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成周五中午出院,直接去參加市委常委擴大會。醫生看著窗外的暴雨說:“你應該再在醫院裡休息治療兩天。”羅成說:“你們已經多扣瞭我兩天。”他和接他的洪平安、羅小倩一起往外走。到瞭住院處門口,葉眉收著雨傘迎面進來。洪平安說:“一塊兒上車吧。”洪平安把車開過來,羅成坐前面,葉眉、羅小倩坐後面。
洪平安一邊開車一邊說:“今天的擴大會整個是圍剿你的陣勢。”
羅成指瞭指後面:“當著小孩不說大人事。”羅小倩說:“我什麼都知道。”
車先到瞭羅成傢,放羅小倩下車。羅小倩對父親說:“你不要太激動,你體力還沒有完全恢復。”羅成說:“今天是你生日,爸爸開完會就回來給你過生日。”
車往市委開的路上,洪平安說:“你一看會議室的佈置,就明白怎麼回事瞭。”葉眉坐在後面說:“要調你走的消息已經傳遍瞭,估計你在這個會上會孤軍奮戰。”羅成黑著臉沒說話,莫名其妙地想到烈士上刑場。他聚瞭聚精神,試著自己能不能扛住這一搏。他又想到大禹。他相信大禹絕不是官僚,而是身先士卒的百姓首領。想著大禹千裡治水三過傢門而不入,也是一個體魄過人的鐵漢。
車破著大雨到瞭市委辦公樓,幾個市委辦事人員迎上來:“羅市長,人都到齊瞭,就等你瞭。”羅成一看表,離開會還有十分鐘,這真是擺好瞭陣勢等他。
葉眉說,她就在樓裡等著常委擴大會開完。
羅成和洪平安上樓推開瞭會議室門,一屋人早已坐好,見他進來都轉過臉來,氣氛異常。長圓桌首端坐著龍福海,兩側坐著常委,末端的座位留給瞭羅成。羅成坐下,發現一左一右是孫大治、賈尚文。龍福海一左一右坐著許懷琴、龔青璉,再過來一左一右是馬立鳳和紀簡明,再過來是范人達、蔣政和。這也真成瞭一個層次分明的坐法。擴大會自然是擴大常委以外的人,副市長魏國、文思奇、阮為民擴大瞭進來,宣傳部長張宣德擴大瞭進來,還有就是魏二猛、龍在田等三四十個黑三角開發區的大小幹部。洪平安、王慶因為羅成事先力主,也被通知到會。不是常委的人兩三層包圍瞭常委會議桌。羅成註意到龍福海那一頭墻上掛瞭兩幅剛裱好的大字,一幅是“黑三角開發區前程遠大”,還有一幅是題贈黑三角開發區的“蒸蒸日上”四個大字,落款都是“趙彪”。
羅成心說:這可真是拉大旗做虎皮瞭。
龍福海也便拉大旗開始瞭,他一指身後兩幅大字對全場說:“這兩幅字大傢都看到瞭,是趙老親筆所題。咱們黑三角開發區是天州經濟騰飛的龍頭,是大有發展前途的新生事物,被上上下下所關註。開發區是上馬還是下馬,是鞏固發展完善提高,還是否認它抹殺它取消它,這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前些天,羅成同志帶瞭幾個人去黑三角考察,做出關閉開發區百分之八九十煤井煤窯的決定,還提出開發區體制是否需要存在的問題,開發區廣大幹部反應強烈,第二天就送來連夜寫就的報告,告狀的信更是包圍瞭市委,寄到省裡的也很多。在這種情況下,不得不緊急召開瞭常委會,撤銷瞭羅成在黑三角做出的決定。本來,”龍福海一指全場,“問題算解決瞭,黑三角局勢穩定人心安定,煤炭生產蒸蒸日上,不僅趙老聽瞭匯報翹大拇指高興,省裡觀摩天州梆子會演的各部門領導也贊不絕口。但是,羅成同志堅決要求再開常委會重議。據說,還代表尚文、大治二位的意見。”
孫大治、賈尚文坐在那裡困難地頂住壓力。
龍福海接著自己的話:“在這種情況下,我和其餘幾位常委碰瞭頭,決定不但召開常委會,而且召開常委擴大會。真理越辯越明,與會者都可暢所欲言。”
全場靜瞭一下。
魏二猛弓著身站瞭起來:“我們認為開發區隻能上不能下,詳細的理由在報告中都寫瞭。今天我特別要重申的是四點。一、認為開發區煤炭生產有安全問題因而必須關井關窯是沒有道理的,我們認為,整個開發區煤炭生產具有完善的安全保障體系。當然,同全世界全國所有的煤炭生產一樣,絕對的安全是沒有的,我們絕不能因為個把傷亡事故就取消黑三角的煤炭生產。二、開發區成立近三年來,給國傢上繳稅收近兩千萬,這個貢獻是不容忽視的。三、消化瞭一萬多農村剩餘勞力,擴大瞭社會就業。四、開發區是天州的新經濟區,難免有這樣那樣的不足,諸如環境污染等問題,但應該在前進中解決。”魏二猛最後說:“我們的結論是,開發區除瞭個別煤井煤窯需要整頓再生產,絕大部分煤井煤窯都不能關。在這個經濟基礎上,開發區的體制才有綜合發展的前景。”
羅成知道,今天龍福海可以當首領,有人沖在前面為他廝殺。自己必須獨當四面。他說:“魏二猛剛才拿黑三角煤炭生產與全世界全國煤炭生產相比,還講煤炭生產沒有絕對意義上的安全,那我在這裡就要說明,煤炭生產有一個數字,叫作萬噸煤死亡率,這是衡量安全水平的指標之一。而黑三角開發區近幾年來表面上沒出現過死傷幾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大事故,但小事故接連不斷,萬噸煤死亡人數不僅遠遠高於國際煤礦的平均數字,遠遠高於國內大中型煤礦平均數字,還大大超過中小型煤礦的平均數字。”
魏二猛一指身邊一個幹部:“我們管理局統計處有人在。”
羅成立刻跟上瞭話:“你們的統計我看瞭,全區八百多個煤井煤窯,絕大多數傷亡事故你們都沒統計。我一個井一個井做瞭調查,隻要礦主將傷亡事故略做賠償平瞭,你們都沒有進入統計數字。”魏二猛說:“不存在這種情況。”他身旁不遠處那位統計處長站起來還沒開口,羅成就給瞭他一句:“你要堅持出偽證,就要承擔全部責任。”那位處長幹站瞭一會兒,坐下瞭。
空氣很緊張。龍福海臉色不好。
羅成接著駁斥:“今天討論黑三角開發區的安全問題,為什麼沒把天州煤礦叫來?開發區八百多煤井煤窯不僅自身存在重大安全隱患,還因為四面包圍天州煤礦打斷水層,成倍增加瞭天州煤礦井下水,一旦發生重大事故,哪位敢承擔責任?”魏二猛身旁的龍在田說:“我們安全處技術處都來瞭人,他們保證不會發生這類情況。”羅成指瞭指龍在田用手介紹的幾位:“你們這幾位安全處技術處處長,憑什麼保證你們的煤井煤窯沒打斷水層危及天州煤礦?”幾個人囁嚅道:“我們對各煤井煤窯準許采掘范圍做瞭規定。”羅成說:“你們下井看瞭嗎?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的一紙規定什麼作用也沒起呀。”龍在田嘿嘿瞭兩聲,給幾位處長補氣:“我就下過幾個井,沒問題。”羅成一拍桌子站瞭起來:“龍在田,你在今天這樣一個嚴肅的會上敢妄言,膽子也太大瞭吧。你說說你下過哪幾眼井?看到瞭什麼情況?”
羅成一指記錄的秘書:“會議有記錄,你要對你講的每一句話敢於負責。”
龍在田飛快地眨著眼睛,看瞭看魏二猛不說話瞭。
龔青璉坐在龍福海身旁昂著小臉講話瞭:“我覺得討論問題要心平氣和,要允許大傢暢所欲言。”許懷琴坐在龍福海另一邊也說瞭話:“不能別人一講話,就拿要承擔一切後果來堵人嘴。”羅成坐下瞭,面對全場說:“如果是觀點,盡可以暢所欲言。如果要講實證,我再一次重申,每個人務必講真話講實話,要對自己的每一句話負責。”他接著說:“剛才魏二猛還講到開發區近三年上繳稅收近兩千萬,準確的數字是一千八百七十七萬,難道賬僅僅就這麼算嗎?開發區幾個鄉在未成立開發區前,也有若幹稅收,雖然不多,也不能抹掉,最重要的是,三年來稅收一千多萬,但是破壞的環境旅遊資源,我初步估計瞭一下,價值幾個億。”
龔青璉說:“這可能太誇大其詞。”
羅成說:“黑三角開發區的幾個鄉原屬女媧縣、太子縣、西關縣,山上植被豐厚,水資源也豐富,現在全遭破壞,要整治如故,沒有三四個億下不來。這一損失我還會請北京來的專傢考察組計算。我們不能做一個短見的政府。舉個例子,如果我們隨隨便便將黃河長江搞幹枯瞭,你們說,整個中國從大資源上算損失多少?黑三角開發區同樣是這個道理。”羅成停一停接著說:“黑三角開發區現在有一萬多人在挖煤是不錯,但是我們開發瞭綠色經濟、旅遊經濟,同樣可以消化剩餘勞動力。賣攤位賣準許證是容易的,但容易的事又常常是不負責的事。我們要合理配置資源,組織最好的經濟發展模式,才是負責的。這我也就講到瞭魏二猛說的第四點,所謂開發區是天州的新經濟體制,我要不客氣地說一句話,”他面對著全場,也面對著龍福海,“目前黑三角開發區其實就是一個沒計劃沒規劃亂賣國傢資源攤位的收費處。”
龍福海拍桌子暴怒瞭:“你說別人豈有此理,你這才叫豈有此理。”
馬立鳳一看龍福海大盤臉都氣歪瞭,立刻跟話:“羅成同志這樣講話,確實太過分瞭。”魏二猛、龍在田等人說:“我們堅決反對這樣污蔑黑三角開發區。”許懷琴說:“這是老龍同志幾年來親自抓的典型,隨隨便便就全盤否定,太不負責任瞭。”龔青璉在她對面也說話:“這種說法確實有點過分。”紀簡明似乎也需要在龍福海如此暴怒時有個表示:“無論如何,把開發區說成收費處是不太合適的。”
龍福海有瞭幫腔氣勢足瞭,也從容瞭,大手一揮全場:“這不是我龍福海一個人的作為,事關天州市上上下下和開發區上上下下多少人的辛苦工作,怎麼能隨隨便便一風吹呢?”
羅成隔桌對著龍福海說:“我剛才講話是尖銳一些,關於黑三角的話,我已經憋瞭好幾個月瞭。”龍福海冷刺地說:“終於還是憋不住瞭。”羅成說:“確實是憋不住瞭。”他一指窗外白花花的暴雨,“你們看到這大雨沒有,黑三角開發區相當一塊地盤就在女媧縣,女媧縣能出女媧的傳說,就因為那是個低澇多水災的地方。地上鬧水災不是開玩笑,如果天州煤礦井下鬧水災更不是開玩笑,你們不怕承擔責任哪。”
龍福海惱火地說:“你滿口責任責任,你說話負責任嗎?”
龔青璉坐在龍福海一邊說瞭一句:“幹脆把咱們天州的所有生產都停瞭,就什麼安全事故責任都不用承擔瞭。”馬立鳳幫腔:“不能說掉一兩架飛機,就停下全世界的航空啊。”羅成對這種胡攪蠻纏十分憤怒:“現在的問題是,明明看到一架飛機有重大安全隱患,我們不讓它停飛,難道不是犯罪嗎?”
龍在田在外圍嘿嘿瞭:“羅市長您不該老這樣嚇唬人。”
馬立鳳平時八面玲瓏阿慶嫂今天有點赤膊上陣,她說:“我們這些人都是要在天州長幹的,要對得起上上下下和老百姓。不能像有些人,明天可能就拍拍屁股走瞭,今天大刀闊斧說話全不負責。”這句話在羅成就要被調走的一片傳聞下,顯得十分毒。
全場冷成一個冰窖看著羅成。
羅成臉色不好地站瞭起來,因為暈眩,他忽悠瞭一下,坐在他身後的洪平安伸手扶他,他拒絕瞭。他站穩瞭自己,對全場說:“我也許是在天州幹不長瞭,但我在一天,就要堅持一天己見。我鄭重要求今天的常委擴大會重新審議上次常委會的決定,立刻把該停的煤井煤窯都停下來,進行全面整治。”他舉起拳頭大聲說道,“你們沒下過井,不知道那裡危在旦夕。”
龍福海卻對他的激動無動於衷,居然當著眾人面掏出煙來,獨自一點,撂下打火機說:“既然羅成要求重新決議,常委十人都在,就決議一下吧。我個人認為,”龍福海舉瞭一下手,“黑三角開發區要上不能下。關井關窯是錯誤的,要堅決否定。”龔青璉也舉瞭一下手:“我同意老龍的意見。”許懷琴也舉瞭一下手:“我也同意老龍的意見。”馬立鳳舉瞭一下手:“我同意老龍的意見。”紀簡明停瞭一下,半舉瞭一下手:“我覺得做安全大普查是必要的,個別問題嚴重的煤井可以停產整頓,整個開發區還是要發展。”再過來范人達、蔣政和兩人面對面看著,龍福海一指二位:“你們的態度呢?”兩人為難瞭一會兒,范人達說:“我情況不太瞭解,羅成講的安全問題確實很重要,但是不是需要這麼大比例關井停產,我還吃不準。”蔣政和立刻附和道:“我也基本這個意思。”龍福海說:“不勉強你們,待會兒你們想舉手支持也來得及。”
他隔過二人問羅成一左一右的孫大治和賈尚文。
賈尚文漲紅著一張胖臉,摘下眼鏡又戴上,表不出態來。孫大治讓到最後說:“我還需要再考慮。”賈尚文又困難瞭半天,不敢看龍福海也不敢看站在一旁的羅成:“我也再考慮考慮。”龍福海一指對面站的羅成:“就算這後四位都棄權,你羅成現在一比五也無法通過新決議否定常委會舊決議。”他又非常嚴厲地一指蔣政和、范人達:“你們現在考慮好瞭沒有?”蔣政和、范人達低著臉把手草草一舉。
龍福海說:“羅成你看見瞭,現在已經一比七。孫大治、賈尚文,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事關重大,棄權總不是上策。”
羅成一指龍福海大聲說道:“我們不能成為歷史的罪人。”
龍福海卻唱戲般地哈哈大笑瞭:“太言過其實瞭。”
馬立鳳挺著身坐在那裡跟話:“真是太言過其實瞭。”龔青璉手撐著下巴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有點言過其實。”許懷琴也跟瞭一句:“太言過其實。”
羅成站在那裡孤立無援地喘著粗氣。他掃視瞭一下會場,合上筆記本,有些疲憊地說:“那我隻能宣佈退出這個常委會。”龍福海說:“那是你的自由。”羅成又看瞭看全場,拿起筆記本疲憊地轉身準備往外走。會議室門被撞開瞭,是市委辦公廳的一個副主任,年輕人的眼睛瞪得像一對銅鈴。
龍福海虎起臉:“這是幹什麼?”
年輕人報告:“天州煤礦被淹瞭,二百多人被封在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