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福海是天州最先看到匿名信的人之一。
他是下班前收到此信的,在辦公室和馬立鳳著實高興瞭一下。龍福海一高興也不願回傢,坐上馬立鳳開的車在市裡轉瞭一圈,又到天州賓館小餐廳吃瞭一頓,然後才回傢。白寶珍、魏國和龍少偉正在說話,他紅光滿面地帶著馬立鳳進來,說:“今天招待你們看個好東西。”便在中央的當傢沙發上就座。
白寶珍、魏國有些發懵地看著他。
龍少偉照例穩穩地坐在那裡。
馬立鳳從包裡將一個信封遞過去,龍福海戴上花鏡,打開信:“這是一封匿名的舉報信,題目是‘關於羅成專權霸道突出個人標新立異等十大問題的舉報’。”他有板有眼地念完標題,掃描一下眾人:“你們看,這標題就綱舉目張。”白寶珍和魏國一下都精神起來,龍少偉也表現關註。龍福海看著信有板有眼地念道:“我們是天州市部分有正義感的幹部,我們以極大的義憤舉報羅成如下十大問題。一、專權。對上表現為對整個常委集體專權,一個人說瞭算,經常擅自決定召開全市范圍內各種名目的現場大會,迫使市委主要領導及整個常委接受既成事實。對下表現為越級指揮。連公安執行拆除違章建築這樣的行動都要親臨指揮。一個劇院,因為處理垃圾不當,他為瞭表現個人權威,置一切部門和規章於不顧獨自處理。市委常委成立穩定社會領導小組,他出任組長,更把兩位副組長孫大治、賈尚文視如陪襯。羅成的專權,在天州市達到瞭讓人忍無可忍的程度。”
龍福海念完第一條,指瞭指在座諸位:“你們看,這開門見山字字切中要害,沒有一句廢話,無論是常委還是下面幹部,看瞭都會共鳴。”
龍福海又拿起信念第二條:“二、突出個人,當新聞市長、風頭市長,擅自從報社、電視臺抽調記者天天緊隨其後。他的一言一行都要成為天州新聞。據統計,他一個人上報上電視的比例,不僅高於市委主要負責人,而且高於市委常委一班人上報紙上電視的總和。他極力制造一種效果,他是天州的救星。打著輿論監督公開辦公的旗號,突出個人到瞭無以復加的程度。”
龍福海又對眾人說:“這樣的舉報省裡領導看瞭不拍案而起,也要大皺眉頭。寫得好。”
他又拿起信有板有眼念道:“三、作風極其粗暴。到天州沒幾天,第一次市長辦公會,因為副市長遲到幾分鐘,就拍桌子大發脾氣。羅成每天不離口的口頭禪是‘豈有此理’,各級幹部全噤若寒蟬。在天州市容日活動中,羅成不看成績,專挑陰暗面,召開所謂邋遢現場會,使城區幹部難以工作。很多幹部說得好,羅成拍桌跳腳,我們心驚肉跳。”龍福海停住對一屋人說:“你們看多簡單扼要,高度概括。那些被他訓得大氣不敢出的幹部,真要上級來調查,還不吐苦水?很多事情不提到一定高度,人們就習以為常。現在一提出來,你們也覺得羅成太不像話瞭吧?”
龍福海又往下念:“四、對市縣鄉各級政權實行突然襲擊。他經常帶領幾個親信再加吹喇叭的記者像小分隊一樣神出鬼沒,表面說是發現問題,實質是與各級幹部為敵。天州市縣鄉流傳一句話,防火防盜防羅成,把他視為與火警、匪警同樣可怕。有人說他畸形政治人格,以整人為快。”
龍福海又放下信評點瞭:“這寫得多嚴肅,就是放到羅成面前,他也不能說這是造謠。別看這封信是匿名舉報,從頭到尾一股子正氣。”
白寶珍和魏國聽得兩眼都直瞭。
龍少偉安安靜靜地抽著煙,一下一下彈著煙灰。
龍福海又拿起信,更加有板有眼:“五、標新立異,制造個人迷信。提出各種羅成個人風格的口號,制造羅成的獨立‘王國’。在他的講話中,你看不到從上到下統一的口徑,隻聽他標新立異妙語驚人。最多在一次講話中提出標新立異口號、警句、公式達三十多處。還驚世駭俗地提什麼養雞可以下蛋、養牛可以犁田、養幹部沒用等,當場激起在場幹部極大反感和抗議。”龍福海拍瞭拍信紙:“這羅成簡直犯忌諱到頭瞭。你們說,哪一級領導看瞭這條,會不對羅成生出看法?看來咱們平時還是太不敏感,眼睜睜看著一些不正常的事情在身邊發生,卻聽之任之。這樣一提出來,倒真有點驚世駭俗瞭。”
魏國聽得煙燒瞭手指頭才發覺:“真是太精彩瞭。”
龍福海說:“關鍵要思想解放,想不到就寫不出來。”他指瞭指龍少偉,“這就是你說的,搞成一個人,搞敗一個人,都是一個策劃。要把有限的事實系統化,再給上幾句畫龍點睛的廣告詞,提綱挈領,就把事情做成瞭。是這個意思吧?”
龍少偉低著眼笑瞭笑,在煙灰缸上蹭煙灰。
白寶珍說:“你快接著念。”
龍福海又拿起瞭信:“我說招待你們看個好東西,果然不錯吧。下面我念第六點。六、進行強制性加班加點,搞新的大躍進。羅成提出什麼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以此作為幹部工作條例。為瞭檢驗他的權威,六點鐘召開全市二十個縣區縣鄉領導參加的現場會,很多縣鄉幹部三點鐘起床四點鐘出發,苦不堪言,路上翻車傷人屢有發生。有人說,在一個講科學講求實的年代又搞開瞭五八年大煉鋼鐵。還有人說,這簡直有些法西斯。”龍福海摘下花鏡拿在手中,“看問題全在乎角度。不提到科學求實的高度,羅成搞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好像是勤政,弄得我們大傢倒理短瞭。提到科學求實的高度,他這種搞法完全是倒行逆施。”
魏國連連點頭。
白寶珍在沙發上盤起雙腿,眼睜睜看著龍福海。
龍福海去拿茶杯,馬立鳳馬上將茶杯遞上。他呷瞭幾口茶一抹嘴,又接著念開瞭:“這一條最厲害,你們聽好。七、拉大旗,做虎皮。羅成到處打著省委書記夏光遠的旗號,自稱是夏光遠派他來的,夏光遠對他言聽計從,極大地破壞瞭省委主要領導在天州幹部群眾中的形象。很多幹部對羅成的做法敢怒不敢言,都被他這拉大旗做虎皮嚇住瞭。”龍福海又摘下花鏡指著眾人說,“這一條寫得太厲害瞭。這一句話,就把夏光遠和所有省委領導都得罪瞭。他羅成一萬張嘴也說不清。這樣的舉報,夏光遠不會去調查,但他已經火瞭。這叫作不用調查也是事實,沒有說過也算說過,這才真正是高手。”
龍福海指著慢條斯理抽煙的龍少偉說:“你今天也算開眼瞭吧?搞政治有時就需要這樣。要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讓領導一聽就是那麼回事。”
白寶珍說:“先別發揮瞭,快往下念吧。”
龍福海得意揚揚做瞭一個唱戲的架勢,才又接著往下念:“這一條,你們想都想不到,看人傢眼光多毒。八、作風敗壞,當花花市長。羅成在天州搞美女陪伴辦公,羅成出行,天州電視臺主持人劉××必陪身邊,劉××是天州電視臺最佳女主持。羅成回到傢,則有天州賓館田××陪伴,田××曾是天州賓館禮儀小姐第一名。羅成更把省報女記者葉×帶在身邊形影不離,葉×也被稱為記者中的一枝花。羅成傢用小保姆,也百般挑剔,最後選中一個姿色不凡的姑娘,為此頗讓安排此事的工作人員為難。羅成本人不止一次故作風趣地說,他這是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魏國拍手叫起好來:“這下可真把羅成搞臭瞭。”
龍福海擺瞭擺手:“還沒念完呢。底下還有一句,天州市幹部群眾都說,市長身邊幾枝花,市長無花不說話。”龍福海又摘下花鏡指著眾人說,“這一條不能不說是事實吧?有瞭這一條,從上到下,從幹部到老百姓,都臭他到傢瞭。”
白寶珍說:“這是他罪有應得。一個光棍漢不檢點,誰也不是瞎子。”
龍福海一擺手:“聽我接著把第九條、第十條一口氣念完。九、對幹部及幹部的親屬子女,有一種不正常的敵視。省委書記夏光遠的兒子夏×來天州從事正常工作,羅成便對某些人說,龍生龍,鳳生鳳,特權思想一萬年都打不倒。”
龍福海又停住瞭,說:“這一條你怎麼去調查?夏光遠一看這條,鼻子還不氣歪瞭?羅成再說他沒說過,夏光遠也是不高興的,就因為你羅成才扯出這麼多事來,你羅成不是添事鬼嗎?這個舉報信真是十分高超,有實打實的經得住調查的事實,也有這種無法調查也不用調查的條款。好,我接著念第十條。十、羅成平時故作廉潔奉公,但這方面也頗有疑點。某些外省市房地產發展商在天州辦事一路綠燈,全憑羅成鳴鑼開道,羅成為何對某些發展商情有獨鐘,這裡耐人尋味。我們沒有掌握確鑿事實之前,暫不妄言,提醒有關部門註意調查。”
龍福海一指龍少偉和魏國:“這條和你們倆都有關系瞭。”
白寶珍說:“我看那兩個浙江房地產商就給羅成行賄瞭,要不羅成怎麼像親老子一樣為他們來回說話?”龍少偉低著眼蹭瞭蹭煙灰,說:“我看寫這舉報的人隻是熟悉你們市委市政府內部的事,這一條寫得最空泛。”龍福海拍瞭拍茶幾:“這一條也分量最重啊,我就不信羅成一分錢不拿。”馬立鳳跟話:“傻子才信呢。”
龍福海說:“隻要下力氣查,肯定能查出事。”他指著魏國說,“別的不說,把那兩個浙江房地產商關起來審一審,保證查出他們行賄。”
魏國顯得有些尷尬,他裝作梳理頭發,抹瞭抹額頭滲出的細汗:“這我看倒不一定。羅成還沒站穩腳跟,要幹也是以後的事。”
龍福海大手一揮:“你們還麻木不仁呢,什麼事絕不能司空見慣。這封舉報信就敲響瞭我們的警鐘。看,還有最後一段話,大意是,此信上報中央,上報省委常委、省紀委、省委組織部各有關領導,另抄送天州市委市政府領導。下面這段話寫得特別好,我們不想以偏概全一棍子打死一個人,我們隻想如實揭發羅成問題,希望天州各方面人士繼續為我們補充事實,我們將在你們的支持下繼續舉報羅成。我們之所以不敢署名,是因為懼於羅成的淫威,但我們對舉報內容高度負責。下面留瞭一個電子信箱。”
龍福海放下信摘下眼鏡剛要總結,白寶貴來瞭,他說:“有個情況要反映一下,收到一封舉報信。”說著他掏口袋。龍福海問:“是舉報羅成的嗎?”白寶貴問:“你們也收到瞭?”龍福海站起來抖瞭抖信:“這不是,我已經給他們讀瞭一遍。”說著,背起手在客廳裡踱瞭一圈,“這樣的信,要是在天州散上若幹封,一傳十十傳百,幾千人幾萬人知道,那就和登《天州日報》差不多瞭。”
白寶貴也掏出瞭同樣的信,說:“這十條很有殺傷力啊。”
紀簡明和龔青璉一塊進來瞭。兩人坐下說:“有個情況要反映一下。”龍福海對原來在座的一屋子人一攤雙手做瞭個風趣表情。紀簡明說:“我們倆各收到一封相同的信。”
龍福海仰在沙發上說:“落款是不是天州市委市政府部分幹部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