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成集中全力進行天州這場博弈。
在天州這盤棋上,有數不清的環節在交錯。他要眼觀全局,又要一步一步走。求的是招招有力。
這一夜,他在太子縣小龍鄉東溝村就宿。白天,在縣裡看過,鄉鎮看過。晚飯前後,又和村幹部村民聊過。此時已是晚上十一點,遠不到他想睡的時候,他披上大衣出瞭借宿的農傢小院,洪平安和王慶、劉小妹跟瞭出來。
山村是高高低低的院子,有房,有窯洞,大多黑瞭窗。農傢人白天忙活,黑天早早就睡瞭。遠近大山滾墨一樣,稀稀落落的幾點燈火,遠沒有天上的星星繁榮。羅成頂著寒風走瞭幾截坡路,發現一扇燈窗很獨地亮著,是村裡的小學校。輕輕推開虛掩的籬笆門,走到窗前,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教師坐在那裡織毛衣。
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趴在桌上寫字。
女教師一邊織著毛衣,一邊指點著他。
羅成推門走瞭進去。女教師吃驚地看著面前的不速之客。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叫陶蘭,這個小學的老師。羅成看到屋裡還掛著兩三件織好的毛衣,問她是給誰織的?陶蘭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說是織瞭掙手工錢的。羅成問:“你當老師,下課搞這麼多第二職業,還能好好備課嗎?”陶蘭終於說瞭實際情況:“就是因為生活困難。”羅成問:“花費大,工資不夠?”陶蘭說,她的工資已經欠發好幾年瞭。羅成問為什麼,陶蘭說:“村裡說,由鄉裡發。鄉裡說沒錢,又說村裡發。”
寫字的小男孩一直瞪大眼看著羅成一行人。
羅成問:“這小孩是誰傢的?”陶蘭回答:“他叫郭小濤,就這個村的。他傢窮,交不起書本費,就沒上學。可孩子自己愛學習,白天給傢裡幹活,晚上就來我這兒。我織著毛衣,順便教他。”羅成說:“真是豈有此理。”陶蘭已經知道眼前站的是羅市長,她有些慌窘:“羅市長,我……”羅成這鐵漢子莫名其妙有點鼻子發酸,他揮瞭揮手:“我不是說你,是說我們豈有此理。”羅成伸出手握陶蘭,“陶蘭老師,讓你辛苦瞭。”二十多歲的女孩兩眼一下濕瞭。羅成說:“你等著吧。”
他拍瞭拍郭小濤的頭,轉身帶著洪平安等人走出學校。
羅成面對大山擤瞭幾下鼻涕,而後同洪平安等人回到農傢小院。
羅成問:“帶著煙沒有?”洪平安立刻掏出煙來,給羅成點著,自己也點著瞭。羅成在院中小板凳上坐下瞭,狠狠地抽著煙。洪平安、王慶在他一旁蹲下,劉小妹也裹緊衣服在一旁蹲下。羅成說:“這情景真讓人不好受。”
羅成又抽瞭會兒煙,說:“這就是我小時候的畫面。”
洪平安等人聽著他把話講下去。羅成回憶往事地說道:“我小時候傢在農村,窮,母親有病,也和那個小濤濤一樣,白天割草喂豬,晚上跑到小學校老師那裡,趴在煤油燈下學課本。隻不過我那是個男老師,我至今記得他的名字,姓嚴,叫嚴小松。”
洪平安等人依然沉默不語地看著羅成。
黑暗中一陣一陣吸亮的煙頭,微微映紅羅成的臉。
羅成的手機響瞭,他一邊掏出手機摁滅煙頭,一邊說:“是我女兒打來的,你們各自去睡吧。我一個人待會兒。”洪平安、王慶、劉小妹分別進屋瞭。羅成接通瞭電話:“倩,我是爸爸。”他說著站瞭起來,在小院裡一邊走動一邊打電話。羅小倩說:“爸爸,我聽你聲音不太對呀,這麼啞?”羅成清瞭清嗓子說:“剛才去瞭村裡一個小學校,看見一個老師一邊織毛衣一邊教村裡的一個男娃娃念書。那個男娃娃傢裡窮,上不起學。每天晚上那個老師教他。”羅小倩說:“那跟你小時候一樣嘛。”羅成說:“是。這個老師叫陶蘭,真是好老師啊。可是,她幾年領不下工資,一邊織著毛衣過活,一邊還教課。”羅小倩說:“你心裡不好受瞭,是不是?”羅成說:“總要有點聯想。”又問,“你怎麼還沒睡?”羅小倩說:“剛復習完功課,又上瞭一會兒網,這就睡,香香姐已經在催我瞭。爸爸,你幹事別太急。”羅成說:“有些事是一兩月太久,隻爭朝夕。我知道怎麼幹,你放心。”
羅成進到屋裡,倚墻坐在炕上看瞭會兒書,便關燈躺下睡覺。
院子裡一陣又一陣響著牛鈴鐺聲。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枕著雙手想事。牛鈴鐺聲深更半夜斷斷續續響個不停,他披上大衣,摸瞭一支手電,來到院子一角。推開牛圈門,看見一頭牛正在那裡左右舔著空食槽。羅成看見一旁笸籮裡的草料,抓瞭兩把撒在食槽裡,牛呼哧呼哧吃起來。洪平安也裹著棉大衣聞聲過來:“羅市長,您還沒睡?”羅成指著牛說:“站馬臥牛,牛晚上都是要臥下睡的。這是餓瞭,來回拱食槽響鈴鐺。”
他一伸手,洪平安又掏出煙遞上,給他點著。
羅成說:“老師領不著工資,難著;農村娃上不瞭學,窮著;牛半夜搖鈴鐺,餓著。你說,我這個市長什麼感覺?”
兩人走到院子裡。羅成又狠狠吸瞭兩口煙,說道:“他們讓我睡不好,我也讓他們不能睡。”洪平安問:“他們是誰?”羅成說:“立刻通知村幹部到我這裡開會,睡下的也都起來。通知鄉黨委書記、鄉長也都來東溝村。再通知縣委書記縣長也馬上趕到東溝村來。”洪平安問:“連夜?”羅成說:“什麼叫連夜不連夜?醒著,就立刻出發。睡著,叫醒瞭,也立刻出發。”
村支書副支書、村長副村長四五個人先到瞭。
羅成讓他們一起盤腿上炕,開會。洪平安、王慶、劉小妹都穿整齊瞭衣裳,坐在一旁記錄。羅成說:“下午,我看瞭你們上報鄉裡的年度統計表。我看你們報的農民人均純收入大概不太屬實。我現在問你們,這裡到底有多大水分?”村幹部面面相覷。村支書咳嗽瞭一陣,欲言又止。村長說:“我們再查查。”羅成拍瞭炕桌:“這點賬還裝不到你們心裡邊,那你們這個村支書、村長趁早別幹瞭。”村支書說:“是有水分。”羅成問:“有多大水分?”村支書、村長相視瞭一下。羅成說:“你們不用交換意見,照直說吧。今天說真話,沒罪;說假話,可就要有罪瞭。你們知道什麼叫欺上瞞下嗎?”
村支書抹瞭抹下巴,算是下瞭決心:“有二三成水分。”
羅成說:“就是多報瞭百分之二三十,對吧?”
村支書、村長點瞭頭。羅成又問:“那像其他指標,養豬數量,養牛數量,荒山造林面積,水分更多吧?”村支書、村長點頭說:“那多報百分之四十、五十、六十,都有。”羅成又問:“農民收入是虛假浮誇的,農民的負擔都是實數吧?”村支書、村長說:“那沒有水分,隻能多交少統計。縣統籌要交,鄉統籌要交,我們村統籌也不能一點不收。”羅成說:“你們這樣虛假浮誇,農民日子怎麼過?”村支書、村長說:“各村都這麼幹。不這麼幹,鄉裡邊通不過。”羅成問:“你們就頂不住?”村支書、村長說:“怎麼頂?我們都是跟鄉裡。鄉裡還保不住……”羅成說:“跟縣裡,是不是?”
羅成又問小學教師工資欠發問題。村支書、村長說:“該鄉裡發的。”
一小時後,鄉黨委書記、鄉長等四五個人氣喘籲籲趕到。他們連連說:“進村有一段山路,走不瞭汽車,多耽擱瞭一會兒。”他們一個個自報瞭傢門,羅成讓他們擠上炕,一起開會。人坐定後,羅成問出第一句話:“剛才東溝村已經如實說瞭,他們上報的農民人均收入等經濟指標,有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五六十的水分。我想問,這在你們鄉裡是個別現象,還是普遍現象?”
這次輪到鄉黨委書記和鄉長面面相覷瞭。
鄉黨委書記說:“這需要回去再查一查。”羅成冒火瞭:“一問你們,你們就來個查一查。你們讓下邊做的虛假浮誇賬,自己不清楚?當我是睜眼瞎,一蒙就過去瞭?今天明確告訴你們,你們在這裡敢說假話,你們摘不掉我羅成的烏紗帽,我羅成就要摘掉你們的烏紗帽,絕不含糊。”幾個鄉幹部原本就帶著汗氣,現在更是抹不完的汗瞭。
最後,鄉黨委書記揪著喉嚨清瞭半天嗓子說:“這應該是普遍情況。”
羅成說:“什麼叫應該是普遍情況,到底是不是?”鄉黨委書記回答:“是。”羅成又問:“各項主要經濟指標,各村報上來,你們再加一番工,還包括鄉鎮企業那些數字,最後報到縣裡,水分有多大?”鄉長說:“我們在各村和鄉鎮企業上報的指標基礎上做一點加工,最後報到縣裡的各項指標都有水分。農民人均純收入水分低些,百分之二十吧。鄉鎮企業營業收入、荒山造林面積、有效耕地面積這些項目,水分百分之四五十。像豬牛羊雞存欄數這些項目,水分百分之五六十。”羅成問:“五十還是六十呀?”鄉長說:“六十吧。”
羅成問:“為什麼這樣做?”
鄉黨委書記和鄉長為難瞭一會兒,說:“各鄉差不多都這樣。不這麼報,縣裡肯定通不過。”羅成說:“把責任都往上推,你們還不是心疼自己那頂烏紗帽?”鄉黨委書記說:“大傢都是跟潮流的,縣裡邊也得跟。原來我們縣的縣委書記姓焦,他想擠水分,結果把自己擠掉瞭,降職為縣委副書記。”
羅成問:“叫焦什麼?”
洪平安接話:“叫焦天良。”
羅成說:“這可能是個還有點良心的人,通知他也趕來開會。”
洪平安拿著手機去院子裡打電話瞭。
羅成問:“全鄉有多少教師欠發工資?欠發總數多少?”鄉長說:“不算太少,準確數確實要回去查一查。”又說,“教師工資其實最好由縣財政統一管。”羅成說:“具體體制問題,那是後話,當下要由你們解決。我看你們鄉裡辦公樓蓋得挺闊,汽車好幾部,手機也都是花著公款,怎麼就讓教師一邊教課一邊打毛衣糊口呢?”
太子縣委書記和縣長匆匆趕到瞭。
縣委書記叫萬漢山,很寬很壯的體格,留著板寸。縣長叫李勝利,清清瘦瘦,梳著很光亮的頭發。兩個人一在炕上坐下,羅成就說:“今天找你們來開會,談兩件事。一件事是擠水分。東溝村承認他們各項經濟指標虛報水分百分之二三十至五六十。我問鄉領導,這是個別現象還是普遍現象?他們最初說回去查查,最後他們講瞭真話,全鄉普遍這樣。現在我就問你們兩位縣領導,他們鄉的情況在你們縣裡是個別現象還是普遍現象?也預先告訴你們,講假話就是對老百姓犯下瞭罪。”
太子縣的一二把手劈頭蓋腦聽瞭這一番話,都有些傻。
萬漢山掏出煙,想遞羅成,遞洪平安。
羅成說:“我開會辦公不抽煙,也請諸位節制。”
萬漢山到底顯得很見過世面,他說:“小龍鄉的情況既不能說明別的鄉都如此,也不能說明別的鄉都不如此。我估計它即使不是普遍的,也不一定是絕無僅有個別的。”
羅成打量著對方:“這話就含混得有點水平瞭。”
萬漢山一張很萬漢山的大面孔,笑瞭笑說:“我現在隻能這樣說。”
羅成轉頭看著縣長李勝利:“現在給你表態的機會。”李勝利看看萬漢山,用手梳瞭梳頭發,說:“我估計不是太個別的。具體什麼情況,我們確實要回去查一查。”
萬漢山顯然從剛才一見面的驚慌失措中緩過來,他揚著白光光的大臉盤,很坦然地面對羅成說:“一個縣范圍大些,我們不可能像鄉裡的一二把手,能對管轄范圍內的事情全部一清二楚。我們回去可以根據羅市長指示,迅速組織力量查。”羅成說:“那好,今天天州日報、天州電視臺記者也都在,我建議他們發這樣一條消息:小龍鄉黨委坦言各項經濟指標水分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五六十,太子縣委縣政府決心全縣擠水分。你們看這樣好不好?”萬漢山說:“沒意見。”羅成說:“希望你們縣委立刻開會部署,指定專人負責。我提議,就由縣委副書記焦天良負責。”
萬漢山眨眼瞭,和李勝利交換瞭一下目光。
羅成說:“焦天良對擠水分過去就情有獨鐘。現在讓他來做,我想比較對路。”
萬漢山想瞭一下看著羅成問:“羅市長的提議代表市委嗎?”
羅成目光如鐵直視萬漢山:“你這是什麼意思?”
萬漢山轉瞭一下眼珠:“我沒什麼意思。我們回去根據羅市長提議開常委會決定吧。”
羅成又盯瞭萬漢山一會兒,說:“第二件事,在你們縣召開現場會,專門解決中小學教師工資欠發問題。”萬漢山問:“多大范圍?”羅成說:“太子縣正科局級以上幹部、各鄉一二把手參加。全市范圍,離你們近的東半部十個縣書記縣長,還有分管文教的副書記副縣長參加。”他轉頭對洪平安說:“通知文思奇參加,還有文教局的正副局長,再通知魏國過來。”萬漢山問:“時間呢?”羅成說:“明天早晨,也就是今天早晨七點,準時在太子縣城召開。”
萬漢山問:“龍書記來嗎?”羅成說:“不一定動他大駕瞭。”
萬漢山說:“是不是太早?本地的還好說,外縣的五點鐘就得起身。”羅成看表說:“現在是三點,通知他們完全來得及。教師還在半夜打毛衣糊口,義務教窮孩子念課本,我們這些當幹部的有什麼臉高枕無憂。把老百姓搞得牛半夜都餓得不臥,就該醒一醒瞭。我告訴你們,從此以後,你們都不要想當太平官、舒服官、發財官、抬轎子官,要做吃苦官、幹活官。”
羅成這個大火是沖萬漢山發的。萬漢山不吭氣瞭。
萬漢山這座山,在天州是緊傍龍福海這個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