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進廠

剛接到進202廠的任務時,馬東有點兒吃驚。

“啥?要我進廠?”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王禹便提出,帶他到202廠周邊觀察一下地形。同去的,還有杜哲。

所謂的觀察地形,其實就是圍著202廠外面的公路繞瞭兩圈,好讓馬東熟悉熟悉這裡周圍的環境。

車窗外,廠區四周高墻環繞,墻上佈滿電網,戒備森嚴。大概因為剛剛發生瞭竊密案的緣故,馬東感到高墻內部有股陰森森的感覺。

三個人沉默無聲。

王禹不愛說話,是性格使然。套用今天的話來說,他是那種“高冷型”領導。

一句話能說完的,他絕不用兩句。

這大概就是他當國安偵察處處長的原因。不太愛說話的人,比較可靠。

那些喜歡喋喋不休、講個不停的人,除非他是靠說話為生(說書的、相聲演員、播音員),否則到瞭王禹這裡,都很難被信任。至少,他不會和這樣的人交朋友。

幹國安偵察員這行,有時候一句話不慎,就會遭遇危險,和任何大嘴巴的人做朋友,需要謹慎。

杜哲開車的時候,偶爾會從反光鏡看一眼馬東。他對上級派馬東去執行這個任務,還有點兒不太理解。論資歷,輪不到他來執行這個任務。因此,他多少懷疑馬東是不是有什麼背景。當然,他向來對王禹的安排絕對服從。沒有任何異議,全力配合。馬東不說話,是因為他心裡有點兒激動。

直到距離202廠大門口不遠的地方,車緩緩停瞭下來。“這裡知道你真實身份的,隻有廠長陳先明。”王禹終於開口,打破車裡的沉默。

“竊密案發生在三車間,那裡是未來的偵察重點,我們會在附近建立工作點,必要時,杜哲會聯系你。”

兩句話說完瞭。“

就這些?”馬東問。

“你還想聽什麼?”王禹反問。

“有沒有什麼要特別提醒我的?”

“沒有特殊情況,不要主動和組織聯系。未經組織許可,不得脫離掩護身份行動。”

“什麼算是特殊情況?”

“自己領會。”

“什麼算是脫離掩護身份的行動?”

“自己琢磨。”

“萬一發現間諜,來不及匯報,又必須立刻采取行動,怎麼辦?”

“等你發現瞭再說。”以上,就是馬東進廠前,和王禹的全部對話。

王禹畢竟是個老偵察員。馬東的第一次外出執行任務,總希望他能手把手教他些什麼,至少把所有的工作流程講得透徹一點兒也好。

但是王禹似乎沒這個興趣。馬東感覺自己就像顆小石子一樣,被王禹朝廠裡一扔。剩下的,看你造化瞭。

1983年12月15號的早晨,馬東揣著一封介紹信和分配調令來到202廠。

為瞭表現得逼真,他特意背上重重的行李,帶著一張從西北到渤東的火車票,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來到廠門口。

門崗值班室內,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頭兒正坐在辦公桌前。

在他的面前擺著一隻搪瓷茶缸,一隻手夾著手卷的旱煙的同時,用指尖翻看著厚厚的合訂本的材料。見到馬東走上前,老頭兒便合上材料,抬起頭,推瞭推架在鼻翼兩側的老花鏡,盯著馬東仔細瞧著。

“師傅,我從西北8971廠調到這兒上班,今天來報到。”

馬東掏出介紹信和分配調令遞過去。

老頭兒立刻站起身來。他隻有一隻胳膊。

他用那隻僅有的胳膊接過瞭介紹信和調令。

“進來吧。”老頭兒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說。

根據他的口氣,馬東立刻判斷出,這個老頭兒以前當過兵,而且應該做過班長以上的士官。

進門後,老頭兒站在屋子裡打電話。不知道是天生嗓門洪亮,還是故意講給馬東聽,他的口氣就像是要跟人吵架一樣。

“人事處吧?聽不出來啊?我門崗老齊!你啥耳朵呀!……當然有事!沒事我打你電話,吃飽瞭撐的?……有個小子叫馬東,說是來咱廠裡報到……行,趕緊派人過來吧!”

老頭兒放下電話後,走到屋外,再次上下打量一番馬東,問:

“咱廠是保密單位,你知道嗎?”

“知道。”馬東答。

“我這門衛,一向不太討人喜。除瞭看大門,收信,還要檢查所有進出廠的人的隨身物品。”

“明白,我以前也在保密單位上班,懂規矩的。”

馬東打開行李袋,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

“你口袋裡的東西,也全都掏出來。”老頭兒說。

馬東不由愣瞭一下。

那一刻,他莫名其妙想到瞭查理。

馬東想到自己之前在機場檢查查理的隨身行李,直到劃開鞋跟,才發現這個驚天竊密案。因為這個案子,他才輾轉被派到202廠來繼續找出潛伏深處的間諜。然而,還沒進廠,就要先接受別人的隨身檢查。而在這個廠裡,他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間諜。

看著眼前這個蠻橫的老頭,馬東隻能乖乖地把口袋裡的東西一一掏出來,擺在桌上:

一盒火柴。

一包牡丹煙。

折疊起來的一張西北地區報紙(前幾天的)。

一張火車票。

老頭撿過來仔細看瞭一會兒。

這時候,人事處一名中年幹部從遠處一路小跑過來。

“馬同志,跟我來。”中年幹部說。馬東拎起重重的行李,沖門崗老頭兒笑瞭笑。

老頭兒卻面無表情瞟瞭馬東一眼,繼續頂著老花鏡,看他桌上的材料。

202廠的前身是北洋政府的兵工廠,曾經被日本人用來改建成為彈藥庫。新中國成立後,這裡又作為瞭軍工廠使用,因此,廠區裡許多建築物比較古老。路邊,長著兩排光禿禿的楊樹,走在其間,雖已深冬,但冬日的陽光照在地面上,卻漸漸顯得溫暖且明亮起來。這裡一草一木,每棟廠房編號,以及每個迎面走過來的工人和幹部,他們臉上的細微表情……都在馬東的觀察范圍內。他努力想把這一切原封不動印刻在自己腦海裡。

這時候,不遠處的一間廠房映入瞭馬東的眼簾。因為它的墻壁上寫著巨大的三個大字:三車間。

馬東看見門口有兩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裡。準確地說,這兩個人,馬東熟悉他們,他們不熟悉馬東。

早在馬東進廠前的兩天,他就把這兩個人的資料前前後後翻看瞭許多遍。他們照片上的模樣,已經深深印刻在腦海裡。以至於馬東一看到他們,竟然有瞭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冷冰冰的廠區內,沒有一個熟人。懷疑的對象,卻成為瞭熟悉的標示。站在那裡的,是一對父女。父親,是藍魚工程的總負責人,叫馮景年。女兒,是三車間技術骨幹,馮書雅。

他們的表情並不是很愉快,似乎正站在車間門口吵架。

“為什麼,爸?”女孩的聲音微微飄到瞭馬東的耳朵裡,“為什麼不讓我出國?”

“眼下是緊要關頭,你不能僅憑一己之私!我告訴你……”

父親一邊說,一邊有意壓低瞭聲音。馬東努力聽著,但後半句,還是沒有聽到內容。隨後,父親就轉身走回車間。剩下女孩撅著嘴,站在原地,看著父親的背影,一臉的無奈。

這個女孩,長得清純靚麗,氣質脫俗,比照片裡樣子要漂亮不少。她大概發現瞭馬東在看她,忽然側過臉來,也看瞭馬東一眼。隻是目光簡短的對視,卻讓馬東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他立刻把目光轉向別處。

那時候的馬東,還不知道什麼叫一見鐘情。盡管,他在蘇聯小說裡讀過許多的愛情故事。對他而言,來這個廠,隻有一個單純的目的。馬東甚至認定,自己很快就能離開這裡。所以,盡管和眼前的這個女孩短暫對視後,馬東感覺心裡有點兒異樣,卻還是本能地拒絕瞭這種感覺。

這個時候女孩流起眼淚來。

顯然,她父親剛才的話使她感到委屈。她擦瞭下眼淚,轉身進瞭車間。看著她的背影,馬東的心裡開始琢磨起他們的對話來。“為什麼不讓我出國?”“緊要關頭,一己之私……”

馬東跟著人事處的幹部,進來廠區一間簡陋的單身宿舍裡。

這是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單間。幾張木板組拼的床,一套陳舊的桌椅,桌上有一盞佈滿灰塵的臺燈,還有一隻漆都掉光瞭的暖水瓶,以及幾隻舊的花瓷碗。僅此而已。

出於謹慎,人事處的幹部一走,馬東就趕緊關上瞭門,拉上窗簾,檢查門縫與窗戶縫隙的大小,並確定墻的厚度。

他用茶缸頂在墻上,聽外面的聲音。

在這裡,最要提防的,就是隔墻有耳。

桌下,櫃子,墻角,所有可能藏竊聽器的地方,馬東都用手去摸瞭摸。

除瞭在床墊底下摸到瞭一隻古老的臭襪子之外,沒有任何異常物品。

迅速安頓好自己的行李後,馬東走出宿舍,悄悄走向瞭廠長辦公室。

他要先去見一見這位202的廠長兼黨委書記,陳先明。

“他是唯一知道你真實身份的人。”王禹的聲音在馬東耳邊回響。

一見到馬東,陳廠長立刻露出謹慎的表情,他走到門外,確定走廊外沒有人,立刻把門關瞭起來。

這是一個典型的老共產黨員。中等身材,梳著“中蘇友好頭”,穿著一套灰色的中山裝,一臉的疲憊,關門之後,招呼馬東坐。

“小馬,你來咱們這,我算吃瞭顆定心丸,”陳廠長沏瞭杯茶,遞給馬東。“咱202的安全保障算是多加瞭一層。”

“不敢當。”馬東起身接過茶杯,說:“在外我聽上級;廠內您就是我領導,為瞭能展開工作,關於廠裡的一切,我得多跟您討教。”

“我是沒想到咱們廠居然發生這種事!”陳廠長表情嚴肅,連聲嘆息。“這案子一天不破,我的心就得始終明晃晃地懸在那兒。”

“您看起來臉色不太好。”馬東說。

“是啊,從前戰火紛飛,我都能藏在秸稈堆裡瞇一會兒,不管是抗日還是解放,我都能睡得踏實。現在倒好,安安靜靜的夜,幹幹凈凈的廠房,我一宿一宿失眠……”

“我能理解,茲事體大,您身上擔子不輕。”

“你來之前,這話我還隻能憋心裡,連我愛人都不能講。現在,我能跟你吐吐苦水瞭。咱202廠這個藍魚工程是什麼?那是國之重器!要是因為202廠保衛工作沒做好,導致國傢利益受損,我陳先明第一個就得承擔責任……”

“咣咣咣……”話未說完,門外突然傳來劇烈敲門聲,把馬東和陳廠長都嚇瞭一跳。

“誰?”陳廠長問。

“汪崇義!”門外傳來的是一個男子的大嗓門。

“小馬,你趕緊到裡屋回避一下。”陳廠長臉色煞白,緊張地說:“這個人是保衛科科長,是你在廠裡的分管領導,叫他知道你先跑到我這來,會有點兒麻煩。”

馬東趕緊端起茶杯,快步走進廠長辦公室的內室,關上門,屏住呼吸聽著外面的動靜。

“我說廠長,您大白天的關啥門呀?”馬東聽見外面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嚷道。

“找我什麼事?”陳廠長的聲音。

“您再看看嘛!看看我這新寫的報告。”

“不用看就知道你寫什麼!第六份瞭吧?”

“廠長,您記憶力真好!”

“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可你傢那丫頭,才高中畢業,這大專學歷線一定得達標才成!”

“您正直、嚴厲、秉公、無私!我汪崇義向來佩服您!可廠長,您也是通曉人情的嘛!您說,哪個原則不是人定的?”

“你什麼意思呢?”“沒什麼意思,您看,現在土地都變傢庭聯產分田到戶瞭,更何況,咱這國傢重要項目,藍魚工程!”

“你到底想說什麼?”

“這廠裡要求我們狠抓安全防范活動,要求雷厲風行,見漏洞就堵,見問題就抓,您如果再不破例給我增加個名額,我這科長也難辦!要是人力不足導致出瞭什麼差錯,我可擔不起責任!”

“老汪,你磨嘰半天,還不是為瞭你女兒名額的事兒!”

聽著二人對話,馬東漸漸明白,陳廠長為什麼叫他躲起來。這個姓汪的保衛科科長,正在向廠長申請要一個保衛科人事名額,但他想把這個名額給自傢女兒。廠長不同意這事。原因是,他女兒的學歷還不達標。於是,這位保衛科科長以藍魚為借口,希望廠長破例一回。而馬東,即將作為一名保衛科幹事出現在202廠,無疑占用瞭一個寶貴名額,讓這位科長的夢想破滅。

“廠長,我這說的也是事實。要麼,這點兒禮物,您收下?”

“這是幹什麼!想搞腐敗嗎?”陳廠長的聲音立刻高八度。

大概因為馬東躲在裡面,陳廠長擔心他誤會,所以變得極度敏感。

那個年代,許多老幹部把一生廉潔看得很重要,就像寡婦看待自己的貞節牌坊一樣。別說腐敗,哪怕收點兒不值錢的小禮物,很多人都會覺得良心不安。陳先明當年,有人求他辦事,給他送瞭半斤豬肉以表感謝,他追出去十幾裡,硬是把豬肉塞給人傢,一生至今,兩袖清風。

“不,您誤會瞭,這就是一點兒補品,我見您最近氣色不太好,想給您補補。”

“你少給我來這套!”陳廠長的聲音變得更嚴厲瞭,“我做幹部這麼多年,你還不瞭解我?我是從來不收任何人禮物的!”

這話似乎也是故意講給馬東聽的。

“是,是,您廉潔奉公,我不該這樣。”

“還有,少拿安全問題威脅我!你要人,我馬上就把人給你調過去!”

“真的?”保衛科科長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瞭調,“廠長!您真英明!您就是我爸!我汪崇義下輩子給您做牛做馬都願意,我這就回去告訴我傢丫頭……”

“你想歪瞭!”陳廠長用不耐煩的聲音說:“沒說是調你傢女兒!”

“不調我傢丫頭,您能調誰?”

“有一位新同志,馬上可能到你那兒報道,是從別的廠區調過來的。”

陳廠長說完後,馬東感受到瞭外面一片沉默。

“您,真狠心吶!”保衛科科長憋瞭半天,丟瞭這句酸溜溜的話,走瞭。

馬東聽到走廊傳出漸漸走遠的腳步聲。確定對方走遠瞭,他才從內室探出頭來,隻見陳廠長正一臉尷尬坐在桌前。他沖馬東招手,示意他出來。

“都聽到瞭吧?”陳廠長問。

“聽到瞭。”

“你這會兒出現在保衛科,他肯定認為你頂瞭他傢閨女名額,懷疑你跟我有啥關系,會拿你出氣。”陳廠長一臉不高興地說,“你要是受不瞭他,就來告訴我,我來治他。”

“放心吧廠長,我盡量自己處理。”

說完這句話,馬東就離開廠長辦公室,硬著頭皮去保衛科報道。

在202廠,馬東的掩護身份叫保衛幹事,專門負責廠內的安全問題。

馬東走進保衛科的辦公室,看見一個濃眉大眼的中年人坐在那兒,一臉的怒氣。

顯然,他就是剛剛的那位來找廠長求情的汪科長,還在為名額的事惱火著。

在這個點跑過來報到,簡直就是撞槍口呀,馬東心想。

但是沒辦法,第一天到崗,不來向分管領導報到,肯定說不過去。

馬東猶豫瞭一會兒,硬著頭皮,清清喉嚨,小心翼翼問道:“請問……是汪科長嗎?”

汪科長抬起頭,掃視馬東一番,沒好氣地問:“你誰呀?”

“我叫馬東,原來是在西北一個實驗基地工作,調到咱廠保衛科上班。”

“哦?”汪科長沒好氣地哼瞭一聲,掃視瞭馬東一眼,問,“今年多大瞭?”

“二十六。”

“啥學歷?”

“什麼?”

“我問你啥學歷,大專?”

“不是。”

“這麼說是本科?”

“我是……”

“本科畢業,為什麼來我們這裡?”

沒等馬東回話,汪科長又自言自語說道:“一看就知道,你是外地來的,一定是哪位首長傢的子女?跑到這來鍛煉的,對不?”

“我是……”

“您父親是誰?跟咱廠長是什麼關系呀?”汪科長的語氣忽然變得溫柔起來:“不瞞你說,廠長剛才跟我說瞭,要我特別照顧好您呢。”

這番話讓馬東有些窘迫。他隻能如實回答道:“對不起科長,讓您見笑瞭,我父親不是什麼首長。”

“謙虛瞭吧!”汪科長露出不相信的笑臉來,“你爸不是首長的話,能直接插到我這兒來?要麼,你媽是首長?”

“我媽也不是,她老人傢已經不在瞭。”

“要麼,就是你傢哪個親戚是首長?你嶽父呀,嶽母呀,還是大舅大姨夫什麼的?”

“我傢親戚,我嶽父,不,我還沒有嶽父……我大舅,大姨夫,七大姑八大姨,我認識的所有人,沒有人是首長。”

“聽你這意思,你是憑著自己的本事調過來的咯?”汪科長斜著眼睛看馬東。

“我隻是接受上級調配,來這兒向您學習,另外,科長,我的學歷是高中。”

汪科長差點兒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他拍案而起,怒道,“屁!你高中學歷怎麼可能會調到我們科?”

“聽說咱保衛科一直缺人,我原來的工作基地也有一個名額,基地領導就安排我來這裡瞭。”馬東急忙解釋。

“我呸!”汪科長完全顧不上分管領導儀態,指著馬東鼻子說:“小子,你別跟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廢話,我百分之百肯定,你是走後門調來的!”

門外出現瞭幾個身影,他們被汪科長的吵嚷聲給吸引過來,探著頭朝保衛科裡看。

在安全部門裡,馬東習慣瞭靜默無聲。可到瞭這裡,簡直一個比一個嗓門大。

他想想汪科長說的也沒錯,自己的確是走“後門”。但卻是為瞭國傢安全,以隱秘的後門,來到該廠。他的後臺是什麼呢?就是這個國傢。

“我有什麼後臺呀?您真誤會瞭。”馬東說。

“誤會?”汪科長一拍桌子,嚷道:“這事瞞得瞭別人,瞞不住我!不管你後臺是誰,多硬,到保衛科工作,就得受我管!”

“當然,您是我領導,我當然聽您的。”馬東雖然一肚子不爽,但表面還得盡力討好汪科長。

“知道就好!夾起尾巴做人,別把高幹子弟的臭毛病帶到咱保衛科來。”說罷,汪科長一指門外說:“已經到崗瞭,趕緊去熟悉一下工作環境,幹活去!”

“是!”

馬東走出科長辦公室,有點兒哭笑不得。

剛走到門外,迎面就走來一名中年婦女,沖著馬東笑。

“新來的吧?”

“我叫馬東,您是?”

“我是咱科裡唯一的女同志,你就叫我薛大姐吧。”

這位薛大姐邊說邊瞟瞭眼科長辦公室,沖著馬東低語道:“別跟科長計較,他這人脾氣大,但心眼不壞,以後,你會慢慢知道他為什麼跟你過不去……”

正說著,門口又冒出兩個男子。他們一邊沖馬東笑,一邊上下打量著馬東。

“我叫辛景榮,負責咱廠的消防。”其中一個相對年長一點兒的男子說。

“我叫翁龍躍,負責防諜教育、配合人事處政審。”另一個中年同事自我介紹。

“你呢,以前在哪兒工作?”薛大姐問。

“西北8971實驗基地,保衛處。”馬東答。

“放心吧小老弟,咱這兒的保衛工作,比你在實驗基地要簡單多瞭,”那個叫翁龍躍的咧開嘴笑道:“就算是調隻狗到咱保衛科,給他一塊餅,也能幹出先進。”

看著他們三個人,馬東愣瞭一會兒,說瞭一句違心的話:

“你們幾位都是老工人,我要多向你們學習。”

“哪裡,哪裡……”

“小夥子,你太謙虛啦……”

其實,馬東一走進保衛科就立刻知道,憑這幾個人是沒有辦法應付間諜的。

看一看這幾人的工作態度,看看他們書櫃上的灰塵,一摞摞的閑雜的報紙,他就明白,Q1竊密案為什麼在這個廠裡不顯山不露水發生著,而恰恰負責安全的保衛科卻一無所知。

馬東跟著翁龍躍,隻用半天的時間就熟悉瞭202廠保衛工作的一些基本原則。的確,如翁龍躍說的那樣,這裡的工作都是走走流程,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雖然翁龍躍的工作負責防諜,但他這個保衛幹事的意識明顯不夠警惕。

“打我來這上班呀,除瞭發生過些小偷小竊,還從沒發生過什麼大事,”他說:“我名義上是負責防諜,其實啥都幹。”

“您管防諜,見過間諜沒?”馬東問。

“見過!當然見過!”

“在哪見過?”

“在咱們的防諜教育的內部宣傳片上。”

馬東忍住笑,說:“我是說,在現實生活中……”

“現實生活中哪那麼容易見呀?咱廠裡的人,都是經過嚴格政審的,別說間諜,就算是你傢有個海外親戚,都很難進咱廠。”翁龍躍自信滿滿地說道。

一天很快過去瞭。傍晚,馬東端著飯盒來到食堂門前,看著漫天晚霞,映在每個過往職工的臉上,忽然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吃罷晚飯,馬東回到宿舍,他開始在筆記本上寫下今天見到的每一個人,以及他們的狀態:

陳先明(廠長,失眠,焦慮)

汪崇義(保衛科科長,盼女兒進廠)

薛振華(女,保衛科,內勤)

辛景榮(保衛幹事,負責消防,年紀大)

翁龍躍(保衛幹事,防諜、政審,工作態度散漫)

齊師傅(門崗,警惕性高)

寫到結尾,馬東忽然想起瞭什麼,他又寫道:

馮景年(藍魚總工程師)

馮書雅(女,技術骨幹,很想出國)

合上筆記本後,馬東鉆進瞭被窩,這才感受到,202廠的夜晚竟出奇的安靜。這種安靜,似乎給馬東的心裡,添加瞭一股寒意。

《於無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