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漢山停職檢查後,穩穩當當待在縣委大院內那個月亮門小院裡。前邊辦公樓有他的辦公室,過去就不常去,現在就留秘書在那裡收發接電話。

他在小院內更眼觀八方操縱全局。

那個焦天良每日忙著主持工作,白天黑夜開會,東南西北下鄉,學羅成玩命。萬漢山就想到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手心。他伸出肥大的手掌掂瞭掂,覺得焦天良沒太大分量,焦天良的一舉一動他都瞭如指掌。孫悟空翻跟鬥,自己覺得穿雲過霧,在如來佛看來,蒼蠅一樣的遊戲。

萬漢山在小院裡更瀟灑瞭。早晨起來,單刀寶劍太極拳練一通。白天電話響瞭,聽四面八方匯報。因為全縣正在上上下下調整班子,大權在手的萬漢山還在撥拉人頭。焦天良居然也在那裡主持會議,商量人事。他也不想想,分管組織的縣委副書記是他萬漢山的人,組織部長更是萬漢山的小兄弟。每次書記辦公會上討論幹部,隻要萬漢山提前兩小時把組織部長叫來,口授一番,就算是縣委組織部的方案瞭。你焦天良能幹什麼?你討論的不過是我萬漢山圈定的名單。

人頭都在自己手裡。就像天州市人頭都在龍福海手裡,還有什麼不穩妥的?

同天州市大多數縣委書記一樣,萬漢山傢安在天州市,上班到縣裡,周末回城裡。妻子黃美娜要與丈夫共患難,萬漢山一停職,她就到縣裡與他一起住月亮門小院瞭。萬漢山嫌她麻煩:“你來幹什麼?”黃美娜說:“給你提供心理支持。”萬漢山一擺手:“還不夠添亂呢。”黃美娜說:“是不是耽誤你和小姑娘們辦好事瞭?”

萬漢山一攤雙手:“這是哪兒的話,你一定要表現同舟共濟,那悉聽尊便。”

黃美娜是萬漢山的第三任妻子,比他小二十來歲,今年才三十多。原來是天州劇團數得上的俏女人。挺細的腰,挺飽的胸,一張挺俄羅斯的風流面孔婀娜著過來,滿身的曲線畫出萬漢山喜歡的一個小狐貍。萬漢山喜歡她的模樣,喜歡她的風騷,喜歡她遇事膽大心細,還喜歡她有一股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忠貞不渝。萬漢山說:“我是要成大事的人,就要找一個能上廳堂能下廚房、外強內賢的女子料理我的傢。”黃美娜則是一滾到萬漢山的身體下面就說:“我算是被你搞透瞭。就憑這一條,我也跟你跟到底。”她對萬漢山說:“我不在這兒多耽誤你。在這個時候我陪你住幾天,是住給你們縣委大院看的,幫你穩定軍心。”

萬漢山說:“住就住吧,別搞什麼弦外之音。”

黃美娜說:“你和小姑娘們辦好事,我管不瞭那麼多。第一,別讓我撞見。第二,不要讓外人說。你那花花腸子,精力過剩,我也不能把你的出口每天堵上。第三,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說的是錢的事,這你要對得起我。小私房留點可以,大私房不行。這條你要犯著我,我就翻臉。另外,這兩年我準備要孩子瞭。”

萬漢山雙手一張,做瞭個雄壯的武術架勢:“要孩子還不容易,一種就得。你說的肥水肯定不流外人田。我的通盤計劃你都知道,全靠你配合。”說著,他拉開一個櫃門,“你看,這個禮拜的進項都在這兒呢。”

櫃子裡六七個紙包和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

黃美娜挨個捏瞭捏:“這有二十多萬。”萬漢山說:“差不多這個數,我沒細數。”黃美娜說:“怎麼一停職檢查,進賬反倒多瞭?”萬漢山一攤雙手,仰聲哈哈笑瞭:“我是洪福齊天哪。”黃美娜關上櫃門晃瞭晃:“就這麼隨隨便便放,也不怕出事?”萬漢山說:“我不是每周回傢就帶走瞭嗎?平常我在,出不瞭事。我不在,門一鎖院門一關,誰敢闖我這裡,那不是找死嗎?”黃美娜放心不下:“還是小心點好,添個保險櫃。”萬漢山放聲大笑:“真是杞人憂天。好瞭,不說別的瞭,”他雙手一抄,將黃美娜抱起來,“要不要現在就種上?”黃美娜摟著他脖子晃著:“大白天開著院門,平房又沒拉窗簾,也不怕人撞見。”萬漢山笑瞭:“和小姑娘幹好事有老婆管,和老婆幹好事還有誰管?”黃美娜說:“快聊正經吧。”

萬漢山放下她:“好,就聊正經事。”

夫妻倆倒是經常聊正經事。萬漢山今年五十三歲,現在縣級換屆“五留六不留”。一過五十五,肯定一刀切。萬漢山最多有幾年幹的。他現在的情況和年齡,再想往地市級黨政班子提很難。最多的可能,幹滿這一屆提到市人大當個副主任,那還能熬兩三年餘威。用萬漢山的話,他已經將仕途看透瞭,要緊的是利用眼下的資源多創收多積累,把每一分政治餘熱收光斂盡,以後棄政從商。他和黃美娜準備到時候在天州境內找一處風水寶山,建一個揚名海外的東方娛樂健康城。人隻要有錢有勢有本事,用萬漢山床上床下說的話:“咱倆還有好身體,能折騰,天大的業也創下瞭。”

夫妻倆剛坐下談正經,就來人瞭。進來的是宋傢鎮的一個鎮幹部,矮小的個子,戴著一副眼鏡,問名字,叫宋小生,問職務,是鎮團委書記。萬漢山看瞭一眼他提的包,問:“你來談什麼事?”宋小生很拘謹地站在那裡,有些困難地說:“談自己的事。我跟您聯系過的。”萬漢山雄壯地仰坐在那裡,看瞭看膝蓋站不直的年輕人,伸手寬厚地擺瞭擺,讓年輕人坐下。

宋小生很拘謹地將包放在身邊,坐下瞭。

萬漢山很傢長地問:“談什麼個人問題呀?”年輕人前傾著身子,扶瞭扶白花花的眼鏡,還算是活潑地說:“個人發展問題。”萬漢山說:“你今年多大年紀?”宋小生說:“三十四。”萬漢山很隨便地瞪起眼:“三十四可是個要命的年齡瞭。你現在還是股級吧?”宋小生點點頭。萬漢山接著問:“你到鎮上多少年瞭?怎麼三十四歲連個副科都不是?”宋小生冒汗瞭:“我大學畢業晚兩年,到瞭鎮上活動能力又差一些,計生委助理、農機管理員、水利管理員,什麼都幹過。沒抓住自己發展,把時間耽誤瞭。”萬漢山指點著對方說:“想從政,就要步步高,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你們年輕人現在二十二三歲,最多二十三四歲大學畢業,到瞭政府,無論如何六七年之內爭取轉成股級。過瞭三十歲,連股級都不是,就玩完瞭。然後再最多用上兩年,一定要升入副科級。三十二三歲連個副科都不是,也就快沒戲瞭。現在幹部年輕化,一般過瞭三十五歲,絕對不可能再把你提入鄉鎮黨政領導班子。你當個副鄉鎮長,就成副科級。你今年三十四,進不瞭鄉鎮班子成副科級,你這輩子仕途就算完瞭。”

宋小生扶著汗滑的眼鏡擦著額頭的汗說:“我是覺悟得晚點,早就應該沖刺。”

萬漢山指瞭指旁邊坐的黃美娜:“這是我老婆。”他有意說粗話,“不是外人,我就對你實話直說瞭。你沖刺也太晚瞭點。最遲在你三十二三歲時,就該當上鄉鎮黨委副書記或者副鄉鎮長,這你往下再往正職努力,就從容瞭。”

宋小生說:“前兩年也沖瞭幾下,沒沖到點兒。”

萬漢山揮灑江山地一擺手:“沒頭蒼蠅瞎撞能撞出什麼結果?要有關鍵人物在關鍵時刻為你說上關鍵的話。要不,你腿跑細瞭,嘴磨薄瞭,資也投光瞭,還是不解決問題。”

宋小生說:“所以這次下決心要拜到真佛。”

萬漢山為年輕人鼓足勇氣哈哈大笑瞭,他指點著對方:“你是糊塗一世,聰明一時。現在看你這個聰明趕得上趕不上。我要是說話再不解決問題,你就隻好認倒黴瞭。”宋小生從佈包裡拿出有棱有角一個紙包,放到身旁沙發邊上。萬漢山若有若無地掃瞭一眼,就說:“你們宋傢鎮我知道,已經有一個黨委書記、兩個副書記,一個鎮長、四個副鎮長,對不對?”宋小生點頭:“萬書記對下面情況真是瞭如指掌。”萬漢山說:“一個,看看副書記、副鎮長有沒有升的,有沒有調的,走一個補一個,這樣你有一個機會。一個,大不瞭再添個副書記、副鎮長,先把副科級解決瞭,分工什麼不計較,慢慢再調整發展。”

宋小生連連點頭:“萬書記,就拜托您瞭。我今年年底過瞭生日就三十五瞭。”

萬漢山最後握手送別時,居高臨下指點著對方額頭:“你的沖刺也太晚瞭。三十四歲不到副科級,一輩子仕途猴拉稀。”

萬漢山送走人,轉回身看見黃美娜已經打開紙包,問:“是不是三萬?”黃美娜說:“是,你給他解決嗎?”萬漢山說:“當然得解決,不解決要出問題的。”黃美娜說:“解決瞭就不出問題?”萬漢山說:“解決就不出問題。越解決得多,你坐得越穩。”他敞開懷在沙發上坐下:“在咱們這個地區,一個股級幹部提到副科級,級差你也就是收個一萬到三萬。他供上三萬,就算是明白人,一步到位瞭。三十四歲坎上想提級,一萬兩萬還真是不願給他辦。你不知道,三十四歲還進不瞭副科級的這批人,每天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他們從三十二三歲就開始沖刺瞭。這個宋小生確實不懂得為官之道,現在沖進瞭,以後能有什麼發展也難說。”

黃美娜說:“當瞭副鄉鎮長,往下怎麼發展?”

萬漢山說:“三十四歲以前當瞭副科級,一定要用兩三年時間爭取轉為正科級。在鄉鎮上,就要由副書記轉為正書記,副鄉鎮長轉為正鄉鎮長。在咱們縣委機關裡,各局都是科級。副局長副科級,三十四歲以前當上瞭,兩三年之內都要爭取當成正局長,混成正科級。往下就有一個更重要的沖刺瞭,最晚三十九歲一定要想方設法提為副處級。因為現在過瞭四十歲,一般就不再提拔你進入縣級黨政班子瞭。縣委副書記、副縣長一般就是副處級,到瞭三十九歲還沒爬到這個高度,往下也就不用當官瞭,上邊封頂瞭。三十九歲以前往副處級沖刺的人,比三十四歲以前往副科級沖刺的人還玩命。因為到瞭這個年齡,不幹政治去幹別的,又少瞭選擇。”

有人在外面敲院門,小心地叫萬書記。

萬漢山說:“說哪茬兒哪茬兒就來瞭,你等著看吧。”他推開門吆喝瞭一聲,“進來吧。”

一個高顴骨的瘦高男人也是提著一個不起眼的佈包進來瞭。隻不過這一位比宋小生體面大方多瞭,一坐下就給萬漢山敬煙點火,自己也叼上點著,連煙帶話滾滾地出來。談的都是四面八方話:什麼萬書記這幾天是小小的臥薪嘗膽瞭,什麼萬書記是穩坐釣魚臺不管風吹浪打瞭,什麼有關焦天良四面碰壁的笑話瞭,還說瞭一車吹噓萬漢山的話。

萬漢山笑呵呵把他介紹給黃美娜:縣水利局局長崔道友。

崔道友又伸著瘦骨嶙峋的黑手對黃美娜說瞭恰到好處的恭維話。

萬漢山聽人奚落焦天良最有興致。他說:“這個焦天良還想扳倒萬漢山,山是能隨便扳倒的嗎?”崔道友仰著一張焦黃的臉誇大其詞地說:“焦天良主持瞭幾次縣常委擴大會,他一個人早早到瞭,其他人前前後後一個小時沒到齊,他在那兒拍桌子發火。”萬漢山哈哈大笑瞭:“他也想學羅成那一手。羅成我不褒不貶說,畢竟來得有一股勢。焦天良算什麼,燒焦瞭都不是一塊好炭。”水利局長坐在那裡像隻彎瞭幾折的大蝦,一同哈哈大笑瞭,笑到咳嗽都止不住時,真正笑出瞭孝敬。

萬漢山說:“我這停職檢查瞭,你還來拜我的門子,也不怕勞而無功?”

崔道友將他那薄薄的佈包裹緊,呈現出裡邊有棱有角的四方一塊,放到一邊說:“對真佛不說假話,在您這兒燒一炷香,比別處磕十個頭強。”

萬漢山沒一晌時間聽到兩個人說他是真佛,這位很東方文化的縣委書記開懷大笑瞭。笑聲收盡,他指著崔道友:“提你當副縣長一事不是很順,市委常委、市人大都有很多反對票。你的年齡也沒有其他幾位候選人有優勢。”幾句話就成瞭一個泰山壓頂。崔道友扶瞭扶眼鏡,連連點著頭:“我知道我是給萬書記出難題瞭。您知道,我過去在別的縣幹得不順,去年才調到太子縣。我就認準在萬書記門下能得到理解和發展。”萬漢山說:“你也真是晚瞭一點。再過幾個月就四十瞭,是不是?眼看都到終點瞭才沖刺,你早幹嗎去瞭?”崔道友心甘情願受訓:“我知道,三十九不到副縣處,不如回傢喝白醋。我今天是認準有萬書記,才能免喝白醋這條死路。”他大大方方將佈包裹緊的有棱有角一塊捧起來放到茶幾上,笑著說道:“這點小意思,不夠感謝萬書記辛苦的。隻算給小孩買點小東西,添個喜慶。”萬漢山一張雙臂哈哈笑瞭,轉頭看著黃美娜。黃美娜說:“小孩還沒呢。”崔道友說:“我這算預祝吧。”三人都笑瞭。萬漢山笑夠瞭,說:“我也隻好勉為其難瞭。辦成瞭,你就算如願以償。辦不成,你也不要怨天尤人,我會把這點意思退還給你。”水利局長連連擺手:“成也好,不成也好,這點小意思我都要表的。我以後靠萬書記的地方還多呢。”

這回,萬漢山將客人很和藹地送出瞭院門。臨出屋,他從並排幾個書櫃裡拿出兩瓶藥酒放到茶幾上,指著崔道友那裹緊的包說:“把這兩瓶酒換上。提著包來,還是提著包走好。”崔道友大蝦一樣點著頭:“還是萬書記為我想得周全。”他哈著腰將方方一個紙包從佈包裡拿出來放到茶幾上,換上兩瓶酒,說說笑笑告辭走瞭。

萬漢山在院子裡打瞭幾下拳腳,回到屋裡,看到黃美娜已經打開包,說:“看樣子有七八萬嘛。”黃美娜說:“八萬。”萬漢山將包隨便包起,拉開放錢的櫃子往裡一撂,關上櫃門說:“從科級提到副縣處,這個級差在咱們這個地方,現在一般也就是五萬到八萬。他過去還孝敬過,這次無論如何要給他辦。”黃美娜說:“能辦成嗎?”萬漢山說:“他這個人人緣差點,工作上也草包點,我不給他辦,他還真成不瞭。我要決定給他辦,別人還真擋不住。”黃美娜說:“我過去還真不知道這些價位。”萬漢山嗔道:“你可不就是隻知道收錢。”黃美娜說:“從股級提到副科級是一萬到三萬,從正科級提到副處級是五萬到八萬,那副科級到正科級呢?”萬漢山說:“三萬到五萬。”黃美娜說:“要從副處級提到正處級呢?”萬漢山說:“一般要收他們八萬以上吧。不過,這沒有幾個人頭可以撥拉。”黃美娜說:“那每年能提的人畢竟是有限的呀?”萬漢山說:“這你就不懂瞭。”

黃美娜說:“不懂你可以給我講講啊。”

萬漢山說:“真講那麼多,以後有一天栽瞭,你都抖出來怎麼辦?”

黃美娜說:“真栽瞭,也不在你說過這些話,錢數在那兒擺著呢。再說,你洪福齊天,哪兒就輪得上你栽呀?人人都知道坐飛機掉下來沒命,可是輪上自己的概率很低,還都花著錢去坐。現在拿錢也一樣,這都是風險項目。天下沒有沒風險的事,全看風險大小和值不值。”

萬漢山說:“好瞭,既然是患難夫妻,就對你都亮底瞭。這幹部調動不光有升級,同級平調也有差額。小鄉鎮的書記、鄉鎮長想去大鄉鎮當書記當鄉鎮長,水利局的局長想換人事局的局長幹,都是同級調動,大小肥瘦還有差別。那我就不能給他們白調。這是一筆。即使你不升,也不平調,現在幹部競爭這麼厲害,你想保持原位,也不能不表示意思。我不能白白保住你呀,這又是一筆。還有,你當瞭鄉長,看著一個副鄉長不順眼,想剔掉他;你當瞭局長,看著一個副局長不順眼,想剔掉他,總不能讓我無償勞動,換誰另說。這又是一筆。還有犯瞭錯誤想免降職免撤職,更是一筆。這筆筆都有一定的價碼。三十多萬人口的縣,光副科級以上幹部四五百人,這樣撥拉來撥拉去,就可以積累資本瞭。我說我的小美人太太,聽滿意瞭嗎?”

黃美娜說:“我有點擔心。羅成好像對你不會善罷甘休。”

《龍年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