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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蒙蒙,哈爾濱市內那座標志性的索菲亞大教堂,在暮色的雨中,靜靜地佇立著。四味樓已經改裝成中西合璧的店面風格,全然找不出當年山東飯店的寒酸模樣,唯一不變的是,飯店內依然是賓客盈門,生意興隆。
秀兒打著傘冒著小雨匆匆從飯店裡出來,在道口張望瞭一下。遠處一輛帶篷的馬車上,鮮兒挑開篷廂的簾,招呼說:“秀兒,在這兒呢!”秀兒跑過去上瞭馬車,問:“啥事?還把我叫出來,去傢裡說說話多好,爹娘老想你哪。”鮮兒說:“咱從馬車上慢慢說。”秀兒說:“雨腥腥的天,上這馬車裡幹啥?有啥話不能進傢說?”鮮兒說:“沒覺得這兩天風聲挺緊?各處的官軍、警察像抽瞭大煙,眼珠子鋥亮,看誰都得多盯上兩眼。我怕到傢裡給傢裡添麻煩。”秀兒點頭說:“還真是,飯店裡一天來好幾撥警察,到底出啥事兒瞭?”鮮兒說:“我還要問你呢,傳武這兩天沒回來?”秀兒說:“他還在北平呢,這兩天也沒來信。”鮮兒沉默片刻說:“傳武要是在傢,或許能知道出瞭什麼事兒。”秀兒說:“你就為這事兒來的?”鮮兒說:“還有件事兒,下月初八是咱爹六十六歲的生日,老話說,五十五閻王來到數一數,六十六一刀肉。是說閨女在老人六十六歲生日的時候給買上一刀肉,免災去禍。我不方便回去,你就代姐姐辦瞭吧。”
秀兒說:“姐姐心怪細。”鮮兒一笑,遞給秀兒一個包裹說:“這是八十塊大洋,算我孝敬咱爹的。”秀兒說:“那我替咱爹收下瞭。”鮮兒又拿出一個小包來說:“這是給生子的,你給那文嫂子吧。你和傳武還沒有個孩子?”秀兒說:“他還是那樣,回瞭傢也不住下,看看咱爹咱娘就走。”鮮兒嘆口氣道:“咳,他這個驢性子什麼時候能收斂收斂。”秀兒說:“就這麼過吧,都那麼多年瞭。”
鮮兒說:“妹子,等哪天見到他,姐非把事情掰扯清楚。他再不調頭,姐永生永世都不見他瞭。”秀兒說:“姐,不用瞭。”鮮兒說:“妹子,這事聽姐的,姐就做主瞭。”趕馬車的車夫忽然脆響地甩瞭一下鞭子,鮮兒說:“有情況瞭,我先走,不送你回去瞭。”秀兒下瞭車,兩人別過。
朱傢人正在吃晚飯。文他娘一個勁兒地往小孫子生子碗裡加菜,小碗裡冒尖的一碗。傳文說:“娘,你別撐毀他瞭。那天在飯店裡來瞭個洋毛子,人傢說外國人不讓孩子吃太飽。”朱開山一瞪眼說:“咱是中國人,聽他們胡咧咧。來,乖孫子,都吃瞭。”說著又給生子夾瞭一片大肉。文他娘問那文:“大媳婦,秀兒也沒和你說一聲就出去瞭?”那文說:“娘,夥計們說,她才剛接瞭個電話,啥也沒說就著急把火地出去瞭。”文他娘說:“上哪去也沒說?”那文說:“沒有。”生子插嘴說:“娘,俺二嬸還拿瞭把傘走瞭。”
文他娘說:“咳,這孩子去哪也不放聲嗎?”玉書說:“娘,俺二嫂也該出去走走瞭。整天在傢待著也不是個事啊。”那文說:“他三嬸,秀兒不是你,你是教書先生,不在外面跑動也不行。她就是個媳婦子,哪能整天上大街上拋頭露面。”玉書說:“我要是二嫂,不光出去拋頭露面,還得再找個人傢。”傳傑說:“玉書,你說些什麼?”玉書說:“本來嘛,現在都什麼年代瞭。”那文說:“啥年代咱女人也得講究個婦道。”朱開山說:“都吃飯吧,管好自個的事就行瞭。”
正說著,秀兒樂顛顛地進瞭屋。生子說:“二嬸,你上哪兒瞭?奶奶都著急瞭。”那文說:“你呀,竄哪去瞭?叫一傢人不放心。”秀兒笑著說:“大嫂,咱傢的事兒你啥都知道,我問你,下月初八是個啥日子?”那文想瞭想說:“不是哪場趕廟會啊?”秀兒更樂瞭說:“還趕廟會呢!你唱大戲得瞭,是咱爹六十六大壽!”那文說:“是嗎,爹?”朱開山點點頭。文他娘說:“秀兒,你咋知道的?”秀兒坐下來說:“剛才,俺去見鮮兒瞭,她說的。”文他娘說:“鮮兒咋不進來啊?”秀兒說:“她說,這兩天警察們查看得挺緊,進傢來,怕不方便。”
她把一個小包給瞭生子,說:“這是你姑姑特意從山上捎下來的。”又拿出個包裹來說:“這是鮮兒孝敬俺爹的八十塊大洋。”朱開山說:“這兩天街面上是不同往常。官軍、警察像是多瞭不少。”傳傑說:“對瞭,今天我聽人說,張大帥在奉天叫人給炸瞭,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朱開山說:“有這等事?”傳傑說:“是啊,好幾個人都這麼說。”朱開山嘆一聲說:“亂世啊,一方的封疆大吏都能叫人給炸瞭!”文他娘驚道:“傳武沒事吧?”傳傑說:“娘,傳武跟少帥在北平呢。”
氣氛頓時有些凝重,一傢人都不大說話。隻有生子玩弄著鮮兒給他的東西,愛不釋手。朱開山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打盹兒。文他娘說:“他爹,要是困瞭,就上炕去吧。”朱開山睜開眼說:“沒喝幾口酒,這眼皮子怎麼就發沉瞭?”文他娘說:“當你還是十八、二十三哪,六十六啦!”朱開山說:“老瞭,一晃咱來關東都二十好幾年瞭。”文他娘說:“是啊,孩子們都成傢立業瞭,孫子都有瞭,咱能不老嗎?”朱開山叫那文說:“大媳婦,再燙壺酒吧。”文他娘說:“剛剛還說自己不勝酒瞭,怎麼又要喝?”朱開山說:“心裡頭有點兒發慌,喝點兒酒興許能穩一穩。”孩子們看著他,誰也沒敢放聲。
那文給朱開山斟上酒,朱開山咂瞭兩口說:“文他娘啊,咱是不是回趟老傢啊?”文他娘說:“咱在這過得好好的,怎麼就想起回老傢來瞭?”那文插話說:“爹,是不是潘五爺去年回瞭熱河老傢,你也要跟他學?”朱開山說:“潘五爺人傢是回去養老享清福,不再回來瞭,爹就是想回去看看。看看咱傢的老屋,看看你們爺爺奶奶的墳頭,完後,還得回來呀。”傳文附和著說:“應該啊,俺爺俺奶的墳怕是多少年沒有人培土、壓紙瞭。”
傳傑不以為然道:“爹,那用得著你親自去嗎?叫俺們弟兄誰跑一趟就得瞭唄。”朱開山擺手說:“你們呀誰也代替不瞭。今早上我做瞭這麼個夢。”生子問道:“爺爺,啥夢啊?”
朱開山說:“傍天亮的時候,我夢見在一條大河邊上,遇見俺娘瞭。俺娘說,傢裡的房頂塌瞭,叫俺回去看看。俺正不相信呢,就聽河對面有人喊,回頭一看,那不是俺爹嗎?爹招著手,要我和俺娘過去,我一看河水滾滾滔滔怎麼過啊?可是俺娘扯著俺的手就下瞭河。你們說神奇不神奇?俺娘倆走在河底下,都能聽見頭上面水裡的沙子,沙啦沙啦地響。猛然間,眼前有一隻大腳,一抬頭見正是俺爹。他一伸手把俺拉上瞭岸。岸邊上,景色那個好啊,粉瑩瑩的梅花開得一片一片的。我問俺爹俺娘,咱傢的房子在哪啊?爹娘指著幾棵梅花樹中間的空地說,那不就是嗎,我走到近前,見那空地竟是一盔塌瞭的墳頭!我這麼一驚就醒瞭,心裡頭一陣一陣地慌慌。”
生子問道:“爺爺,這夢啥意思啊?”朱開山說:“是你太爺太奶想爺爺瞭。爺爺得回去看望看望。”那文說:“這墳的事兒可是個大事兒。歷朝歷代的皇帝老子不光活著的時候得給自己選一個風水好的陵寢;死瞭,兒孫們還得按時去祭拜。不然的話,天下就別想消停。咱倒不是皇傢瞭,可是,祖墳的事兒也不能馬虎呀,俺爺俺奶的墳要真是塌瞭,可要防著咱這些活著的人瞭。”玉書反駁她說:“大嫂,做夢的事兒沒那麼懸乎。中國人說,晝有所思,夜有所夢。現代外國有個人叫弗洛伊德,他說,夢是願望的達成。也就是心裡想的事兒在夢中實現瞭。咱爹說得對呀,就是想自己的父母啊!”朱開山說:“文他娘,我看哪,咱就回去一趟吧。”文他娘說:“行啊,你定的事兒,誰反駁也沒有用。”
那文說:“你們二老也不能自個走啊,這山長水遠的。”朱開山說:“那就叫老大陪著。”傳文說:“爹,四味樓的事兒交給誰?”朱開山說:“不是還有三兒和那文他們嗎?”傳文看瞭看一傢人沒吱聲。他把朱開山扶進屋,湊在跟前說:“爹,我跟你和俺娘回山東老傢,把這裡一大攤子交給傳傑他們,你真的就放心嗎?”朱開山說:“怎麼不放心,傳傑也是三十好幾的人瞭。”傳文說:“爹,我怎麼看傳傑做事兒就少那麼點兒穩當,要是咱不在傢,他鬧出點閃失來,回頭我給他收拾,還是小事兒,你跟俺娘不都得跟著上火嗎?”朱開山點上一袋煙:“老大呀,朱傢的事情早晚得交你手上,可是三兒也得插手操練操練,不然的話,將來給你當幫手都是個麻煩事兒。”傳文點著頭說:“也是啊,爹。”
傳文回到自己屋裡,那文悄聲地說:“咱爹要回老傢這可不是好兆啊。”傳文一愣說:“怎麼講?”那文說:“知道那句老話‘辭路’嗎?多少年出門在外的老人,突然想起要回老傢,十有八九不是什麼好事兒,恐怕是有去無回啊。”傳文大驚道:“真的嗎?那就別讓咱爹回老傢。”那文反倒又笑瞭說:“就那麼個老話唄,不一定就會真瞭。不過,這趟道上,你多照看點兒爹倒是真的。”傳文還想著爹如果出事兒怎麼辦,問道:“咱爹要是真應瞭那句老話,這傢不就亂瞭嗎?”那文說:“怎麼能亂?傢有長子,國有大臣,你是幹什麼的?你是長子,你就是咱傢的大臣,你就得把這個傢頂起來!說不定比咱爹管得還要好呢!”傳文點頭說:“是啊,這個傢早晚得靠我來頂啊。”
2
朱開山兩口帶著傳文上瞭路。四味樓就由那文和傳傑負責打理。傳傑的心思在他的貨棧,對飯店生意總不上心。
這天下午,那文數落傳傑說:“老三,昨晚那一桌你怎麼才收那麼幾個錢?請人傢白吃得瞭!”傳傑笑著說:“嫂子,那不是幾個朋友嘛,和朋友怎麼好認真呢?”那文說:“古往今來,哪有什麼真朋友,都是狐朋狗友。驢啃癢,你啃我一口,我啃你一口,哪一口啃不相應,就翻臉瞭。老三,和你說,今天能看上你的朋友,他準是有事情求你,哪天用不上你瞭,他一腳就把你踹到那爪哇國去瞭!”傳傑笑著說:“嫂子,你知道爪哇國在哪?”那文說:“我不管它在哪,往後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們交往,自己多長個心眼,省得吃瞭虧,再滿天下找後悔藥!”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摩托車的聲音。那文翻翻眼說:“不用看,這準是紹景來瞭。公子哥!”話音剛落,潘紹景進來。他三十仿佛的年紀,頭上戴瞭頂飛行員的帽子,上面還套著風鏡,身上穿著西式夾克衫,腳下是一雙短皮靴,整個一摩登青年。他是潘五爺的親戚,打從潘老大死後,潘五爺也無心經營生意,從熱河老傢找來紹景接管瞭店面,自己和潘五奶回瞭熱河。
傳傑笑著說:“紹景,這又上哪消遣去瞭?”紹景說:“試試我那輛摩托,剛換瞭個德國的零件。”那文說:“紹景啊,哪天把弟媳婦接來吧,一個人在這耍單,就不怕早晚耍出個二房、三房來?”紹景笑著說:“還接弟媳婦呢,連我自己都想要回去瞭。”那文說:“我看,你這是叫富貴給燒的!沒出個什麼力,就把潘五爺的傢業接過來,還不滿足,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幹點兒什麼!”傳傑說:“人傢紹景的心氣大呀,留過東洋,跑過北平、上海那樣的大碼頭,咱小小的哈爾濱能遊得開人傢這樣的大魚嗎?”紹景說:“大魚咱不敢說,在這裡我沒法施展是真的,整天做點兒批批發發的小生意,實在是沒有什麼意思。當初,要是知道俺五大爺的買賣就這麼個規模,殺瞭我,我也不能來!”那文說:“紹景啊,你是守著駱駝不說牛啊,什麼大說什麼,哪遭你做筆大買賣給嫂子看看。”紹景笑著朝傳傑說:“三哥,咱還真的做點兒大事情啊!不然,婦道人傢都笑話咱瞭。”傳傑也笑瞭說:“倒不是怕誰笑話,你我這個年歲,真應該幹點兒有響動的事。”那文說:“你們哥倆,一個比一個能吹乎,俺可不聽你們的瞭。”說罷扭身走瞭。
紹景湊近傳傑,低聲說:“你猜,有人想賣給我什麼?”傳傑說:“我哪知道?”紹景說:“手槍,一支小手槍。”傳傑說:“你買它幹什麼啊?”紹景一笑道:“反正沒什麼事兒,玩兒唄。”
飯桌上已經擺上瞭幾盤菜肴。生子嘴饞,也顧不上筷子,偷偷就下手從盤子裡抓菜吃。秀兒進來,看見瞭說:“小心點,叫你娘撞見。”生子說:“二嬸,今天怎麼做這麼多好吃的啊?”秀兒說:“明天你三叔要走馬幫,今晚給他送行。”話音未落,那文進來瞭,一巴掌打掉生子手裡的菜說:“就你嘴饞!這要是在你姥爺的王爺府裡,非敲掉你門牙不可。”
傳傑夫婦進屋來。玉書笑著說:“大嫂,這是要擺酒席啊?”那文說:“明個兒傳傑不是出征嗎?”傳傑說:“大嫂,跑趟馬幫不是傢常便飯嗎?”秀兒笑著說:“不光準備瞭菜,連酒都燙上瞭。”玉書也笑瞭說:“大嫂,真看咱爹咱娘不在傢瞭!”那文笑著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爹在咱身邊站著,連說句笑話都得先看他的臉子,今天,咱們也快活快活!”幾個人笑著落座。秀兒給大傢斟上酒。
幾圈酒下來,秀兒已經有些醉瞭,那文又給她斟上一杯。玉書勸道:“二嫂已經喝大瞭,你別勸瞭。”那文說: “不是我要勸,你沒看她望著酒盅滿臉的笑嗎?”傳傑說:“大嫂,那是二嫂喝大瞭,才瞅著酒盅笑呢。”秀兒笑著說:“大嫂,俺真的有點兒暈瞭,不能再喝瞭。”那文說:“一年咱能有幾遭這麼樂和,一盅,最後這一盅。”秀兒說:“這樣吧,我出個夢兒你猜,猜出來瞭我喝,猜不出來你自個喝。”那文笑著說:“好啊,多少年沒這麼做瞭,在王府的時候,酒席宴上,都好行個酒令,猜個夢兒什麼的。”秀兒說:“你可是答應瞭啊,我這就出瞭。”那文說:“你出吧,保險你出一個,大嫂破一個,從小猜夢兒猜夢兒就最拿手!”秀兒說:“聽好瞭:大哥天上照耀,二哥大聲吼叫,三哥四處亂跑,四哥淚水滔滔。猜吧,啥?”那文想瞭好一陣子卻猜不出來,笑著說:“別說,秀兒整天不聲不響地,肚子裡還真藏瞭些錦繡。玉書,你說她猜的是什麼?”玉書說:“二嫂考的是你又沒考我,是什麼你自己猜唄!”那文又問傳傑:“老三,咱倆是一夥的,你幫嫂子猜一猜。”傳傑笑著說: “嫂子,你多機靈個人還用別人幫忙嗎?”秀兒說:“大嫂,我給你提個醒吧,這四句話說的都是人世間的事情。”那文問道:“我見過嗎?”秀兒說:“你不光見過,咱這裡面你年數最大,見得最多。”
生子在一旁插嘴說:“娘,頭一句說的是不是太陽?”那文說:“怎麼見得是太陽?”生子說:“你看,不是說大哥天上照耀嗎?在天上照耀的不是太陽是啥?”那文說:“你個傻小子,猜夢兒都是拐著彎說話,能直來直去嗎?肯定不是太陽。”那文一拍腦門說:“對瞭,人世間像太陽那麼照耀的隻有皇上!秀兒,你說嫂子猜得對不對?”秀兒笑著說:“對不對全叫你說瞭,下面那三句呢?”
那文一聽以為自己真猜對瞭,說:“下面?下面咱就往下順唄,二哥大聲吼叫,說的是大臣,對不對?三哥四處亂跑,說的是小芝麻官,對不對?”秀兒將她軍說:“那四哥呢?”那文又想瞭想說:“比小芝麻官還小的那是什麼呢?整天還淚水滔滔……那不就是最沒有身份、最沒臉面的草民嗎?”秀兒大笑說:“嫂子,你精明瞭半輩子,今天看來還不如生子腦瓜子快呢!大哥天上照耀,說的就是太陽;二哥大聲吼叫,說的是打雷;三哥四處亂跑,說的是刮風;四哥淚水滔滔,說的是下雨!”玉書在一旁拍著巴掌說:“對,二嫂這麼解釋太對瞭,大嫂趕快喝酒吧!”那文說:“喝就喝,不過咱有言在先,秀兒,你這個夢兒也就太土氣瞭。王府的酒席宴上,從來沒有猜這樣夢兒的。”玉書笑著說:“大嫂,你老把咱傢和王府比,比來比去丟人瞭吧?”在眾人的笑聲中,那文喝瞭一盅酒。
一輛黃包車在四味樓前停下。車夫回頭對車上的客人說:“四味樓到瞭,哈爾濱最有名的魯菜館子。”客人下瞭車,是個清瘦的青年,神情裡卻有一種隱藏不住的憂鬱。這個青年就是當年秀兒在放牛溝救回來的日本少年龜田一郎。一郎問車夫:“這裡有打鹵面嗎?”車夫說:“哪傢魯菜館子沒有打鹵面啊?”
一郎付瞭車錢,抬步上瞭四味樓,找瞭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招呼跑堂的夥計說:“給我來碗小碗的打鹵面。”夥計說:“這位爺,咱四味樓從來都是大碗面,但保證價錢公道,您要不還是來大碗的吧?”一郎卻固執地隻要小碗。跑堂的應承下來,一閃身進瞭後院,見秀兒正和幾個老婆子在擇菜,過去說:“二奶奶,有件事問你。”秀兒說:“啥事,說吧。”跑堂的說:“來瞭位客人,點瞭打鹵面,偏要小碗的,咱四味樓從來沒有上小碗的規矩。”秀兒說:“少收點兒錢就完瞭唄,怕啥?”跑堂的又說:“二奶奶,俺覺得這人不大地道,不光因為他要小碗面;他說自己是山東人,可是俺聽那口音又不大像,俺怕他又是來刁難咱四味樓的。”秀兒笑瞭笑說:“多少年沒有上四味樓鬧事兒的瞭,怎麼這麼巧,今個兒就叫咱碰上瞭?給他上小碗的打鹵面就是瞭。我一會兒叫大奶奶去看看。”
秀兒擇完菜,去找那文,那文卻出瞭門。秀兒隻得自己到瞭前廳,隻見一郎端著那小碗的打鹵面,吃得正香,沒等吃完回頭喊道:“跑堂的,再來份大碗的。”秀兒遠遠地望著一郎,覺得這人好生面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跑堂的將大碗的打鹵面端上來,問道:“先生,這打鹵面味道還好?”一郎連連點頭:“地道!真是正宗的山東打鹵面,有黃花菜、蘑菇,還有咸肉片,味道真美!”跑堂的說:“您是山東人?”一郎點點頭說:“可以說是。”跑堂的說:“可是聽您的口音,倒不大像。”一郎笑瞭笑,不再言語,低頭吃面。
秀兒漸漸轉到一郎面前,輕聲道:“先生,您貴姓啊?”一郎抬眼瞅瞭一下秀兒,說:“免貴姓桂。”秀兒輕輕笑瞭說:“聽著挺別扭,是哪個貴啊?”一郎說:“桂花的桂。”秀兒又問道:“和你打聽個人,不知認不認識?他是個日本人。”一郎一愣,再次抬頭,盯著秀兒說:“你說,他叫什麼名?”秀兒嘴角帶著笑意說:“龜田一郎唄。”一郎愣瞭,直直地瞅著秀兒,忽然一陣驚喜說:“你是不是秀兒啊?”
秀兒確認瞭一郎的身份,撲哧笑瞭說:“連我都不認得瞭?你那條命還是俺撿的呢!”一郎騰地起身,一把抓住秀兒的手說:“秀兒,我怎麼就沒認出你呢?你怎麼在這?”秀兒說:“我怎麼不在這兒?這四味樓就是咱傢開的。”她輕輕推開一郎的手。一郎的臉紅瞭,說:“是嗎?咱爹咱娘呢?”秀兒說:“前兩天,大哥陪他們回山東老傢瞭。”一郎說:“秀兒,”他趕忙又改口說,“我應該叫你二嫂吧?”秀兒說:“對啊,俺和傳武成親的時候你不還在咱傢嗎?一郎,你怎麼還要小碗的打鹵面呢?”一郎說:“怕味道不好,要多瞭就剩下瞭。”秀兒說:“為啥單點打鹵面呢?”一郎說:“那年,我過生日,咱娘給我做的就是打鹵面,那是我頭一次吃山東的打鹵面,也是味道最好的一次打鹵面。這麼多年,再沒吃到過那麼好的打鹵面,今天總算又找到瞭!”
秀兒把一郎領進後院。一郎說:“這麼氣派的院子啊!記得當年咱傢在放牛溝就是那麼幾間茅草房。”秀兒說:“是啊!和現在比,那時不差遠瞭!一郎,剛才你怎麼說自己姓桂花的桂啊?”一郎笑笑說:“老和中國人做生意,說自己姓龜田,覺得別扭,我就改瞭。”秀兒說:“你爹你娘現在在哪兒啊?”一郎說:“那年從放牛溝出來,我隨父母去瞭天津,後來他們先後去世瞭,就剩下我一個人瞭。”秀兒嘆一聲說:“咳,一郎,你這半輩子也挺苦啊!”一郎說:“還行吧!眼下在天津開瞭個商社,這回來哈爾濱一是找點兒生意做,更想的是找找咱爹咱娘。真的,這些年,老是想再見見咱傢這些人。”
二人來到一扇窗前,一郎問道:“這是誰的屋子啊?怎麼大白天還遮著窗簾?”秀兒說:“俺和傳武的。”一郎問道:“二哥現在幹什麼?”秀兒說:“當兵呢。”一郎說:“你們的孩子也挺大瞭吧?”秀兒苦笑說:“哪有孩子啊?”一郎看瞭看秀兒,想說什麼又改瞭口說:“記得小時候二哥脾氣大,膽子也大,對吧?”秀兒說:“現在也還是那樣,這又好幾年不著傢瞭,跟著軍隊今天關裡,明天關外,聽說現在在北平呢。”一郎聽出瞭秀兒的話中似有無限隱情,安慰道:“當兵的規矩嚴,哪能隨便往傢跑啊!”秀兒一聲細嘆道:“是啊,連咱爹咱娘都勒不住他,就更別說俺瞭。”兩人相視一笑。
3
山東龍口港,天上下著小雨。下船的人一個接一個走下舷梯。傳文背著大包小裹,領著朱開山和文他娘從舷梯上下來。望著飄飄灑灑的細雨,傳文說:“爹,咱是不是找一個大一點兒的飯莊,歇下來吃口飯?”朱開山說:“上什麼大飯莊,大飯莊鬧哄,找個小店吧,清靜。”
三口人下瞭大街,拐進小巷,進瞭傢小酒館。朱開山推開門,酒館裡冷冷清清。跑堂的迎上前,請朱傢三口人坐下,問道:“三位要點兒什麼?”朱開山說:“燙壺老酒吧!”跑堂的說:“對呀,這樣的天氣喝點兒老酒驅寒,解乏,菜來點兒什麼?”朱開山說:“就要點兒傢常的,你看著搗鼓吧!”跑堂的答應著進瞭後廚。
什麼地方傳來吱吱呀呀的二胡聲,當著朦朧的夜雨,聲調有些悲泣。傳文說:“這小店還有賣唱的嗎?”朱開山說:“賣唱哪有拉這個動靜的,這是悲調《蘇武牧羊》。”跑堂的端上酒菜。朱開山問道:“爺們,這是什麼人在拉呀?”跑堂的說:“是俺傢老掌櫃,他沒事好拽巴兩下子。”正說著二胡聲斷瞭,後廚的門簾撩起來,摸摸索索走出一位老人。還沒等朱開山開口,那老人先搭瞭腔說:“是從關東回來的吧?”朱開山一愣問道:“老人傢,您怎麼知道?”那老人說:“闖關東的人,回來的時候腳底下都帶股子風啊,急卡卡往傢奔的風,和走的時候不一樣。”文他娘問:“走的時候是什麼腳步啊?”老人摸摸索索坐下來說:“什麼腳步?那是遲遲疑疑拿不動腿,不願離開故土呀。”
文他娘仔細打量老人一下,想起來瞭,高聲問道:“老人傢,你是不是隆福祥的老掌櫃啊?”老人點瞭點頭。文他娘告訴朱開山:“他就是當年有名的周大善人,我帶著孩子們往關東去的時候,人傢可是幫瞭大忙啊!”文他娘又轉臉問那老人說:“老人傢,還認得俺們嗎?”老人輕輕地嘆瞭一聲說:“老妹子,上哪去認得啊,這兩隻眼早都看不見瞭。”傳文說:“爹,當年俺跟娘往關東去,正趕上不是順風天,等瞭好幾天船也發不瞭,是周大善人登上高臺,耍著寶劍,做法場,求天求地,還念叨著,快點兒起風啊,送這些苦難的人逃命去吧!”朱開山為老人斟上一杯酒,舉起杯來說:“老人傢,謝謝你瞭!沒有你當年善事,就沒有俺一傢人的今天啊!”
老人端起杯抿瞭一小口說:“大兄弟,那些事情提不得瞭,如今別說登上高臺做法場,連還能活幾天自個兒都說不清瞭。”朱開山說:“老人傢,你這眼睛沒找個郎中看一看?”那老人說:“看也沒有用,是想俺傢老二想的。那年他聽說關東那面生意好做,就揣上錢,登上瞭風船,可是一去就沒瞭音訊啊。我就盼他,盼哪,盼得自個兒手上的生意扔瞭,眼睛也搭上瞭……”
雨中,小酒館門前的燈籠在風中搖搖擺擺。
暮色蒼茫,淡淡的煙氣籠罩瞭朱傢峪村。朱傢三口人佇立在老房子門口。老屋的門樓已經傾圮,院墻也已坍塌瞭,滿院子的荒草在風中搖擺,仿佛在訴說三十年的時光。傳文說:“咱傢的房子好像矮瞭。”朱開山說:“那是因為你長大瞭。”文他娘唏噓著幾乎要哭出來,說:“多少回夜裡頭夢見咱這老屋啊!”朱開山一聲輕嘆道:“三十年瞭,總算又回來瞭!”傳文說:“爹,房子都破成這個樣瞭,還能修嗎?”朱開山說:“修,再破也得修!這是咱老朱傢的根哪!”
過瞭兩日,傳文置備好材料,從村裡請瞭工匠,開始著手房上房下地修葺老屋。院子裡放瞭一張小桌,朱開山和幾個老漢坐在桌邊,喝著茶,嘮著嗑。朱開山慨嘆道:“外頭再好,也不如自己的傢鄉啊!今早上,我出瞭傢門,聞一口咱這兒的風,那個香啊,一路上的勞頓頓時沒瞭,比喝上幾大碗老酒都靈驗。”一老漢問道:“老哥哥,這趟回來還走嗎?”朱開山說:“哪能不走?一大傢子人都在關外呢!不過早晚得回來呀。六十六的人瞭,說不準哪一天一口氣就拔不上來瞭,這把老骨頭可不能扔關外啊!還是那句話,葉落歸根。”
文他娘炕上炕下忙著把從關東帶來的各種山貨分給老老少少的女人和孩子們。一中年婦女說:“老嬸子,俺怎麼看你富態瞭?”文他娘說:“你可真會說話,闖關東的人還能富態?到瞭冬天,想吃口蘿卜白菜比上天摘星星都難!今個兒土豆倭瓜,明個兒倭瓜土豆,把你吃得膩膩歪歪。”一老太太說:“俺怎麼聽說關東山還有把孩子吊起來養的風俗,當真嗎?”文他娘笑著說:“怎麼還當真,就是真的!那關東山人口少,走多老遠看不見個屯落,野獸還多呢!大白天那個熊瞎子都能溜達到屯子裡來,不把小孩子裝筐裡吊房梁上行嗎?還不都喂瞭野物瞭?”
外頭朱開山說:“關東山是大清朝的龍興之地,大清朝一入關的時候是不讓關裡的人去關外的,怕攪斷瞭他們的龍脈。”一老漢問道:“那後來怎麼開瞭禁呢?”朱開山說:“大清朝上百萬的兵馬入瞭關,關東這面人煙就稀少瞭,北面的老毛子,也就是俄國人乘虛而入,強占瞭咱中國黑龍江東的六十四個屯子,殺瞭無數的中國人。聽說中國人的血把黑龍江都染紅瞭。大清朝這才想起來從關內向關外輸送人口。”一老漢說:“這麼說來,闖關東也是好幾百年瞭?”朱開山說:“對呀,大清朝二百六十來年,三十年算一代人吧,闖關東的也有八九代人瞭。”老漢又問道:“現如今,那面有多少人是闖關東去的?”朱開山說:“準確的人數我說不清,反正那面七八成的人口都是闖關東去的。我說的還沒算上那些去瞭關東又回來的人,要是加上他們,這二三百年間闖關東的人數可就大到天上去瞭!”
文他娘打聽身邊的一位老太太說:“老嫂子啊,怎麼沒見到老譚傢的人?”老太太說:“你說哪個老譚傢?”文他娘說:“就是當年把他閨女鮮兒許配給俺傢老大的那個譚傢啊!”老太太說:“哦,那傢人啊,搬走瞭,搬走好幾年瞭,隨他兒子搬濟南府去瞭。”文他娘有些失望,想起鮮兒這些年的流離漂泊又有些惆悵。
院子裡,朱開山正講得神采飛揚,忽然砰的一聲,嚇瞭老頭們一跳。原來一個修房頂的夥計腳下失瞭根,一個趔趄從房頂上滾瞭下來。朱開山趕忙起身,奔過去說:“小子,你這是怎麼瞭?”那年輕人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咧嘴笑著說:“沒事兒,腳底滑瞭一下。”朱開山說:“貓大個年齡,登個高,眼珠子就暈瞭?”年輕人不服說:“老爺子,別笑話俺,有能耐你上去站站。”朱開山說:“小子,不用和我較真,上去算什麼?我還得拎上點兒東西給你看看!”他站起來,一手提起一桶泥巴,一手抓起幾大片瓦,上瞭梯子。傳文在上面喊道:“爹,你可小心啊!”朱開山說:“用小心嗎?倒退二十年,把袍子往腰裡一別,腳底下一使勁,我就……”他話還沒說完,身子一晃悠,從梯子上歪下來瞭。
房上房下的人大笑,傳文趕忙從房上下來。朱開山已經站起來瞭,隻是泥巴濺瞭他半邊身子。傳文將朱開山扶到桌邊坐下,又沏上茶水說:“爹,沒事兒吧?你把俺嚇死瞭,往後可別逞這個能瞭。”朱開山笑著和桌邊的老漢們說:“不服老不行啊!現世報,現世報!你說自個兒不老,老天爺立馬扇你個小巴掌!”
一老漢笑著說:“老哥哥,和你打聽個人,你認得嗎?”朱開山說:“說來聽聽,誰呀?”老漢說:“龍口的黃老爺子。”朱開山說:“黃老爺子?不認得。”那老漢說:“聽說黃傢就是在關東山淘金發瞭財回來的。”朱開山說:“黃傢現在做什麼?”那老漢說:“黃傢如今可瞭不得瞭,開瞭當鋪,在全國各處都有他們的分號,聽說呀,連民國政府都和黃傢借過錢呢!你想這是多大的勢力!”朱開山說:“哦,闖關東能闖到黃傢這個份上的不多呀!我也淘過金,把頭克扣,官府欺壓,胡子搶劫,最後能進自個兒兜的錢那是少之又少啊!咱沒闖到黃傢那個份上,可是也知足啊!有多少鄉親把命都扔在金場子瞭……”想起當年那些事,又不禁神情黯然。
4
傳武一身戎裝,急匆匆走進少帥辦公室。
張學良見他進來,簡短道:“是這樣,朱副官,大帥過世的消息,我想過幾天就公之於世,在公佈之前為穩定局勢,我想把咱們東北軍內部的人事動一動。”傳武說:“這事聽說瞭。”張學良說:“現在,我委任你為東北軍駐哈爾濱陸軍步兵第十八旅七十六團團長。”傳武一怔,沒有馬上回答。張學良說:“怎麼,不答應?”傳武說:“少帥,你知道我沒有帶過那麼多人。”張學良笑瞭笑,說:“凡事總得有個第一次。過去你沒有帶過一個團,從今天起你就帶吧。有什麼難辦的事盡管和我說,咱們畢竟朝夕相處瞭這麼多年。”傳武點著頭說:“那好吧,謝少帥栽培。什麼時候出發?”張學良說:“明天早上。更多的事我就不叮囑瞭。眼下,我最擔心的是日本人趁機作亂,你到任之後一旦和日本人打交道,務必小心,不要感情用事,不要輕舉妄動。”傳武說:“是,遵命。少帥,有件事我始終想問,咱們東北為什麼允許日本人駐軍?”張學良說:“南滿鐵路早叫日本人占瞭,當初有條約規定,允許他們在鐵路附近駐少量軍隊。”傳武說:“那為什麼在北滿還有日本人的駐軍?”張學良說:“那是大帥在的時候,日本人打著協助抵禦蘇聯的名義開過去的。這些歷史舊賬早晚解決,但不是今天要辦的事。今天,首要的事情,就是要把東北的局勢控制住,穩定下來。”傳武點頭向張學良敬瞭個禮,轉身出去。
森田宅邸裡,日本商人森田物產的總裁森田正在寫書法。他矮矮胖胖,一身和服,六十開外的樣子,戴瞭副黑框眼鏡。副總裁石川領著一郎進來說:“總裁,這位先生要見你。他是天津來的,有咱們天津分號的引薦信。”森田放下毛筆,轉過身來,費勁地望著一郎說:“靠前點兒。”龜田一郎向前走瞭兩步,鞠躬敬禮說:“在下龜田一郎,初次相見,請老前輩多多關照。”森田說:“再靠前點兒。”一郎又上前幾步,森田瞇縫著眼打量他說:“孩子,你是天照大神的子孫嗎?”一郎說:“我是真正的日本人,老傢是九州福岡。”森田說:“哦,咱們還是同鄉呢!來哈爾濱幹什麼?”一郎說:“考察市場,想來做點兒生意。”森田說:“什麼時候來到中國的?”一郎說:“很小隨父母來的,已經二十幾年瞭。”森田說:“我說嘛,眼睛裡已經缺少瞭天照大神子孫的光彩,倒是有幾分中國人的樣子瞭,不好,知道嗎?”一郎低頭不語。
森田回身指著書案上的那幅字問一郎說:“認識這幾個字嗎?”一郎上前,輕輕讀那幾個字說:“聖人南面天下,向明而治。”森田問道:“明白是什麼意思嗎?”一郎有點兒尷尬地笑瞭笑說:“一下子說不好。”森田說:“這是中國古書《易經》上的一句話,意思就是,有作為的人,要向著光明的地方治理好自己的國傢。”
石川說:“龜田君,明治天皇的年號,就是從這句話上來的。”一郎說:“知道瞭。”森田說:“孩子,我們日本人,種地的也罷,做工的也罷,經商的也罷,其實都是為瞭一件事情。”一郎說:“哪件事情?”森田走到一郎面前,長久地看著他,一郎有些害怕,半天森田才慢慢地說:“孝忠天皇。”一郎不敢接森田的目光,又低下頭說:“晚輩明白。”森田從桌子上拿起一支煙鬥,裝上煙點燃。那煙鬥像是金屬做的,通體閃著金色的光,比普通的煙鬥大。他抽瞭口煙,轉過臉問石川說:“見到那個姚廳長瞭嗎?”石川說:“東省礦業廳的人說,姚廳長這幾天正忙著開會。”森田說: “滑頭,中國人比泥鰍都滑,盡快找到姓姚的,叫他批復開采報告。”石川點著頭說:“是。我一定抓緊辦。”森田對一郎揮瞭一下手說:“去吧,小同鄉,有什麼事和石川說。”一郎答應著,隨石川出去。
院子裡草木蔥蘢。石川送一郎出來。一郎說:“石川君,森田總裁好像眼神不好。”石川說:“知道1894年的日清戰爭嗎?”一郎說:“知道。那年日本和中國先是在黃海打瞭一仗,而後又占領瞭中國的旅順和大連。”石川說:“森田總裁的眼睛就是在攻占旅順口時受的傷。”
關東山林,濃雲若墨,大雨傾盆。山路上,朱傢的馬幫正冒雨趕路。一夥計說:“剛才嚇死人瞭,半邊的山坡,轟隆一聲就塌下來瞭!要不是掌櫃的早有囑咐叫靠一邊走,人馬準得傷著!”另一夥計四下望著說:“我說,咱掌櫃的怎麼不見瞭?”一人道:“剛剛他跟我要瞭把鐵鍬,往後面去瞭。”另一夥計說:“這大雨的天,他拿鐵鍬去幹什麼?趕緊找找去!”夥計們轉身向來路奔去。
坍塌的山坡上。傳傑正冒雨用鐵鍬挖著什麼。夥計們喊道:“掌櫃的快下來吧!山坡剛塌!”傳傑全當沒聽見,繼續挖著。夥計們喊道:“挖什麼呢?不要命瞭?”傳傑高興地喊道:“寶貝,挖寶貝呢!這可是大寶貝!”夥計們愣瞭,相互看看。一個接一個地往山坡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