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某天早晨,中華民國政府對設在白鹿原的行政機構的名稱進行了一次更換,白鹿倉改為白鹿聯保所,田福賢總鄉約的官職名稱改為聯保主任;下轄的九個所一律改為保公所,鹿子霖等九個鄉的官職稱謂也改為保長;最底層的村子裡的行政建制變化最大,每二十至三十戶人家劃為一甲,設甲長一人;一些人多戶眾的大村莊設總甲長一人;這種新的鄉村行政管理制度簡稱為保甲制。這不僅僅是名稱的更易,重要的在於防止和堵塞共產黨勢力在鄉村的滋生和蔓延。在整個原上的所有村寨完成新的建制,而且任命了全部甲長總甲長和保長以後,田福賢第一次以聯保主任的新面貌召集了一次聯、保、甲三級官員會議。田福賢開宗明義地說:「日本投降了就剩下共產黨一個對手了,現在從上到下要集中目標,一門心思收拾共匪。中華民國的內憂外患將一掃而光,天下即可太平。甲長要保證你管轄的那二三十戶裡頭不出共匪,不通共匪;總甲長要保證你那個村子不出共匪;我田某嘛,也向縣上具保,在白鹿聯保所轄屬的區域徹底剿滅共匪,哪個保哪個村哪一甲出了共匪通了共匪,就先拿哪一甲甲長是問,再拿總甲長和保長是問,當然嘛,縣上也要拿我是問。諸位,這回可得放眼亮點兒。剿共比不得打日本,日本佔了大半個中國,終究沒能打進潼關,抗戰八年咱們原上人連小日本一個影子也沒見過,共產黨比不得日本鬼子,這是土生土長內匪家賊,他額顱是沒刻共字,站在眼前你也認不出來,所以嘛,我說諸位得多長個心眼兒,眼睛也得放亮點兒,白鹿原是共匪的老窩兒,全縣的第一個共匪黨員就出在原上,全縣的頭一個共產黨支部也建在咱這原上,而且就在白鹿聯保所轄地以內,在縣上在省上咱們白鹿原這回都劃入重點查剿地區……」

    田福賢接著佈置征丁和徵糧任務。二丁抽一是原則,也是具體實施準則;新增的軍糧是官糧以外的項目,兩者都屬於非常時期的軍事性質的舉措,同樣是為了剿滅共匪禍患的。介福賢宣佈了各個保公所征丁和徵糧的數目以後,看見好多甲長們瞠目結舌的表情,這是他事先預料得到的,他用慣常那種簡捷明朗的語言說:「縣長說明白了,這回不怕誰再鬧『交農』,誰抗糧不交有丁不出,還搞什麼雞毛傳帖感眾鬧事,一律按通共格殺勿論。丁征不齊糧征不夠,先甲長後總甲長再後是保長層層追查,到時候可甭怪我田某睜眼不認人……」

    保甲制度實施以後所幹的頭兩件事──剿共和征丁徵糧,立即在原上引起了恐慌。原上現存的年齡最長的老者開啟記憶,說從沒有見過這樣普遍的征丁和這麼大數目的軍糧,即使清朝也沒在原上公開徵召過一兵一卒,除了給皇上交納皇糧外,也再沒增收過任何名堂的軍糧。民國出來的第一任滋水縣史縣長徵收印章稅引發「交農」事件挨了磚頭,烏鴉兵射雞唬眾一畝一鬥,時日終不到一年就從原上滾蛋了。而今保甲制度征丁徵糧的做法從一開始就遭到所有人的詛咒。白鹿鎮的三六九集日驟然蕭條冷落下來,買家和賣家都不再上市。白鹿保公所保長鹿子霖突然被捕收監的意外事件,一下子把剛剛噪起的慌亂和怨憤氣氛從一切公開場合抑壓下去了。

    那天早飯後,鹿子霖在保公所裡跟下轄的各甲長總甲長們正在開會,逐村逐戶每家的男人和他們的年齡,最後確定誰家該當抽了。

    第一次的初查登記遇到無窮無盡的麻纏,幾乎所有父母都找到甲長總甲長家裡去說明兒子年齡不夠,好多甲長礙於左鄰右舍或同族同宗的面皮,就將矛盾交給保長鹿子霖,鹿子霖不得不與甲長們掐著指頭核對他們的屬相,該征的壯丁名單很早擬定下來,但由於種種攪纏,而不能下達……

    「先把已經查實的壯丁名單公佈下去,胡攪蠻纏的逐個再核。」鹿子霖對甲長們說:「要是查出來仨倆隱瞞歲數的人,拉來砸一頓邊軍棍做個樣子!要不嘛,這個保長我就沒法子干咧!」甲長們贊成這個辦法,因為他們比保長的處境更加為難,鹿子霖說完這個辦法之後,就瞅見門裡一溜兒擁進來五六個戴黑蓋帽的保安團團丁,起初還以為他們是來督查征丁軍務的,便站起身來招呼他們坐屋裡喝茶。領頭的一個問:「你是鹿子霖不是?」鹿子霖剛點了一下頭,還沒答是與不是的話來,後邊的四五個團丁一擁而上,就把他結結實實捆起來了。在座的甲長們大驚失色,鹿子霖急得煞白著臉喊:「咋回事咋回事?我是保長,你們憑啥綁我?」領頭的團丁只是出於職業習慣回答說:「到縣裡你再問頭兒去,子丑寅卯由頭兒給你說。我只管綁人逮人,頭兒叫我逮誰我就逮誰。」鹿子霖在被推出房門時差點栽倒,氣得渾身直打哆嗦:「我要當著岳書記的面把事弄明,是誰在背後用尾巴蜇我?」

    白鹿村對鹿子霖的被逮噪起種種猜測,有的說是鹿子霖隱瞞本保的土地面積和壯丁的數目,違抗了民國法令,又有人說是冷先生將親家鹿子霖告下了,犯了逼死兒媳罪,又傷風敗俗,有的人說是鹿子霖招禍在兒子鹿兆鵬身上,縣府抓不到共產黨兒子就抓老子,正應了「逮不住雀兒掏蛋,摘不下瓜不拔蔓」的俗語。種種猜測自生自滅,哪種說法都得不到確鑿的證實。過不多久,猜測性的議論又進一步朝深層發展,推演到鹿子霖的人際關係上頭來。了霖和黑娃的女人小娥有過那種事,黑娃而今是縣保安團三營營長,有權有勢更要有面子,勢必要拾掇鹿子霖;再說孝文早在黑娃之先就已經在保安團干紅火了,自然不會忘記鹿子霖拆房的恥辱,真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誰會料到浪子孝文、土匪黑娃會有這般光景,這番天地?鹿子霖遇到這兩個對頭哪能有好果子吃?

    白鹿村對此事最冷靜的人自然還是白嘉軒。孝武被任命為白鹿村的總甲長,親眼目睹了鹿子霖被綁的全過程,帶著最確鑿消息回到家中,驚魂未定地告訴了父親。白嘉軒初聽時猛乍歪過頭「噢」了一聲,隨之又恢復了常態,很平靜地聽完兒子甚為詳細的述說,輕輕擺一擺腦袋說:「他……那種人……孝武又把在村巷裡聽到的種種議論轉述給父親,白嘉軒聽了既不驚奇也不置可否。他雙手拄著枴杖站在庭院裡,仰起頭瞅著屋脊北後雄巍的南山群峰,那架勢很像一位哲人,感慨說:「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裡,做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裡,都抹不掉;其實天知道地也知道,記在天上刻裡地上,也是抹不掉的。鹿子霖這回怕是把路走到頭了。」白嘉軒說著轉過身來,對聆聽他的教誨的兒子說:「你明天到縣上去找你哥,讓他搭救子霖叔出獄。你給你哥說清白,要盡心盡力救。」

    鹿子霖的女人鹿賀氏走進來,黃腫發脹的臉頰和眼泡兒上都流露著焦慮。白嘉軒以少見的熱切口吻招呼她屋裡坐,不等鹿賀氏開口,就趕忙詢問鹿子霖的情況。「啥啥兒情況連一絲絲兒也摸不到。」鹿賀氏說,「我跑了兩天,先生哥也專程到縣裡去了一回,甭說見不到人,連一句實情都問不出來。」白嘉軒替她寬心:「你甭急也甭亂跑了。我跟孝武剛剛說過,讓他明早到縣上找孝文先打探一下,看看到底是因為啥事由。問清了事由兒,才能對症下藥想辦法。」鹿賀氏翻起沉重的眼泡兒感激地說:「我來尋你就為這事。哥呀,我知道你為人心長。」白嘉軒鼻腔裡不意的吭了一聲,擺擺頭說:「在一尊香爐裡燒香哩!再心短的人也不能不管。」鹿賀氏說她昨日找過鹿三,求他到縣上跟黑娃打探一下,鹿三脖子一扭說,我為我的大事小事也沒尋過他!我不是他爸,他不是我兒子,你還不知道?你叫我求拜他是糟踐我哩!白嘉軒笑笑說:「三哥那人你明白,是個倔豆兒喀!」鹿賀氏臨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告辭時,顫著聲說:「我這陣兒倒再指靠誰呀?」

    白嘉軒聽了這話心裡一沉,默然瞅著鹿賀氏走出院子,鹿家眼下已經走到獨木橋上,而河中心的那塊橋板偏偏折斷了,鹿兆鵬鬧共產,四海闖蕩,多年不見音信,鹿子霖有這個兒子跟沒這個兒子是一回事;鹿兆海死了;在原上舉行過一次絕無僅有的隆重葬禮,墳頭的蒿草冒過了那塊一人高的石碑,完全荒寂了;鹿子霖家修築講究的四合院裡,現在只剩一個黃臉老婆子鹿賀氏楦在裡頭。白嘉軒拄著枴杖站在庭院裡,眼前忽然浮起小他兩歲的鹿子霖幼年的形象,前胸吊著一個銀牌兒,後心掛著一隻銀鎖,銀牌和銀鎖是各繫著兩隻小銀鈴,憑銀鈴的響聲可以判斷鹿子霖是平步走著還是歡蹦蹦地顛跑著……鹿子霖他大鹿泰恆對兒子所犯的致命性錯誤,鹿子霖自己又在他的後人兆鵬海身上重犯了。家風不正,教子不嚴,是白鹿家族裡鹿氏這一股兒的根深蒂固的弱點,根源自然要追潮到那位靠尻子發起家來的老勺勺客身上,原來就是根子不正身子不直修行太差。「這是無法違抗的。」白嘉軒拄著枴杖,泥塑一般站在庭院裡思慮和總結人生,腦子裡異常活躍,十分敏銳,他所崇奉的處世治家的信條,被自家經歷的和別家發生的諸多事件一次又一次驗證和錘煉,加顯得顛撲不破。白嘉軒讓孝武到縣上去做搭救鹿子霖的舉措,正好發生在鹿賀氏登門之前,完全體現了他「以德報怨以正被祛邪」的法則。他在得悉鹿子霖被逮的最初一瞬間,腦子裡忽然騰起鹿子霖差人折房的塵霧。他早已弄清了兒子孝文墮落的原因。他一半憎恨鹿子霖的卑劣,又一半遣責自己的失誤,現在他無疑等到了笑傲鹿子霖身敗名裂的最好時機。他沒有幸災樂禍,反而當急做出搭救鹿子霖的舉措,就是要在白鹿村乃至整個原上樹立一種精神。他幾乎立即可以想見鹿子霖在獄中得悉他搭救自己時刻會是怎樣一種心態,難道鹿子霖還會繼續還意於自己在孝文身上的傑作嗎?對心術不正的人難道還有比這更厲害的心理征服辦法嗎?讓所有人都看看,真正的人是怎樣為人處世,怎樣待人律己的。

    白嘉軒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見孝武神色緊張地走到跟前,他告訴父親一個意料不到的消息:「爸!田主任讓我頂上一保保長的空缺!」「唔?當保長?」白嘉軒說,「你先到縣上去辦那事,你子霖叔家嬸子剛才來過……你明白就起身。」

    鹿子霖已經沉靜下來。從保安團團丁把一條細麻繩纏到他的兩條胳膊上算起,直到拽著他走過原上的官路,走進滋水縣城然後推進只有一個小孔的牢門,在散發著一股腐臭氣味的牢房裡剛度過了一個後晌和一個夜晚,盼來了監牢裡陌生的第一個黎明時分,他都一直處於憤怒到癲狂的情緒裡。從小孔裡接過第一餐囚犯的黃碗時,他更加狂怒,揚手就摔砸在牆壁上,當他接受了第一次訊問之後,又立即安靜下來,安靜地坐在靠牆的床板上,呼氣吸氣都很勻稱。當他從小孔裡接過一碗蒸騰著焦糊味兒的包谷糝子時,對送飯的獄卒說了一句調皮話:「兄弟,你燒熬糝子的時候,是不是在耍求?糝子燒焦了,你餵我家的狗狗也不喝!」鹿子霖還是喝了那碗散發著焦糊苦味兒的包谷糝子,而且喝得一滴不剩,用筷子頭兒越來越歡快地刮刨著粘滯在黃碗碗上的糝子粒兒,仍然不忍心放棄,乾脆扔了筷子伸出舌頭起來。他現在才回憶起前一頓飯是在自家屋裡吃的,這一碗正好與前一頓飯間隔兩天一夜。

    第一次審訊十分簡單:「你把你的共匪兒子的行蹤供出來,就放你回去。你啥時候想通了,就隨時說話。我們有充份的證據,證明你知道你兒子的底細。」鹿子霖聽明白了,也說不再慌亂,不再生氣,更不會摔碗擲箸與飯食為仇了。他當即做好了死在這張硬板床上的準備。他在審訊室只問了一句話:「要是我說不出兆鵬的影蹤,大概就得在這不颳風不淋雨的屋子裡蹲到死吧?」審判官抿了抿嘴,沒有回答他的挑釁。鹿子霖吃完以後,就仰躺在床板上,高高蹺起一條腿,心裡想:修下監獄就是裝人哩喀!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後,能站起來也能蹴得下,才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牆上一條路可行了。鹿子霖唯一感覺難受的是沒有煙抽。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嘴唇墊在牙齒是一陣刺疼掏住煙癮。厚重的木板門吱扭一聲,白孝文一腳跨進門來。鹿子霖從木板床上骨碌一翻跳下地:「孝文,快給叔掏一根煙!」白孝白從口袋裡摸煙盒遞給他。鹿子霖急不可待地抽出一支,顫抖著手指在孝文劃著的火柴上點然了,悶著頭猛吸一陣,隨之放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嗆行他大聲咳嗽流出眼淚,天真如孩子一般笑了說:「餓咧渴咧能忍得住,就是煙癮發咧忍受不住。」

    白孝文一身筆挺的戎裝,顯示出一個儒將的優雅風姿。鹿子霖的煙癮得到緩解,情緒也安靜下來,瞅著站在眼前的孝文,想起捨飯場上與死亡只有半步之隔的那個敗家子的形象。他做出滿不在乎豁然朗然的輕鬆姿態,爽快地隨著孝文的關心和安慰:「老侄兒,你放心,叔把世事看得開,這事嘛,也想得開。你今日能來看叔一回,這就夠了。你給你嬸捎話,讓她給我買二斤旱煙葉子捎來,再啥我都不在乎。」白孝文說:「後晌我就差人給你送一把煙葉子。」隨之告訴他:「岳書記在省上挨了『頭子』,回到縣上大發脾氣……親自拍板叫抓你。有人說你曾經找過兆鵬,岳書記推測你肯定知道兆鵬的底細。岳書記抓你朝你要兆鵬,誰也不好開口給他說話……」鹿子霖一聽就呵呵地笑了「岳書記聽信那些閒傳,真是挨「頭子」挨昏了!老侄兒,你管不了這事我知道,你只要給叔把煙葉子送來就行了。」

    第二天,衛兵又押鹿子霖出門。鹿子霖對審問有一種家常便飯不再新鮮的感覺。走出大門時,發覺與頭次審訊走過的路方向相背,猛然想到該不會就這麼快、這麼糊里糊塗給槍崩了吧?及至被押進縣府大門,他仍然疑慮難釋。鹿子霖被押進一間窄小的房子,想不到岳維山書記從套間走出來,動手就解他胳膊上的繩子。鹿子霖擰扭一下臂膀,拒絕岳維山的虛情假意:「甭解甭解!這就樣綁著倒好。」他瞇縫著深陷的眼睛瞧著窗戶。岳維山收起臉上的笑容,挺坐在一張椅子上開了腔:「你不要想不開。省上說我姑息意養奸。你還耍什麼脾氣,使什麼性子?」鹿子霖硬頂:「那不能問罪於我鹿某。是誰出口閉口國共合作?是誰在白鹿區分部成立大會上跟共匪兆鵬肩坐在主席台上?是誰講話時挽著兆鵬的手舉到頭頂來?我那陣子就不贊成兆鵬鬧共產!這陣子倒好,你們翻臉了把我下牢!」岳維山平淡地笑著說:「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也。我聽說你領著兒媳到城裡找兆鵬,有這事沒有?」鹿子霖揚起頭:「有!」洪亮的嗓音顯示著誠懇,也喻示著這件事並不重要。然後以坦然的口氣解釋說:「兒媳有病,是女人家的內症,她爸是先生,專門給人治病,可不好問女兒那些病症,我就引她到城裡去看病。村裡有人糟踐我,說我給兒媳種上了,去找兒子接茬……你堂堂滋水縣岳書記聽憑幾句閒傳,就把我綁了下牢,正好把我這瞎話擱實了。甭說我通共不通共,單是這瞎話,就把我的臉皮揭光了剝淨了。我沒臉活人了,我準備死在牢裡,啥也不想了。」岳維山對他與兒媳有沒有那種事為感興趣,倒是對他毫不忌諱地說出這件事感到驚奇,就冷著臉狠狠戳他一錐子:「鹿子霖,你的臉皮厚!你甭跟我死呀活呀耍無賴,監獄裡死人,你想想會算個啥事?你引兒媳究竟是看病,還是找兆鵬?我沒有一點把握就能綁你?你不要自作聰明,也甭耍無賴,說實話為好。你好好想想,再掂量掂量,你想通了說了實話,就放你回家。你早晨說了,晌午就放你走。你的事情不複雜,就這一條。」鹿子霖說:「沒有啥想的。我早都活得沒勁咧。我一個娃為國為民犧牲了性命,一個娃當共匪,跟沒有他一樣。獨兒剩下我栽在世上,還不及死了好!」岳維山說:「你甭耍無賴,也甭耍小聰明,我認識你。」

    白孝武從縣上回到白鹿村,詳細向父親說了搭救鹿子霖的經過,最後說:「岳維山親手掐著子霖叔的脖子朝他要兆鵬,誰眼下也不敢求他鬆開手。」白嘉軒緩緩地吸著水煙聽著,噗地一聲吹出水煙銅管裡的煙灰,平靜地說:「你去給你子霖嬸回個話。我們算是盡了心了。」孝武卻轉了話題說:「爸,黑娃說要回來到祠堂祭祖。」白嘉軒不禁一愣。

    孝武又接著敘說這件事:他在孝文哥那兒吃晚飯,黑娃來找孝文商量事情,還說了鹿子霖被下牢的事,隨後對他說:「孝武,你回去給嘉軒叔捎句話,我想回原上祭祖。」孝武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拿不定主意,恐怕父親不會應允這個要求,就說:「我保險把你的話捎到。」孝武第二天回來時,繞道到白鹿書院看望大姑和姑父朱先生。朱先生鄭重其事地說:「鹿兆謙想回原上祭祖,你給你爸捎句話,我跟他一搭陪他回原上去。」

    白嘉軒聽到這裡忙問,「你給你姑父咋回話來?」孝武說:「我說這事關重大,我一定把話原封不動捎回來。」白嘉軒把水煙壺往桌上一摞:「蠢貨!你連這樣的事都分辯不清,你真蠢!」孝武的情緒頓時受挫:「我想黑娃那樣的人,咋能再進祠堂?」白嘉軒凜然站起:「你明天就找幾個人,把祠堂清掃一下,香蠟紙表都備齊整。後日你就到縣上去迎接鹿、兆、謙。」

    遵照歸順談判達成的協議,近百號土匪弟兄全盤端進第三營,即炮營。黑娃接受了張團長對炮營進行整訓的命令。三個軍事教官來到炮營,對剛剛徵召進來的年輕後生土匪進行基本的軍事操練,僅僅隊列操練就搞了整整半個月,才勉強可以踏出整齊的步伐。土匪兄弟對這種機械而單調的訓練從一開始就不大在乎,說這種純粹擺飾性的動作不頂用,打起仗來根本不靠這些花架子。黑娃在習旅接受過正規軍事訓練,對弟兄們吊兒郎當的行為很生氣,當眾杖責了兩個頂撞軍事教官的弟兄,然後鐵青著臉說:「弟兄們,咱們現在是正規軍隊了,得有軍隊的規矩。」隨後才進行持槍操練。土匪們原有的亂七八糟的槍一律入庫,每人配發一枝藍光熠熠的新槍。土匪弟兄們這時候出盡風頭,實彈射擊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為吃驚。最後進行大炮射擊操練,按規定應該將步槍重新收回,黑娃拒絕執行這道命令。張團長解釋說:「炮營不配發步槍,在正規軍隊裡也是這樣。」黑娃說:「規矩我明白。步槍得給我配備,要不然讓二營干炮活兒。」張團長眨了眨眼睛,釋然笑了:「好了,我明白了,步槍不收了。」

    到張團長家赴宴是黑娃歸順以後的重要一步。黑娃進屋時,一營長白孝文、二營長焦振國已經在座。團長和他打招呼之後,又喚來太太和他見面認識。張團長專意請來了縣城裡頭把勺子馮師做菜,黑娃面對一盤又一盤精細的菜餚不忍動箸。酒過三巡,張團長直戳戳對黑娃說:「兆謙,你晚上再不閉著眼睛睡覺,我就請你回山上再當的山大王!」白孝文和焦振國都哈哈大笑,保安團裡神秘地傳說著三營長鹿兆謙晚上有睜著眼睛睡覺的習慣,黑娃不好解釋什麼,因為團長說不過是一句笑聞,也就不在意的笑笑:「甭聽那夥人給我胡咧咧。」張團長卻認真起來:「我看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來,沒在城圈裡睡過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營駐紮在關峪口,他一直堅持住在營部裡,就點頭說:「官不離兵,這是領兵規矩。」張團長搖搖頭說:「規矩不是壞規矩。可你這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單個收拾你。你甭朝我瞪眼。你硬要給炮兵營士兵配發步槍合不合規矩?說透了還是為著防備我。對不對?」黑娃在這們突如其來的追問下,有點無措。白孝文和焦振國也始料不及而侷促起來。張團長又進一步說:「你還信不下我。你信不過我,怎麼跟我共事?我當團長,連我手下的營長都信不過我,這咋弄?我是個外路人,出門全靠朋友,你信不過我,我可是實打實相信你。」

    於是便喝血酒。四俱由張團長率先割破指頭,將血滴入酒壺裡,共他人一一倣傚,然後從酒壺裡把混合著四個人血漿的紅色酒液斟滿四個酒盅,一齊端起來飲下。黑娃猛然想起頭一次和大拇指芒兒飲血酒的情景。他對另外三位說:「張團長,白營長、焦營長,鹿某只有一條可以誇口:『從不負人。』」張團長擂一下桌子:「我一生就憑這一條活人!」

    黑娃隨後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給他介紹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兒,張團長又給他瞅下縣城一家布店老闆的女兒,張團長和白孝文為此發生了友好的爭執。白孝文堅持認為老秀才的女兒識收達理,對黑娃所缺乏的東西正好是一個補充,那女子聰明過人,沒上過一天學卻能熟背四書,全是聽老秀才誦讀時記下的。張團長認為這種女子對黑娃來說,是絲線縫麻袋──太細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個颯爽利落的女人操持家務,焦振國打哈哈說,乾脆讓黑娃抓鬮,抓著誰算誰命大。在他眼裡,無論哪都不過是個女人。黑娃終於選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兒玉鳳,誠摯地說:「團長,我需得尋個識書達理的人來管管我。」

    臨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時,高老秀才只提出一個先決條件,要求款來的女婿必先戒掉「土」的毛病。黑娃對孝文說:「好辦。」他在猛吃硬塞下六個饃一碗的羊肉泡饃後,命令他的弟兄說:「把我捆在大炮筒子上,繩頭栓成死結」。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綁了整整五天五夜,湯水未進;第三天時下了一場瓢潑大雨,他罵走了企圖割斷繩索的團丁……黑娃戒煙成功,不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兒,而且使他的威名震撼了縣城各個階層,這人真是個冷傢伙。

    黑娃在縣城買下一院房子,僱請工匠進行了一次徹底的修繕,出脫成一院漂亮的新房了。紅火的婚禮儀式就在這兒舉行。婚禮這部繁縟冗長的大書的每章每一節的實施,都給黑娃一次又一次帶來歡樂又招來痛苦。他戴紅花跨上紅馬,隨著嗚哇吹響的喇叭隊出發迎親的時候心跳如兔蹦,以至看見岳丈老秀才斯文的舉止,忽然想起了小娥父親羞於見人的面孔,那也是一位識書達理的老秀才;黑娃跟著彩飾的花轎在歡樂悠揚的樂曲中回程的時候,忽然想到在渭北那個武舉人家攀樹翻牆與小娥偷情的情景;黑娃領著新娘走進大門又走進洞房的時候,猛烈爆炸的雷子炮使他血液沸騰,即使在這樣熱烈嘈雜的場和裡,腦子時仍然閃出和小娥走進村頭窯洞時的情景;黑娃揭開新娘子蒙在臉上的紅綢蓋巾,屏聲靜息地看見一張羞怯掩蓋下的沉靜自若的面孔時,眼前又一下子閃現出小娥那張眉目活泛生動多情的模樣……及至婚禮大書翻到最後一頁,酒席收盤、賓客散去、庭院沉寂、紅燭高照時,這種現實的歡樂和回憶的痛苦互相扭纏、互相侵犯的心境仍然不能止息。洞房的門閂插上以後,黑娃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覺得自己十分彆扭,十分空虛,十分畏怯,十分卑劣,而對面椅子上坐著的不過是一個柔弱女子,兩隻紅燭躍動的火焰在新娘臉上閃爍;他想不起已往任何一件壯舉能使自己心頭樹起自信與驕傲,而潮水般一波一波漫過的儘是污血與濁水,與小娥見不得人的偷情以及在山寨與黑白牡丹的齷齪勾當,完全使他陷入自責,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邊,墨綠色的褶裙散拖在地上,罩住併攏著的膝蓋和腿腳;兩隻平平的肩頭透出稜角;紅色緞面裌襖隱約透出兩個緊綢成團的乳房的輪廓;烏黑的頭髮綰成一個碩大的髮髻,上面插著一枚綠色翡翠骨朵;單薄的眼皮下是一雙沉靜的黑眼珠;挺直而秀氣的鼻樑;薄厚適度的嘴唇更顯示出自信沉穩。黑娃久久地坐著抽煙,看到炕頭並擺著的一雙鴛鴦枕頭,更加卑怯到無力自持的地步。

    紅燭相繼燃盡。蠟捻殘餘的火星延續了短暫的一會兒也滅絕了。屋子裡一片漆黑。黑娃在黑暗裡感到稍許自如舒展了,鼓起勇氣說:「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以前不是人,是個……」方桌對面的新娘子以急促而冷靜的聲音截信了他的話:「我只說從今往後,不說今日以前。」黑娃聽了渾身顫抖,嗚地哭一聲,隨之感覺有一隻手撫在肩頭,又有一隻手帕在他臉上眼上輕輕撫擦。黑娃猛然抱住她的身子,偎在她胸前咆咽說:「你不下眼瞧我,我就有了貼心人。」新娘子卻笑著說:「你把我抱到炕上去……」

    完全是和平定靜的溫馨,令人搖魂動魄,卻不致於瘋狂。黑娃不知不覺地覺得溫柔斯文謹慎起來,像一個粗莽大掬著一隻絲線荷包,愛不釋手又折揉皺了。新娘倒比他坦然,似乎沒有太多的忸怩,也沒有瘋張癡迷或者迫不及待,她接受他謹慎的撫愛,也很有分寸地還報他以撫愛。她溫柔莊重剛柔相濟恰到好處,使他在領受全部美好的同時也感到了可靠和安全。

    第二天早晨,黑娃起來時已不見新娘,走到廚房門口,看見她一手拉著風箱,一邊在膝頭上攤開著書本。黑娃洗臉一畢時,她先給他遞上一杯釅茶,接著端給他一碗雞蛋。黑娃喝了口茶又捉起筷子,挾住一個雞蛋隨即又沉入碗中,揚起頭說:「我從今日開始唸書。」

    玉鳳說:「你想念就念。」

    黑娃問:「晚不晚?現在才想起唸書怕是遲了?」

    玉鳳說:「聖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唸書沒有晚不晚遲不遲的事。」

    黑娃說:「那我就拜你為師咧!」

    玉鳳搖搖頭:「你要是真想唸書,應該正經拜師。我不能夠做這樣事。」

    黑娃問:「為啥?」

    玉鳳說:「甭忘了你是丈夫,我要是當了你的先生就沒有丈夫了,你在外邊拜師去。」

    黑娃懷著虔誠之心走進白鹿書院,看守門戶的張秀才拒絕他進入:「不管誰不論啥事,朱先生一律謝客。」黑娃說:「你去傳話,就說土匪頭子鹿黑娃求見先生。」

    朱先生正在庭院樹蔭下閉目養神。他送走了編纂縣志幾位同仁,不僅身俸無法支付,連三頓飯也管不起了.朱先生最後一次找到縣府申述縣志編纂工程的重要,管錢的主任摸摸碩大的光頭,就呵呵笑起來:「好朱先生哩!剿共重要不重要?岳書記手諭撥款給保安團買大炮重不重要?」朱先生被嗆得噎住,分辯說:「現在只要一筆印的錢,縣志已經編成了。」主任說:「編成了先放下,等剿滅了共匪國泰民安那陣兒,我給你撥款,多撥些也印得漂亮……」朱先生早已不再晨誦午習,常常坐在那把籐椅上閉目養神。聽見張秀才傳報,朱先生睜開眼睛:「噢!我這輩子就缺少看見土匪的模樣。讓他進來。」

    黑娃進門再進入庭院,看見一把籐椅上坐著一位頭髮銀白的老者,恰如一座斜立著的山峰,緊走幾步就撲通一聲跪倒了:「鹿兆謙求見先生。」

    「你是何人?求我有啥事體?」

    「鄙人鹿兆謙,先前為匪,現在是保安團炮營營長。想拜先生為師唸書。」

    「我都不唸書了,你還想唸書?」

    「兆謙闖蕩半生,混帳半生,糊塗半生,現在想唸書求知活得明白,做個好人。

    「你坐下說。」

    黑娃站起來坐到凳上。朱先生自嘲地說:「我的弟子有經商的,有居官的,有鬧紅的,有務農的,獨獨沒有當土匪的。我收下你,我的弟子就行行俱全了。」說著回屋取來紙筆,撥下筆帽;筆頭兒已經乾涸,經水泡開了又磨了墨汁,給黑娃寫了「學為好人」四字,說:「你是我最後一個弟子。這是我最後一幅題字。」

    黑娃每日早起藉著濛濛的晨曦舞劍,然後坐下誦讀《論語》,自然常常求問於高氏玉鳳;每隔十天半月去一趟白鹿書院,向朱先生誦背之後再說自己體味的道理。朱先生深為驚訝,開始認真地和他交談,而且感慨不已:「別人是先躉下學問再出去闖世事,你是闖過了世事才來求學問;別人躉下學問為發財陞官,你才是真個求學問為修身為做人的。」黑娃謙然地說:「我學一點就做到一點,為的再不做混帳事。」朱先生仰起脖子慨歎道:「想不道我的弟子中真求學問的竟是個土匪胚子!」

    黑娃言談中開始出現雅致,舉手投足也顯出一種儒雅氣度。玉鳳更加鐘愛黑娃。團長以及同僚們也都覺察到這種變化。黑娃再一次走進白鹿書院時,就不無激動地說:「先生,我想回原上祭祖。」朱先生久久凝視著黑娃,竟然顫抖著嘴唇說:「好哇兆謙,我陪你回原上祭祖!」

    黑娃真正開始了自覺的脫胎換骨的修身,幾乎殘忍地拋棄了原來的一些壞習氣,強硬地迫使自己接受並養成一個好人所應具備的素質,中國古代先聖先賢們的鏤骨銘心的哲理,一層一層自外至裡陶冶著這個桀傲不馴的土匪胚子。黑娃同時更加嚴厲地整飭炮營,把一批又一批大煙鬼綁到大炮筒子上,土匪弟兄們的體質首先明顯地發生變化;他把一個在街道上摸女人屁股的團丁扒光衣服捆綁到樹上,讓炮營二百多號團丁每人抽擊一棍;過去的保安團丁在縣城是人人害怕的老虎,又是人人討厭的老鼠,人們把保安團叫搗蛋團;黑娃整飭三營的做法得到張團長的獎賞,一營和二營也開展了整頓活動;保安團在縣城居民中的形象從此發生變化,黑娃在整個保安團裡和縣城裡威名大震。

    黑娃回鄉祭祖的舉動在原上引起震動。曙色微明,黑娃攜著妻子高玉鳳從縣城起身,繞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書院,朱先生早已收拾拾停當等候多時。三個人一行沿著坡溝間的小路走著,天色愈來愈亮。黑娃脫了戎裝,也沒有一片綾羅綢緞,而是專門選買了家織土布,聲明不許用機器軋制,由妻子玉鳳新手裁了縫了,只有頭頂的禮帽是呢料的,完全成了一個拘謹謙恭的布衣學士了。他不騎馬,也不帶衛士隨從,為此與張團長和白孝文都發生了爭執。張團長說;「帶個隨從替你跑腿。」孝文則指明說:「你先前在原上有對手,以防不測。」黑娃說:「有朱先生領路引路頂過一個師的人馬。」午後時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見白孝武領著數十人伺候在那兒迎接,連忙打躬作輯。從村口直入村莊,街道清掃得乾乾淨淨,土道上還留著掃帚劃過的印痕,村巷裡除亂跑亂窗竄的小孩不見大人。黑娃走進村巷,就抑止不住心潮起伏,一幢一幢破殘的門樓和土打圍牆,一棵棵粗的細的愉樹椿樹和楸樹,都幻化成物令他心情激盪。及至走到祠堂門口,看見鞭炮炸響的硝煙中站立著白嘉軒佝僂的身軀,一隻枴杖撐在身前。黑娃緊走幾步撲通一聲跪下了,高玉鳳也隨著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門口的鄉親作輯致禮。這是白鹿村最高規格的迎賓儀式,白嘉軒向來是在祠堂裡處理本族的事務,在門口親自迎接什麼人幾乎沒有先例。

    白嘉軒把枴杖靠在門框上,又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來時已滿含熱淚:「黑娃知罪了!」白嘉軒只有一個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個請君先行的手勢,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鳳讓到前頭,自己拄著枴杖陪在右側,走過祠堂庭院磚鋪的通道,侍立在兩旁的台階上的族人們擁擠著伸頭踮腳。兩隻木蠟已經點燃香枝插入香爐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謙前來祭奠,求祖宗寬恕。」黑娃在木蠟上點香時手臂顫抖,跪下去時就哭起來,聲淚俱下:「不孝男兆謙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學為好人,乞祖宗寬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淚花盈眶,進香叩拜之後站在白嘉軒身邊。高玉鳳最後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著。白嘉軒聲音威嚴地說:「鹿姓兆謙已經幡然悔悟悔過自新,祖宗寬仁厚德不記前嫌。兆謙領軍軍紀嚴明已有公論,也為本族祖宗爭氣爭光,為表族人心意,披紅——」白孝武把一條紅綢到父親手上,白嘉軒親手把紅綢披持到黑娃肩頭。黑娃叩拜再三,又轉過身向全體族人叩拜。他從妻子玉鳳手裡接過一個紅綢包裹的贈封,交給白嘉軒說:「我的一點薄意,給祖宗添點香蠟。」他把贈封的銀元到白嘉軒手裡,面對著那個佝僂如狗一樣的身軀不禁一顫,耳際又浮起許多年前自己狂放的聲音:那人的腰挺得太直……

    族人紛紛散去,黑娃在白嘉軒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裡,一回身瞅見牆上嵌鑲的鄉約碑石的殘跡,頓然想起作為農協總部的這個祠堂裡所所生過的一切,愧疚得難以抬頭。他想請求白嘉軒,由自己出資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鄉約石碑,卻終於沒有說出口來,緩些時候再說吧,那斷裂拼揍的碑文鑄就了他的羞恥。

    黑娃問:「怎麼沒見我大?」白嘉軒笑笑說:「你大在屋裡等你,在我屋裡。」鹿三得知兒子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軒吃驚的態度:「晚了,遲了,太遲了!」他冷漠地咕噥著。白嘉軒叮囑鹿三應該回家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著媳婦回來必定要回家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後,鹿三領著二兒子兔娃住在馬號裡。黑明都不回家了。鹿三搖搖頭:「他要回家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見他。我只有兔娃一個兒。」白嘉軒甚至在勸說不下時發了大火:「人家學好你還不認帳?你這樣子的話就不通情理了!你要是不認黑娃,我就不認你了……」鹿三依然不動聲色:「那好,那行,我當給你面子。」白嘉軒就把鹿三和黑娃的會面安排在自己家裡,因為鹿三堅決拒絕在祠堂裡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見。

    黑娃走進白嘉軒那條街巷,沒有進入門樓而拐進了對面的馬號,把陪同的一行人扔在身後。走過馬號的門道進入栓馬場,黑娃一眼瞅見一老一少正在那兒鍘草,老人一條腿跪在地上往鍘口裡塞草束,半大小伙子赳赳地叉開雙腿一壓一揭寬刃鍘刀。西斜的夕陽把一縷血紅投抹過來。空氣中瀰漫著青草清香的氣味,黑娃走到鍘墩跟前跪下去,叫了一聲「大」,淚如泉湧,鹿三停止了塞青草,癡呆呆地盯著兒子:「噢!你回來了……回來了好……」黑娃扶起父親坐在鍘墩上,轉過身接住弟弟兔娃的肩膀:"你還認得哥?」兔娃扭一下頭,羞澀地笑笑。白嘉軒指使兒子孝武陪引朱先生到屋裡坐著,自己引著黑娃悔恨高玉鳳進了馬號,朗聲吆喝道:「三哥,你看媳婦也來看你了。」高玉鳳叫了一聲「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然地瞅著兒媳婦玉鳳的叩頭動作,眼裡忽然掠過一縷驚駭,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過頭來叫「大」的聲音又再現了……白嘉軒強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兒回屋吃飯,鹿三沒有拒絕也沒有熱情,只是木然在跟著白嘉軒走。黑娃忍不住問:「嘉軒叔,俺大看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軒不在意地說:「老了,你大老了!」自從鬼魂附體的折騰以後,鹿三就成了這個樣子。白嘉軒不想提及那個小娥,就進一步證實說:「人老了都是這樣了。你看我嘛,也變得遲手體腦瓜不愣愣的了嘛!」

    一次難忘的晚餐在白嘉軒房明間裡開筵。氣氛由拘謹逐漸活躍起來,只有鹿三表情依然木愣。孝義過來過去的祝辭和應酬的套話搞得不大耐煩,提出一個新鮮的話頭兒,「黑娃哥,你在縣裡幹大事,經得多見的廣,而今朝民人又徵糧又征丁,這日子咋過哩?」黑娃還沒開口,白嘉軒瞪了孝義一眼:「咱今日個只跟你姑父你黑娃說家常話,旁的事一概不論。」朱先生接住話茬:「徵糧征丁牽扯家家戶戶,也是家常事家常話呀!」白嘉軒點點頭,慨然說道:「我是怕這些惱人事說起來沖了兆謙的頭頭兒。征這麼多的糧和丁,我沒經過也沒見過,清家皇上對民人也沒有這樣心狠……」朱先生向來說話以近喻遠:「買賣人有一句話說:「心狠蝕本。」

    飯後暮色蒼茫。兔娃用籠提著陰紙,引著哥哥黑娃和嫂嫂玉鳳去給母親上墳,他悄悄說:「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團去?」黑娃沉思半響,斷然拒絕說:「兄弟你甭去。你還不懂。再說你走了誰給咱家頂門立戶呢?」免娃再不強求。慢坡地根一堆青草葉蔓覆蓋著母親的墳丘,黑娃痛哭一聲幾乎昏迷過去。他久久地跪在墳前默默不語。

    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領著妻子玉鳳從東到西家逐戶拜望鄉親,直到深夜才走過一半人家幾乎家家戶戶男人女人都不在意他的歉詞,而是眾口一詞訴述徵糧征丁巨大災難,試探鹿營長能不能幫忙說情讓娃娃免過征了。黑娃自知既無普渡眾生之術,也無回天之力,只好表面應承著,卻破壞了他回原祭祖的虔誠心情。

    回到白家,黑娃謝絕了白嘉軒為他備好的炕鋪,引著妻子走進自家那個殘破的敞院,在塵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廈屋炕上拉開了鋪蓋,那是一堆破布攪纏著棉絮的被子,深情地對高玉鳳說:「咱們在媽媽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點頭。黑娃鼻腔酸酸地說:「我就生在這炕上……我怕在這炕上再睡不了幾回……了」玉鳳溫厚地幫他解紐扣脫衣服,然後躺進破棉絮裡。黑娃聞到一股煙熏和汗腥氣味,一股幽幽的母乳的氣味,顫著聲羞怯怯地說:「我這會兒真想叫一聲「媽」……」玉鳳渾身一顫,把黑娃緊緊摟住,黑娃靜靜在枕著玉鳳的臂彎貼著她的胸脯沉靜下來……

    天明以後,黑娃領著玉鳳繼續拜望了白鹿村剩下的所有人家,最後回到白嘉軒的馬號裡,對父親說:「再蓋一座房子,該給兔娃張羅婚事了。」鹿三說:「兔娃還小。」悶了半晌又續著說,「房子嘛……等兔娃長大咧由他去蓋。」黑娃說:「你跟兔娃搭手買木料買磚,先蓋下房再張羅媳婦,廈屋快倒塌咧!人家誰敢把女子……」鹿三說:「我沒頸頭,不想張羅這些事。」黑娃把一撂銀元遞到鹿三的手裡,退一步說:「你先拿這錢日常用著,蓋房的事緩緩也好。」鹿三把銀元再傾入黑娃手中,漠然地說:「要給錢你給兔娃。我不用錢。」黑娃遲疑一下把錢交給兔娃了。後晌,他和玉鳳起程回縣城,朱先生一早先頭走了。有些人懷著濃厚的興趣等待,看黑娃去不去村子東頭慢道上和小娥住過的那孔窯洞。他們終究得到一個不盡滿足的結局,黑娃沒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議論,黑娃在村子東頭拜訪鄉親時,肯定能瞅見崖頭上那座鎮壓著小娥的六稜塔。

    黑娃離開白鹿村的當天晚上白嘉軒在上房裡對孝武說:「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腳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遲早都要跪倒在祠堂裡頭的。」白孝武恭立聽著。白嘉軒吸過一鍋水煙之後,突然轉了話題說:「我看你還得進山。」白孝武一時反應不過來,疑惑地瞅著父親。白嘉軒說:「你前幾天不是說人家讓你當保長嗎?」白孝武連連點頭說:「這幾天忙著迎接姑父和兆謙哥回鄉的事,今日個後晌,田主任在鎮上撞見我,還催問哩!這事倒咋辦呀?推是推不掉,當又當不成。現在當保長,剛跟上催糧要款征丁,儘是惡恨黨族人的事,再說又頂的是子霖叔的空缺,更糟……」白嘉軒點頭讚許孝武說:「哦!你也會方方面面想事了。我剛才說了,再進山去。」白孝武說:「躲?躲了好!」白嘉軒說:「甭說保長,咱連那個總甲長也不給他當咧!誰愛當誰當去。他願意叫誰當就叫誰當,咱們不當。趕緊避遠!田福賢再來問你,我就說山裡藥店爛包了,你去收攏攤子……」白孝武連連應承著:「對對對,這樣好。那我明天一早就撤滑了,免得節外生枝。」白嘉軒站起來說:「你去收拾一下,早歇早起身。我還想跟你三伯說說話兒去。」

    白嘉軒挾著一瓶酒走進馬號:「三哥,咱倆干抿一口。」說著把酒瓶往炕頭一蹲,又對兔娃說,「兔娃,你去拌草,把你爸換下來。」鹿三無動於衷地走到炕前,對著瓶嘴抿了一口。白嘉軒直言不諱說:「三哥呀,你這回對黑娃太淡!」鹿三沒吭聲。白嘉軒說:「前多年黑娃不務正道,你見不得他我贊成,黑娃而今學好了,你就不該再拗著。你而今應該打起精神過光景,先蓋房再置幾畝好地,下來給兔娃張羅媳婦,明年你應該回家當個好莊稼主戶了。」鹿三頭也不抬,又押下一口酒。三杯酒下肚之後,終於開了口:「嘉軒,你的話對對的,我也能想到。我想打起精神,可精神就是冒不出來嘛!」白嘉軒說:「我知道黑娃虧了你的心,丟了你的臉,可而今黑娃給你補心了,也給你爭氣飾臉了嘛!」鹿三聽了感慨起來:「跟你說的恰恰是個反反子!那劣種跟我咬筋的時光,我的心勁倒足,這崽娃子回心轉意了,我反倒覺得心勁跑丟了,氣也撒光咧……」白嘉軒甚為奇異地說:「三哥,你這人大概只會一順順想事……你回頭再想想,也許會漲起心勁打起精神……」鹿三說:「怕是難咧!」

    過了十來天,鹿三不僅漲不起心勁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覺灰冷。白嘉軒也發現鹿三繼續退坡,動作越顯遲疑和委頓,常常在原地打轉轉尋找手裡拿著攪料棍子或是水瓢。他就想到小娥鬼魂附體的事。人說魂給鬼鉤走了,大約就是這種木訥遲頓的樣子,因為自那次劫難以後,鹿三就判若兩人了。黑娃歸來不僅沒有使鹿三精神振作,反全更加荽縮遲頓了,這是他沒有想到也有想透的怪事。又過了兩天,白嘉軒一個人下面屋裡吸煙,兔娃進門來說:「叔哎,俺大叫你去喝酒,他有好酒。」白嘉軒立即起身跟著兔娃來到馬號。鹿三邀他喝酒,是破天荒的頭一回,大約三哥的心勁漲溢起來了哇?鹿三從炕頭一隻小匣子裡拽出一瓶酒,晃一晃:「嘉軒,你抿一口這好酒--西鳳。」聲音和動作都完全回復成原來的那個鹿三。白嘉軒興致頓高:「好嘛三哥,我說你會打起精神來的,看咋著!」鹿三確真一反許久以來癡呆木訥的表情,洋溢著剛強自信的神氣,眼睛裡重新透出專注真誠的光彩。白嘉軒一下子受到鼓舞:「三哥哇,我一個人你一個人都孤清,我今黑跟你合套睡馬號。」鹿三哈哈一笑:「你不嫌我這炕上失髒?有你這句話我就夠了!咱喝一口!」倆人喝著說著,直到深夜都醉了,胡亂拽著被子躺在鹿三的炕上睡去了。

    天色微明中,白嘉軒醒來一看,鹿三翻跌在炕下的腳地上,身體已經僵硬,摸摸鼻根,早已閉氣。白嘉軒雙膝一軟,撲到鹿三身上,涕淚橫流:

    「白鹿原上最好的一個長工去世了!」

《白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