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部 動魄驚心 第一章

鉆入鼻尖的焚香,令人有一種很不安的感覺。

本來,應該是安定心神的作用,聞起來確實也很舒適,但不知為何,卻是一股熟悉而透著危險的味道。

為什麼?

這種香味如此熟悉。

它是……好像是……

離國王宮的焚香!

鳳鳴仿佛被驚雷在太陽穴附近一聲炸響,猛然在床上坐直,驚魂未定地喘息。

幸虧,隻是噩夢一場。

看來當日被若言擒入離國王宮的舊事,在他身上留下瞭太多痕跡,直到如今也無法通通抹去。

“容恬?”鳳鳴習慣性地叫瞭一聲,擺動著頭去尋找最能給予他溫暖和保護的人。

但他看見的,隻有繡著古樸莊重花紋的掛毯,和垂在床邊,隨著清風飄舞的白色輕紗。輕紗後,影影綽綽的矮幾屏風。

“容恬?”

還是沒有人回答。

而鼻尖那股淡淡的香味,仍然來自離宮的記憶。

可惡,這焚香的味道為什麼總是揮之不去呢?

鳳鳴反感地蹙起雙眉,伸手撥開擋住視線的輕紗,目光接觸紗後的一瞬,嚇得不敢動彈。

這是哪裡?

不是西雷,不是太子殿,不是蕭傢的大船,也不是佳陽的城守府!

那屏風的造型,那擺設的青銅壺,那銘刻在壁上的符紋……一切,都並不陌生。

正是這不陌生的一切,讓鳳鳴魂不附體。

這裡是————離國的王宮!

鳳鳴的脊背,頓時硬生生被逼出一層冷汗。

“在找本王嗎?”出現在床前的男人,高大的身軀幾乎遮擋瞭所有光線,居高臨下地把黑影投射在他身上。

似笑非笑的弧度驕傲地微揚唇邊,仿佛魔王臨世般的危險氣勢,欣賞獵物般的戲弄眼神。

正是這座宏偉宮殿的主人,離王若言。

鳳鳴心裡長嘆一聲。

他還以為自己醒瞭。

原來,還是陷在噩夢裡面。

“不是警告過你嗎?不許再提容恬的名字。”

隨著黑影的靠近,下巴也感到一股劇痛,鳳鳴抵不過男人的力氣,被迫抬起頭,對上陰鷙般叫人不安的凌厲眼神。

若言。

根深蒂固的懼意,從腳底鉆入,直沿著脊骨慢慢爬上背部,對於曾經被若言囚禁整整半年的鳳鳴來說,哪怕被丟進毒蛇窩也比再次面對面遇上若言要好。

可是現在,他必須壓下這股懼意,才有逃生的可能。

用瞭所有力量控制自己的表情,鳳鳴露出反抗的眼神,冷冷和他對視。

倔強的模樣,反而讓男人唇邊的笑意擴大瞭。

“在想什麼?竟然對本王露出這麼誘人的眼神。”

“你不是真的。”

“什麼?”

“你隻是,我的夢境而已。”

若言看著他的樣子,像看著一個喝醉瞭酒的人,皺瞭皺一下眉頭,低沉地說,“你睡太多,睡糊塗瞭。”

“我沒有糊塗,現在的一切,都隻是夢境。”鳳鳴說話的聲音大瞭一點,用力咬瞭咬牙,仿佛是在對若言說話,又仿佛是在提醒自己,一字一頓地說,“我中瞭沉香和文蘭的混毒,每次睡著都會做噩夢。所以,現在我面前的你,不過隻是夢裡的人而已。你不能傷害我,我也不會怕你。”

是的,是的。

他已經中毒瞭。

拜離國的卑鄙小人所賜,他從那一天開始噩夢纏身。

他夢見瞭阿曼江的沖天大火,江水和鮮血是一樣的顏色,江邊開出的妖艷花朵,花瓣在太陽升空的一瞬間滴淌下點點血滴,散發腥味。

他夢見瞭東凡王宮內到處躺著發臭的屍首,那些屍首上還殘留著可恐的一粒粒天花痘痕,瞪著死不瞑目的眼睛。當他在一地的屍首中赤腳步行到天地宮前,卻看見鹿丹如當日一般美貌豐姿,抱著懷裡的一具枯骨,傷心地對他說,“我把他交給你的,你答應過,會保他平安,讓他享盡榮華富貴。”

“你為什麼騙我?”

“為什麼騙我!”

“為什麼騙我……”

他感到無比的愧疚傷心,倉惶地想逃走,卻怎麼也找不到離開的方法。

不但如此,他還夢見瞭鴻羽。

鴻羽清秀的臉上露著笑容,對他說,“那一天如果不是你急著讓我去勸同國大軍,我就不會死瞭。看,鳳鳴,為瞭你,我就倒在路上永遠都起不來瞭。”

驚隼島,也在夢中。

漫天的炸彈,飛舞的巨石巨矛,士兵在臨死前發出的慘叫,不絕於耳。

在夢裡,鳳鳴看不到勝利和逃生的驚喜。

隻看到死亡。

隻有,死亡。

每一次醒來,他都哭著和容恬說再也不要入睡。

但那隻是一廂情願的事,不管他怎麼堅持,連機器都需要休息,何況血肉做的身體,累極瞭,眼睛忍不住閉上,心裡拼命說不要睡著的,卻不知不覺就入瞭夢,還永遠是噩夢。

容恬每一次在他醒後,都會緊緊抱住他,和他說,“鳳鳴,記住,不管你在夢裡看見什麼,都是假的。隻要你不害怕,任何人都無法傷害你。隻要你不害怕,你就一定可以讓自己睜開眼睛,從噩夢中醒過來。”

為瞭容恬的這番話,鳳鳴不斷鼓起勇氣,希望可以對抗無止盡的噩夢。

但是,情況似乎越來越糟。

連離國王宮和若言都出現瞭,情況真的,糟到瞭不能再糟的地步。

“嗯,本王不能傷害你……”若言拖長瞭語調,玩味地打量著他,輕輕吐出兩個字,“是嗎?”

鳳鳴硬生生把想往後縮的潛意識沖動按捺住,保持目前兩人的距離,冷淡地回答,“正是。”

“好大的膽子呀。”若言危險地輕笑一聲,淡淡地問,“你再說一次?”

即使是在夢裡,這樣,也靠得太近瞭。

強大的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

鳳鳴感覺著肺部的擠迫難受,咬著牙使勁,才把話清清楚楚地說出來,“這隻是一個夢,我不怕你,你根本就是假的,不可能傷害我。”

“呵。”

若言那總是看不出情緒的眼睛瞇起來,像打量一盤可口的食物一樣打量著鳳鳴,露出被挑逗的興奮光芒。

下一刻,風聲掠過耳邊。

驟然湧來的大力讓鳳鳴坐不住,滾跌在床上,正要撐著雙臂起來,腰肢被人抓住狠狠一翻,被迫仰面躺在床上。

鳳鳴瞪著壓在他身上,露出惡魔般微笑的男人。

壓住身體的力量,噴在臉上的熱氣。

太……逼真瞭。

“現在,你還確定本王不能傷害你嗎?”連耳邊低沉的男音,都毛骨悚然地逼真。

鳳鳴急促地喘息,不知第幾次咬牙,“我確定。”

若言忽然一笑,舌頭在顫抖的耳垂上舔瞭舔,戲謔著說,“本來就沒打算傷害你,本王想做的,隻是好好疼愛你罷瞭。”

佈帛撕裂的聲音,也很逼真,嘶嘶直透耳膜。伴隨赤裸在空氣中的肌膚越來越厲害的涼意,身上的男人的重量,仿佛也在不斷增加。

像一座無法撼動的巨山一樣,壓在胸口。

快無法呼吸瞭。

醒過來吧。

快點醒過來!

&&&

深夜。

容恬坐在床邊,凝望著入睡的鳳鳴。

剛剛因為驚隼島大捷,而聲望再一次攀上高峰的鳴王,熟睡的時候卻像一隻冬天的小貓,修長柔美的四肢蜷縮起來,透露著不安地抱著胸。

濃密翹挺的睫毛覆在眼瞼上,猶帶淡淡濕痕。

容恬無聲地嘆瞭一口氣,心如墜鉛。

在秋星和尚再思成親的那天晚上,鳳鳴忽然中毒暈倒,當時他最害怕的,就是鳳鳴無法醒來。

看著鳳鳴長睡不醒的痛苦,鹿丹曾讓他嘗過一回,痛不欲生。

這種痛苦,任何人都不想再嘗第二回。

包括容恬。

所以,當鳳鳴不久後悠悠醒來,容恬忍不住對上天感激涕零,他以為那是天神對鳳鳴的又一次偏愛,讓鳳鳴成功從文蘭的毒性中逃脫出來。

可是,他大錯特錯。

此刻,他倒寧願讓鳳鳴像上次那樣長睡不醒,至少鳳鳴在夢中是恬靜安詳的。

而不是像眼前這樣,痛苦地猜測這沉靜無辜的睡容,隱藏著怎樣險惡可怕的折磨。

一道筆直的人影在到達門邊停瞭下來。

“大王,是我,還有羅總管。”容虎的聲音。

“都進來。”

看著心腹手下從門外進來,容恬再垂首,用溫柔的目光拂拭瞭鳳鳴一眼,幫他把身上鋪的錦被往上拉瞭拉。

像要拭去周圍沉重的空氣一樣,慢慢的,優雅地站起來。

走到書桌那頭,目視垂手站立的兩人,“有什麼消息?”

容虎知道鳴王正在入睡,唯恐驚醒他,低聲道,“在永逸王子的插手下,永殷國內已經開始戒嚴,設置多處關卡搜捕餘浪。博間王族也已經收到大王發出的文書,不過他們……對於這一次鳴王中毒的事情,博間王族內分裂成好幾派……”

“知道瞭。”容恬打斷容虎的話,冷冷道,“博間和離國關系錯綜復雜,這種時候,也不指望他們幫上什麼,以博間王的膽小怕死,絕不敢插手離國和西雷的事。”

視線轉向肅立一旁,臉色比平日沉重許多的羅登,“搖曳夫人還是沒有消息嗎?”

“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老主人多日前曾經在來儀現身。他是忽然出現的,在蕭傢開設在來儀的馬館裡取走瞭幾匹最好的駿馬。”

“他和搖曳夫人一道?是否知道我們正四處尋找搖曳夫人?”

羅登苦惱地搖搖頭,“馬館的主管當時已經接到尋找老主人和夫人的急令,見到老主人要離開,立即趕上前報告原委,想探明夫人下落。但老主人不知為瞭什麼,忽然大怒,拿著馬鞭就把主管抽到一邊,一個字都沒有留下就策馬遠去瞭。”

眾人凜然。

高坐馬上,用馬鞭抽人,換瞭平常人,隻是有些囂張跋扈而已。

但以蕭聖師之威,這樣一個舉動足以把人活活駭死,更不用說蕭縱的一鞭有多凌厲。

隻是遙想,就可猜到當時一幕多麼驚險可怕。

容恬沉思著道,“此事不妥,師傅很少這樣動怒。”

羅登點頭,“西雷王說得有道理,這也正是最讓我擔心的地方。不會是老主人那邊,也有什麼變故吧?我已經派人趕去同國郊區的小谷,向那裡的主管查問老主人離開時的詳細情況,希望可以快點得到答案。”

明明大批高手守在少主人身邊,卻讓少主人中瞭敵人的詭計,已經夠叫人難受的瞭。

這個對蕭傢忠心耿耿的老總管,此刻最不願看見的,就是蕭傢的狀況雪上加霜。

容虎也知道尋找天下第一解毒高手搖曳夫人是當前第一要務,對蕭縱的去向非常關切,皺眉道,“如果我們可以猜測出蕭聖師的去向,也許可以派人先一步截住他。蕭聖師在來儀現身,應該是為瞭換馬,這表示他正急著去某個地方。”

“老主人是在同澤動身的,計算時間,必須日夜兼程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到達來儀。他一定有要事在身。”

“來儀位於繁佳和離國邊境,但如果是從同澤出發,要進入繁佳和離國,來儀都不是一條最便捷的路徑。”

容恬無須多加思索,斷然指出,“他是要趕去宴亭,那正是搖曳夫人的故鄉。”

雖然蕭縱一向不喜歡提及自己的私事,但容恬身為最得他垂青的弟子,至少是曾經最垂青的弟子,手下又有屬於自己的龐大情報網,對於搖曳的情況,多少比旁人更為瞭解。

羅登猛地一怔,半晌,嘆瞭一口氣道,“這麼說,問題很可能發生在夫人身上瞭。”

氣氛為之一沉。

搖曳夫人如果真在在這個最需要她的時候出瞭問題,那就實在像鳳鳴說的那樣——屋漏偏逢連夜雨瞭。

容恬知道這種時候最忌氣餒,俊臉平靜無波地吩咐,“搖曳夫人的事暫時不要妄做猜測,我們先假定師傅的目的地是宴亭,立即給宴亭的蕭傢各駐點傳信,要他們密切留意蕭聖師和搖曳夫人的行蹤,一有消息,立即報來。”

羅登忙道,“這個我會處理。”

“容虎。”

“屬下在。”

“安神石的下落至關重要。餘浪這個人大不簡單,永殷的哨卡不可能抓到他,最多隻能阻一阻他的行程。但估計一下時間,他可能已經攜安神石到瞭安全的地方。本王要你把手下的密探分出一半人手潛入離國,隨時註意離國王族內每個人的動向,尤其是離王若言。”

“是。”

做出安排後,羅登便匆匆忙他的事去瞭,容虎也要離開,容恬叫住他,沉默片刻,溫和地問,“烈兒好點瞭嗎?”

自從鳳鳴中毒後,容虎一直不顧寢食地四處奔走,強撐著裝出一副硬朗的模樣,此刻聽見容恬一問,眼圈驀然微紅,輕輕叫瞭一聲,“大王……”

雙膝跪下,額頭直抵到冰涼的地面。

容恬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沉聲問,“你怕我處死他?”

容虎低頭屏息,一字不發,肩膀不斷微顫。

“聽說他自殺瞭好幾次。”

“……是……”容虎長長地吸瞭一口,才控制住聲音中的顫栗,跪著低聲答道,“唯恐他再做傻事,現在房中一切可以傷人的東西都被拿走瞭,永逸王子守著他,日夜不離一步。”

頭頂上,一段幾乎讓人窒息的寂靜後,傳來一聲長嘆。

“叫他過來,伺候鳳鳴吧。”

容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猛然抬起頭,看向站立在面前,剛直壯偉猶如神詆的容恬,“大王!”

激動地叫瞭一聲。

容恬淡淡道,“別再說那些無用的話瞭,現在並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本王更不希望因為處置烈兒而給鳳鳴再加一道負擔。既然永逸王子竭力周旋,本王又已經叫烈兒回到鳳鳴身邊,從今日起,不許任何人,包括烈兒本人,再提烈兒在此事中犯下的過錯。這是王令。”

“是,大王。”

“起來吧。”

容虎萬萬想不到事情能這樣解決,感動得無以復加,一邊從地上起來,忍不住用手背擦拭瞭眼角溢出的淚水。

但是,看瞭看不遠處床上的鳳鳴,剛剛輕松少許的心情又沉重下來,欲言又止。

隔瞭片刻,忍不住張口,“鳴王他……”

“一天比一天糟。”容恬的目光在燭光中幽幽跳動,“他今天和我大吵一場,然後又哭瞭,因為我禁止他繼續飲用提神的湯藥。他為瞭逃避那些噩夢,已經兩天沒有合眼,再這麼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鳳鳴在入睡前哭得很可憐。

容恬記得很清楚,把鳳鳴抱到床上時,鳳鳴張著小羚羊般黑亮的眼睛,咬著下唇,淚珠從眼角默默滾下來。

仿佛要他躺在床上,就等於把他送上刑場。

也許,確實如此。

不知道這一刻,他在噩夢裡又遇見瞭什麼可怕的事。

容虎遠遠瞅一眼,正沉浸夢中的鳳鳴臉龐明顯消瘦,憔悴不堪,腸子打結似的難受,“鳴王前幾天下令,要我們見到他睡著,就立即把他推醒。他說,他所做的噩夢和別人不同,不管在夢裡見到怎樣的可怕事情,都無法自行驚醒,一定要睡到瞭一

定時候,經歷過最糟糕的那一幕,才能醒來。”

容恬說,“他也和我說過這一點,這也許是文蘭的毒性所致。但見到他睡著就推醒的方法,絕不可行,就算是最強壯的人,不睡覺也撐不瞭多久,這是要我們親自下手,慢慢把他逼到油盡燈枯的地步嗎?”

想起鳳鳴孤身被囚禁在噩夢中活活受苦,一瞬間,心臟撕裂般的劇痛。

容虎不禁切齒,“這種毒實在陰險。等抓到餘浪,一定要在他身上用盡天下所有的酷刑,才能為鳴王這番苦楚報仇。”

容恬眸中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焰,淡淡道,“這些人終會得到他們應得的下場。”

正在這時,用各種貝殼串成的精致珠簾被人小心地掀開,互相觸碰間發出細微清脆的聲音。

秋星手捧著盛著溫水的小銀壺走進來,向容恬屈膝行禮,她是伺候鳳鳴的大侍女,每夜總要和秋籃互相換著,進來照看數次。

她身後卻跟著尚再思,看見容恬,上前迅速行禮,一邊直起身來一邊壓著聲音稟報,“冠隆來瞭,要求立即覲見大王。”

容恬濃眉擰起來,“他應該呆在西雷,怎麼忽然到瞭這裡?”

尚再思說,“屬下一見到他,就過來稟報大王瞭,別的都沒有問。要屬下先去問清楚來稟報大王嗎?”

容恬思忖片刻,沉聲道,“不用瞭。他必是為西雷的事情來的,本王這就去見他。”

走到門外,不放心地又轉回來,對跪在床邊照看鳳鳴的秋星吩咐,“記得鳴王一醒,立即告訴我。”

這才領著容虎和尚再思去見剛剛抵達的冠隆。

《鳳於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