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這舞臺上,從來不乏戲子,亂哄哄地你方唱罷我登臺……卻不知這一回,誰能笑到最後。
且不說朝野眾說紛紜,秀女們在宮中卻是安之若素,教習姑姑的宮中儀禮講解完畢後,一個個神情氣韻,也算是有瞭宮妃的架勢。
皇帝下瞭詔令,又經皇後用寶,她們的品銜總算被一一賜下。
七八人中,皇後的族妹方宛晴被封為婕妤,據說皇帝念及方傢勞苦功高,本來是要賜以九嬪正位的,卻被皇後婉拒,宮中上下,對皇後的賢德更是稱贊。
徐嬰華為人內斂得體,又是雲賢妃和靖王雲時的親侄女,雲傢也是從龍入京的功臣,所以得封婕妤,也沒什麼意外。
相形之下,那位出身北郡十六國的明月公主,卻是讓人側目驚嘆——她被封為月妃,賜住馨寧宮。
這非同一般的恩遇,當時就讓人議論紛紛,可朝中老於世故的臣子卻都知道,北郡十六國大都首鼠兩端,更有些仍以前朝為正統,若羌國心向今上,就算獻上的公主醜如無鹽嫫母,為顯天朝的寬待四夷,也該給她如此高位。
其餘幾人,也被封為美人、寶林不等,各自入住宮室。
深夜,琳兒將盤中之物呈給皇後,“娘娘,這是內務府最後定制的金冊,請娘娘過目。”
“論起規矩,妃嬪們的金冊早就該做好的,明日就是正式的儀式瞭。”
皇後微微皺眉,想起本朝新立,禮部大都是新晉之人,剛遇盛事,總不免手忙腳亂,於是隻嗔瞭一句,便不再責怪。
她抬手接過這一本本以金箔包裹的卷冊,慢慢翻看著。
以大紅朱砂寫就的一個個名字,在她面前幻化成一張張鮮活嬌媚的少女容顏。
想及她們的美目流盼,翩然身姿,她的心頭便升上一道黯然。
“我已經老瞭啊!”皇後半玩笑地低語道,驀然想起今晨梳妝時的一根白發。
才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就早生華發……大約是早些年隨今上戎馬征戰,勞心過度的緣故吧!
皇後嘆息一聲,繼續往下看,翻到第二頁上,卻見方宛晴的名字赫然在目。
“這也是個不安分的……”她低聲道,隻覺得那名字幾近血色,明晃晃的刺目。
“不光是她,就是傢族中的長輩,也不太省心哪……”
琳兒在旁聽著驚心,卻也不由得插嘴道:“娘娘正是青春鼎盛,又是聖心獨系,他們何必巴巴地再送人入宮!”
“兩個總比一個保險,更何況……”
皇後微微冷笑,以指尖金套在名字下方掐下一道印痕,心中越發煩躁。
她隨手將金冊甩在一旁,在暗夜裡發出極大的聲音。
半晌,殿中都沒有一絲聲響,寂靜得可怕,皇後緩過神來,飲瞭一口溫熱的花茶,面色一如平常的淡漠自如。
“這些也罷瞭……那個姑墨來的女子,聖上準備如何處置?”
琳兒早已打聽清楚,此時卻躊躇著有些吞吐,“聖上沒有封她名分,不過……”
迎著皇後懾人的目光,她的聲音越發微弱,“不過,皇上將她收為瞭身邊女侍。”
隻聽咣當一聲,皇後手中的茶杯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將一旁服侍的琳兒驚得一顫。
“沒你的事瞭,出去吧!”
殿中恢復瞭平靜,皇後仰起頭,輕輕揉捏著眉心,竭力平緩著胸中怒氣。
我這是怎麼瞭?她在黑暗中問著自己。
明明知道,一旦身登禦座,免不瞭有六宮佳麗,嬪妃無數,隻要他心系自己,那些庸脂俗粉,根本不能介入兩人之中啊!
看著桌上,他遣人送來的東胡貢品,那獨一無二的雪晶果,皇後心中逐漸平緩,拈起一顆果子放入口中,她感受著無窮的清甜……
他心中,隻有我一人!
第二日的冊封儀式也不甚隆重,這倒不是帝後中有人故意怠慢,而是一般嬪妃,隻須授以金冊玉帛即可,隻有月妃因品級頗高,才要勞動詔使。
不過此次畢竟人數眾多,又是今上第一次冊封,所以奉瞭皇後懿旨,晚上便在昭陽宮中佈下宴會,請各位新人一齊出席。
華燈初上,昭陽宮中晶瑩生燦,兩排蜜蠟鶴頂花燭將殿中照得亮如白晝,紫檀席面一列列排開,以錦緞鋪罩,綴有流蘇點點。
“今後就是自傢姐妹瞭,不必拘禮!”皇後笑意盈盈,很是和藹可親。
她與皇帝並排坐於上首,一身錦紅宮裝,鳳冠之上珠玉高懸,瞧來尊貴內斂,不怒自威。
下首新封的嬪妃紛紛躬身致意,皇後謙遜地微笑,一一點頭受瞭。
她看似笑得歡暢,眼角餘光瞥過身旁,卻是帶上瞭一道陰霾——皇帝身後,隨侍的竟是那姑墨女子!
她青衣綾裙,素顏無妝,眉宇之間,卻是說不出的神韻非凡,皇後一瞥而過,覺得心頭沒來由地一悸。
皇後一失神,卻聽皇帝在耳邊關切地問道:“怎麼瞭?”
“沒事……隻是累瞭點兒。”
皇後見他往自己碟中夾菜,於是回以脈脈微笑。
下面鶯聲笑語,好不熱鬧,觥籌交錯間,隻見方宛晴起身舉杯賀道:“皇上聖明,海內妖氛為之一清,此次姑墨大捷,王師所向披靡,謹以此杯來敬賀,祝您萬壽無疆!”
這話雖然有諂媚之嫌,卻也是冠冕堂皇,眾人正要應和,卻聽席間有人冷笑道:“姑墨城下,天朝三員大將鎩羽而歸,極盡狼狽,哪裡談得上什麼所向披靡?”
眾人回頭一看竟是明月公主,新封的月妃娘娘!
這一聲清脆有如珠玉落地,又如驚雷從天而降,將這一片祥和喜慶的氣氛打破。
歡聲笑語戛然而止,這一刻殿中寂靜無比。
“月妃你口出悖亂之言,到底是何居心?”方宛晴嬌聲喝道,美眸中卻閃著微妙的得意和殘忍。
“事實如此,又何懼人言?姑墨王英武善戰,又豈是隨便什麼人能‘所向披靡’的?”明月親自斟瞭一盞酒拿在手中把玩,卻不就飲,隻是淡淡說道,言語之間,越發顯得大逆不道。
皇後不禁為之皺眉,“無論他善戰與否,都是亂臣賊子之輩,月妃你身份尊貴,也要仔細檢點言語才是!”
皇後鳳眸微揚之下,已帶出不悅,新晉嬪妃們一時噤若寒蟬。
明月卻夷然不懼,一愣之下,竟是大笑出聲。她身軀微顫,玉杯中的酒液濺上緞衣,落出點點血紅花暈。
寶錦在這一瞬看得真切——她眼中因酒意而迷離恍惚,而瞳仁最深的一點,卻閃著晶瑩的冷光。
那是無比清醒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