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滿清退朝,辮子沒瞭。扔瞭這個標志,更顯得亂七八糟,發型更加混亂。有禿頭,分頭,背頭。老年人剪瞭辮子之後,任頭發散在腦後,成瞭半毛。

秋後的一天早晨,周傢的通和染坊已經煥然一新。門面新裝修過,門板上黑漆熠熠有光。當初的那塊舊招牌也成瞭金字,並且門市兩邊還有瞭對子:“籌來天南海北色,嘉惠街坊四鄰人。”黑底綠字,出自周掌櫃之手。經過多年的磨練,筆畫裡還真有點孫過庭的意思。

今天第一天開張,人來人往,生意興隆。周掌櫃站在門側,見人就作揖,眉開眼笑兼揚眉吐氣。周掌櫃氣色光潤,上身穿著柞絲綢帶內襯的馬褂,下身是長開衩的“跨馬裙”,禮服呢皮底尖口鞋,神采奕奕。

壽亭站在櫃臺外的店堂中央應酬生意。上身穿著波斯青對襟細佈便褂,腳上是白底黑幫的“踢死牛”佈鞋。“一刀裁”

的短頭發,眉清目朗,幹凈利索,人很精神。

柱子在染坊裡大聲吼叫,指揮生產。夥計們亂竄亂轉,不知如何是好。柱子急瞭,過來搶過一個夥計的活計,親自示范。

“這樣幹,會瞭嗎?”

“會瞭,二掌櫃的。”

柱子向後退瞭幾步,從一個全新的立場上審視。

門前樹著個多半人高的招牌,黃紙黑字:“翻新開張,惠顧四方。染三搭一,天天新漿。”

鞭炮響起,孩子歡笑。待青煙散去之後,孩子們撲過來撿沒響的爆仗。

街對面,站著些看熱鬧的人,面對此景,艷羨不已,議論紛紛:

“周傢那祖墳好,合著發這個財!”

“什麼祖墳好,還不是虧瞭陳六子。這孩子多機靈,見人不笑不說話。說來也怪,什麼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特別中聽。”

說這話的是位中年婦女。

“他這是對主顧,有說有笑。你沒見過他罵人,夥計們要是把活幹差瞭,他日娘操祖宗地罵。”

“要按你那意思,幹差瞭活該誇獎?真是。”這位是個中年漢子。

另一位老者插進來說:“他陳六子再能,要不是當初我讓他在爐洞子裡暖和那一宿,早不知道死瞭幾回瞭!哼!”

剛才誇壽亭的那個中年婦女不願意瞭:“八叔,你這話說得不對。你讓人傢壽亭暖和那一宿,人傢忘瞭嗎?八月十五是五色的禮,到瞭年下,整個的後肘給你送。八叔,可別這樣說瞭,讓人傢壽亭聽見咋想!”

老者向後退瞭一點,連連說:“也是,也是。”

中年漢子過來取笑:“八叔,當初你要是把壽亭領進傢裡,現在的這個光景就是你的。八叔,你是行瞭好,可還沒行到傢!”

老者自語著:“我賣水,六子去瞭也沒用。”說完,漸漸退出評論者的行列,向茶水爐子走去,隨走隨搖頭。

大昌染坊的王掌櫃走過來,大傢停止瞭議論,都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對面熱鬧處。

王掌櫃自覺沒趣,也沒向這邊靠,停下腳步遠遠地看著。

他盯著減價的招牌,無奈地嘆瞭口氣,搖搖頭,神色中透著灰心。這邊的熱鬧更襯得他寥落。他抬頭望瞭望天,長出一口氣,踽踽地向自己的店鋪走去??

王掌櫃進瞭店鋪,他太太伸過臉來問:“說是又減價瞭?”

王掌櫃低著頭:“嗯。”

妻子見他臉色不好,抓緊把那紫砂茶壺遞過來。王掌櫃心不在焉,接過來就喝,剛吸瞭一口,燙得蹦起來。他惡狠狠地瞪著眼:“你想燙死我呀!”

妻子嚇得向後一退。

王掌櫃原地轉瞭一圈,舉起那茶壺,奮力摔在地上。

王妻下意識地一捂臉,然後看看丈夫,蹲過來撿地上的茶壺碎片??

【2】

下午,王掌櫃傢,一桌酒席。飯鋪裡送菜的提盒放在一邊。

王掌櫃傢雖說不上豪華,但也是殷實戶,八仙桌子靠山幾,條幾中央放著座鐘,兩邊各放一個博山段傢窯出品的粉彩帽筒,圖案是鶯鶯聽琴之類。帽筒裡插著雞毛撣子和一個大號的癢癢撓。全字中堂是過年新掛上的,中間寫的是蘇軾的《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館閣體,端端正正。兩邊的對子是馮夢龍的舊句,也在一個方面反映出王掌櫃在生意上的處境:“任憑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穩渡舟。”

院子裡,王掌櫃的大兒子坐在小馬紮上寫大仿,書桌是個凳。看上去有七八歲。小兒子有五六歲,正在一個勁地抽陀螺。

壽亭進院,來到寫字的大兒子跟前,摸摸他的頭:“兄弟,好好寫,好好念。你六哥就是吃瞭不認字的虧。”

大兒子停筆抬起頭來說: “六哥,我爹說你都快把他逼死瞭。”

壽亭笑笑:“你爹是生我的氣,嫌我當初沒凍昏在你傢門口。兄弟,等你長大瞭,你就明白瞭,這是前世的緣。寫吧。”

王掌櫃迎出來,壽亭急忙走向前:“叔,咋還請我吃飯呢!”

王掌櫃笑笑:“我不請你吃飯,你就不讓我吃飯瞭!”說著掀起門簾,壽亭笑著進瞭屋。

王掌櫃堂而皇之右首上坐,伸手讓壽亭坐在下首椅子上。

壽亭笑笑:“叔,咱爺兒倆差著一輩呢,我坐在你跟前,也好給你倒倒酒。”隨手搬個凳子坐在桌角,緊靠著王掌櫃。

王掌櫃伸手拿酒壺,壽亭搶在前面拿住,按下王掌櫃的手:“叔,我整天忙得天昏地暗,也難得給你老人傢倒個酒。”說著把酒倒上,表情十分謙恭,像個聽差。

王掌櫃說:“你也滿上。”

壽亭笑笑:“叔,父子不同席,叔侄不對飲,這規矩可不能破。再說瞭,我也是尿壺放在擱幾上——不是盛酒的傢夥。

你喝,叔,我給你端起來。”說著把酒端起。王掌櫃看瞭壽亭一眼,嘆口氣,一飲而盡。

壽亭接著給王掌櫃斟酒。

王掌櫃喝瞭一口酒,嘆瞭口氣:“壽亭,咱爺們兒相處也快十年瞭。你沒來之前,我是周村城裡第一大的染坊。這周長福也不知道哪輩子積下的德,讓你昏在他門口。明明是個要飯的,大字不識一個,我就不明白你這是哪來的本事!”說罷搖頭嘆氣。

壽亭笑笑:“叔,本事談不上,一個小染匠,還說什麼本事呀!至於我爹哪輩子積德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老人傢當輩子行瞭好,所以我才玩命地幹。”壽亭的話字字鏗鏘。

王掌櫃苦笑一下:“好嘛,你是玩命幹瞭,我可受不瞭瞭。

你沒來之前,周傢那染坊都想賣給我瞭。可偏偏你來瞭,這是命呀!”

壽亭委屈地說:“叔,你嫌我?”

王掌櫃說:“不是嫌你,壽亭呀,你快把你叔擠煞瞭!”

壽亭傻裡透精:“叔,瞧您老這話說的!我哪有那麼大本事?我那邊看著挺熱鬧,白忙活,不賺錢。”

王掌櫃說:“還想怎麼賺錢?這幾年,周傢添瞭十八口染缸,連著買瞭仨鋪子。往下該買我這大昌染坊瞭吧?”

壽亭又給王掌櫃斟酒,他自己根本沒有動筷子的意思,好像是專門來侍候人的:“叔,咱們門靠門,周記和大昌是一回事。過去講的是‘傢貧望鄰富’,我那買賣好瞭,來往的人多,你這裡也跟著沾光。”

王掌櫃把眼一瞪:“壽亭,拿你叔耍著玩吧?你那價錢那麼低,讓我怎麼幹?還沾光?盡給我說些甘甜不墊饑的。”這時,王掌櫃已經有些酒意。

壽亭往後拉瞭一下凳子,裝作茫然地說:“不低呀,叔。

你這話是從哪裡來的?”

“你是不低。你那裡買賣多,一缸顏料染十幾匹佈。用的又是德國顏色,又鮮亮,又不掉色。”

“叔,你這話就不對瞭。那德國顏料又不是光賣給周傢,不賣給你。你也能用呀。要是你那些夥計不會用,派兩個靈透的去我那兒,我說給他們怎麼使。”

王掌櫃用鼻子哼瞭一聲:“壽亭,這不用你教。我現在是一缸顏料用半月,就是這樣,還賠本。那德國料不能過夜,你買賣多,當然行。十幾匹佈一齊下,既合算,又漂亮。我敢嗎?

那德國料放上一天,第二天變色瞭。你讓我一缸料染一匹佈?”

壽亭收斂笑容,正色道:“叔,這怨不得我。我不能為瞭照顧你,把佈染得烏瞭巴嘰的。那不僅不能照顧你,連周記也得完蛋。買賣少,咱找緣由,為什麼買賣少,咱找到瞭緣由也就找到瞭病根,咱想法兒治,不能你這邊長肺病,我也得跟著咳嗽。”

王掌櫃見壽亭眉毛立起來,口氣又緩和瞭些:“好,你用你的德國料,叔不說瞭。你把那價錢抬起來,這可行吧,壽亭?”

“叔,你知道,我原來是個要飯的,俺爹收瞭我,也就是收瞭個勞力,我是跟著幹活,做不瞭主。哪有夥計支使櫃上的?”

院子裡,寫大仿的大兒子停下瞭筆,把凳子朝門口搬,兩眼亂轉,想聽聽屋裡說什麼。

王掌櫃自己拿過酒壺,一頭將酒壺倒杵在茶碗裡,端將起來,一飲而盡。然後碗往桌上一蹾,盯著壽亭說:“壽亭,叔看你是個明白人,我有句話對你說。這麼著,叔也別給你說些用不著的瞭。”他身子向後一挺,“你把價錢提起來,少用或者不用那德國料,年終大昌掙的錢裡有你二成。這可行瞭吧?”

壽亭驚異地搖搖頭,然後眉毛漸豎:“叔,我陳六子是個要飯的,我都餓得快死瞭,也沒偷過人傢一個棒子;冬天腳都凍爛瞭,我去要飯,人傢那棉鞋就曬在窗戶臺上,我也沒偷來穿。我活得就是個直立,這種吃裡扒外的事,陳六子今生不幹!”

壽亭說罷從襠裡抽出凳子放回原處,站起來走瞭。院中,他見王掌櫃的大兒子看他,就大聲說:“兄弟,好好念,念好書,直直立立地做人!”

王掌櫃透過簾子,看著壽亭離去。

壽亭回到周傢,飯都擺好瞭,一傢人等著他回來。大傢見他面有怒氣,都多少有些害怕。柱子站起來就想走:“我和夥計們一塊兒吃去。”

壽亭吼道:“在這裡吃!”

柱子膽怯地看他一眼,坐回原處。

周掌櫃小聲說:“老王氣著你瞭?別和他一樣。”

采芹不怕他:“別人氣瞭你,別回傢來撒氣!喝口酒吧。”

說著碰瞭壽亭一下。

壽亭的怒氣減瞭一些,眉毛也落瞭下來。

周太太趕緊拿過酒:“快倒上,給柱子也倒上,你爺仨喝兩盅。”

壽亭說:“街坊鄰居地住著,沒往死裡擠你,就是留著面子,他娘的,還往我嘴裡按蒼蠅!”說罷,端起酒來一飲而盡。

柱子端起酒來不知如何是好,壽亭一看他,嚇得他一下子把酒倒進去。

采芹看著柱子笑。壽亭問:“你笑什麼?”

采芹說:“我笑什麼?我笑柱子這一輩子不容易,碰上瞭你。”

壽亭也笑瞭,夾一塊雞蛋放在柱子碗裡。

王掌櫃的內弟一挑門簾從裡屋走出來。這人三十五六歲,土分頭,臉上骨多肉少。時下雖然已到秋後,可還穿著香雲紗的褂子。這香雲紗看上去像黑油佈,實際上是很薄的一種絲織佈料,也叫拷紗。“這個雞巴要飯的,還他娘的挺難對付。”

王掌櫃泄氣地晃晃頭:“唉!這樣的人咱也遇不上,咱就在這裡坐著等死吧。這周村城裡大大小小十九傢染坊,早晚早晚,早早晚晚都得讓他頂死。”

內弟拿過酒瓶,把酒順到壺中,先給姐夫倒上,自己也滿上一盅,沖著王掌櫃一舉,〒瞭下去。“嘖!”他一咧嘴,“姐夫,還是我說的那法兒靈,綁瞭他,看他怎麼硬。”

“老三,”王掌櫃把眼一瞪,“這勾結土匪可是犯法呀!”

王太太過來倒水,添油加醋地說:“這也比等死強。三兒說得有理。咱綁瞭他,嚇唬嚇唬他,讓他知道害怕就行瞭,咱又不傷他。雇土匪也花不瞭幾個錢。”

王太太梳著一個蠍子纂,個子卻挺高,顯得不甚協調。她見大兒子在門口,趕緊出來:“上西屋寫去。小孩子傢,凈聽大人說話。”

大兒子不敢抬頭,端著他那套傢什朝西屋走去。

王太太放下簾子:“他爹,我看就這麼辦吧。三兒,可千萬不能傷人呀。現在周傢成瞭大買賣,咱就是和人傢打官司,也打不過人傢。記下瞭?”

內弟冷冷一笑:“我非讓他叫瞭爹不可。”

王掌櫃嘆口氣,端過面前的酒,一飲而盡,隨手把盅子扔瞭,盅子在桌上滾動。

【3】

早晨,周記染坊門裡,壽亭把褡子往肩上一背,沖著采芹幸福地傻笑:“采芹,我天不黑就能回來。咕嘟下豆腐等著我。”

采芹說:“嗯。你去收賬,人傢要是當時給不瞭錢,你可別著急,更不能罵人。你在咱傢裡怎麼罵都行,可出去萬不能。

記下瞭?”她的口氣像母親。

壽亭撓撓頭:“我是罵咱那些夥計,他們幹點事兒,讓人著急。我反正又沒罵過你。”

采芹笑瞭:“人傢整天侍候著你,再賺得你罵?真是!快走吧。你走瞭,柱子他們也輕快一天,省得聽你罵。當初我要是知道你有這毛病,就不讓收下你。收瞭賬早回來!”

“就去收幾傢,都是大戶。小戶人傢也不用去催,人傢有瞭錢就自動送來。”

“那就快去快回。”

壽亭答應著,抬頭看瞭看天:“嗯。這天眼看就冷瞭,鎖子叔還有瞎嬸子那棉衣裳你還得趕緊做。說不定下場雨就能冷瞭。”

采芹說:“我都拆洗完瞭,全是去年的新棉花,做起來就是。”

壽亭說:“唉!人老瞭,經不住凍瞭,你再給他絮上一層。”

“這還用你操心!咱爹在口外有個朋友,前些日子就打瞭信,說是讓給鎖子叔買個西口灘羊的皮筒子,好做個皮襖,給瞎嬸子買個皮坎肩子,興許這幾天就能捎來。咱爹說,人老瞭以後,離瞭皮衣不暖,離瞭肉食不飽。你先拐個彎,割點肉給鎖子叔送去。”

壽亭很感激:“唉,還是咱爹會辦事。我心裡就鎖子叔這點念想。”

采芹怕壽亭難過,就故意說:“就不念著我?”

壽亭轉哀而笑:“念!念!回吧。”

壽亭走去,采芹站在門外目送他,壽亭隨走隨揚手讓回。

【4】

周村城裡,廣源糧號,門口豎著些裝糧食的粗佈佈袋,袋口挽著,展現著裡面的糧食。

壽亭來到糧號門口。掌櫃的正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看別處,一見壽亭在跟前,趕緊跑下來:“陳掌櫃的,來瞭,裡邊坐。”

掌櫃的有三十多歲,胖乎乎的,挺和善。

壽亭笑笑:“不進去瞭,我鎖子叔那糧食送瞭嗎?”

“送瞭,陳掌櫃的,五十斤三合面,二十斤白面。不是我不按你的意思辦,陳掌櫃的,你鎖子叔還是留下瞭五斤面,其他的又給送回來瞭。陳掌櫃的,你這人孝,滿周村城沒有不知道的。可是你讓我把面羅三遍,面羅得那麼細,鎖子叔又給我送回來,我賣給誰去呀?誰吃得起呀?”說著拉著壽亭往店裡走,“我說,陳掌櫃的,一會兒呀,你費費心,拐個彎兒去一趟你鎖子叔傢,讓他每月給我個準數,到底是要多少面。你看看,這是上個月送回來的十五斤,這是這個月的,我撐不住呀!”

壽亭坐下:“沒什麼撐不住的,送回來的這些面,你就按羅兩遍的價錢賣,中間的那個差,算我的。”

“謝謝陳掌櫃的。狗子,快倒茶!”他朝裡喊。

壽亭制止:“我坐不住。李哥,你這街上一溜七八傢糧號,我沒找別人,是看著你實誠。你羅三遍也好,羅兩遍也好,長上倆錢兒也沒事兒,你可千萬給夠秤。俺鎖子叔要面子,他要是吃瞭不夠,也不會找我說。李哥,你可給我記著,鎖子叔對我有活命的恩情哪!”

掌櫃的有點慌:“陳掌櫃的,我敢嗎?就是敢也不能那麼辦呀,那缺大德呀!”說著急得跺腳。

壽亭站起來:“好瞭,好瞭,我是這麼囑咐你。以後,頭天送瞭糧,第二天就到我櫃上支錢。你知道我不認字,時間長瞭我忘瞭。”

說著壽亭出來。

掌櫃的在後面追著送。

廣濟藥鋪,金字招牌。兩旁的對子是:“雲貴川浙地道藥材,丸散膏丹遵古炮制。”壽亭剛到門口,撩簾的已把門拉開:“陳掌櫃的。”

壽亭點點頭。

藥鋪掌櫃的一見壽亭,招呼就從櫃臺裡傳出來:“稀客,稀客。陳掌櫃的,坐坐。”這位有四十多歲,黑對襟夾襖,頭戴瓜皮帽。墻邊一個半圓桌,壽亭坐下,掌櫃的吩咐沖茶。壽亭說: “劉掌櫃的,我坐不住,忙。這治咳嗽的藥有好的嗎?”

“你鎖子叔咳嗽?”

“這天眼看著就冷,我怕他那餓癆再犯瞭,先吃上點兒藥滋潤著。”

掌櫃的低頭唏噓不已:“唉,陳掌櫃的,你要是發不瞭財,那就沒瞭天理。你這知恩圖報,誰見瞭,都比你矮半截。唉!

杜先生——”他沖著櫃臺喊,杜先生快步來到櫃臺這邊,“新近的陳李濟枇杷膏來十瓶,打個六花包,陳掌櫃的好提著。”

杜先生答應著去瞭。掌櫃的轉向壽亭:“陳掌櫃的,這藥是新從廣東進的,治你鎖子叔那病最好,平和。陳掌櫃的,別人的錢我掙,這藥,我多少錢進的多少錢給你,就沖你這番心思。”杜先生把藥遞給壽亭。

“劉掌櫃的,你的心意我領瞭,該多少錢就多少錢,打發個夥計到我櫃上去結賬。告辭!”壽亭說著站瞭起來。

【5】

幾個老者坐在太陽下聊天,鎖子叔倚著墻,低著頭,大概是睡著瞭。

壽亭一手提著藥包,一手提著一塊當腰肉,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走來。那塊肉約有五斤。

一個老者拿手推瞭一下鎖子叔的膝蓋:“鎖子,醒醒,你幹兒來瞭,陳六子,陳掌櫃的。”

鎖子叔睜開眼尋找:“在哪?”

壽亭看見瞭鎖子叔,三步兩步走上來,先和那些老者打招呼:“叔叔大爺好呀!”

“好!好!”

壽亭彎腰挽起鎖子叔:“鎖子叔,我不是不讓你在外頭打盹嗎?”

鎖子叔笑笑,老眼昏花地看著壽亭:“來啦,六子。走,傢去。”

壽亭攙著他,他手裡提著馬紮走去。

那些老者羨慕地望著這爺兒倆走去,贊許地點頭,感懷地嘆氣。

鎖子叔住的房子,原本是個大戶人傢,現在敗落瞭。雖是青磚大瓦,但門楣卻已破舊。

瞎嬸子正在洗衣裳,手在搓板上搓,但聽見瞭壽亭的動靜,停下手,認真聽。

壽亭攙著鎖子叔進瞭院,瞎嬸子忙在衣襟上擦擦手,伸著手說:“是俺兒來瞭嗎?”

壽亭放下鎖子叔,趕緊迎上去:“嬸子,是我呀!”說著主動伸過臉讓瞎嬸子摸。

瞎嬸子摸著:“俺兒都瘦瞭。”

“沒瘦。嬸子,來,咱屋裡去。”壽亭攙著瞎嬸子進瞭屋。

屋裡的陳設很簡單,床,還有兩個箱子,沖門是桌椅。

壽亭扶二老坐下,自己坐在凳子上。

“鎖子叔,我說瞭多少遍瞭,還是雇個丫頭子,別再讓俺嬸子侍候你瞭。”

鎖子叔搖頭:“這——滿周村人都說我,摔跟頭拾瞭個金元寶。再雇丫頭,人傢就笑話瞭。”

壽亭不以為然:“誰笑話誰?不用管那些。這事我做主瞭,明天就辦。”

瞎嬸子急瞭:“六子,這萬萬使不得!要是那樣,你就是成心折你鎖子叔的壽。不行,不行!”

房東聽見壽亭來瞭,從北屋出來,朝這邊走來。他三十多歲,面目黃瘦,身上的衣服料子不錯,但都破瞭。

他笑嘻嘻地進來,沖壽亭鞠躬:“陳掌櫃的,這有日子沒來瞭。”

壽亭轉過身,把凳子側放,房東坐在瞭床邊上。“整天忙活,今天也待不住,我來看看鎖子叔,還得出去催賬。”

房東一聽壽亭坐不住,搓著手,嬉皮笑臉:“嘿嘿,嘿嘿。”

壽亭有點不耐煩:“你有事?”

“嘿嘿,陳掌櫃的,你能不能先給點房錢?”

壽亭的眉毛當時就立起來:“今年全年的錢我都給你瞭,還他娘的給什麼房錢?”

“今年的是給瞭,是給瞭。我是說陳掌櫃的幫幫我,先支上明年的。”

壽亭正色道:“老李,你這房子我本來是想買下的。一是俺鎖子叔老兩口住不瞭,再說瞭,我要是一下子把錢給瞭你,你一個月就能抽光瞭。你看看你現在這個熊樣!好端端的一個傢,讓你賣得還剩什麼?抽大煙,多少人傢抽敗瞭,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要是給瞭明年的房錢,你幾天就抽幹凈瞭,那你明年怎麼吃飯?出去,我得和鎖子叔說話。”

老李站起來,但臉上的笑卻還在:“戒瞭,戒瞭。嘿嘿,陳掌櫃的,給一塊錢也行。”

“一塊?”壽亭一眼看見瞭門前的那個衣裳盆,“把你老婆叫過來。”

“叫她幹什麼?”

“快去!”

老李嚇得跑向自己屋。

壽亭對鎖子叔說:“鎖子叔,俺嬸子也老瞭,眼又不濟。

你倆安安生生的,也少瞭我一份子心事。我讓老李他老婆幫你洗洗涮涮的,同院住著,近便。我看那娘們兒還正道,就是嫁錯瞭男人。挺好的一個人,一輩子也就這樣毀瞭。”

鎖子叔忙說:“不行,不行,人傢是房東,李傢當初也是大戶人傢,也是周村城裡有名的富戶。”

壽亭笑笑:“狗屁富戶!此一時,彼一時。咱先讓這大戶人傢侍候侍候咱。”

老李領著他老婆進來瞭,壽亭趕緊站起來,讓著那婦女坐下,然後探身說道:“嫂子,我有這麼個事兒托付你。俺叔老瞭,俺嬸子眼又看不見,挺難。我看你也閑著沒事兒,你就幫著這老兩口子洗洗涮涮,也幫著做做飯,你也算有瞭個掙錢的差使。現在是八塊大洋一畝地,一塊大洋買倆丫頭子。甚至不花錢光管飯,也有搶著來的。我也不給你講價錢瞭,這樣,我三個月給你一塊大洋,你要是把我這二老侍候好,到瞭年下,興許還多給。拿著,這仨月的工錢清瞭。”說著掏出一塊大洋,遞給那婦女,根本沒給對方喘氣的機會,直接就是命令。

那婦女喜形於色,把大洋抱在手裡,連連作揖:“陳掌櫃放心,放心,我一定讓你叔你嬸子穿得幹幹凈凈,他倆的飯也歸我做。做完瞭他倆的,我再做自傢的。陳掌櫃放心。”

老李瞅著他老婆手裡的那塊大洋,兩眼發直。壽亭面色嚴厲:“老李,我先把話說到頭裡。我陳六子不是有錢沒處花,是因為我叔住在這裡。我給瞭嫂子一塊大洋,是為侍候我鎖子叔,不是讓你抽大煙的!嫂子,這錢不能給他。老李,你也不能要。你要是胡攪蠻纏,讓我知道瞭,我一腳踢死你!聽見瞭?”

“知道,知道。”二人說著出去瞭。

鎖子叔說:“哼,一會兒他就要瞭去。”

壽亭笑笑:“那咱就不管瞭,隻要她侍候好你倆就行!叔,嬸子,我得走瞭。”

瞎嬸子站起來:“咱啥時候成親呀?”

壽亭拉著嬸子的手:“嬸子,快瞭,你就等著吧。到時候我讓你和俺鎖子叔坐在上首大席上,我和你侄媳婦過來給你行大禮。”

壽亭出門時,老李的老婆已經開始洗那盆衣裳瞭?.

【6】

城外,一片還沒收割的莊稼地,天色漸晚,壽亭背著褡子往回走,手裡提著截柳樹棍。

他路過一個土崖子,這時,從上面跳下兩個人,一悶棍打在他頭上,另一個拿麻袋套在他頭上??一處破舊的關帝廟,門前有火把,站著幾個土匪。

借著那火把的火還能看清廟門上的對子,紅漆早就褪去,字跡也有些斑駁。橫批是“亙古一人”,上聯為“寫春秋讀春秋一部春秋”,下聯為“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沖門的關羽金身破舊;旁邊的周倉手裡的刀頭也沒有瞭,隻攥著一根棍子;關平上身不在,隻有半截腿。

土匪知道壽亭跑不瞭,也沒綁著,隻用一根繩子松松地把他攔在關平那半截腿上。壽亭神情鎮定,微笑著看那幾個人。

七八支火把熊熊燃燒,廟裡人影憧憧。

土匪頭領湊過來,這人二十七八歲,光頭濃眉,少個門牙。

“兄弟,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壽亭一笑:“大昌染坊。有話就說吧,能答應我就答應,我答應不瞭的,你宰瞭我也沒用。”

土匪跟進一步:“好,痛快!我說,你怎麼知道是大昌染坊出的‘簽子’?”

壽亭樂瞭:“嗨,這還不容易?我就是一個染匠,既沒錢,也沒地,也沒得罪人。不是大昌能是誰?哥,有話你就說吧。”

土匪挺高興:“兄弟,一看你就是個明白人。咱弟兄們也是受人之托,事兒很簡單,把你那價錢抬上去,也別用什麼德國染料。你隻要答應這些,我就放瞭你。你痛快,我也痛快。

怎麼樣?”

壽亭裝傻:“大哥,這事大昌染坊的王掌櫃的找過我。他們這是給你出難題。你想呀,我是個夥計,這事我能做得瞭主嗎?”

土匪怒目:“那就綁你掌櫃的!”

傢裡,采芹站在街邊瞭望,望穿雙眼。

周掌櫃急得在屋裡來回轉圈。

桌上的飯都擺好瞭,壽亭的那碗豆腐也涼瞭。周太太面露焦急,又強忍著不表現出來。她試著說:“她爹,該不會讓土匪綁瞭吧?”

周掌櫃猛然停下來,回眸視妻。他想瞭一下,搖搖頭:“不能。土匪綁票是要錢,可咱沒收到‘票兒’呀?不能,不能。興許是碰到熟人瞭。采芹說他今天還到他鎖子叔那裡去,還能是在鎖子哥那裡吃飯?”

周太太搖搖頭:“不會,他不會在鎖子哥那裡吃飯。就是在那裡吃,他也得打發個人來送信。要不這樣,讓柱子去鎖子哥那裡看看?”

周掌櫃忙說:“可不行!要是一看沒在那裡,鎖子哥知道壽亭到這沒回來,還不得急死?瞎嫂子還不得瘋瞭?不要緊,再等等,再等等,興許咱說著道著就能一步邁進來。”

大昌染坊的王掌櫃從門縫裡向外看,他看見采芹焦急地站在街心。

王妻過來瞭,小聲說:“回來沒?”

王掌櫃一甩手:“都是你兄弟出的這主意!要是弄出個好歹來,全得進局子。”

“沒事,不是說好就是嚇唬嚇唬嗎?”

“那是土匪!知道嗎?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六子性情又剛強,寧折不彎。雙方要是戧起火來,土匪還不殺瞭他?你回去吧,我自傢在這裡看著就行。”

破廟裡,土匪頭子用酒洗刀,然後拿著刀在燈下照。

壽亭坐在那裡看著,好像盼著土匪動手。

土匪頭子見他面容平靜,有些為難:“兄弟,我是鄒平常山柳子幫,常來你周村辦差使。既然自報瞭傢門,就不怕你告官。常山的局子我也敢炸。兄弟,自打幹上這一行,我就沒想著這輩子落個囫圇屍首。咱倆也無冤,也無仇,認識瞭,咱好說好散,傢裡也等著你。這樣,你把價錢抬起來,又多掙瞭錢,你也少受瞭罪。別逼著哥哥動手,見瞭彩。這荒坡野地的,何必呢?”

壽亭替他解憂:“大哥,我過去是個要飯的,你這一行我見過。當初咱還差點成瞭同行——就是因為我年歲小,跟不上趟,人傢沒要我。大哥,咱這麼說,各行都有自己的規矩,你就捅我兩刀交差吧。兄弟不怪你,你這也是買賣。”

土匪有點急:“嘿,有點兒意思!頭一回見。”

王掌櫃的內弟老三沉不住氣瞭,從門外沖進來:“他媽的,老子這就撕瞭票,讓你他媽的充硬漢!”說著就要去奪刀。

那土匪頭子把眼一橫:“老三,殺人撕票可不是這個價。

要殺,我放瞭他,你自己再去殺。”

老三嘟嘟嚷嚷地退到一邊。

土匪說:“兄弟,就這麼著吧!我看你是條漢子,不忍下手,想交你這個朋友。聽我的,把價錢抬上去!”

壽亭說:“大哥,這價錢是我讓掌櫃的落下來的,全周村城都知道,我要是再抬上去,還有人信得過我陳六子嗎?大哥,人活一口氣,佛求一炷香。關二爺就站在這裡——當初曹操上馬金,下馬銀,美女十二人,他老人傢都不動心。我陳六子寧可讓掌櫃的來收屍,也不能壞瞭人傢的買賣。”

土匪急瞭:“好呀,小子!你算是讓我開眼瞭!來,先給他上炷香!”

他的手下早把香點著瞭,那炷香有煙囪那麼粗,香頭燃著,熠熠放光。那傢夥用嘴一吹,呼呼地冒火。他雙手拤著走向壽亭。

土匪向上一揚手:“把他的衣裳扒瞭,我看看這一炷香下去,你還說什麼!”

壽亭的衣裳被扒下來,繩子也松開瞭。

壽亭赤著上身,說:“好吧,大哥,我答應你,把價錢抬上去,也不再用德國料子。關二爺當初降曹,土山約三事,也是被逼無奈。你把那香遞給我,讓我對著關二爺講講,不是我陳六子不肯受苦,是怕傢裡惦記著,我想早回去。”

土匪高興瞭:“這就對瞭嘛,什麼叫識相?這就是識相,好漢不吃眼前虧。”說著,示意手下把香遞給壽亭。

壽亭把香接過來,沖著香頭呼呼地吹瞭兩口氣,香火更旺。

他倚定關二爺的腳臺,微微一笑,回手把香摁在瞭自己的胸口上,“噝——”一股黃煙升起。然後保持姿勢,轉身面向關二爺:“關二爺,我算條漢子嗎?你老人傢說句話!”隨之,他又回過身來,土匪開始後退。他和顏悅色地問:“行瞭嗎,大哥?”

土匪傻瞭,那幾個拿火把的不敢再看,把臉轉瞭過去,有的把眼都閉上瞭。

壽亭向前一步問:“大哥,你要是覺得不過癮,我再來一下?”說著把香拿開,有些香頭還粘在胸口的肉上,細煙縷縷。

他正要挪地方,土匪頭子急上前,雙手奪下:“兄弟,好樣的!

快快,快拿香油,你他娘的快呀!”

老三見事不好,撒腿跑瞭。

【7】

壽亭躺在炕上,采芹坐在旁邊,心疼地掉淚。壽亭攥著她的手,沖她苦笑:“過去要飯,三天兩頭讓狗咬著,比這疼得多。 那時候,狗咬著還沒人管,看這,還有人心疼。”

采芹的淚落在那雙握著的手上:“疼煞我瞭,這王傢咋這麼壞?”

壽亭笑著:“妹子,這人生下來就是受苦,我這還算命好的,遇見咱爹咱媽,還遇見你。唉,這不比那天凍煞強?”

采芹把頭伏在壽亭的臉上,淚如雨下,嚶嚶有聲,身體抽搐著??

早上,織染街西頭,兩頭毛色放光的騾子飛馳而來,兩個人騎在騾子上,旁若無人,風掀衣襟,能看見腰裡的盒子炮。

騾子停在瞭通和染坊門口,街上的人都駐足觀看,小聲議論。

二人下瞭騾子,從騾子上拿下一個油罐子和一根帶蹄子的豬腿,抬頭看看招牌,推門而入。

周掌櫃和太太都在,一見這二人,知道來瞭土匪,面有驚色。其中沒拿東西的那一個對周掌櫃一抱拳:“周掌櫃吧?”

周掌櫃忙還禮:“是是是!”

土匪把東西放在櫃臺上:“我是常山柳子幫的王志武,昨天得罪瞭陳六哥,我大哥打發我來賠個不是。”

周掌櫃不知道說什麼好,周太太趕緊倒茶,讓著那人坐下。

王志武坐下之後說:“六哥這樣的人,我們沒見過。我們回到客棧之後,就打聽這陳六子是個什麼人。客棧裡的人都熟悉六哥,說當年一個老頭子給瞭六哥半塊餅,六哥至今不忘,現在六哥發瞭財,供瞭十年的白面。我大哥聽得都掉瞭淚,大罵自己綁錯瞭人。他佩服六哥的人性,又不好意思來,就讓俺兄弟來瞭。這罐子是獾油,一個肘子。周掌櫃,你進去問六哥一聲,隻要六哥一句話,我們就把老三宰瞭,給六哥出氣。”

周掌櫃慌瞭:“不用問,不用問,香是你六哥自己摁的,不礙老三的事。二位英雄,咱是買賣人,圖個安生。我求二位瞭。”說著就下跪,土匪趕緊攙住。

“那好,就按你的意思辦,放瞭老三這個下三濫。我大哥回常山瞭,他說瞭,等六哥好瞭,他在周村最大館子擺席,要和六哥喝幾碗,交下這個朋友。好,告辭。”說罷,抱拳而去。

周掌櫃趕緊送出來,二人再抱拳,土匪揚長而去。

站在街對面的人目送著??

【8】

掌燈時分,街上的人少瞭,王掌櫃先探頭看看街上有沒有人,然後邁腳出門,手裡提著禮物。

壽亭躺在床上,剛吃完飯,采芹正給他擦嘴。

周掌櫃進來瞭,采芹忙躲開。周掌櫃小聲問:“壽亭,老王來看你,見不?”

“見。”他掙紮著想起來。采芹忙按住:“他綁瞭咱,他還有理瞭?”

柱子在一旁怒目而視,雙拳緊握,咬牙切齒,腮後槽牙肌肉繃動。

王掌櫃提著點心盒子進來,一見壽亭就撲來:“壽亭哪——大侄子!都是那個吃喝嫖賭的東西幹的。大侄子,你讓老叔怎麼說。”王掌櫃頓足捶胸。

壽亭伸手拉他坐下:“叔,您坐,三舅是為你著急,這不是什麼大事,您老就放心吧。這街坊鄰居地住著,又是同行,有點爭執不算什麼。”

王掌櫃拉著壽亭的手,熱淚盈眶:“大侄子,叔老瞭,你兄弟還小,我進瞭局子,這一傢子就托付給你瞭。”說著要下跪,周掌櫃提住他。

壽亭說:“叔,您老這是什麼話!這好好的,怎麼出來局子瞭?沒事。我是和柳子幫開個玩笑。沒事,叔,我說沒事就沒事。你讓三舅回來吧,這事過去瞭。香是我自己摁的,怨不著三舅。”

王掌櫃說:“大侄子,這染坊我是不幹瞭,你好瞭,就盤過來吧。”

壽亭收斂笑容,正色道:“叔,你這是成心往我頭上扣屎盆子!你把我看成什麼人瞭?借著這點兒事,搶人傢的買賣。

你還讓我在周村城裡做人不?”王掌櫃相當意外,用另一種眼光看著壽亭。

壽亭接著說:“叔,以後呀,該怎麼幹還怎麼幹,就當沒這事。我這回見瞭土匪,也算長瞭見識。咱們門挨著門,遠親不如近鄰呢。你放心,叔,不僅幹,以後我還得幫著你幹。回頭你打發兩個夥計來,我教他這裡頭的竅門。”

王掌櫃回到傢裡,一頭大汗,妻子趕緊遞過手巾,然後忙著倒水。

王太太問:“他告局子嗎?”

王掌櫃一拍大腿,接著又松下來:“唉!沒想到呀,人傢一句難聽的都沒說。這是幹的什麼事兒。讓老三回來吧,人傢不追究。這小子,將來準能成大事。”

王太太沖著菩薩合掌膜拜,口中念念有詞,菩薩無動於衷。

王掌櫃喝口水,氣急敗壞地把茶碗一扔:“我就是不明白,我也是初一十五地燒香,咱怎麼就拾不著這樣的夥計呢?”

柱子憤憤不平:“六哥,你也忒好心瞭。告瞭他,讓官府拿瞭這個老王八。”

壽亭淡淡一笑:“興他不仁,不興咱不義。就這樣吧。咱不告,滿城的人都為咱傳名。這一城的人都說他不仁義,他那買賣還能有個好?哼!土匪也算知道我陳六子是什麼人瞭,誰再想雇土匪綁咱,那就得先想好瞭。這不是什麼壞事。柱子,這兩天我動不瞭,櫃上的買賣你多盯著。”

柱子答應著出去瞭。剛到門口,壽亭又喊住他:“你囑咐咱那些夥計,這事千萬不能讓鎖子叔知道。”

柱子答應著去瞭。

采芹給壽亭擦臉,說:“周村城裡都傳遍瞭,鎖子叔能不知道?我看還是我明天早晨去一趟,省得他亂著急。”

“好好,這主意好。”

采芹說:“你咋對老王傢那麼好,氣死我瞭。”

他拉住她的手:“我——”他的聲音很小,裝著有氣無力,采芹趕緊把耳朵湊上去:“你怎麼著?”

“我操他祖宗!”

采芹打他一下:“又罵人!真是!”

壽亭不笑瞭,他攥著采芹的手說:“采芹,你記著,周村城裡這些開染坊的,誰離得咱近,誰就得先關門。王傢是頭一個。我陳六子就是他滅門的災星。早早晚晚,周村城裡就隻剩下咱通和。”

采芹低下頭:“六哥,咱過平安的日子吧。咱的買賣已經夠好瞭,錢多瞭沒用。我這想起來,咱那小的時候多好呀,也沒有心煩的事兒。現在咱的買賣是大瞭,可你倒是讓我整天揪著心。”

壽亭說:“妹子,開弓就沒有回頭的箭,這買賣不是幹大瞭,就是幹沒瞭。這也由不得我呀!”

《大染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