨挨蹭蹭的,擠向瞭李桂生身後。李桂生本是跪坐在地上,這時向前挪瞭挪,給他讓出地方。沈之恒見狀,問道:“威廉,你幹什麼?”

司徒威廉沒理他,慢吞吞的挪到李桂生身後,他一手拿著打火機,另一條手臂環住瞭李桂生的脖子。在那跳躍的一點微光之下,他一歪頭,張口咬上瞭李桂生的頸動脈。

這一切都發生得毫無預兆,甚至李桂生自己都沒反應過來,還是厲英良向前一撲,抓住瞭李桂生的手——然而抓住之後又不敢動瞭,因為李桂生保持著驚訝表情,一不反抗二不掙紮,就那麼呆呆的看著他。

狹窄空間裡響起瞭咕咚咕咚的吞咽聲音,司徒威廉埋頭在李桂生的耳旁,喉結在歡快的上下滾動。那平時深藏著的尖牙此刻深深刺入他的皮肉,在穿透血管之餘也釋放毒素,讓李桂生在無痛苦的麻醉中任他宰割。失血過多的司徒威廉餓瞭,亟需飽餐一頓恢復精力,而李桂生比厲英良更年輕更強壯。司徒威廉很瞭解自己的優秀體質,一個李桂生,應該能讓他撐到活著逃出這裡。

厲英良不敢上前,輕聲說道:“司徒醫生,你別……你給他留點兒……”忽然他放開李桂生轉向沈之恒,一把抓住瞭沈之恒的手臂:“沈先生,你發句話,別要瞭桂生的命,求求你,實在不行我再給他一些,桂生跟著我不容易,剛才還是他給咱們帶的路,他有功,求你別讓他就這麼死瞭……”

沈之恒起身上前一步:“威廉,給他留口活氣。”

司徒威廉半閉著眼睛,手上的打火機十分的穩,火苗一動不動,仿佛已經凝固,因為正在吮吸鮮血的他屏住瞭呼吸,而李桂生的神經和肌肉都麻痹瞭,也已經進入瞭窒息狀態。沈之恒向他逼近瞭一步:“威廉!”

司徒威廉睜開眼睛望向瞭他,暗淡光線之中,沈之恒看見瞭他的瞳孔,瞳孔是鮮紅色的、非人類的瞳孔。

沈之恒仿佛是第一次發現他不是人,如同被他震懾住瞭一般,竟然僵直的停在瞭原地。而厲英良目睹著李桂生以眼睛可見的速度幹癟下去,仿佛死亡可以傳染一般,他垂死似的張開嘴,發出瞭一聲哀鳴。巨大的悲愴讓他的心往下沉,李桂生,他的忠實走狗兼過命兄弟,就這麼死瞭,糊裡糊塗的,疼都沒有疼一下,叫都沒有叫一聲,就這麼螻蟻似的往死路上去瞭。

而他自己將會是下一個。

“沈之恒。”他直呼其名,不叫他沈先生瞭:“這裡還有幾個活人?我算一個,米大小姐呢?米大小姐還是人嗎?”

沈之恒剛要回答,米蘭已經先出瞭聲:“不是瞭。”

厲英良望著李桂生,又問:“你現在看得見瞭,是不是?”

“是。”

厲英良依舊盯著李桂生,李桂生的眼窩凹陷下去,眼球突瞭出來,已經成瞭皮包骨的模樣。司徒威廉抬起頭,隨手把李桂生向旁一推,然後抬袖子擦瞭擦嘴。李桂生的屍首倒向瞭米蘭,米蘭輕輕巧巧的一躲。司徒威廉掃瞭她一眼,然後問道:“有水嗎?飯後需要漱口。”

米蘭搖搖頭。

司徒威廉打瞭個飽嗝,噴出瞭一大股甜腥氣味,“啪嗒”一聲關瞭打火機,他在黑暗中說道:“我夠瞭,厲會長就留給你們兩個吧。”

然後響起來的是沈之恒的聲音:“物以稀為貴,我現在倒有點舍不得殺他瞭。”

“唉,這有什麼貴的,人嘛,外頭有的是。是吧米蘭?”

米蘭沒出聲。什麼人,什麼鬼,什麼貴,什麼賤,她根本全都不在乎。她是為瞭沈之恒而來的,她要和沈之恒一起活下去,就這麼簡單。

司徒威廉在飽餐之後,也有點眩暈,但不很強烈,還可以慢慢的走動。在此時此刻,他發現其實米蘭才是自己所需要的奴仆,她和自己一樣,做人做得格格不入,天生就不是人類中的一員。而沈之恒活瞭一百多年瞭,依然是這麼別別扭扭,依然生活在天人交戰之中,硬撐著要做人,硬撐著不肯接受現實,害得他總要勞心費力連哄帶騙,才能控制住沈之恒,真是麻煩。

“繼續走吧。”他說:“可是往哪兒走呢?又黑,還迷瞭路。”

米蘭站瞭起來,手裡多瞭一樣東西,這東西摸著像是鐵條,隻有她的半根小拇指粗,緊貼著墻根放著,不知道是派什麼用場,並且奇長。她說道:“司徒醫生,你現在有力氣瞭,勞駕你幫我把它扭斷。”

司徒威廉捏住它反復彎折,截下瞭半人來高的一段。米蘭拿著它,向著前方揮瞭一下,這東西足夠硬,她揮出瞭風聲。

然後她閉瞭眼睛,一瞬間回到瞭那個黑暗的舊世界裡:“我來領路吧。”

《冰雪謠(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