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樽

翌日,李慶成起床時滿室幽香,房中不知何時擺滿了堆著白雪的琉璃甕,晶瑩剔透。甕中插著鮮艷的紅梅。

李慶成迷迷糊糊起來,只覺到處都是甕,櫃上,桌上,盆架上,榻旁。滿滿一室芳香,沁得人心曠神怡。

太舒服了,李慶成伸了個懶腰,發現甕內白雪還未化,甕邊凝聚的露珠緩緩滑落。轉頭時忽見張慕已收拾齊整,一身絳紅色武袍,黑靴金帶,俊朗無儔,坐在桌旁寫字。

「慕哥,你摘的?」李慶成笑道,並遠遠打量張慕側臉,只覺縱是臉上留了燙痕,破相後的這侍衛也有種說不出的魄力。

張慕點了點頭,把手上紙揉成一團扔了,過來服侍李慶成洗漱。躬身為其理袍帶時,李慶成忽地便握著張慕的手指頭晃了晃。

張慕不避不讓,便由著李慶成握住,李慶成道:「背後傷好些了麼?」

張慕沉默點頭,李慶成哭笑不得道:「多說點話成不?」

張慕:「好了。」

李慶成又意興索然,收拾停當與張慕穿過迴廊到邊廳,見方青余正與孫誠說話,孫誠忙起身見禮,李慶成拂袖道:「以後來往兩府,不須拘禮。」

孫誠方釋然一笑點頭:「前天小的有眼無珠,不知是殿下。」

李慶成知道孫誠乃是孫巖親信,知道自己身份才方便帶話,也不在意,便接了茶笑道:「罷了,在談何事?」

孫誠道:「談三少爺的事,昨夜巖哥吩咐我今兒過來,被三少爺聽了,便想來見姐夫一面。」

李慶成道:「你家老三不是姑娘麼?」

孫誠語塞,片刻後神情帶著點古怪,支支吾吾道:「那個……殿下,三、三小姐她從小被當男孩養,在家中無法無天,一貫作男人打扮,家兄只慣著她,也無人敢拗了她的興,今日才著小弟來與殿下先知會一聲,殿下看……」

李慶成哭笑不得,孫巖最小的妹妹竟是個假小子,然而轉念一想也才十二歲,少年人愛玩鬧,只當看不見了。

「行,得把她當男孩是吧。」李慶成笑道:「懂了。下午帶她過來。也該見見。」

府內下人擺飯,孫誠便接了旨朝東府上去,李慶成道:「都坐,一起吃罷,回宮前都這麼吃,不用守規矩了。」

席間數人坐了,方青余觀李慶成唇紅齒白,英俊倜儻那模樣,忍不住笑道:「昨晚上睡得如何?」

李慶成含糊嗯了聲,抿唇時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意,眉間盈盈一彎:「孫家的老三曾經進過京麼?前事都不記得了,誰給我揀要緊的說說。」

方青余道:「想不起來了,這女……」

李慶成:「男孩。」

方青余:「?」

李慶成道:「你當別人是男孩就成了,旁的別多問。」

唐鴻被繞暈了:「是男孩還是女孩。」

李慶成道:「是個小子,沒進過京師。多半是孫巖遣他來混個臉熟,來日好討賞。」

唐鴻咕噥道:「又來個國舅爺呢。甚麼都不做,白得個國舅爺。」

李慶成道:「你在怨自己沒個好姐,送進宮當皇后麼。」

午後孫誠領著十二歲的孫歆入西府登門拜訪,冬晨煦暖,李慶成正在院內練拳,孫歆於廊下遠遠看著,李慶成一套鷹飛掌打完,孫歆忽嘲道:「你的武學路子不正。」

李慶成側頭看了一眼,孫歆雖年僅十二,卻長得很好,較之李慶成十二歲時高了些許,足到自己肩頭。

「路子不正?」李慶成道。

「你的心是歪的。」孫歆不客氣道:「張家武學十三式,以一招斃敵為訣竅,務求狠辣準確,到你手中,被耍成了花拳繡腿。」

李慶成長身而立,戲謔地從頭到腳打量孫歆,那眼神霎時激起孫歆怒火,孫歆道:「看什麼!」

李慶成瞇著眼搖頭,忽問:「你也會打這套拳?」

張慕站在一旁,眼內充滿暖意,開口道:「西川人不少會鷹武,但都不是正統路子。」

孫歆不答,李慶成又道:「你們孫家的家傳武學是折梅手對罷,絕學都傳嫡不傳庶,你既知道什麼是一招斃敵,不妨說說,你格斃過多少人?姐夫砍下過匈奴王阿律司的一隻手,在楓關殺了兩萬人,小舅,你呢?」

孫歆登時語塞。

李慶成笑道:「坐罷,我在這呆著也氣悶,你對汀城熟,不如咱們……」

孫歆嘲道:「免了,來帶一句話給你,說完就走。」

李慶成在亭邊坐下,自顧自地笑了笑:「小舅,你這麼個寒暄法,可是害我難辦得很。今天過來的事,給你哥說了麼?」

孫歆絲毫不懼,冷冷道:「別一口一個小舅叫得親熱,你知道麼,我姐從來就不想嫁你,識相的話快滾出西川,孫家不待見你。」

張慕轉身走向孫歆,李慶成呵斥道:「站住!」

孫歆稍稍退後半步,捏了個指訣,眼神漂移不定瞥向迴廊,準備隨時逃跑。

「你姐不想娶我。」李慶成樂不可支道:「你以為我就想娶你姐了?我連你姐長甚麼模樣也未曾見過,不嫁正好,來日你可別哭著爬著過來求我。」

「今天的事。」李慶成一撣袍袖道:「合適的時候,你自可告知孫巖。看看他聽了這話,有什麼反應,定是精彩得很,來人,送客。」

孫歆喘息急促,緩緩後退,繼而頭也不回地跑了,張慕上前一步,李慶成卻道:「站住,跟一小孩較真什麼?」

李慶成道:「你也聽見了,慕哥。」

張慕生硬地說:「不。」

張慕臉色陰晴不定,朝李慶成一躬:「孫歆的話不作數,親事是五年前定的,孫巖是守信之人,京城傳出太子亡故消息,孫家小姐為你守寡,不可辜負了孫家。」

李慶成先是一愕,繼而才明白過來張慕是在給孫歆求情,啼笑皆非道:「這又與你何干?」

張慕道:「你長大了,總要成婚。」

李慶成簡直是莫名其妙,繼而臉色一沉,冷冷道:「慕哥,你管得太多了罷。」

張慕不知李慶成喜怒,雙眼盯著地下:「臣以為,殿下該先許他。」

李慶成道:「許他什麼?」

方青余的聲音從迴廊另一側響起,漫不經心道:「張兄的意思是,殿下可先承諾孫巖,娶他妹子之事,如此雙方才有轉圜餘地。孫歆定是察知其兄心意,才跑來倒了這麼一番話。」

李慶成冷冷道:「人呢?把孫歆帶回來,我有話問他。」

方青余哂道:「你沒吩咐,一個不留神給跑了,我在外頭見他神色不對才過來的。」

李慶成:「怎麼許他?他妹先自送進了皇宮,生死不明,來日回京也不知死活……」

張慕道:「她為你守寡,死了你也娶她,名份如此。」

李慶成不悅打斷道:「你說的什麼話?!蠢不蠢?!」

李慶成知道張慕的意思是要讓自己前去允諾孫巖,自己若有幸再入京師,孫嫣還活著則封後,死了則追封為先後。

方青余端詳李慶成臉色,緩緩道:「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在這個問題上,方青余竟難得與張慕保持了一致,張慕不吭聲,期待地看著李慶成,似在等候他點頭。

然而李慶成心內無名火起,朝張慕質問道:「我為甚麼得娶她?!方青余,滾出去!這裡沒你的事!」

方青余見勢頭不對,轉身走了,李慶成也不管,揪著張慕連珠炮般問道:「你跟孫巖談過?說的什麼都給我從實道來,憑什麼她進京嫁予李珙,我還得上趕著穿老六的舊衣服。就因為她哥要給我出銀子?我是娶孫家的銀子還是娶她?!」

「你要當傳聲筒就去!孫家只要願意助我,我自有東西許他們!你也聽到了,他妹不想嫁我!以後休得再提此事!別沒事盡找罵!」

張慕:「不,要提,你得娶。」

李慶成靜了片刻,勃然怒吼道:「張慕!你聽得懂人話不!」

李慶成滿肚子火無處發作,也難得冷靜下來,仔細一想不對,此事於情於理都說得通,然而無論換了什麼話,只要從張慕口中說出來,就幾乎沒有令自己不動怒的。

換個人說這事,唐鴻甚至方青余,李慶成都不會放心上,頂多幾句話便打發過去了。然而不知道為何,張慕一提此事李慶成便說不出的窩火,似乎扳著自己肩膀不住朝外推。

「算了。」李慶成冷靜些許。

張慕單膝跪下,艱難斟酌了片刻,忽道:「慕哥教得不好。」

李慶成驀一下火又起來了,朝張慕大吼道:「反了你了!我要娶誰還用得著你教?!」

張慕一愕,忙分辨道:「是說鷹武……」

張慕意識到李慶成動了真火,自己又不擅言辭,只得岔開話題,想了半天,絞盡腦汁想出句哄人的話,然而李慶成理解錯了,卻是火上澆油,怒氣更甚。

李慶成怒氣沖沖不想再說,張慕馬上起身跟著,李慶成轉身道:「別跟著我!滾到牆角去面壁!」

張慕怔怔站著,李慶成獨自回了前廳,見方青余在廳外探頭探腦,遂拿足架勢狠狠踹了他一腳。

李慶成在廳內屏風後坐定,一陣煩躁,兵士端上茶來,李慶成喝了幾口,氣才平些。

方青余:「其實也不用這麼整,青哥有個主意,包你順心。」

李慶成:「什麼主意?」

方青余:「立後就立罷,來日方長,且先不管她死活,孫家在一旁看著,你也就空口應個話兒的事。」

李慶成不耐道:「我就是心裡不痛快,先前不提這事我還勉強套套近乎,你沒聽他說的什麼?」

方青余哂道:「你去應,旁的事包我身上,死的皇后也是皇后,不過是捅一刀的事。」言下之意,竟是要把素未謀面的孫嫣在入主京城的頭一天就捅了。

李慶成道:「這是什麼餿主意?!君無戲言,說出口的就得辦,況且那女人又有何辜?你當大家全是傻子?碰上什麼事都用殺來解決,上回殺王州尉那事還未曾和你算賬,簡直比啞巴還蠢,一路貨色!」

方青余一本正經,把李慶成當小孩哄:「青哥這不怕你心裡堵麼,別氣了。況且你不許他家這事,孫巖多半不會表態。」

李慶成心情好了些,知道方青余也是為自己好,沉思片刻後,冷冷道:

「他不表態,我就逼他表態,去個人,把唐鴻給我叫來。」

唐鴻進了廳,李慶成道:「你懂怎麼派從軍細作嗎?」

唐鴻想了想,道:「懂,但現在派不得,至少還得三個月。」

李慶成這下頭疼了,問:「為什麼?」

唐鴻道:「我父親從前教過從軍細作,先選奸細,再訓練培養,還得覷機滲透,不是一時三刻能成的事,你想打聽什麼?」

李慶成道:「我要派五十人出去,混在汀城酒肆街頭,打聽城裡的大小事。咱們搬來到現在,簡直就是睜眼瞎,不清楚城內局勢,想辦個事都沒消息參照。」

唐鴻道:「咱們搬才來兩天,殿下,細作我在教了。現手下都是北疆兵匪,要喬裝成三教九流,腳夫苦力不容易,城裡又都是孫家產業,勢力錯綜複雜,稍有不慎就容易打草驚蛇。」

李慶成道:「事不宜遲,我沒耐心了。」

唐鴻道:「急不得,這是實話。」

「混進州尉府裡要幾天?」李慶成道。

唐鴻道:「不好說,預計得一年。」

李慶成道:「你這吃飯不幹活的,以後怎麼當將軍?!」

唐鴻哭喪著臉道:「殿下,讓我爹來幹這活也快不得了。當年先帝戰楓城那會兒,我爹可是足足準備了三年,才將細作滲透進匈奴人的地盤裡的。」

李慶成道:「罷了罷了。」

方青余忽道:「我幫唐鴻罷。」

李慶成道:「你懂麼?」

方青余莞爾道:「我也是世家子弟,雖是鴻門正路,不及黑道熟絡的多,終究能派上點用處。」

李慶成敷衍地說:「多個人幫忙總比沒有的好,那你和唐鴻負責罷。」

唐鴻心中一動,開口道:「張家從前是西川有名的武學大族,黑白兩道通吃,張慕不定……」

李慶成斜眼瞥:「你覺得他就算懂,能耐下性子教人麼?他就算教,能把人教懂麼?」

唐鴻一想也是,遂擺手前去幹活。

當天下午,門房忽來報,有人登門拜訪,李慶成放下手中書卷,著人搬開屏風時隨手揉了揉鼻尖,便換了一張臉,眼內充滿笑意與親和,吩咐上茶待客。

是時來人眾多,竟都是風塵僕僕,觀那衣飾面容不一,有老嫗有婦人,有莽漢有書生,廳內一大漢領頭,其餘人在地下站著,廳外還有數十人站不下,擠在院子中伸長了脖子張望。

李慶成先是一怔,繼而意識到這些俱是江湖中人,遂笑道:「眾位是……」

一瘦子細聲細氣道:「鷹主喚我們來的,府上可是有位姓張的小哥?」

李慶成馬上就明白了,見唐鴻在院裡探頭,便道:「傳張慕過來。」

一語出,堂下數人聳動,領頭那大漢不知李慶成深淺,試探道:「公子貴姓?」

「李。」李慶成欣然道:「都坐罷,搬幾張椅來,府上剛拾掇完,待客不周,怠慢各位兄弟了。」

廳中肅靜,雙方各有心思,李慶成尚是頭一次對著這麼多不明來歷的雜人,一時間也沒了對策,喝了幾口茶後,一婦人忽笑道:「我記起來了,公子昔年是鷹羽山莊的貴客。」

李慶成眼睛一亮,笑道:「你認得我?」

婦人盈盈笑道:「賤妾那年在莊內搭手做雜役,遠遠站著見了公子一面,後頭聽說山莊燒了,少鷹主也不知去了哪兒,聽說背著個包袱就上了京城,這可好些年沒見了呢。幸得老天爺垂青,兄弟們散在葭汀兩地十來年,今兒一大早,梁老大把咱們叫來,說少鷹主還活著,這才一路來了。」

李慶成越聽越迷糊,問道:「梁老大是……」

「是我是我。」那大漢忙起身抱拳,李慶成回了個拱手禮,大漢先自介紹先前開口搭話的婦人:「這位是人稱嬌俏仙的粉娘……」

李慶成隱約猜到點什麼,眉毛一動,問:「娥娘你們認識不?我的病是她給治好的。」

「女神醫!怎地不認識!」眾人紛紛道,七嘴八舌,又有人道:「原來公子也是道上人,瞧這說的,繞了半天。」

一老嫗起身笑道:「娥娘是我師父,公子生了什麼病,我給看看?」

李慶成雖身份金貴,卻也知尊老,忙起身讓座,老嫗盤膝顫巍巍地在桌旁坐了,伸手便來搭脈。

「公子師承何處?」一書生笑道。

李慶成自嘲地笑道:「我打小懶怠,一點功夫都是慕哥教的。」

眾人目光又帶著些說不出的味道,片刻後老嫗收了手,喃喃道:「你生過一場大病?」

李慶成笑道:「娥娘給我開了藥方子,現也好得差不多了。」

老嫗緩緩點頭,是時又見唐鴻從廳內邊門過來,使了個眼色。

李慶成揚眉道:「慕哥呢?」

唐鴻道:「房內尋不見人。」

李慶成蹙眉道:「怎會尋不見人,方纔還在花園裡,也沒見他出去……失陪片刻。」

說著朝廳內眾人告罪,起身穿過迴廊朝花園去。

房內無人,廊下空空蕩蕩,李慶成掃了一眼,轉到假山後,見張慕在那處站著發呆。

李慶成想起午後那頓罵,外加一句「到角落裡去面壁」,不料這木頭真就站在角落,一動不動站了整下午,遂忍不住地好笑。

「喂。」李慶成道。

張慕側過身子,注視李慶成。

「陛下?」林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李效迷迷糊糊驚醒,從睡夢中抬起頭來。

許凌雲躺在床上睡得正熟,李效在外間伏案閱卷,竟是不知不覺睡熟了。

油燈燈芯已挑了三次,外頭天色近日出,林婉披著繡花袍,低身要跪。

李效道:「皇后快免禮,孤看書看得入迷,這可一宿了。」說畢忽想起,方才種種,究竟是夢境還是書上所記?

李效低頭翻書嘩嘩響,見虞通略中所記不過鷹羽山莊舊部來投一段,並無當夜之事,當即思維一片混沌。

許凌雲迷迷糊糊道:「慕哥?」

李效並未聽清楚,卻意識到人還在許凌雲房內,劍眉微擰,示意林婉快走,一國之後跑到侍衛臥室來,成何體統?忙放下書,讓林婉出去。

繁星漸退,東天現出一抹魚肚白,李效與林婉並肩而行,林婉緩緩道:「跟的人在外頭等得太久,不敢進來驚擾陛下,臣妻以為陛下在鷹奴房內睡了,本想過來看看,入秋漸寒,陛下閱書不可太操勞。」

李效道:「隨便看點雜書,不礙事。」

李效已不記得晚膳時那點雞毛蒜皮的小火了,林婉也識相不再多說,帝后二人回殿歇下,天明時分司監唱起,催天子臨朝。

李效睡得迷迷糊糊,短夢裡也都是書中的事,把日前秋獵的不快忘了個光,起身倉促洗漱,戴天子冠,登車前去上早朝。

直至太和殿下車,李效方想起昨日揚言罷早朝的事,當即一個頭兩個大,奈何人已到了偏殿側門,走也不是,罵也不是,只得硬起頭皮,去聽滿朝言官大臣呱噪不提。

《鷹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