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又是一場好雪,朱開山傢的院落籠罩在飄飛的雪花中。這天是小年,文他娘早早做瞭飯,等著兩個孩子回傢,先回來的是傳武,他背著下套用的行囊,手裡拎著一隻凍僵的死野兔,披著一身雪花走進屋。他將行囊和死野兔扔在一邊,隨後拍打著身上的積雪,走近鍋臺,掀起鍋蓋拿出一個餅子一邊吹著氣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

文他娘有些生氣地說:“還沒熟呢!”傳武頭也不抬地說:“我餓瞭!”文他娘說:“你這一天都跑哪兒野去瞭?不餓不知道回傢是不是?”傳武不耐煩地說:“你別嘮叨瞭!我不是套野兔去瞭嗎?”

文他娘說:“傳武,你真是越來越不懂事瞭!你爹出去淘金到現在連個信也沒有,還不知道是死是活,你倒好,一天到晚不著傢,遊手好閑的,就知道惹禍!你爹臨走前囑咐你跟夏先生學做生意,可你才學瞭幾天就跑回來瞭,就知道整天鉆山溝子……”傳武剛要犟嘴,卻見母親正用圍裙捂著臉有瞭哭聲……

傳武低聲說:“娘……”文他娘說:“你爹臨走時說最多三五個月就回來瞭,怎麼到現在連個信都沒有,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咱們可怎麼辦哪!”傳武望著娘,良久,突然轉身拿起自己打獵下套用的行囊,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文他娘一愣,起身喊道:“你上哪去呀,大雪封山瞭!”

外頭鞭炮聲零星傳來,傳傑和玉書拎著點心,踏雪走進院內。傳傑推開屋門,喊著:“娘,娘,我回來瞭,玉書也來瞭。”卻沒人應答。

傳傑來到上屋,看到上屋的炕上,娘盤腿端坐,呆呆發愣。玉書想要說點什麼,傳傑連忙阻止,悄聲地問:“娘,今天過小年,你……”文他娘動也沒動,輕聲地說:“又是一個沒良心的!剛才跟你二哥多說瞭兩句,他悶頭就走瞭,看樣子是找你爹去瞭,也不知道現在在哪,什麼時候能回來……”

傳傑說:“二哥皮實,娘不用擔心他,他不給娘闖禍就不孬。”玉書盤腿坐在炕上,笑瞇瞇地打量著屋子,說:“大娘,你傢收拾得挺利索。”文他娘笑瞭一聲,起身倒瞭一炕山貨說:“閨女會說話。吃吧,都是他二哥在山裡采的。”玉書說:“二哥真走瞭?”文他娘說:“這二馬蛋子,不管他,他呀,走到哪兒都能刨找點吃的,餓不著。”玉書說:“都怨我爸,他要是不辭瞭二哥,二哥也不至於跑瞭。”文他娘說:“別肚子疼瞭怨張別古,這事該怨我,我要不說那幾句氣話,他不會走。”

傳傑插話說:“娘,二哥那人你還不知道?上來二皮臉管呲管擼,上來小臉子,一口喝不著豆就尥蹶子,又不是一天兩天瞭?”文他娘說:“還有臉說他?你不也是一個味兒?一句話不對心思,小臉兒就勾勾起來,幾天不說話。可就有一樣好處,不會罵人。”傳傑說:“還有一樣,不會打人。”文他娘說:“你拉倒吧,平時你脾氣是綿。嗯,上來啞巴狠兒也夠嗆。”

文他娘說:“上次,你逮瞭一隻老耗子,給耗子屁眼塞上黃豆,又縫瞭放回去。耗子憋得難受,回到窩裡見誰咬誰,一憋氣兒傢裡的耗子斷瞭根兒。”玉書聽著咯咯笑道:“傳傑呀傳傑,你的鬼心眼兒就是多。”

文他娘說:“玉書呀,傳傑不是俺誇,這孩子別看心眼兒多,仁義,會體貼人,將來要是成瞭傢,拿著老婆孩兒不知會怎麼高貴呢,閨女要是睜開眼瞭,找這樣的爺們兒就是燒高香瞭,也不知哪個閨女有這眼光。”邊說著邊抓起一把山貨塞在玉書手裡。

玉書笑著說:“小屁孩兒,誰願意嫁給他,天天還得給他晾曬……”傳傑舉著燒火棍進屋,嚇唬玉書說:“玉書,你……”玉書誇張地抱著腦袋說:“大娘,你看他啊,要撒野!”文他娘哈哈笑著說:“閨女,不怕,他就會虛張聲勢,借個膽兒他也不敢動你一指頭。”傳傑有意轉換話題,指著窗外說:“雪下大瞭。”文他娘看著窗外飛揚的雪花,臉子陰下來瞭,說:“三個在外邊的,哪個叫人省心呀!”

2

山場子林區裡,臨時搭建起一座山神廟。山場子馬上要舉行隆重的祭山神儀式。老獨臂親自擺上供果,又上瞭香。鞭炮聲響起。

老獨臂跪在木幫隊列的前面,扯著嗓子狼嚎般地吼唱道:

山神爺爺老把頭,

不用憂來不用愁。

俺們今天來拜你,

香火齊瞭你受用。

保佑木幫順當當,

木頭順著江水流。

拼著性命做木頭,

掙瞭錢就買頭牛。

老婆孩子有依靠,

再來供養老把頭……

鮮兒跪在地上,望著山神爺,一臉的凝重。紅頭巾跪在地上,卻滿臉虔誠。眾木幫隨著老獨臂叩瞭頭。老獨臂長吼瞭一聲說:“山神爺發話瞭!開套瞭!開鋸瞭!”空曠的山林中回響著眾木幫的喊聲:“開套瞭!開鋸瞭!”

遠處一顆參天大樹下,兩個木幫夥計得瞭令,扯起大鋸飛快地拉鋸著大樹的底部。

老獨臂率眾木幫在一邊莊重地看著大樹將傾,兩個夥計又掄起開山斧,一左一右用力地砍著被鋸過的樹基。樹木發出“咔咔”的響聲。老獨臂與眾木幫一齊喊山道:“順山倒瞭!”大樹果真聽懂人言似的順山坡倒下。木幫歡呼雀躍,互相擁抱。

老獨臂笑吟吟地喊:“好啊,順山倒,好兆頭,今年不錯,都好好幹吧!”眾夥計在雪地裡跳躍著分頭跑向山林,開始瞭一年的伐木工作。鮮兒初次看到這樣的場面,驚奇至極。對此已經司空見慣的紅頭巾對鮮兒說:“妹子,這幫野男人好玩吧?”

山場裡冷,雪域凍土,寒氣逼人。

山場裡更熱,眾人伐木,熱火朝天。

鮮兒不覺來到山場已有半月,簡單的日子讓她漸漸撫平瞭內心的傷痛。

這一天,她穿著一個大皮襖踩著積雪在林子裡慢慢地走著,環視著林海雪原,忍不住唱瞭一嗓子:

哎咳咿呀咿呼咳……

走一山又一山,

山山不斷,

過一嶺又一嶺,

嶺嶺相連……

這嘹亮的一嗓子穿過林海,響遏行雲。正在伐木的木幫眾夥計紛紛停下手中的活,神情不一地聽著鮮兒的唱聲。唱興未盡,鮮兒低聲哼著曲調從山林中走出,忽然看到一幫爺們停瞭手裡活神態專一地打量她,她怔住瞭。

鮮兒有些害怕,轉身欲走,眾人卻上前圍住她,七嘴八舌地撩撥起來,一個說:“閨女,真俊呀,你怎麼到這兒來瞭?”

另一個有些煽動性地對大傢說:“開鋸那天我就看上她瞭!弟兄們,咱們以後有的忙活瞭!”眾木幫七嘴八舌地說:“問問她,賣不賣?”“這麼俊的閨女,摟著睡一宿死也夠本瞭。”

鮮兒嚇得不知所措,往後退著說:“你們要幹什麼!”“幹什麼?弟兄們,還等什麼?趁著老把頭不在,先摸一把呀!”好幾個人呼啦上來就要動手動腳。鮮兒驚呼道:“救命呀!”紅頭巾呼哧呼哧跑來,一頓亂棒打在木幫頭上。木幫嗷嗷怪叫,作鳥獸散。

紅頭巾拤著腰喊道:“都給我聽好瞭,這是我妹子,誰要是敢動她一指頭我就摘瞭他的茄子,和他玩命!”

她罵完瞭木幫,又回過頭訓斥鮮兒說:“你這個騷貨,怪不得男人看見你像蒼蠅見瞭血似的,你這麼鮮亮進山場子給誰看?放臊啊!浪丟丟的唱什麼曲兒呀?你是叫春的貓啊?這可是十冬臘月!”

鮮兒被罵得抬不起頭來,說:“紅姐,我唱慣瞭,一時不唱嗓子眼癢癢。”紅頭巾說:“嗓子眼癢癢?你還哪兒癢癢?早看瞭,也是個騷貨,早晚和我一樣,是個賣大炕的主兒!”鮮兒惱瞭,說:“誰是賣大炕的主兒?我不就是唱瞭一口嗎?唱唱的都是賣大炕的嗎?”

紅頭巾說:“你那是唱唱嗎?那是什麼動靜?麻不麻死瞭!不是叫春是什麼?”鮮兒說:“你才叫春!你賣大炕都賣大炕呀?還有臉說人!”紅頭巾一個高兒蹦起來說:“好啊,你敢罵我!”一個大背包把鮮兒扔進雪窩裡。鮮兒像隻小母狼向紅頭巾撲來,說:“我和你拼瞭!”紅頭巾哈哈地笑著說:“行,還有點血性!”夾起鮮兒向馬架子跑去。

傳武背著打獵下套用的行囊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窩子裡艱難地行進著。為瞭壯膽,他不斷地用木棒敲打樹幹,同時扯著嗓子亂吼道:“啊——,哦——”他自己也記不清離開傢有多少日子瞭。從出瞭門就下雪,天地一片白茫茫,讓人連方向都難辨。他逢人就打聽淘金的五道溝,打聽朱開山的信兒,可誰也沒給過他一個準兒。眼見天冷似一天,雪快封瞭路。他揀瞭條山路走,想到林裡找塊避風的地方。

遠處傳來木幫喊山的聲音:“順山倒嘍,迎山倒嘍,橫山倒嘍!”

傳武停下腳步,循著喊聲看去。隻見千米外的山林裡,一棵棵大樹倒下,一團團雪霧騰起。眾木幫一片喊聲:“橫山倒嘍,順山倒嘍,迎山倒嘍!”傳武側耳聽瞭一會兒,加快瞭步伐,卻聽“啪”的一聲,左腳一陣劇疼,他突然被一個狍子套套住瞭,他拼瞭命地掙紮著,可是套越勒越緊。

屋裡,紅頭巾和鮮兒正在給木幫縫補衣服。鮮兒有些感激地對紅頭巾說:“紅姐,我知道你那樣對我是為我好……”紅頭巾做個手勢止住鮮兒,傾聽著屋外的聲音說:“好像有什麼動靜。毀瞭,一定是狍子套著人瞭,我得去看看。”

傳武躺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紅頭巾跑過來,笑瞇瞇地端詳著傳武,卻不給他解套。傳武挺橫,說:“笑什麼?沒看見我被套住瞭?給我解套呀!”紅頭巾笑說:“我當套瞭什麼,原來是個孩崽子,不在傢咂你娘的奶,跑這兒幹嗎?”傳武瞪著眼睛說:“爺們兒出來散散心,你管得著嗎?”紅頭巾咯咯笑著說:“好大個爺們兒,還穿開襠褲吧?我看看,小雀兒睡醒瞭沒有。”說著要解傳武的褲腰帶。

傳武捂著褲襠喊道:“你要幹什麼!”紅頭巾笑著說:“嘿,還知道害臊!讓姑奶奶看看。”說完就動瞭手,傳武忙用另一條腿掃倒欲要解自己褲腰帶的紅頭巾,並順勢用力夾住她的頭,然後雙腿合力,使紅頭巾動彈不得。紅頭巾使勁地掙紮著,傳武死命地夾著她,兩個人一時間僵持著。

紅頭巾喘息著說:“臭小子,力氣還不小。給你解套吧,看樣你比一頭騾子好使。”傳武不放心地說:“說話當真?”紅頭巾說:“姑奶奶說一不二!”傳武松開腿,紅頭巾爬起給他解瞭套。傳武問:“你下的套?”紅頭巾說:“算我晦氣。好瞭,走吧。”

傳武說:“前邊有山場子?”紅頭巾說:“你問誰?”傳武說:“這兒除瞭你還有誰?”紅頭巾說:“我沒名沒姓嗎?”傳武說:“我知道你叫什麼?”紅頭巾說:“你鼻子下長的什麼?塞飯的窟窿?不會問?”

傳武說:“那你叫什麼名?”紅頭巾說:“少教,對大人說話沒有稱呼嗎?”傳武說:“你真囉唆,你叫什麼名?”紅頭巾說:“就叫我紅頭巾吧,不行,叫紅姐。”傳武說:“紅姐,前邊就是山場子?”紅頭巾說:“你問這幹什麼?”

傳武說:“我想做木幫。”紅頭巾哈哈大笑說:“奶毛沒幹就想做木幫?回傢吧。”傳武沮喪地說:“回不去瞭。”紅頭巾說:“怎麼瞭?”傳武說:“找不著我爹我堅決不回去!”紅頭巾說:“看不出來,小小的人兒天大的膽兒。走吧,回去跟你娘認個錯兒,撅起屁股讓她狠狠打一頓就完事瞭。你太小,把頭不會收留你的。”傳武說:“傢,我現在是肯定不回瞭,掙點錢去找我爹。”

屋裡兩面大炕,當中生著大爐子,爐裡燒著柈子,爐子周圍烤著木幫的靰鞡、包腳佈、濕棉褲什麼的,煙氣騰騰。幾十個木幫休憩的休憩,打鬧的打鬧。老獨臂圍著爐子烤餅子。紅頭巾領著傳武進瞭屋,對老獨臂說:“把頭,又來瞭個闖山場子的,交給你瞭。”老獨臂一看是個生臉,頓時拉下臉來:“誰叫你把他領來瞭?這不是個孩子嗎?打發他下山吧,我這兒不收。”

紅頭巾說:“是我領的嗎?我下套子套住的,非要來咱山場子,我甩不掉他,是他自己跟來瞭。”老獨臂說:“你總是有說詞!母狗不放騷,牙狗哪能跟著腚轉?”紅頭巾說:“誰放騷瞭?我看他是塊做木幫的料,你別看他人小,一身的力氣,不比頭騾子好使?”

老獨臂笑罵道:“娘的,說著說著漏兜瞭,放屁的工夫你也能舞弄一個,試過瞭?”紅頭巾咯咯笑著說:“他呀,兒馬蛋子,沒開紮的蘿卜一個!”老獨臂一揮獨臂,說:“那就先領你屋去吧,給他弄點吃的,願意拾掇你就拾掇拾掇,完事就送他下山。”傳武央求說:“把頭,留下我吧,等過瞭這兩個月的蹲襠雪,開瞭山,不用你攆我,我就找我爹去!”紅頭巾拖走傳武,說:“走吧,現在說什麼也沒用,跟我走。”

紅頭巾領著傳武回瞭自己屋,鮮兒正在屋裡給木幫們縫補衣服。她抬頭一看,不禁一個愣怔,這個一身打獵行頭的青壯小子不是傳武嗎?傳武也認出瞭鮮兒,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使勁揉瞭又揉,走到跟前,試著叫道:“鮮兒,是你嗎?”鮮兒從床上躍下來,也叫道:“傳武!”

兩人情不自禁,緊緊地握著對方的手。紅頭巾吃驚道:“你們認識?”鮮兒流著淚說:“紅姐,這就是我對你說的傳文的弟弟,老二傳武。”紅頭巾笑道:“鬧瞭半天是一傢人,我去烀狍子肉。鮮兒,還不叫你叫兄弟上炕暖和暖和!”

紅頭巾在屋外燒上柈子,支上鍋,又端來一笸籮雪,化水煮狍子肉。裡屋,鮮兒已經哭成瞭個淚人兒。傳武也哭著說:“鮮兒姐,沒成想你遭瞭這麼多罪!”鮮兒說:“這麼說你哥一直沒信兒?”傳武說:“沒有,也不知是死是活,娘的眼睛快盼瞎瞭。鮮兒姐,咱不在山場子待瞭,跟我回傢吧,回去娘不知會怎麼高興呢!”

鮮兒搖著頭說:“傳武,姐不能去你傢瞭,姐嫁過人,又當過戲子,姐……”傳武說:“姐,那不是你的錯兒……”鮮兒說:“傳武,什麼都別說瞭,姐這一輩子毀瞭,認命瞭,你還是回去吧,這兒不是養人的地方,你何苦來受這份罪呢?”傳武說:“姐,你不走我也不走,我給你做個伴兒,咱倆一起在這兒混,我一定要混出個樣來,讓我娘看看,我就不信沒三兒有出息。”鮮兒望著傳武:“你能吃得瞭苦?看見木幫是怎麼幹活的瞭?”傳武搖頭說:“沒看見。什麼活不是人幹的?別人能幹我就能幹。”鮮兒說:“吃瞭飯我領你去看看,看看你能不能吃這份苦。”

3

一撥撥木幫抬著巨大的木頭,呼著號子,你追我趕,每一步都邁得氣勢磅礴。

夥計們呀——哎唷!

向前趕呀——哎唷!

憋足勁呀——哎唷!

別松氣呀——哎唷!

掙瞭錢呀——哎唷!

別亂花呀——哎唷!

莫耍錢兒呀——哎唷!

莫耍煙兒啊——哎唷!

見瞭娘們兒躲著走呀——哎唷!

山東還有老婆孩兒呀——哎唷!

眾人吆喝著,每個人的臉都通紅,雙肩因為過度用力而使身體微傾著,雖是寒冬,鬥大的汗粒卻掛在他們額頭。

傳武和鮮兒驚呆瞭,他倆從來沒有看到這樣的場面。鮮兒說:“傳武,你能吃得瞭這份兒苦?”傳武說:“隻要能陪著姐,什麼苦我都能吃!”鮮兒嘆口氣說:“還不知老把頭留不留你呢。這樣吧,他們住在那兒,姐不方便去,你去看看老把頭在不在?”

傳武徑直進瞭木幫夥計的屋,好奇地看著屋子,摸摸這兒,摸摸那兒,突然發現瞭酒壺裡的酒,喝瞭一口,又喝瞭一口……

木幫疲憊不堪地收工回來,擁進屋裡。眾木幫燒柈子的,烤鞋襪的,啃幹糧的,各自忙活著。一個叫老刁的精瘦的漢子拿起酒壺要喝酒,卻發現酒壺空瞭,大喊道:“誰他媽的偷酒喝瞭?大個子,是不是你喝瞭?”大個子說:“沒有啊!”大傢互相猜疑指責。老獨臂進瞭屋,呵斥道:“吵什麼?鱉吵灣呀!”大個子說:“把頭,有人偷酒喝瞭!”老獨臂說:“誰偷瞭?偷瞭就認賬,別他媽的像娘們兒似的夾夾咕咕,爽快點!”

大炕暗處突然傳來瞭鼾聲,隻見傳武正在昏睡。大個子過來聞瞭聞傳武的嘴,揪起傳武就打,說:“他媽的,是這兔崽子偷的!”傳武瘋狗似的咬著大個子的胳膊不放。大個子一聲慘叫躥出老遠,說:“哎呀娘呀,這狼崽子,咬死俺瞭!”眾人大驚失色。老獨臂微微笑著說:“嗯,是隻獸兒!兔崽子,過來!”傳武過來。老獨臂說:“想留下不是?”傳武說:“說什麼也不走瞭。”

老獨臂說:“那好,隻要你答應我個條件。”傳武說:“你說。”老獨臂說:“這個月十六是我的生日,我要好好慶賀,三天之內你給我拖回隻狼來就收留你。”傳武說:“你說話算數?”老獨臂說:“我出口的話句句都是砸進木頭裡的釘子,拔不出來!”

傳武在自己打獵用的行囊中拿出個套子,在林中選瞭個地方埋設下,自己在不遠處溜達瞭半天,卻連個狼影也沒見著,腹內已空空的,無奈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馬架子。鮮兒堵在門口,問:“傳武,套著瞭?”傳武搖搖頭。鮮兒說:“你到底會不會套?”傳武說:“傻狍子和兔子什麼的都套過,就是沒套過狼,都差不多吧?”鮮兒說:“你問我?我問誰去?吃沒吃飯?”傳武說:“誰也不給。”鮮兒說:“跟我來吧。”

紅頭巾從外邊進來,盯著傳武說:“鮮兒,你把吃的給他瞭?你個賤貨,把頭怎麼說的?這三天不管他飯,讓他自己刨食,你給他吃的算怎麼回事?看上他瞭?想吃童子雞是不是?口味挺高的!”鮮兒說:“紅姐,別說得這麼難聽,他是我弟弟!”

紅頭巾冷冷地對傳武說:“你當老獨臂真的過生日?他一年不知要過多少生日,一要整治人就過生日,把人攆出去套狼。你隻有兩天的工夫瞭,你不知道這個老獨臂,他的毒性大著呢,皇帝老子也難叫他改口!”

傳武又搖搖晃晃地進瞭林子,下好的套子還是空的。他守瞭一陣子,不知不覺倚在樹幹上慢慢地睡著瞭。鮮兒趕著雪爬犁來瞭,她知道這個朱傢老二的性子,哪裡放得下心,果不然,她趕到的時候,傳武已經凍僵瞭,她拍著他的臉說:“傳武,你醒醒,千萬不敢睡瞭,睡過去就沒命瞭!”鮮兒穩住神,努著勁把傳武拉到爬犁上,往回路奔去。

回到屋,她把傳武放到炕上,用雪擦著他的手腳、胸膛。凍僵的傳武毫無知覺。始終在裡屋冷眼觀望的紅頭巾破口大罵道:“你個騷貨,等不及瞭?”鮮兒委屈地說:“紅姐,他都凍硬瞭,我看他太可憐瞭!”紅頭巾火氣挺大,說:“活該,是他自己找的!”說完摔門而去。

良久,傳武終於被搓醒瞭,輕聲地說:“姐。”鮮兒心疼地哭泣著說:“傳武,你把姐嚇死瞭,你還是離開山場子吧,姐求你瞭!”傳武也哭著說:“姐,你不走我就不走,我死活要和你在一起。明天我還要去,我一定會套著狼的,大哥不在眼前我就是你的親人瞭,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在這裡受苦瞭!”說著說著,又昏睡過去,嘴裡喃喃地說,“姐,我還冷,你摟著我睡一會兒吧……”

鮮兒紅瞭臉,但還是摟住瞭昏睡的傳武,輕輕地哼著歌謠:

悠啊,悠啊,

快點睡覺別哭瞭。

狼來瞭,虎來瞭,

瞎子背著鼓來瞭。

老虎媽子跳墻瞭,

舌頭伸出老長瞭,

正在窗外望你哪。

咬豬瞭,咬羊瞭,

寶寶你可別哭瞭……

鮮兒唱著,唱著,一串串淚珠滴到傳武身上。見傳武睡熟瞭,鮮兒給他蓋好被,橫橫心進瞭木幫屋。老獨臂正在抽煙兒上神兒,瞅瞭她一眼沒吱聲。鮮兒說:“爺爺,你就放過傳武吧,別折騰他瞭,留下他吧!”

老獨臂磕磕煙袋鍋子說:“這是山場子,不是戲班子,這兒的角兒是我,不是你,輪不到你說話!讓他套狼自有我的道理,他沒有能耐套著狼就沒能耐待在這兒,這兒不是人待的地方,能待住的都是獸兒,是長著獠牙的獸兒!告訴他,套不著狼就別回來瞭,明天可是最後一天瞭!”

鮮兒說:“爺爺,你的心腸怎麼這麼冷呢?不能先讓他在這兒幹幾天試試?他要是你的孫子呢?”老獨臂說:“我的孫子?要是我的孫子我早就一頓亂棒打走瞭!你也別費唾沫瞭,我要到場子看看。”

第二天一大早,傳武醒瞭,披上衣服就要走,鮮兒把一個雪爬犁交給他,說:“傳武,趕著雪爬犁去吧,這是紅頭巾借的,今天要是套著瞭更好,實在套不著早點回來,山場子不留你,姐也不在這兒待瞭,姐下山。”傳武笑著說:“姐,你答應跟我回傢?”鮮兒搖搖頭說:“你的傢我是不會去的,找個主兒嫁瞭吧。”

傳武急瞭,說:“姐,不能啊,你不等我哥哥瞭?”鮮兒傷心道:“別說他瞭,我和他就當是一場夢,我早就尋思開瞭,和他有情沒緣,成不瞭夫妻。”傳武感動地說:“姐,你昨天是不是哭瞭?”鮮兒說:“什麼也別說瞭,快走吧!”

傳武趕著雪爬犁在林中飛馳。一會兒工夫,趕到下套子的地方,傳武驚呆瞭,他驚喜地看到,狼套上分明套著一隻狼!那狼已經死瞭,身體凍得梆硬。傳武從套子上卸下狼,裝上雪爬犁,打瞭個響鞭飛馳而去。一路上,他大聲地對著林海笑著,喊著:“套著瞭!套著瞭!山神爺收留我瞭!”

他扛著狼走進屋子,鮮兒跟在他身後。傳武把狼重重地摔到地上,大聲地說:“把頭,狼套著瞭!”眾木幫圍攏過來,議論著:“啊?真套著瞭!好大一隻狼呀!”“這小子,還真有點玩意兒!”大個子有點不信,踢著狼說:“不是條狗吧?”老獨臂過來,蹲下看看,毫無表情地站起身來,對傳武說:“行瞭,留下來吧。大個子,你帶他吧。”鮮兒高興得眼淚都流出來瞭。

老獨臂沒再說話,回身進瞭裡屋,紅頭巾正在裡頭炕上坐著。老獨臂一雙眼睛凝如點漆,盯著紅頭巾,冷笑著說:“這隻狼是你掛到套子上的吧?”紅頭巾說:“怎麼會是我呢?我有這能耐?”老獨臂冷冷道:“你瞞不瞭我,是你用槍打死瞭狼,又把槍眼用松油堵瞭掛到套子上。看來你真是喜歡這個孩子瞭!”紅頭巾淡淡地說:“看出來瞭?我是喜歡!我喜歡他渾身野性,像隻小野獸!”

傳武在劈柈子,手起斧落,一起一伏間,他青春的力氣和朝氣盡露無遺。紅頭巾嗑著一把松子倚在門邊上,出神地看著。傳武看看她,說:“紅姐,謝謝你。”紅頭巾問:“謝我什麼?”傳武說:“我聽大個子說瞭,那隻狼是你給我掛在套子上的,你疼我,護著我,我以後要好好報答你。”紅頭巾說:“不用謝,也不圖你報答,我還會護著你的,你什麼時候身上沒有野味瞭,我就不管你瞭。過兩天你就得上山抬二杠,到時候我就看你是不是個爺們。哎,我可告訴你,你以後離鮮兒遠點兒。”傳武愣瞭,問:“為什麼?”

紅頭巾說:“你要是和她在一塊兒,時間長瞭就什麼都不是瞭!”說罷扭身走瞭。傳武聽不懂她話裡的意思,怔怔地站在那兒。

4

歸楞大戰開始瞭,哼唷咳喲的號子聲不絕於耳。喊山聲此起彼伏:“順山倒瞭!排山倒瞭!迎山倒瞭!”木幫八人一幫,抬著巨大的原木前行。采伐的兩個人一組,用快碼子大肚子鋸鋸樹,用開山斧“要楂”。

紅頭巾抬著木頭跟木幫叫號:“爺們兒們,加把勁呀,今天日子好,誰超過我今晚就犒勞他,和他放大炕!”大個子興奮地說:“是啊?夥計們,還要命嗎?趕快跑啊!”木幫夥計你追我攆,林子裡充滿瞭活力,打遠看,隻見一根根原木朝前躥。

木幫老刁帶著自己的一幫人扯開瞭嗓子唱葷曲,大個子帶著另一幫簡短地應和著:

誰的屁股圓呀?

咱妹子呀!

誰的臉子俏呀?

紅頭巾呀!

楊柳小腰。

委實好哇!

大腳片子。

沒處找啊!

……

一直幹到入瞭夜,大傢才回屋吃飯。大個子從屋外進來,悄悄地對傳武說:“夥計,紅頭巾叫你去呢。”傳武說:“叫我?去幹什麼?”大個子笑瞭笑說:“你忘瞭?今天歸楞,咱們這幫贏瞭,紅頭巾點名要招待你呢。正在大熱炕上等你呢,快去呀!”傳武笑瞭笑說:“我不去。”

木幫起哄道:“別叫他瞭,是個沒長把的!”“就是有把也沒能兒。”“他見過什麼?別嚇著孩子!”傳武被逼急瞭,忽地站起來說:“有什麼呀!不就是女人嗎?”說著朝外走去。

他走到紅頭巾門口停下腳步,有些猶豫。鮮兒不知從哪兒冒瞭出來,一把揪住他,厲聲地說:“傳武,你不能進去!”傳武被嚇瞭一跳,他不知道鮮兒哪來的那麼大的力氣,說:“姐,你的力氣不小呢。”鮮兒道:“你才多大就不走好道!這是你來的地方嗎?啊?給我回去!”

紅頭巾推開門,說:“我當是誰在門口吵吵呢,鮮兒,是你呀!我和小兄弟熱乎熱乎,你插的什麼杠!想虎口奪食兒不是?沒你這麼幹的。”鮮兒央求說:“紅姐,他還是個孩子,你放過他吧!”紅頭巾說:“怎麼瞭?我是害他嗎?他大小是個男人。你別飽漢不知餓漢子饑,他這麼大瞭,也該給他放放閘瞭。”

鮮兒紅眼瞭,說:“紅頭巾,你今天要是把他勾引壞瞭,我和你對命!”說完一把揪住紅頭巾撒開瞭潑。紅頭巾火瞭:“唉喲嗬,和我撒潑?今天我還把他要定瞭!”兩個人撕扯起來。紅頭巾力大無比,抱起鮮兒扔進雪窩,拽著發呆的傳武進瞭屋子,反身把門扣上。她拉扯著還在發呆的傳武,邊走邊說:“瞧你這傻樣兒,趕快脫下靰鞡,上炕!”傳武迷惑不解:“上炕?上炕幹什麼?”

紅頭巾把傳武拽到炕沿邊坐下:“說你傻還真傻呀?山場子的活,今天活著明天還不知埋哪兒,有口氣就受活受活吧,姐今天就讓你嘗嘗做男人的滋味兒,別死瞭還是個童子雞,趕快脫靰鞡!”還在發呆的傳武面對咄咄逼人的紅頭巾,一時不知該怎麼辦。

紅頭巾見此,雙手捧著傳武的臉,溫情地挑逗著說:“不喜歡姐嗎?姐不中你的意?”說著脫瞭披在身上的紅棉襖,露出紅肚兜,一對豪乳頂在胸前。她爬到床上對傳武嫣然一笑說:“來啊,快上來。”傳武兩眼死死地盯著紅頭巾的胸脯,喘瞭粗氣。

紅頭巾伸出一隻手,抓過傳武的一隻手,輕輕撫摸著,悄聲地說:“快把衣服脫瞭,上來。”傳武不知何故,身體突然一僵,隨即“媽呀”一聲,捂著褲襠跑出去——他跑馬瞭。紅頭巾哈哈大笑,笑過自語道:“這孩子,還挺有意思,臉皮兒薄,招人喜歡。”

傳武從屋裡開門跑出,忽然看到鮮兒站在雪地裡瞪著他。傳武走近鮮兒,認真地說:“姐,我啥也沒幹,真的沒幹。”鮮兒望著他直哭。傳武問道:“姐,你怎麼瞭?我真的沒幹,我要是撒謊,我就不得好死!”

鮮兒一把捂住傳武的嘴說:“別再說瞭!姐信你……傳武,原來姐巴望你留在這兒,咱好做個伴兒,可現在姐盼著你趕緊走,這不是個好地方,你走吧!”傳武說:“姐,你光說這兒不是好地方,那你怎麼不走呢?我還是那句話,要走咱就一塊走。”鮮兒眼淚流下來,說:“姐走不瞭啦,沒有地方去啊,姐沒人要啊!”

傳武也哭著說:“姐,不能啊,我哥回來會要你的,你都是為瞭他呀,他不能不長良心!他不要你,我就宰瞭他!”鮮兒被傳武的話打動,情不自禁地抱著他失聲痛哭。紅頭巾站在門裡,怔怔地看著他倆。

老刁病瞭,疼得在大炕上打滾兒折騰,呻吟不停。其他人無奈地看著。傳武急切地問旁邊的大個子說:“大夥怎麼都跟沒事似的?再不想辦法救他,他可就完瞭!”大個子淡淡地說:“兄弟,你初來乍到,頭次見這種事,時間長瞭你就習慣瞭。幹咱們這行的,命硬不硬,老天爺說瞭算。”

老獨臂擎著三棱子大馬蹄針走進屋,說:“老刁怎麼瞭?我看看。”大個子說:“老刁肚子疼,抗不瞭啦,你快救救他!”老獨臂觀察著老刁,面無表情地說:“看這樣夠嗆,放放血試試吧,活過來算他命大。死瞭就算他命中註定。你們給我按住他。”大個子、傳武幾個把老刁按住。

老獨臂用三棱子大馬蹄針挑著老刁的身子放血。一股鮮血滋瞭老獨臂一臉。老刁掙紮瞭一回,漸漸地沒聲息瞭。大個子說:“把頭,人不行瞭。”

老獨臂抹去臉上的血,翻瞭翻老刁的眼皮,一揮手,冷冷道:“抬出去扔瞭吧,媽拉個巴子,臨死還作索我一臉血,晦氣!”傳武目睹著這一切,向老獨臂投去仇恨的目光。老獨臂讀懂瞭傳武的眼神,惡狠狠地說:“別拿眼睛斜楞我,如果你還想幹這一行,你的下場比他好不到哪兒去,就是走出山場子也逃不出水場子!”

山場子林區臨時搭建的山神廟裡供著雞鴨魚肉加堅果,那是林區裡供奉山神爺的供果。傳武在傢裡養瞭嘴饞的毛病,又正是青春淘氣的年齡,他早就瞄上瞭這些供品。隔三差五就會尋摸點打牙祭,這一天,他看看四周沒人,又把手伸向供果。忽然幾個木幫呼喊著從隱蔽處跑出來,說:“抓著瞭,是你這小子!”

傳武被綁著,押回山屋子。老獨臂抹搭著眼皮說:“他偷吃山神爺供果,犯瞭山規,按老規矩辦,放到老林子裡去吧。”鮮兒跪在地上哭求道:“把頭,你就饒瞭他這一回吧,他還小啊,不懂事。”老獨臂說:“誰求情也沒用,不能破瞭規矩,破瞭規矩是要遭山神爺報應的,要是能回來那是山神爺饒瞭他,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吧。”

密林深處,幾個木幫扔下被蒙著眼睛的傳武,又趕著雪爬犁疾駛而返。傳武掙紮著揭開蒙眼睛的黑佈,順著雪爬犁的印轍追去。可追瞭一段,漫天飛霧,再也尋不著車轍的印痕,傳武踉踉蹌蹌地跋涉在密林,他迷路瞭。

山場子紅頭巾的馬架子這邊,鮮兒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她說:“紅姐,他回不來瞭,一定是叫狼吃瞭,我找瞭這麼久,找不著啊,怎麼辦啊!都是我害瞭他,早知道是這個下場,我就聽他的話下山好瞭。嗚……”紅頭巾煩躁地說:“你就會哭,哭起來也浪丟丟的。唉,我再去找找吧。”

鮮兒說:“等等,我也去!”紅頭巾回身一腳把鮮兒踹回屋裡,說:“挺你的屍吧,到哪兒也是個累贅!”

筋疲力盡的傳武終於走出密林來到路邊,他再也堅持不住,靠著路邊的樹木緩緩倒下。紅頭巾策馬駛來,抱起傳武,摸摸他的胸口,放到馬上,又策馬返去。

到瞭山場路口,他把傳武推下馬,說:“你自己回去吧,千萬別說是我救你的,要不然你還活不瞭。”傳武站在地上咬牙切齒地說:“老獨臂,我早晚要殺瞭你!”紅頭巾冷笑道:“得瞭吧,你不是他的對手!”傳武不服道:“不就是一個獨臂老人嗎?有什麼呀!”紅頭巾說:“你呀,不知道他的根底!你知道他早些年是幹什麼的?”傳武搖頭。

紅頭巾說:“他當過捻子,還是個頭領。”傳武大吃一驚,說:“真的啊!他殺過人?”紅頭巾說:“想知道?去問他!”紅頭巾從懷裡掏出一塊熟肉,扔給傳武說:“慢點吃,別噎著。”然後兀自策馬而去。傳武看著手中的熟肉,充滿感激地註視著離去的紅頭巾。

5

老獨臂坐在樺樹皮桶裡,傳武給他仔細地搓澡,驚詫地看著老獨臂一身的傷疤。老獨臂瞇縫著眼睛說:“孩子,說實話,自己找回來的?”傳武沒吱聲。老獨臂說:“我知道你會回來,她不會讓你死的,她喜歡上你瞭。你小子,有女人緣啊。”

傳武探詢道:“爺爺,你老傢是曹州的?”老獨臂說:“嗯?她對你說瞭什麼?這個騷娘們兒,那張破嘴早晚要給她縫上!”傳武撫摸著一個個傷疤說:“爺爺,這些傷疤都是你當捻子的時候留下的?”老獨臂不語。

傳武說:“這個,刀疤吧?我爹也有一個。”老獨臂說:“你爹真是義和團的?殺過洋毛子?”傳武說:“真的!”

老獨臂道:“你說這個疤?這是我身上的第一塊疤。那時候我和你現在的歲數差不多,我姐叫本村的惡霸老財糟蹋瞭,讓他們全傢糟蹋瞭,為瞭給姐報仇我入瞭捻子,帶著弟兄攻進惡霸老財的圍子,我一口氣殺瞭惡霸一傢六口,留下這塊刀疤。”

傳武倒吸一口涼氣,道:“爺爺,你下得去手?”老獨臂輕描淡寫道:“仇到瞭不報就得死的時候殺人就紅瞭眼,過後也不忍,可絕不後悔。”傳武說:“那這些呢?”老獨臂說:“這些呀?一塊疤就是一場惡戰,就是幾條官兵的人命,沒有什麼好說的。”

傳武說:“這個好像不是刀疤,也不是槍傷,像是咬的牙印。”老獨臂突然哈哈大笑說:“你說這個?那一年我在哈爾濱遇上瞭一個俄羅斯娘們兒,大夥都叫她大洋馬。”傳武說:“俄羅斯娘們兒?我還從來沒見過,漂亮嗎?”

老獨臂說:“漂亮,奶子比你的屁股都大,走起道兒來亂顫,迷死人。這娘們兒,纏著我不放,死活要我娶她。我是自在慣瞭的人,不想拴在女人的褲腰帶上。有一晚上和她熱乎夠瞭,我說要和她分手到山場子做木幫,她非要我帶著,我沒應承。這臭娘們兒,抱著我就咬,我把她的屁股都打腫瞭還是不撒口。那是女人嗎?是獸兒!我可告訴你,俄羅斯娘們兒可不敢招惹,勁兒特別大,上來那股勁兒沒完沒瞭,又撕又咬,沒幾個爺們兒能抗得住。跟你說這些幹什麼?你還不懂。”

傳武說:“爺爺,你的胳膊是怎麼丟的?叫官兵砍瞭?”老獨臂說:“你好好看看,這是刀砍的嗎?那一年我在老林子裡遇見瞭一隻虎,那虎看樣好多日子沒吃食瞭,肚子溜癟。唉,你武藝再高也和它沒法使,人傢不接招,什麼螳螂通臂,不理睬,張著大嘴撲過來就咬。我也是急瞭眼,就勢把胳膊捅進老虎嗓子眼兒裡瞭。老虎噎得直翻白眼兒,可到底把我胳膊咬掉瞭。我一看,娘的,吃虧的買賣咱不能幹,不能舍本兒,忍著痛把手裡木棒捅進老虎屁眼裡。老虎沒嘗過這滋味兒,吼又吼不出來,撒歡兒跑瞭。約摸半個月以後吧,我見老虎死在林子裡。老遠地看著,我就奇瞭怪,這老虎怎麼長著兩隻尾巴?近前一看,哈哈,一隻是真尾巴,另一隻是我那根木棒,還插在老虎的屁眼裡呢!”

說到這裡,爺兒倆哈哈大笑。

笑夠瞭,傳武問道:“爺爺,你離開老傢小四十年瞭吧?想不想?”老獨臂的臉又冷瞭下來,說:“老傢的親人被官兵殺絕瞭,我沒老傢瞭,老林子就是我的傢。”傳武說:“爺爺,聽口音紅姐也是曹州人,你們是老鄉吧?”老獨臂說:“嗯。”

傳武說:“她一個女的怎麼到山場子來瞭?”老獨臂說:“唉,都是闖關東的人,誰沒有段傷心的老事呢?就別揭人傢的瘡疤瞭,打聽人傢的老底兒在咱這兒是犯忌的。我今天不知怎麼瞭,對你說瞭這麼多,有些事我對誰都沒說過,怎麼都告訴你瞭呢?你可不能給我說出去,說出去我就要瞭你的小命!”

傳武說:“爺爺,你就放心,我把你說的話爛到肚子也不會對別人說。”老獨臂似乎在想些什麼,自語道:“這兩個孩子,就是歲數差得大瞭點,性子倒也合得來。唉,順其自然吧。”傳武說:“爺爺,你說些什麼?”

老獨臂回過神來說:“沒說什麼。”

冬日深夜的林場,靜謐中透出陣陣寒氣,紅頭巾馬架子外,大個子哼著小調走來。傳武擋住去路。大個子說:“傳武?你要幹什麼?”傳武說:“我不讓你進去!”大個子說:“關你屁事?滾!”傳武說:“我讓你滾!”大個子說:“欠揍你!”兩個人打瞭起來。

兩個男人的戰鬥很快以傳武的頭破血流結束瞭。裡屋,紅頭巾為傳武擦著臉上的血,鮮兒從旁邊幫著忙。紅頭巾對傳武說:“你這是幹什麼?姐是願意,你打人傢幹什麼?”傳武說:“姐,你三番五次救瞭我,就是我的親姐姐,我敬重你,我不讓你這樣活著!”紅頭巾訓斥道:“你小孩子懂什麼?這就是日子!”傳武說:“姐,我知道你也是好人傢的閨女,你不該這樣,別這樣瞭,我掙錢養活你。”

紅頭巾心頭一熱,情不自禁地把傳武摟在懷裡說:“好弟弟,姐不用你養活,姐這一輩子就這樣瞭,你可要好好活著,活得像個爺們兒!鮮兒你說呢?”一直聽著兩個人說話的鮮兒真誠地說:“紅姐,我還是第一次聽你這樣說話,真好!”

《闖關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