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馬東是地道的北方人,陳其乾是典型的南方人,雖然馬東不喜歡大嘴巴,陳其乾恰恰喜歡喋喋不休,但是這些都沒有能夠阻止兩人之間漸漸產生瞭友誼。
陳其乾很自戀地把馬東當作他的華生,但馬東從來不覺得他是自己的福爾摩斯。
陳其乾的很多推理,讓馬東覺得莫名其妙。
比如,他告訴馬東,三車間裡肯定有壞人。
“你為什麼這麼說?”馬東問。
“我在路上常常感覺到有人在後面跟蹤我。”陳其乾答。
“那是你的錯覺吧。咱們廠裡可是有不少野貓的。”馬東說。
“不。我覺得那是人。”
“為什麼要跟蹤你呢?”
“大概是瞄準瞭我的才華,想要利用我。”他說。
馬東想笑,但忍住瞭。
陳其乾又不遺餘力地向馬東介紹瞭他自己所設計的動作密碼本。所謂的動作密碼,就是如何通過特有的動作,來傳達一種語言。
在他的一個袖珍的小本上,寫滿瞭密密麻麻的動作和含義。
扣紐扣,代表“危險”。
撓癢癢,代表“安全”。
抓頭發,代表“快跑”。
陳其乾要馬東務必記下這些動作密碼,這樣,能在關鍵時候通過肢體交流。
雖然馬東懶得理他,但在翻讀的過程中,他還是不知不覺記下瞭這一系列所謂的“陳氏密碼”。其實他是想借此看看,陳其乾到底有沒有間諜嫌疑。但看完之後可以確定,這就是個福爾摩斯迷罷瞭。
陳其乾喜歡把他觀察到的東西,在吃飯的時候喋喋不休地告訴馬東,這對馬東掌握202廠內部消息,是極有用處的。當然,馬東要過濾掉他那些所謂的推理邏輯,以免打亂正常思考。除瞭喜歡瞎推理這個毛病,馬東認為陳其乾各方面都不錯。沒有知識分子的驕傲,卻熱情,簡單,正直。
也正因為他,馬東結識瞭那個他腦海裡常常浮現出來的一個女孩,也是嫌疑人之一:
馮書雅。
1984年1月,202廠開辦瞭夜大。廠裡規定,所有職工都要定期上課,免試入學。
馬東也不例外。
從外表看,202工廠氣息冷漠。但隻要有人的地方,大傢就必然能找到點兒樂趣。
那一年的中國,雖然很窮,但每個人都朝氣蓬勃。廠裡的人要麼玩籃球,打羽毛球、乒乓球,要麼練習單雙杠。業餘生活都以強身健體為主。
夜大的開辦,滿足瞭大夥的求知欲。
在陳其乾極力鼓動下,馬東選擇瞭上英語課。
上第一課前,馬東跟著陳其乾搶到瞭第一排靠近門口的位置。
兩人坐在那裡,等著新老師進門。不料,走進來的竟然是馮書雅。
馮書雅一進門,陳其乾就立刻站起身來,說:“書雅,你來瞭,這是專門給你留的位置。”
馬東不由吃瞭一驚。
馮書雅側臉看到瞭馬東,也愣瞭一下,但她還是接受陳其乾的好意,坐到瞭馬東的旁邊。
“那你呢……”馬東第一次和女生挨這麼近,有點兒怯懦起來。
還沒等馬東反應過來,陳其乾已經直接卷著書,走到講臺上。
“好啦,我們開始上課瞭。”
馬東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陳其乾是這堂英語課的老師。
馬東聞到馮書雅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皂香。他從包裡掏出瞭課本和筆記本,坐在那裡,認真地聽陳其乾上課,盡力不胡思亂想。但是在看著講臺的時候,他的餘光總是不自覺掃視到她的臉頰。
那一年,馬東26歲。
陳其乾上課的時候,也不時朝馮書雅看一看,邊講邊露出充滿愛慕的笑容。
馬東意識到,兩人的關系可能非同一般。
“你覺得陳其乾的英文水平怎麼樣啊?”臨近下課,馮書雅忽然掉過頭,問馬東。
“不錯,嗯,挺好……”
“你和他是怎麼認識的?”
“這個說來話長瞭……”
“他這人有點兒怪,整天喜歡疑神疑鬼,搞什麼推理,你怎麼受得瞭他的?”
“我倒覺得,他人挺好的。”馬東說。
“是嗎?你是我見過唯一一個說他好的人,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剛到廠裡不久。”
“是,半個月。”
“你剛來那天,我好像見過你,拎著很重的行李進廠。”馮書雅說。
馬東聽瞭不由感到吃驚。隻是對視一眼,她居然就記得瞭,看起來她記憶力不錯。
“是,我是保衛科的,叫馬東。”
“我叫馮書雅,你應該知道我的名字。”
“是嗎?”馬東警覺起來。“你怎麼確定,我會知道你的名字?”
“因為你們保衛科都有我們的檔案,而且上次三車間機器故障,你也在,後來開會,我記得,你也來瞭。”
馮書雅說完,馬東更加警覺瞭。自己的每次出現,眼前這個女孩似乎都記得很清楚。
“那麼,陳其乾跟你是什麼關系啊?”馬東問。
“我跟他能有什麼關系?一個車間同事,除瞭我爸之外,咱們車間沒人喜歡他。”
“為什麼?我覺得他人緣挺好才對。”
“比如這門英語課吧,本來是讓三車間張文鴻老師教的,可陳其乾覺得張工的英文發音有明顯的方言口音,他就去找廠長主動請纓,要求換他。”馮書雅說完笑瞭起來。“為這事,張文鴻老師對陳其乾一肚子意見。”
“原來是這樣啊……”
“關於他,還有好多事,都得罪瞭人,可他自己不知道。”
兩人聊瞭沒多久,下課的時間到瞭。陳其乾被幾個工人攔住,問一些語法的問題。馬東站在門口等陳其乾,馮書雅不走,也站在馬東旁邊。
“以後我們有活動,讓陳其乾叫你?”馮書雅說。
馬東感覺有點兒不對勁。第一次見面,她為什麼對自己這麼熱情?還有,她的記憶力為什麼這麼好?身為工程師的女兒,為什麼想要出國?
很多問題在他的腦海裡開始盤旋。
“平時,咱們廠集體活動很多嗎?”馬東問。
“不少,咱們廠比較重視業餘文化生活,經常組織。”
“這會兒,誰在車間裡值夜班?”
“各部門輪班倒。”
“這樣的話,廠裡之前有沒有發生過什麼案件,比如盜竊之類的?”
馬東其實是有意試一試馮書雅,看看她的反應。
不料,馮書雅卻歪起頭看著馬東,臉上露出瞭一絲疑惑來。“你還挺註意廠裡保衛工作的?”她說。
“多問問,好開展工作。”馬東答。
“你們保衛科少幹虛的,多幹點兒實事,就是對202廠最大的貢獻。”
“為什麼?”馬東有點兒意外。
“有門口老齊在,蚊子飛進來都得查三代,你們保衛科除瞭給大傢添亂,還真沒別的正經任務可做,不是嗎?”
“你對保衛科有這麼大意見?”
“不算意見,隻是陳述事實。你們保衛科的確不太幹實事。”
“怎麼不幹實事瞭?”
“隻會問一些安全生產,防火防盜的表面問題,一點兒意義沒有,要是真有人竊密,搞破壞,我看你們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馮書雅說得倒是沒錯。但一個女助工,怎麼會對安全問題考慮得這麼詳細?馬東還想問什麼,忽然,有一隻手從身後朝馬東掐瞭過來。出於本能,馬東一把反手抓住,把胳膊給擰瞭回去。
“啊喲!”馬東掉過頭,隻看見陳其乾疼得直咧嘴,叫道:“松開,松開!”馬東松開手的同時,馮書雅捂著嘴笑瞭起來。
當晚,馬東和陳其乾一同送馮書雅回傢。
陳其乾一路上喋喋不休,和馮書雅繼續講英語的語法結構。
馬東跟在兩個人後面,一路無話。
馮書雅不時地回過頭看一眼馬東。
“我到傢瞭,謝謝你們送我。”馮書雅停下腳步說。
馬東抬頭一看,這是一套小院子,坐落在202廠的高級幹部住宅區。
“馬東,別忘瞭我之前跟你說的。”進門前,馮書雅說。
送完馮書雅回來的路上,陳其乾一臉的喜悅。
“你看出來瞭吧?”陳其乾對馬東說。
“看出來什麼?”
“她和我,我倆的關系。”
“沒看出來,你們算是談戀愛瞭嗎?”馬東問。
“我聽說,她父母對我印象不錯。特別是她母親,覺得我和她很般配。”
“那她呢,她對你怎麼看?”
“她嘛,還需要點兒時間接受,畢竟我來自上海農村,父母供我上學,欠瞭一屁股債,我每個月工資除瞭飯錢,全得寄回去,”陳其乾說,“馮書雅的出身好,而且她想要出國……”
“她為什麼想要出國?”馬東立刻問。
陳其乾沒有搭話。
憑馬東的觀察,馮書雅似乎有意在接近自己。想出國這件事,讓人覺得可疑。
“你呢?”陳其乾冷不丁反問馬東,“馬東,你對你自己的未來有什麼打算?”
“我,隨身就一隻行李箱。”馬東說,“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
“是嗎?聽說你原來的8971廠是在大西北,你說你原籍是山東的,在西北當兵按照規定轉業應該回原籍,為什麼要留在西北工作?除非你是主動要求的。”
馬東聽瞭一驚。
眼前這個陳其乾老說出驚人之語,讓他冒一身冷汗。
“但你現在為什麼又不留在西北瞭?現在全國有很多廠子都在招人,以你這樣的資歷,回山東當地找個廠應該不難。為什麼要大老遠調來這兒?”陳其乾問。
“這裡,機會好。”馬東說。
“202廠的保衛科?能有什麼機會?想混日子的人,才往這裡跑。我看你這個人,不是個混日子的人,那你來幹什麼?難道說,你調到咱們渤東來,另有目的?你是因為某個人,才來到這裡的?”
馬東極力掩飾自己的表情。他不確定陳其乾想問什麼。從一開始接觸,陳其乾就像是在試探身份,但後來證明,他隻是一個推理迷而已。可今晚問出來的話,實在有陷阱。
如果答錯的話,很容易就把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
“瞧,被說中瞭!”陳其乾盯著馬東,說:“你的表情告訴我,我猜得越來越接近答案瞭。你之前,跟我撒瞭個很大的謊,你不是個簡簡單單的職工。你……”
陳其乾這麼一頓,馬東緊張起來。
“我什麼?”
“你在渤東,有個女朋友,是不是?”陳其乾神秘兮兮地問。
就像是從坍塌的懸崖邊被人拉瞭一把,馬東暗中松瞭口氣。
馬東無奈做瞭一個不小心被猜中,卻故意要否定的表情,說:“女朋友?我哪有啊!”
“你的表情出賣瞭你。”夏洛克·陳十分自信地說:“你因為感情留在瞭西北,然後你女朋友調來瞭渤東,你就跟著過來瞭。”
陳其乾就這樣在那裡自言自語分析著。
馬東懶得理他。
兩人經過瞭一條廠區小道,由於路燈較遠,不明不暗地把小道襯出瞭幾分幽深。就在這條偏僻的小路上,遠遠似乎看到幾個人影聚集在那裡。
兩人走近後,發現是幾個男工人,正圍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姑娘有說有笑。
他們並沒有動手動腳,卻是在那裡用言語調戲她:
“認識一下嘛!一個廠的呢!”
“就是,一起看電影。我請。”
說著,還把這個高大的姑娘擋在那裡,不讓她走。
在當時那個年代,這是不折不扣的耍流氓。馬東看到這情形,就想走上去教訓那幾個小子一頓。不料,陳其乾一把抓住瞭他的胳膊。
馬東以為他膽怯,對他說:“沒事。”
“你根本就不懂。”陳其乾說,“還輪不到你出手。”
“都他媽給姑奶奶閃開!”正說著,那位姑娘忽然動手打起人來。
男青工們見姑娘動手,趕緊又是笑著招架,又是到處閃躲。
大概因為是個女孩,所以沒有人當真。
直到一個小個子男青工被一腳踹飛老遠。
“你看,這丫頭瘋不瘋?”陳其乾說。
馬東靠著邊兒往前走,想上前看看究竟。
不料這個姑娘一邊叫,一邊追瞭過來,要去踹另一位青工。那些青工發現不妙,跌跌撞撞從馬東身邊跑過,本能拽瞭馬東一把。
馬東順著慣性朝那個姑娘方向前傾,這個姑娘就一腳踢中瞭他的小腿。馬東疼得忍不住叫瞭一聲,彎下腰來。
等馬東抬起頭時,發現這個姑娘正站在他面前,眼睛直勾勾盯著自己看。
作為女孩,她的身材極其高大,隻比馬東矮一點點。雖然踢瞭馬東一腳,但是卻毫無歉意,反而瞪著馬東問:“你剛才怎麼不閃開?”
馬東揉著腿,估摸被踢青瞭,反問道:“你怎麼不看人就亂踢呢?”
“看你呆頭呆腦那樣,一點兒都不機靈。我腳飛過來,你不知道要躲一下嗎?”這位姑娘說著抬腿輕輕晃瞭晃腳尖,說,“把我腳趾都觸痛瞭。”
馬東聽瞭,差一點兒想沖她罵娘,但還是極力忍住。
“還有你,陳呆子,見到姑奶奶被人調戲,不知道上來幫忙?”女孩看著陳其乾。
“我這不剛看見嘛。”陳其乾明顯怕這個姑娘,躲到瞭馬東身後。
“況且,保衛科的大哥在,哪輪得到我出手?”
“保衛科?”姑娘一臉意外,打量著馬東。
“對,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保衛科新來的同志,馬東。”陳其乾說。陳其乾的話音未落,姑娘忽然又一腳踢中瞭馬東的小腿。
這一下,比剛才更痛,馬東直接被放倒,坐在地上,慘叫一聲。
這是馬東幹偵察員幾年的生涯中,最為狼狽的一晚。他被一個20多歲的姑娘連踢兩腳,放倒在地。
“原來你就是那個把我位置頂掉的馬東?”姑娘說。
馬東露出痛苦的表情,反問:“什麼位置呀?”
“少裝蒜,那個保衛科幹事的名額本來是廠長給我特批的。誰都知道我要進廠,讓你給頂瞭。沒找你算賬呢,你倒送上門瞭!活該!”
姑娘說完,就扭過頭,大步流星走掉瞭。
陳其乾蹲下身來,沖馬東笑道:“怎麼樣?”
“這姑娘到底誰呀?”馬東揉著腿,問陳其乾。
其實,馬東已經猜出來,她就是汪科長的女兒。
但他必須假裝不知情。
他不能讓任何人察覺出,自己知道保衛科科長要名額的事。以自己的掩護身份而言,他對此應該毫不知情。包括在陳其乾的面前,都要註意不能露餡。
因為任何的一點兒小事,都足以讓間諜察覺出自己的身份。
“她呀,是你領導汪科長的閨女,叫汪都楠!”陳其乾說。
“她為什麼說,是我頂瞭她的位置?”馬東問。
“這事,以後你就慢慢知道瞭。”陳其乾扶起馬東,往宿舍走去。
回到宿舍後,馬東揭開褲子一看,腿上起瞭個大包,青一塊紫一塊。不知道算不算執行任務受傷?馬東一邊想著,一邊苦笑起來。
他打開自己的秘密日記本上,多寫瞭一個名字:
汪都楠(脾氣火爆,第一次見面就對我進行人身襲擊)
合上日記本,馬東忽然意識到,到202廠已經半個月瞭。
雖然被要求像種子一樣埋下來,但上級之後沒再找過他,也沒有問在廠裡到底發現瞭什麼。
這讓馬東感到有點兒隱隱發慌。
三車間發生的一切,已十分可疑。此前的Q1鋼渣失竊,後來的機器故障,種種跡象都說明,間諜就在王禹的那份名單裡。
現在,馬東已成功地接近瞭其中兩個嫌疑人:陳其乾、馮書雅。
可剩下的四個人,他還一無所知。
所以第二天上班,馬東就向汪科長申請,要求給他點兒更重要的活幹一幹,比如去負責車間的安全生產之類的任務。
汪科長說瞭一句讓馬東意外的話:“我就給你個表現機會吧,你去三車間檢查安全生產問題!”
馬東嚇瞭一跳。
雖然不知道汪科長派自己去三車間的真正動機,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當天下午,馬東就激動地來到瞭三車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