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逍遙游:真俗不二

真俗不二

第六種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第七種人妙了: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這種人沒有看見過,不過滿地都是,他是大乘境界。“乘”的是什麼?“乘”的是“天地之正氣”,氣是我加上的。什麼叫“正”?我們坐著也很正,並不歪啊,也算“乘天地之正”吧?要參!勉強套用孟子一句話,就是“浩然之氣”,即天地正氣。這一類人也不要飛,也不要作怪,普普通通。“而御六氣之辯,”哪六種氣呢?有兩種說法:拿中國的醫學來講,陰陽風寒暑濕六種氣;還有一種說法,《易經》的十二辟卦把一年分成十二個月,六個月屬陰,六個月屬陽。由乾坤兩卦開始變化,五天一候,三候一氣,六氣一節,所以一年有二十四個節氣,氣候變化都不同,影響我們的生命活動,因此而產生生老病死的現象。如果有修養的人懂得了修道,物理世界起什麼變化,他心理和生理都會有所準備,因為他本身“乘天地正氣”,有了很高的修養功夫,他就不受物理世界的支配,而且可以支配物理世界,就可以駕御控制“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很好玩,—切都在遊戲三昧中,優哉游哉。游到哪裡呢?游到“無窮”,無量無邊的時間空間不能限制他,因為他已經超越了物質世界的束縛。

“彼且惡乎待哉?”人生提升到這樣一個境界,是絕對的,沒有什麼相對。等於佛家釋迦牟尼佛生下來說的:“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這個“我”不是指釋迦牟尼這個人,並不是指這個小我,而是說人的生命有一個“大我”,超然而獨立,超越了物理世界。莊子是用另一個方法來表達“惡乎待哉”?宇宙間一切都是相對的,要超越了一切物質世界,才能達到真正的絕對。

莊子所講的大乘境界,什麼道理呢?這裡我們姑且安一個佛學名稱:“真俗不二。”“真”是真諦,“俗”是俗諦。不要離開現實的世界,他自己就超越了這個現實,世間與出世間“不二”,“不二”就是不二法門,就是?“一”。那麼怎樣才能做得到“真俗不二”呢?下面莊子點題了:

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這是老子講的真正的“無為”,不過老子只講原理、原則。莊子提到了“至人”;“至者,到也。”人要是做人做到了頭,能把握自己的生命,叫“至人”。如果我們沒有做到,沒有達到這個境界,不算“至人”。怎麼才能成為“至人”呢?“無我”。“至人無己”,沒有我自己。這個難了,人生要達到無我很不容易。睡覺睡著了不叫無我,那叫昏頭;死了的人可以做到無我,那不算。我們坐在這裡活著的人,誰能做到無我?無我不光是理論,它也是工夫啊!什麼工夫呢?道家講:能夠“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才能做到“至人無己”。

“神人無功,”比“至人”更進一步的是“神人”。我們這裡參考佛學思想,到達八地以上菩薩境界,叫“無功用地”,一切都無所用功了。也就是老子所講的“無為”。無論上帝也好,耶穌也好,菩薩也好,他救了世界的眾生,人看不到他的功勞。他並不認為自己有功勞,也不需要人跪下來禱告禮拜感謝,他覺得你應該感謝自己,與他毫無關係。真到了“神人”,是“無功”,無功之功是為大功,如同太陽一樣,永遠給天下光明,而不需要任何感謝。

“聖人無名。”叫“聖人”只是勉強加一個代號,真正的“聖人”,他不需要“名”。世界上聖人菩薩很多,我經常發現社會上很多普通的人,做了好事,甚至做了很了不起的事,別人都不知道,所以我常常看到“聖人”,而且是真的“聖人”。像我們這些只是“剩人”,多餘的人。

莊子提出了第七種人,這是真正的榜樣,比那些飛起來的神仙高得多了。但是他在哪裡呢?在最平凡當中!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平凡。所以了不起的人在哪裡找?就在現實世界最平凡中去找。因為“聖人無名”嘛。菩薩、神人絕不掛一個招牌說我是菩薩,我是神人,如果掛招牌,那是廣告公司的事情,與他沒有關係。這是《逍遙游》的第四個重點,“人化”。人化有三個原則:“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尤其明白了“聖人無名”這一句,我們就可以瞭解老子所講的“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一般人粗淺地讀過去了,認為老子是罵聖人,不錯,是罵聖人,罵哪一種聖人?其實老子罵的是標榜自己是聖人的聖人。真正的聖人非常平凡,絕不承認自己是聖人。如果覺得自己有道,那是貼標語,喊口號,沒有用的,這已經不是聖人了。所以,“聖人無名”。無所謂聖人不聖人,最偉大的在最平凡裡頭,能夠做到真正的平凡,“無己”、“無功”、“無名”,功蓋天下而自己覺得沒有做過事,道德修養才能達到聖人的境界。因此莊子下面舉中國歷史上的一個事實來說明。

《莊子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