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臨出發,洪平安將一封寄自天州看守所的信交給羅成。
羅成一看署名,嚴富道。再一讀信,驚呆瞭。
信很簡短:
“羅成,我叫嚴富道,曾用名嚴小松,就是幾十年前曾在油燈下教你念書的老師。我記得看你寫字時,右手虎口處有一顆很大的痣。我是在看守所讀報時看到你念念不忘那段往事,我愧於給你這樣一個學生寫信,學生榮耀瞭老師,老師卻辱沒瞭學生。我原是天州制藥有限公司總經理,半年多前,在你還沒到天州時,我因經濟犯罪被捕入獄,案子拖得比較久,現在才判下來,有期徒刑十五年。我已準備上訴,估計改判的可能性很小。無論減不減刑,最多二三十天內我將去勞改監獄。我汗顏幾度,還是決定給你寫這封信,是妄想在服刑前見你一面。我已六十,見你一面,為的是找到活下去的決心。這個乞求可能十分過分,你大可不必為難。打擾瞭。嚴富道愧書。”
羅成放下信,看看右手虎口處的痣,扶著自行車沉思良久。
洪平安說:“這個節目最好不安排,對你影響不好,特別是正在調查期間。”
羅成頗躊躇瞭一下:“人還是應該看的,先下鄉吧。”
羅成這次下鄉,原計劃隻帶兩個人,洪平安和王慶。葉眉執意要跟著去,說:“我不屬你管,無論你同意不同意,我都有權跟蹤我想采訪的對象。”羅成隻能點頭同意:“那你不要騎車瞭,騎摩托吧,這樣小分隊萬一有事,也能機動一下。”
出發時,天還未大亮。羅小倩推出自己的自行車,說要送一段。羅成拍瞭拍她的肩膀:“你送我一段,我不放心,還要送你回來。”羅小倩便隻能走出院門在街邊招手看著父親幾人騎遠瞭。羅成最後一次回頭招手,拐過彎,就看不見女兒瞭。
三輛自行車一輛摩托穿過城市,騎到市郊寬敞的馬路上。
羅成一指遠處山嶺:“這樣下鄉,還真有一股豪邁之氣。”洪平安與羅成騎並排,說:“調查組來查你,你不全程守著,別人就能多搞很多手腳,皮副部長也會覺得你不把他們當回事,我對這次下鄉心裡有這嘀咕。”羅成蹙著眉:“再守上兩三個星期要耽誤多少事?他們不是調查我嗎,我就放開抖擻自己,現場直播不比錄像資料好看?”洪平安不以為然:“我看皮副部長對你機床廠的幹法大概就很保留。”羅成說:“看一次有保留,看兩次可能保留就少點,看三次可能就沒保留。”
洪平安說:“也可能看得越多,保留越多。”
羅成說:“隻能幹著看瞭。”
葉眉開摩托在前面領著,一行人一口氣騎瞭一二十公裡,進入西關縣境內。
羅成一揮手,他們拐下公路,上瞭土路。顛顛簸簸地騎瞭好長一段,小土路也不成樣子瞭,看見前面停著兩輛吉普,一群人正在修路。過去一問,是喜鵲村,修路的有村民也有縣裡派來的技術員。村民們一指兩輛吉普車說:“縣委書記孔亮帶人來瞭,進村去檢查小學校修房子。”羅成點點頭:“你們這修的是什麼路?”回答說:“村村通汽車路。”羅成滿意地點點頭。幾個人推著摩托、自行車上瞭泥濘坡路,一路起伏地進瞭村。
孔亮正領著縣委幾個幹部指點著小學校裡拆頂修建的校舍,看見羅成一行人過來,連忙笑著伸手:“羅市長,我這防火防盜防羅成還真把你防住瞭。”羅成笑瞭。孔亮介紹說:“全縣學校危房改造全部鋪開,村村通工程現在分期分批開始。歡迎羅市長小分隊在西關縣到處襲擊。”羅成說:“你幹瞭,我就不幹瞭。我沒那麼傻,為你跑差。”眾人笑瞭。羅成握別孔亮,“我在貴縣主要是借道過一下,你工作我還是放心的。”
羅成四人又大小路騎瞭二三十公裡,擦邊進入太子縣境內。
他們到瞭小龍鄉東溝村,這兒地勢已經很高,村子還在上面。羅成摘下草帽扇著滿身熱汗,洪平安、王慶已經喘得夠嗆,隻有葉眉摘下頭盔迎風掠著頭發說:“夠嗆吧?”羅成說:“咱們這是鐵人三項強化訓練。”又指瞭指葉眉的摩托:“不過,再鐵人也比不過鐵機器。”他們看到前面樹蔭下也停著兩輛吉普車,推車過去,看見幾個技術員豎著桿在測量上東溝村的陡坡,一問,是計劃修村村通汽車路。再一問,已經走馬上任縣委書記的焦天良領著人去村裡看小學校危房改造瞭。
羅成說:“西關縣、太子縣看兩個村,都碰到縣委書記,要不是出門前沒和你們說過計劃,還真懷疑你們通風報信瞭呢。”
幾個人把摩托自行車停在汽車旁,爬著坡上山進村瞭。
焦天良果然正被一群人簇擁著在那裡大聲指點著,東溝村小學的教室也趁暑假拆瞭重建,看見羅成幾人到,焦天良伸出雙手迎上來。在幫著和泥運磚的男女老少中,還有陶蘭老師和郭小濤。羅成聽焦天良介紹瞭情況,握著陶蘭的手說:“有瞭這位焦書記,你們以後有事就直接找他。”羅成又俯身拍拍郭小濤的瘦小肩膀:“咱們可是說好的,你以後像我一樣當市長。”羅成和焦天良握別,說:“太子縣幹部這次上下大換班,對於過去的幹部能用的還要用,不要搞清一色。”又說,“太子縣我也算是借道,不幫你多跑差瞭。”焦天良說:“你放心,我這次準備全縣鄉鄉村村都跑到。”
路過小龍鄉政府,羅成說看看。
進瞭大門,四面房間都鎖著,空無一人,院子很臟。
羅成拿起一把大掃帚掃起來。洪平安、王慶、葉眉也都找掃帚掃起來。一個瘦男人從外面趕來,驚詫地問:“你們是哪兒的?”羅成頭也不回地回答:“市裡來的。”瘦男人疑惑地說:“你們怎麼跑到這兒掃院子來瞭?”羅成一邊掃一邊說:“我們的任務就是走到哪兒臟就掃哪兒。”瘦男人是個矮個子,仰著臉將羅成看瞭好幾眼:“這不對,等等。”就跑到屋裡拿瞭一張報紙,上邊登有羅成視察工作的照片,圍著羅成轉瞭幾圈,最後說:“您是羅市長吧?”羅成說:“不敢冒充。”瘦男人立刻上來奪掃帚:“書記、鄉長都是新上任的,他們分頭去抓學校危房改造瞭,要不要打他們手機把他們叫回來?”羅成掃完最後幾下,把掃帚給瞭瘦男人:“不用瞭,你傳個話,工作要做好,院子也要衛生,你們把鄉政府院子搞衛生瞭,把鎮上街道搞衛生瞭,我讓縣委焦書記查你們幾回,最後就在你們這兒召開文明衛生現場會,樹你們當標兵。”
一路騎著看著,他們第三天晚上到達女媧縣補天鄉采石村。
傳說女媧在這裡采石補天。
還沒到村口,迎面幾輛拖拉機亮著燈裝滿樹木開過來。
羅成看著第一輛過去,頗生疑惑,這是剛砍伐下的,有的樹連枝杈都沒去凈。他讓洪平安將隨後幾輛攔住,問這是砍的哪兒的樹,幹什麼用?一輛拖拉機上跳下來一個瘦長臉,大概是個小頭目,看著羅成幾人像是幹部,就說道:“全市學校危房改造,這是去蓋學校的。”說著跳上拖拉機,揮揮手就一輛一輛開走瞭。羅成疑疑惑惑看瞭看,推上車往前沒走幾步,看到一個瘦老頭跪在路邊哭喊。羅成還沒張嘴,迎面又一輛拖拉機亮著燈開過來。老頭磕天求地向拖拉機哭拜。拖拉機上丟下一句:“你這老不死的哭魂呢。”便開走瞭。
羅成問老人:“您這是哭喊什麼呢?”
老人大概是哭昏瞭,不看人就沖羅成哭天喊地拜起來:“你們行行好,把這樹給我留幾棵吧。”羅成拿下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毛巾遞給老人:“您擦擦汗,醒醒神,把話說清楚。”老人醒過一點神來,就著月光看著羅成四個人:“你們是縣裡來的?”
羅成說:“您先別問我們哪裡來,能幫您解決問題就行。”
老人跪在那裡把話講瞭。他和兒子多少年前承包瞭一片荒山,後來荒山拍賣,他們又買斷瞭五十年經營使用權,他們在山上種滿瞭樹。老人說著說著又哭天喊地一下下拜起來:“種瞭十幾年,自己蓋房子都舍不得多砍一根啊。”羅成問:“他們砍瞭樹,是蓋學校嗎?”老人癡呆地搖瞭搖頭,抬手一指:“學校在那邊呢,破瞭幾年快塌瞭,至今也沒人管。”羅成問:“您兒子呢?”老頭說:“叫鄉裡抓走瞭。”羅成已經蹲下,問:“為什麼抓走?”老人閉著眼微微晃著:“不讓砍樹,破壞危房改造。”羅成說:“樹是你的,要砍也要和你商量,要談價錢。”老人還在那裡閉著眼癡呆一樣晃著:“他們說,我們以前辦的承包和買斷手續都無效。”
羅成說:“大爺,您先回村,我們來幫您解決問題。”
老人不信,搖瞭搖頭。洪平安說:“這是羅市長。”老人又搖瞭頭,說:“你是好人,可你不是市長。”那邊幾個村民過來瞭,羅成讓他們把老人攙扶回村。他問老人:“你怎麼知道我是好人,不是市長?”老人舉瞭舉手中的毛巾,還給羅成:“你是好人。”又指瞭指羅成幾人的自行車,“縣長都不騎車。”幾個村民說:“從來就沒有縣長來過這兒,鄉長都一兩年不來一趟。”
羅成問:“鄉長叫什麼?”
村民說:“姓牛,吃得肚皮跟牛一樣大。”
羅成指著那幾輛盤著山路走遠的拖拉機問:“他們把樹木拉哪兒去瞭?”村民說:“還不是拉到那邊煤窯去瞭。”說著,村民們又疑惑地看瞭看這個騎自行車的所謂市長及其隨從,攙著一瘸一拐的老人走瞭。
羅成決定開始行動,他看瞭看遠遠要消失的拖拉機燈光說:“應該確鑿掌握他們把木頭拉到什麼地方去才好。”葉眉自告奮勇:“我開摩托追上去,跟蹤一下。”羅成說:“你一個人走夜路太危險,”他指瞭指王慶,“你坐摩托車後座,一塊兒去。”洪平安對王慶說:“你的自行車留給我,我一人騎兩輛沒問題。”羅成對葉眉說:“我和平安去前面看看學校,然後直接去鄉政府。你們跟到目的地,搞清木材去向,也直接去補天鄉。”
葉眉發動摩托,帶上王慶開走瞭。
羅成和洪平安騎上一段車,就到村口小學校瞭。打著手電照瞭照幾間房,都破得四面透風,窗戶上面全是塑料薄膜,扯碎瞭,在夜風中嘩嘩作響。兩間是教室,推門進去,手電一照,破爛不堪。關瞭手電,屋頂透見天上月亮。推一推柱子墻壁,也都搖晃。兩間小房大概是遠道住校學生的宿舍,掀起草席摸瞭摸,是實心土炕。羅成說:“冷炕怎麼可能教出熱學生。”兩人出瞭學校,騎車去鄉裡。
羅成問:“下鄉三天感覺怎麼樣?”洪平安騎著一輛車用一隻手帶著另一輛車回答:“連熱帶累真夠嗆,不咬牙還真堅持不下來。”羅成說:“發現這麼大問題,咱們辛苦一點。”洪平安說:“跟著羅市長有一條占便宜,不用減肥。”
過瞭兩個村莊,他們又打著手電看瞭學校,發現各有危房。羅成拍瞭拍破舊教室的墻壁,看瞭看月光下毫無修建跡象的冷清學校:“這真叫無動於衷啊。”
半夜時分,到瞭補天鄉政府。
一條大狗先在院門裡吠起來,扯得鐵鏈嘩嘩響。一個駝背漢子出來問:“誰?”洪平安說:“我們是市裡來的。”駝背吆喝住狗開門,說:“就你們兩個,騎兩輛破自行車,唬傻子呢。是不是找牛鄉長耍來瞭?進來吧,他們玩得正旺呢,牛鄉長今夜財運不賴。”羅成、洪平安推著自行車進瞭院子:“真不相信我們是市裡來的?”駝背掩上院門:“縣裡的都沒可能,半夜三更的,連貓都吃飽瞭不抓老鼠瞭。”羅成摁亮手電,四周一間屋子一間屋子透窗掃著。駝背一指亮屋的一間:“你不認識地兒呀,那兒呢。”
羅成卻已發現在一間小房裡腳半沾地吊著一個人。
羅成上下照瞭照,問:“這吊的是誰?”駝背說:“采石村的。”羅成問:“為什麼吊著他?”駝背說:“你還真裝開市裡的瞭,快去湊你的熱鬧吧,別多管閑事。”
羅成說:“我這個人就喜歡多管閑事。”
他推開瞭那間亮燈的房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