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夥土匪馬隊沖進一座村落。後面,土匪頭目老四喊道:“二掌櫃!”馬隊停住。為首的二掌櫃掉轉馬頭,好一個俊俏的女當傢,卻是鮮兒。鮮兒問:“啥事兒?老四。”老四策馬過來說:“薑炮頭讓等他一會兒。”鮮兒說:“砸完窯就麻溜撤,磨蹭啥呀?”老四笑嘻嘻地湊近鮮兒,說瞭幾句,鮮兒勃然變色,她沖土匪們一揮手說:“回去!”馬隊原路折回。
鮮兒和眾土匪擁進院子,紛紛跳下馬。鮮兒喊道:“薑炮頭!你給我出來!”正房大門裡走出薑炮頭,邊走邊系褲腰帶,說:“嘿嘿,這小媳婦兒,挺撩人兒的。”一位年輕媳婦從屋裡爬到門口,大罵道:“土匪!牲口!你們要遭天打雷劈呀……”鮮兒怒不可遏,拔出駁殼槍說:“薑炮頭,你壞瞭綹規,我點(斃)瞭你!”老四見狀一下子抓起鮮兒持槍的胳膊。槍響煙起,子彈射向瞭天空。幾個土匪忙上前勸阻說:“二掌櫃的,饒他一回吧!”“二掌櫃的,回山上再說吧!”“回去讓大掌櫃的處置吧!”薑炮頭輕蔑地看著鮮兒說:“對,要殺要剮,大掌櫃的說瞭算!”鮮兒冷笑一聲說:“好!就聽大掌櫃的!”又命令土匪說:“把他綁瞭!”
山路上,鮮兒率領馬隊趕回山寨。鮮兒的馬後拖著一根繩子,繩子系著五花大綁的薑炮頭。薑炮頭趔趔趄趄地走著,仍是一臉的倔犟。老四在薑炮頭身邊跳下馬說:“老薑啊,你就服個軟吧。”薑炮頭說:“我服她?一個娘們兒!”回瞭二龍山大寨,大掌櫃和幾個土匪迎出山門。鮮兒和眾土匪下瞭馬。大掌櫃說:“二掌櫃的,辛苦啦!咋樣?這窯砸得響不響啊?”鮮兒說:“動靜大去瞭!”大掌櫃說:“你頭一次領人出去,我還擔心你砸個啞巴窯呢!”鮮兒說:“小菜兒!”被綁縛的薑炮頭沖過來。他衣褲破碎,滿臉是血。
他喊聲“大哥”給大掌櫃的跪下瞭。大掌櫃說:“咋整的,血葫蘆似的。”鮮兒說:“你讓他自個兒說!”薑炮頭說:“我,我睡瞭個小媳婦兒……”大掌櫃說:“你……”薑炮頭說:“大掌櫃,就這一回,下回不瞭。”大掌櫃一腳踹倒薑炮頭,怒道:“看你這份出息!你連自己褲襠裡的玩意兒都管不住!把他關籠子裡去!”
回瞭二龍廳裡,鮮兒和大掌櫃大吵。大掌櫃說:“咋的?你想要薑炮頭的命?”鮮兒說:“要不是幾個弟兄攔著,我當場就點瞭他瞭!”大掌櫃說:“他可是咱四梁八柱的大打頭的,炮頭呀!”鮮兒說:“那就更應該懂得規矩!橫推立壓,就是死罪!”大掌櫃說:“打也打瞭,罰也罰瞭,你就放他一馬吧。你想立二掌櫃的威風,我也算給你面子瞭。我關他三天!”鮮兒說:“鎮三江,你還想要不要你的綹子瞭?都他媽的這麼胡鬧下去,咱們在江湖上還敢報號嗎?”大掌櫃說:“鮮兒,你急歪啥呀?其實,我也煩他們胡整。可都是自傢兄弟,犯不上太較真兒。”鮮兒摘下駁殼槍,往桌子上一摔,說:“那好,鎮三江,你就跟你的弟兄們混吧,我走!”鮮兒抬步便走。
大掌櫃攔住她說:“你這是幹啥呀?趕年集呢?說走就走?”鮮兒說:“禍禍女人的人,就不是好人!你知道薑炮頭糟蹋的那個小媳婦兒罵咱們什麼嗎?是牲口!要遭天打雷劈!”鮮兒哭瞭。大掌櫃軟瞭下來說:“好吧,就依你……”
木柵的牢門前,圍著老四等幾個土匪。柵欄裡,薑炮頭正笑嘻嘻地跟他們交談。鮮兒笑瞇瞇地走來,說:“老四,把門打開吧。”老四忙開鎖,打開門。薑炮頭走出牢門,沖鮮兒笑笑說:“謝謝二掌櫃的,沒到晚上就讓我出來瞭。”鮮兒說:“你走吧。”薑炮頭說:“走?上哪兒去?”鮮兒說:“上哪兒去?這一要看你的腿腳快不快,二要看我的槍子兒準不準。”鮮兒臉色突變,拔出插在腰間的駁殼槍。
薑炮頭這回可害怕瞭,撲通跪在地下求饒道:“二掌櫃的,二掌櫃的,饒命啊……”鮮兒說:“我這是按綹規辦事,清除害群之馬。薑炮頭,你馬上可以跑,我一槍打不著你的腦袋,算你命大,也算你拔瞭香頭(退出綹子),你愛上哪兒去上哪兒去,我絕不開第二槍!”薑炮頭轉身落荒跑去。鮮兒冷冷一笑,揚手一槍,薑炮頭頓時倒地。老四和幾個土匪呆住瞭。鮮兒把槍插到腰間,看著幾個人說:“誰要是再壞瞭綹規,這就是樣兒!還愣著幹啥?去買口上好的棺材,挑個好地界埋瞭。再打發人給他傢送去五百塊大洋!都記好瞭,咱們這夥兄弟就應該拉出去,能打能拼,殺富濟貧,除暴安良;住下來,守規矩,練本事,護一方百姓。”老四咋舌說:“從古至今還沒有這樣的胡子呢。”鮮兒說:“我就要帶出這麼支隊伍來,不行嗎?”
哈爾濱已下起瞭大雪。
潘五爺、葛掌櫃、於掌櫃圍著一個炭火盆說話。葛掌櫃說:“你說說,按理說這大冷天的,開館子也是淡季瞭,可他朱傢菜館還是那麼紅火。你再看我那館子,星崩的,一天也就那麼兩三個人兒……”潘五爺說:“人傢老朱傢就是會做,天冷瞭,上火鍋,這大冷天的,吃火鍋多泰和。”葛掌櫃說:“我也上瞭,可也沒人去呀!”於掌櫃說:“快拉倒吧,你那火鍋真不咋樣,要味兒沒味兒,要實惠不實惠。”葛掌櫃說:“潘五爺,你看看,咱熱河人就是心不齊。你再看看人傢山東菜館裡頭,全是他們山東人,真捧場啊!”
潘五爺說:“你讓我們捧場,你也得說得過去呀,別總那麼摳摳搜搜的!”幾個爺們說著話,潘五奶一手攥著雞毛撣子,一手拽著潘老大的耳朵走進來。潘五爺說:“老東西!他都多大瞭,你還薅他的耳朵。”潘五奶說:“多大他也不著調!”她松開潘老大的耳朵,“他出息得大發瞭,竟跟一個小孩子打架。”潘老大說:“你知道那孩子是誰嗎?是劉掌櫃的兒子!他拿彈弓子抻我!都好幾回瞭!”潘五爺說:“劉掌櫃的兒子?看來,姓劉的是把仇口傳給他兒子瞭。”葛掌櫃說:“姓劉的欠收拾!”潘五爺說:“收拾他有啥用?他已經是條落水狗瞭,他得靠別人替他出氣。還是那話,絕不能讓山東人還過陽來!”
2
山東菜館裡,有幾桌客人在吃飯,跑堂夥計正忙著招呼客人。忽然進來瞭幾個白俄士兵,還押著個五花大綁的中國人,卻是二龍山大掌櫃鎮三江。各桌的客人都一驚。俄國士兵把大掌櫃的推到墻角,自己圍著桌子坐下來。一士兵比比畫畫地喊道:“飯!菜!酒!”
鎮三江說:“老毛子,牛逼啥呀?你們都是喪傢犬啦!你們俄國的窮黨坐天下瞭,就是沒騰出功夫收拾你們,你們揚棒不瞭幾天啦!” 朱開山聽瞭夥計的報告從後廚走過來,他看看鎮三江問那幾個俄國士兵說:“他,犯瞭啥事兒呀?為啥抓他呀?” 一個俄國士兵比畫著道:“他,拿槍,搶我們俄國商人,土匪!帶回去,殺他的頭。”朱傳文和跑堂的端來幾盤菜,又倒上酒。幾個俄國士兵大吃二喝起來。
朱開山對跑堂的說:“去,端碗水來。”跑堂的把水端來,朱開山接過,送到鎮三江的嘴邊,說:“喝口水吧。”鎮三江笑瞭一笑,“咕咚咕咚”地喝瞭下去。朱開山說:“好漢,你還要點兒什麼?”鎮三江說:“我也餓啦!”朱開山說:“那也給你弄點兒吃的吧。”一俄國士兵擺手阻止說:“不行!”鎮三江說:“老毛子!殺頭也得讓人吃飽瞭呀!咋也不能讓我成餓死鬼吧?”
朱開山沖俄國士兵笑笑說:“他的飯錢,連你們的飯錢,都由小店出瞭。”一俄國士兵說:“你出?好!好!”朱開山讓鎮三江的在旁邊桌子坐下,沖跑堂的喊道:“給好漢盛一大碗飯。”鎮三江說:“還是來碗酒吧。”朱開山說:“好。”又喊道,“再來一大碗酒!”鎮三江說:“你們館子有啥像樣的下酒菜也上點兒來。”朱開山說:“這現成。”
那文和秀兒遠遠看著,那文說:“這個胡子膽兒可真夠肥的瞭,竟敢搶老毛子。大清國那工夫,連王爺都怕洋人。”秀兒說:“哎,咱爹那麼心疼這個胡子,是不是跟他當年鬧義和團殺洋人有關?”那文說:“興許。”朱傳文進來說:“真是條漢子!命都要沒瞭,還能吃能喝的。”
鎮三江酒足飯飽說:“不錯!酒不錯,菜也不錯!謝謝你,老掌櫃的,還得麻煩喂我。”朱開山用毛巾給鎮三江擦擦嘴,說:“別謝,說實在的,我挺佩服你。”鎮三江說:“佩服我?我更佩服你,你能把我一個要死的胡子整得這麼樂呵,趕上及時雨宋江瞭!”朱開山說:“那我這就成瞭忠義堂瞭!”二人大笑起來。
鎮三江說:“老掌櫃的,問你一個事兒:能不能給帶個道兒?”朱開山說:“爺們兒,你這話怎講啊?”鎮三江一笑說:“怎講?就是請你給俺帶個逃生的道兒。”朱開山說:“爺們兒,你這可是要我這小店的命啊。我可趕不上宋江。”鎮三江呵呵笑瞭說:“放心吧,爺們兒,我也就是求你帶我去趟茅房!”朱開山笑瞭說:“這好說,來吧。”二人站起身。一俄國士兵喊起來說:“不許!”鎮三江說:“我拉屎!”朱開山對俄國士兵賠著笑臉說:“他要上茅房。”一俄國士兵狐疑地看著他倆,持槍跟上。
朱開山引著大掌櫃去茅房。鎮三江低聲說:“老掌櫃的,爺們兒我是個要死的人瞭,有點兒東西想送給你。”朱開山問:“啥東西?”鎮三江說:“就是我搶俄國人的那幾兩散碎銀子。”朱開山說:“你這一去,說不定要吃多少苦,受多少難呢,留那點兒銀子,去打點牢獄裡管事兒的人吧,你也好少遭點兒罪。”
鎮三江笑瞭說:“我是連死都不怕的人,還管他媽什麼過堂上刑?”他回身看看跟著的俄國士兵,把聲音壓得更低說,“我那銀子就藏在城東關帝廟後面一棵老槐樹的石頭下。你去取吧。”朱開山說:“你為啥要把銀子給我?”鎮三江說:“就為瞭今天你能給我這個要死的胡子管瞭頓飽飯。中國人有句老話,叫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俄國士兵不耐煩瞭,催促道:“快!快!”鎮三江沖那俄國士兵喊瞭一嗓子說:“老子不拉啦!”說著返身往回走。俄國士兵愣瞭一下,忙跟上去。鎮三江又回過頭來,笑著對朱開山說:“老掌櫃的,你對俺的這個情分,俺隻有下輩子還瞭!”
晚上,朱開山向文他娘和傳文講白天的事兒。傳文問:“銀子?真的嗎?”朱開山說:“那漢子說的肯定是真話。”文他娘說:“他敢上手搶老毛子,也算得上是條漢子瞭。”那文說:“為那幾個碎銀子,搭上條命,真真是不值當。”傳文說:“爹,是不是去那老槐樹下看看?趕趟真有銀子,也算他給瞭咱飯菜錢。”
文他娘說:“即便有銀子在,那也是不義之財,要不得。”朱開山說:“啥不義之財,這些年,他們老毛子還少搶咱中國人的瞭?”那文說:“可不!爹,那年搶皇宮的就有不少老毛子的兵。老毛子兵頂騷性瞭,後宮裡的姐妹叫他們禍害瞭不老少!”傳文說:“說正事兒呢,又提你那後宮。”傳傑推門進來。朱傳傑說:“爹,張垛爺來瞭。”
張垛爺坐在空蕩的前廳裡,抽著煙袋。他五十上下,小個子,精瘦,兩隻小眼睛黑豆似的,溜圓鋥亮,掃視著四周。朱開山和傳傑進來。朱開山抱拳說:“垛爺辛苦!”張垛爺身也沒起,隻是抬眼看瞭一下朱開山,又悶頭抽煙。朱開山說:“老三,咋讓垛爺坐這瞭?走,請上屋坐。”
張垛爺在鞋底子上磕打磕打煙袋,說:“在這就中瞭。一個趕垛子的,在哪兒都一樣。老掌櫃的,有啥吩咐,說吧。”朱開山坐到張垛爺身邊說:“垛爺,我這少的年輕,經事不多,道上的事兒他都不懂,這回可全指靠您瞭。”張垛爺笑瞭一下,露出幾顆煙熏的黃牙。
張垛爺說:“老掌櫃的別客氣,俺就是吃這碗飯的。不是我姓張的誇口,穿破天的山咱跨過,深過海的河咱趟過。三掌櫃的馬幫交給我,您就放心好瞭。哪怕是從火焰山上翻過去,咱的貨物也保險連根毫毛都燎不著!明兒一早上路!”張垛爺說完,起身就走。
第二天,朱開山起瞭個大早,往朱記貨棧趕。貨棧門前一群馬都馱上瞭貨垛子。張垛爺在檢查貨垛子,傳傑領著小康子和一些人在往垛架子上裝貨。傳傑見爹來瞭,忙跑過去說:“爹,這麼早你也來瞭?”
朱開山問:“貨都齊瞭?”傳傑說:“早就齊瞭。”朱開山又問:“回來的貨呢?”傳傑說:“也妥妥的瞭。”朱開山掃瞭一眼張垛爺,低聲說:“三兒,張垛爺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你要多長幾個心眼兒。”傳傑點點頭說:“爹,你放心。”朱開山撇下傳傑,走到張垛爺身前遞上一包東西,說:“張垛爺,這煙葉您收著。這是正宗的亞佈利。”張垛爺接過煙葉說:“謝瞭!”
崇山峻嶺中,馬幫在行進。在白雪的映襯下,山上的松林越發顯得黑蒼蒼的瞭。傳傑和張垛爺並轡而行。張垛爺指著四周的群山告訴傳傑說:“這可是個虎狼之地。東邊那山叫二龍山,上面有夥綹子,領頭的是一對夫妻,挺仁義的,男的報號鎮三江,女的報號三江紅。鎮三江前兩天,叫俄國人抓去瞭,定瞭死罪。西邊那山叫歇馬嶺,上面的綹子名聲不咋著,領頭的是個認錢不認人的傢夥,報號天外天。時不時地呢,這兒還會冒出幾股子小蟊賊……”傳傑邊聽邊四處看。張垛爺突然止住話頭說,“小心瞭!”
前不遠的山路邊,靠著大石頭坐著一個人,穿著反毛皮襖,光著頭,身邊放著狗皮帽子,帽裡朝上。張垛爺低聲對傳傑說:“下馬!”張垛爺和傳傑下瞭馬,整個馬幫都停瞭下來。張垛爺走到那人跟前,掃瞭一眼狗皮帽子,向左肩上一抱拳,說:“老大,‘碰(有情分)’瞭!”那人翻瞭張垛爺一眼,手插在懷裡。
張垛爺說:“我是裡口來的(這個地盤的)。老大,看您可不像是這梗子(山頭)的。”那人“呸”瞭一口說:“我浪飛(沒入綹子)。”張垛爺說:“爺,給個話。”那人說:“我滿轉(什麼都幹),插旗(尋找目標)呢,口渴(沒錢),隻好別梁子(打劫)。”張垛爺說:“蘭頭不海(錢不多),我還有活窖(很硬的關系)。”那人站起上下打量張垛爺,一拍腰。張垛爺左手四指,右手三指交叉一揖。
那人說:“我看你是星(冒牌)!”張垛爺說:“樓子(太陽)在上,倒陽切裂(東南西北)任你打聽。”那人口氣緩瞭問:“裡碼(同道人)?”張垛爺說:“空子(外人)哪敢起垛。”那人說:“山不轉水轉,報個蔓(姓)吧。”張垛爺說:“跟頭(張)。”張垛爺掏出一摞銀元,放到那頂狗皮帽子裡。張垛爺說:“請林子後面的幾位兄弟搬薑子(喝酒),山串(喝醉)。”那人一笑說:“請吧!”
張垛爺又一抱拳說:“謝瞭!”向後邊的馬幫一揮手說:“走嘍!”馬幫從那人身邊走過,每個人都狐疑地看看那人。小康子小聲問傳傑說:“張垛爺神神道道的,是不是故意嚇唬咱們?”傳傑不語。馬幫消失在松林後面。那人拿出帽子裡的銀元,將帽子扣到頭上。從林子裡竄出三四個拿著刀和槍的胡子,來到那人身邊,問:“大哥,你咋讓他們過去瞭?”那人說:“他們門清(懂規矩),熟脈子(自己人)。”
傳傑的馬幫進瞭一座很不錯的客棧。張垛爺和幾個趕馬幫的夥計從馬廄出來,客棧老板迎瞭上去。老板說:“張垛爺,酒菜都準備齊瞭。”張垛爺說:“你那幾道拿手菜都做瞭?”老板說:“當然,還有你喜歡喝的高粱窖。”張垛爺說:“我那些馬你也別虧待瞭。”老板說:“馬上就喂,半夜再喂一遍,黃豆都炒好瞭。”傳傑和小康子走過來。傳傑說:“張垛爺,晚上安排人看一下貨吧。”張垛爺指一下客棧老板說:“讓他安排人!”老板說:“掌櫃的放心,您的貨在我這兒,保險出不瞭事兒!”張垛爺說:“出事兒他包著!走吧,喝酒去!”老板領著張垛爺和趕馬幫的幾個夥計走向屋裡。小康子問傳傑:“三掌櫃的,張垛爺咋總領咱們住這麼好的客棧哪?”朱傳傑說:“你少說話。走吧。”
第二天復又趕路,傳傑騎馬走在馬幫前面,張垛爺騎馬走在後邊。他等張垛爺過來,說:“張垛爺,今晚住哪兒呀?”張垛爺說:“青山鎮韓老滿的客棧。”朱傳傑說:“我聽說狍子溝孫傢窩棚有個客棧。”張垛爺說:“我知道,那兒能住人嗎?”朱傳傑說:“客棧嘛,不能住人咋叫客棧呢——就住孫傢窩棚瞭!”張垛爺停住瞭馬,盯著傳傑。傳傑躍上馬背,徑直往前去瞭。張垛爺看著離去的朱傳傑,冷冷一笑。
太陽快落山瞭。馬幫還在山中行進。一個趕馬幫的夥計走到張垛爺身邊說:“張垛爺,跟你好幾年瞭,可沒遭過這份罪呀。連三天瞭,住那大通鋪,又冷又擠的,這且不說,還凈吃那秫米飯、白菜燉豆腐,連酒都沒有。”張垛爺說:“放心吧,虧不瞭你。”那夥計往前走瞭。
天黑下來瞭。張垛爺跳下馬背喊瞭聲說:“歇瞭吧!”馬幫停瞭下來。一個趕馬幫的夥計走到張垛爺跟前問:“張垛爺,咋歇瞭?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張垛爺說:“那就在這兒打鋪睡唄。”夥計說:“就在這大野地?”張垛爺說:“大野地咋的?你沒睡過?我沒睡過?他有人沒睡過!”那夥計明白瞭,會意地一笑,說:“你是要熬鷹啊!”
傳傑趕過來說:“張垛爺,咋也得找個客棧哪。”張垛爺說:“咋找啊?往前五十裡,團山子有客棧,趕到那天都得快亮瞭,明兒個還咋趕路?往後三十裡,榆樹屯有店,也得過半夜能到,裡外裡白走六十裡地,劃算嗎?”傳傑看看四周,說:“這……這冰天雪地的,能睡嗎?”張垛爺說:“趕垛子的哪有那麼多嬌氣,哪兒不能睡?再說瞭,這也能給你三掌櫃的省點兒盤纏錢哪。”那邊,幾個趕垛子的夥計已經點起瞭篝火,鋪好瞭氈子。張垛爺向他們走去,留下傳傑無奈地站在夜幕下。
夜空上寒星閃閃。張垛爺和趕馬幫的夥計們已經睡熟瞭。傳傑和小康子裹著一個毯子,相依而坐,瑟瑟發抖。小康子上牙直打下牙,說:“三……掌櫃的……這……這樣可不行……行啊……再……再攏堆火……火吧……”朱傳傑也打著顫說:“對……對對……攏火……火……”二人起身去拾柴草。躺著的張垛爺睜開他那雙小眼睛,向朱傳傑和小康子這邊看瞭看。
就這麼連著三天,傳傑身子撐不住瞭,呼吸渾重,全身發熱,得瞭風寒。不得已,馬幫找瞭個大店歇下。小康子找瞭郎中來抓瞭幾服藥。
傳傑吃瞭藥蓋著大被躺在炕上。小康子擰瞭一條手巾,敷在傳傑的額頭。張垛爺叼著煙袋走進來說:“咋樣啊?都躺一天瞭,誤瞭路程可怨不瞭我。”小康子說:“不怨你怨誰?連住瞭三天大野地,誰扛得瞭哇?”張垛爺說:“小子,是你沒扛得瞭,還是我沒扛得瞭?誰想到他身子這麼金貴!秧子貨!”傳傑睜開眼睛說:“還是往前趕吧,興許,扛一扛這病就好瞭。”張垛爺說:“那好,我去張羅上路。”張垛爺要走,傳傑說:“等等。”他掙紮著坐起來說,“小康子,把錢褡拿來。”
傳傑說:“張垛爺,往後的路程,一切事兒就托付給您老瞭。這是我帶來的所有的錢,現在都歸您掌管,客棧咱找好的住,飯菜咱挑好的吃……”張垛爺沒接錢褡說:“三掌櫃的,你這是罵我。”傳傑說:“不,張垛爺,前些天是我少不更事,慢待瞭垛爺,慢待瞭諸位弟兄。”他掙紮著下瞭炕作瞭個大揖說,“對不住瞭……”話沒說完,腦袋一沉,人又一頭栽倒下去。張垛爺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塞給小康子,說:“這有幾顆藥丸子,你一天給他吃一顆,我保他好。”
正午時分,馬幫來到一座向陽的山坡。張垛爺跳下馬,沖大夥喊道:“打尖瞭!”人們停下來,就地休息。張垛爺把馬料口袋扔在馬頭前,自己坐瞭下來,掏出煙袋。傳傑走到張垛爺跟前說:“張垛爺,咋不上前邊的客棧歇歇?也好讓大傢吃口熱乎的。”
張垛爺說:“你不是讓我說瞭算嗎?今兒個老爺兒(太陽)多好,這地場又朝陽,多暖和,趕上小陽春瞭。”傳傑在他身邊坐下說:“張垛爺,我病的這兩天,多虧你瞭。你好客棧不住,還總吃些平常飯菜,也太省瞭,你可別……”張垛爺說:“我怕你的錢不足興。”傳傑說:“我擔心您老是不是對我還有……”張垛爺說:“身子骨剛好一點,就磨嘰起來瞭。你放心,我輕饒不瞭你,等明天到地方卸瞭貨,再把回去的貨裝上,我吃死你!”傳傑笑瞭:“等回到哈爾濱,我還給你擺大席呢!”張垛爺又裝一袋煙說:“你爹送我的這亞佈力煙,雖說沖,味兒可真好!”
3
山東菜館門前的街上,一個報童舉著報紙邊喊邊跑說:“看報!看報!強盜搶劫俄國人,近日就將正法!看報,看報……”鮮兒一身男人打扮,滿臉憂戚之色。她買瞭一份報紙,上面印著的照片正是她要找的鎮三江。雜貨鋪的劉掌櫃湊過來看報,一驚道:“媽呀,這好漢要沒命瞭?”鮮兒問:“大叔,你認得這個人?”劉掌櫃說:“前些天,他在這條街上吃過飯呢。”鮮兒說:“哪傢飯莊啊?”劉掌櫃指著山東菜館說:“就那傢。”
走進山東菜館,鮮兒找個位置坐下。朱傳文走過來招呼:“先生,你要些啥?”鮮兒看著傳文,愣住瞭,顫聲問道:“你是——朱大哥?”傳文也愣瞭,端詳著鮮兒的臉說:“鮮兒?”鮮兒點點頭,傳文激動得張口就要喊,鮮兒拉住他示意低聲。傳文說:“走,上後屋去。”
傳文領著朱開山和文他娘進來。朱開山說:“鮮兒,你果真是鮮兒?”鮮兒摘下帽子說:“爹……”文他娘摟住鮮兒,流下眼淚。鮮兒也哽咽說:“娘……”文他娘說:“快告訴娘,你這些年怎麼樣啊?過得好啊?”鮮兒說:“好,挺好的。”文他娘說:“你男人?”
鮮兒一錯愕,隨即點頭說:“男人?啊,我男人也挺好,做買賣的,也算是個富裕人傢。”文他娘說:“那就好,這我就放心瞭。”朱開山說:“傢也在哈爾濱哪?”鮮兒說:“不,挺遠的,我是來看個親戚,路過這兒。”那文進來瞭,門口還站著秀兒。
那文說:“鮮兒妹子來啦?我看看,我看看。喲!還是那麼俊哪!”鮮兒說:“俊啥呀,都老太太瞭。”文他娘說:“你是老太太,那我呢?”鮮兒看到瞭門口站著的秀兒。秀兒看著她,眼裡似有怨恨,一聲沒吱。鮮兒說:“爹,娘,我該走瞭。”
文他娘說:“才來就走哇?在這兒多住幾天唄。”鮮兒說:“傢裡人該著急瞭。改天吧。”鮮兒走到門口,停下來,看一眼秀兒,說:“秀兒,姐姐對不住你。”說完掩面跑出去。
文他娘朝朱開山說:“我看鮮兒不大對頭啊。”朱開山點點頭說:“是啊,怎麼才進瞭傢,就走瞭呢?”那文說:“不是說去看個什麼親戚嗎?”文他娘說:“她那親戚比咱傢和她還親?”秀兒說:“娘,她是不是還尋思傳武死瞭,覺著對不起咱傢啊?”朱開山思忖著說:“興許啊!剛才怎麼就沒空出嘴來,和她把這事說瞭呢?”
朱開山和傳文正在算賬。夏玉書拿張報紙走進來說:“爹,我從學校帶回張報紙,你看看。”朱開山說:“你叫我看?你當我也像你似的當老師呢——我才認得幾個字兒。”夏玉書說:“這個人你能認識。”玉書打開報紙,上面印著大掌櫃鎮三江的照片。
朱開山說:“是他?”傳文也湊過來看。朱開山指著報紙問玉書:“這上頭咋說的?”玉書說:“他已經被判處死刑。” 朱開山眉頭緊鎖。傳文說:“爹,他說的那幾兩銀子……”
夜裡,關帝廟外,彎月當空。關帝廟後的大槐樹下,兩個黑影在晃動,是朱開山和朱傳文。父子二人來到樹下,搬開石頭。朱傳文摸到瞭東西說:“爹,有瞭。”是個小包裹,傳文打開,父子二人一看,竟是金條、元寶、女人用的首飾,還有不少俄國貴族用的金銀餐具。
朱開山說:“這要是換成銀子,少說也值百八十兩。”傳文說:“哎呀,這可是老天爺讓咱傢發財呀!爹,多虧你管瞭那個人一頓酒菜。咱可以用這筆錢再開個鋪面……”朱開山說:“不!雖說這筆財寶是那好漢的,即便他是將死之人咱也得還給人傢。”
傳文說:“是該還,可咋還哪?他在死牢裡呢。”朱開山說:“我明兒個把這些財寶拿去換成銀子,再找人到衙門口活動活動,整好瞭呢,興許能把好漢的那條命換下來。就是換不下來,咱也是把錢還給他瞭。”
傍晌午,菜館前廳裡客人熙熙攘攘。這時,進來個人,還沒等跑堂的上前,他自己便揀瞭個凳子坐下來。跑堂的急忙走過來問:“先生,要啥菜?”來人說:“吃啥呢?來個新鮮的吧,就來個油炸冰溜子。”跑堂的愣瞭一下說:“啥?”來人說:“你聾啊?大爺要油炸冰溜子!”跑堂的支吾著轉身向後廚跑去。
朱開山正在刨井邊結的冰。傳文跑過來說:“爹,有客人點瞭個油炸冰溜子。”朱開山一怔說:“油炸冰溜子?”傳文說:“爹,有這道菜嗎?”朱開山想瞭想說:“有,當年我在金場子的時候,聽說過這道菜。”他扔下鎬說:“走!”
朱開山領著傳文回到前廳,那人卻不在。傳文問跑堂夥計說:“人呢?”跑堂的說:“他剛剛出去瞭。”
菜館門前圍瞭不少人。那人正踩著梯子,要上去摘幌子。房簷下,掛著一排冰溜子。朱開山笑瞭說:“這位朋友,你可真是個急性子啊。點的菜還沒吃呢,怎麼就開摘幌子瞭?”那人說:“咋的?油炸冰溜子你們做得出來?”傳文拿個盆從店裡出來。朱開山仍然笑著說:“朋友,你先別下來,借你個手,幫個忙。”他拿過朱傳文手裡的盆說,“你就手把那冰溜子掰幾個下來。”
盆裡的冰溜子被倒上瞭面糊。旁邊的油鍋開瞭,翻著花。傳文、那文、秀兒在一旁緊張地看著。朱開山把裹瞭面糊的冰溜子下到油鍋裡,稍一炸開便用笊籬撈上來,放到瞭盤子裡。
朱開山把一盤金燦燦的油炸冰溜子放到瞭那人面前。那人看著盤子,又扭頭看朱開山,不大相信,問:“這就是油炸冰溜子?”朱開山笑著說:“你嘗嘗嘛!”許多吃客圍過來看稀罕。那人咬一口,冰溜子冒出絲絲白汽。眾人無不叫好。朱開山問那人說:“朋友,以前吃過嗎?”那人搖頭。
客人們不忿瞭,有人喊起來說:“沒吃過你耍什麼瘋啊?”“你是不是想訛人哪?”那人訥訥地分辯道:“俺,俺也是受瞭別人的指派,他說,說你傢肯定做不出來……”眾人罵道:“啥人這麼缺德呀?”“要和朱傢過不去,你當面站出來呀!”“他就是來摘人幌子的!”朱開山說:“各位老少,各位老少,先別吵吵。說實話,我還得謝謝這位朋友呢,要不是他今天要這道菜,我還真把這手藝忘到鍋臺後邊去瞭。”有人嘀咕說:“這種損事也隻有那潘五爺做得出來。”
飯店打烊瞭,朱傢還在議論油炸冰溜子的事兒。文他娘說:“上回是爆炒活雞,今兒個又是油炸冰溜子,說不定明兒個又鬧出個啥咕咕鳥兒。”傳文說:“爹,是不是咱再多讓一步?”朱開山說:“多讓?咋讓啊?”
朱傳文說:“咱可以和潘傢平日裡多走動走動,叫潘傢明白咱的心跡:咱來這裡不是要和他傢拔個尖兒,爭個強,咱不過就想做點兒生意。”朱開山說:“這話我早跟他說過。”傳文說:“咱再說說嘛。您也說過,當三孫子……”朱開山說:“如今我後悔說過那話。”
那文說:“傳文,你是要咱傢在他潘傢面前裝小,對不?這可不行!”朱開山說:“老大,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不跟他潘傢鬥,這我也贊成。可是,不和他鬥,咱也不能裝小。”文他娘說:“那咱咋做啊?”朱開山笑瞭笑說:“不是有那麼句老話嗎——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呀。他進他的招數,咱就不接那個茬兒,不信他就真能抓鼻子上臉。他要真抓鼻子上臉——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