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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芳洲每次在小元寶面前哭, 都覺得自己挺沒出息的。以前是他跟她撒嬌, 現在換成了她對著他撒嬌, 感覺有點難為情。

但是她太怕了, 又控制不住自己, 因此還是哭了一路。小元寶的一條帕子, 都被她的淚水打濕了。

回到家時, 她用涼水淨了面,這才好些。

雲微明看著林芳洲腫起來的半張臉,心中的怒氣還未消散。他冷冷說道, 「敢動我的人,看來他是嫌命長了。」

林芳洲心想,我什麼時候成了你的人了……好吧在別人眼中, 她確實是三皇子這邊的人, 這樣說好像也沒有錯?

她拍了拍胸口,說道, 「剛才快嚇死我了, 真的, 差一點就要死了呢!」

他食指彎曲抬著她的下巴, 仔仔細細看她的臉, 問道, 「還疼嗎?」

「嗯!」林芳洲誇張地點了下頭。

「我給你吹吹。」他說著,低下頭果真給她吹起來。

陌生而溫熱的氣息,輕輕地撲到她的臉上, 她感覺有些癢, 偏頭躲他,他卻追著她不放。林芳洲笑道,「別鬧了。」

他湊得更近,垂著眼睛望著她,目光落進她的眼睛裡。她看到他眼裡的笑意,溫暖的,悠長的,像是突然倒流回去的時光。

兩人離得太近了,她有些彆扭,想要後退,他卻突然扣住她的肩膀。

林芳洲一愣,「你做什麼?」

「我給你報仇,好不好?」

林芳洲拉下他的手,轉身搖了搖頭,說道,「小元寶,蔡真是齊王的小舅子,我看還是算了吧,反正我也沒什麼損失,就是挨了一巴掌。」

「我不怕齊王。」

「我怕!」林芳洲有些急,「你知道嗎,就是因為不想給你惹事,我在外面都不敢提你的名字……雖然最後還是給你惹事了,唉,誰能想到那蔡豬臉竟然這樣膽大包天,無恥下流呢……」她搖了搖頭,有點內疚,「我聽說你爹不喜歡你,最喜歡齊王,你還是不要因為我和齊王結仇了。」

「沒關係,我自有分寸。」

「不行!」她眉毛一橫,態度很堅決。

他卻笑了,「你擔心我?」

「是你自己說的,小不忍則亂大毛。」

「……謀。大毛是一隻狗的名字。」

「哎呀反正就是那個意思,」林芳洲擺了擺手,問他,「我今天在球場聽到傳聞,說前幾天你爹罵了你?」

「嗯。」

「為什麼呀?你怎麼也不和我說?」

「無妨,都是小事。」

林芳洲歎氣道,「你雖然聰明,可說到底年紀太小了,別人都是老狐狸,只有你是小狐狸。」

雲微明卻輕輕一笑,「你不用擔心,我若行事滴水不漏,沒有半點差池,才會使人更加防備。」

林芳洲有些驚訝,「你……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他一瞇眼睛,答道,「有些把柄,無傷大雅,該送了就送,否則,我那兩位哥哥該擔憂得睡不好覺了。」

「你膽子也太大了!」

「我心裡有數。」

「好了,知道你聰明,反正你小心一點,別人又不是木樁子,站在那裡等著你打。」

「嗯。」

「蔡豬臉的事情,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不要因為他,得罪你爹和齊王。」

「嗯。」

林芳洲一連囑咐了許多,見他都答應了,她這才放下心。

與此同時,又找回了那麼一丟丟身為「兄長」的威嚴。

……

那蔡真擄走林芳洲,被當場抓了個現行,這種事情賴不掉。官家也知道了三皇子在御宴上並非無理取鬧,救命恩人被無緣無故地擄去,這確實過分。

雖然他在御宴上顯得有些不識大體,但也是可以原諒的,畢竟是個有情義的孩子呢。

如此想著,官家便對齊王有些失望,把他叫到跟前罵了一頓。齊王很識相,壓著蔡真帶著禮物去給林芳洲上門賠罪,做足了面子,此事就這麼揭過去了。

林芳洲倒還好,能讓蔡豬臉對她賠笑臉低頭,她已經很知足了。只是小元寶還有些耿耿,總覺得不該這樣放過蔡真。林芳洲倒要反過來安慰他。

經此一鬧,林芳洲短時間內沒臉出門了,就在家待著,下下棋看看書,逗逗貓頭鷹,活得彷彿一個大家閨秀。

她還跟韓牛牛學會了繡花,又不敢在人前繡,只偷偷摸摸地悶在房間裡,剛開始繡的時候,總是扎到手。

不過繡花是很有趣的事情,所以她決定堅持下去。

三月三是女兒節,這一天韓牛牛把頭髮梳了一個別緻的形狀,擦著水粉,身上灑了花露,聞起來香噴噴的,林芳洲有些羨慕她,問道,「牛牛,你的頭髮是怎麼梳的呀?」

「就是這樣,這樣——」韓牛牛比劃了一下,見林芳洲一臉茫然,她問林芳洲,「公子,你從沒梳過髮髻嗎?」

「梳過,但只有這一種,」林芳洲指了指自己的頭頂,有些鬱悶,「我從小就是男人嘛。」

「公子真可憐,」韓牛牛托著下巴端詳林芳洲,「公子,你長得這樣好看,不穿女裝真是浪費。」

林芳洲摸了一把自己的臉,「我長成這樣,所以才招一些不三不四的斷袖。」

韓牛牛突發奇想:「公子,我給你梳頭吧?」

林芳洲猶豫著,想要試試,又有點怕怕的,還有一些小興奮,最後她一拍桌子,「你去把門栓上,不許人進來。」

韓牛牛給林芳洲梳了個飛天髻,戴了首飾,還找了一條她自己的裙子給林芳洲穿上。雖然那裙子很不合身,但畢竟是裙子呢!

林芳洲這樣隨便一打扮,竟也姿容艷麗,韓牛牛在一旁看得有些呆。

林芳洲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很滿意,她用手指點著光滑的鏡面,笑嘻嘻道:「小美人,你今年多大啦?哪裡人呀?介不介意交個朋友呀?……」

韓牛牛看得更呆了,心想公子莫不是腦子壞了?自己調戲自己?

恰在這時,外頭有人敲門,咚咚咚。

「兄長,是我。」小元寶的聲音。

林芳洲和韓牛牛都嚇了一跳。林芳洲:「等等等等一下!」

「怎麼了?」

「我我我我在午睡,沒穿衣服,你等一下!」

他於是沉默了。

林芳洲慌忙把衣服換回來,頭髮拆開披散下來,前去開門。一開門,見小元寶低著頭,林芳洲有些奇怪,「你,你怎麼了?」

他抬頭,她看到他鼻子下赫然掛著一道血印子,把她嚇了一跳,「你怎麼流鼻血了?!」

「沒事,天氣乾燥,可能有些上火。」他鎮定地掏出手帕,擦掉鼻血。

「多喝水。」

「嗯。」

林芳洲問道,「你找我有什麼事呀?」

「父皇要見我,不知何事,晚飯可能不回來吃了,你不要等我。」

林芳洲點頭道,「這種事情,你讓別人來傳個話就好了。」

雲微明見林芳洲黑亮的頭髮披散下來,更襯得容顏勝雪。他心頭微動,抓起一把她的頭髮握著,涼滑如絲的觸感,讓他有些愛不釋手。他奇怪道:「你午睡為何要把頭髮散開?」

「我……那個……頭癢,我懷疑長了虱子,讓牛牛給我抓虱子呢!」

她身後的韓牛牛連忙點頭,「嗯!我剛才抓到好大一隻呢!一擠一兜血!」

雲微明眉毛跳了一下,鬆開那把頭髮。

……

官家召見三皇子,倒也沒什麼大事,晚飯果然留他在宮中吃了,不止如此,飯後,父子兩人還說了一會兒話。

最近官家對三皇子的態度有些改觀,尋常人可能發現不了,但是那些重臣近侍們,都感覺到這一微妙的變化。這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誰也說不清楚,不過,服侍官家超過十年以上的人,可都記得曾經官家對三皇子不聞不問的態度呢。

要說喜歡,似乎也沒有多喜歡?官家好幾次跟那些元老們抱怨,說三皇子太老實。

是啊,三皇子年紀小,心眼實,又低調又樸素,沒有趙王和齊王那樣伶俐,被欺負了也不聲張,著了人家的道,也沒怨言,就算是救命恩人被自己的哥哥欺凌,也只是忍氣吞聲……生在皇家,這樣敦厚的性子,難免要吃虧一些。

也不知怎麼的,三皇子留給宮內宮外、滿朝文武的印象,就是這樣。

有一次潘人鳳參加聚會,聽到那些同僚討論三皇子時,用的形容詞都是「老實」「忠厚」「耿直」這類的,他當時就目瞪口呆了,心想你們是不是對三皇子有什麼誤解啊……

那可是從十歲就稱霸書院的小魔頭啊!都不去打聽一下嗎?

其實,自然有人去打聽了,官家的人、趙王齊王的人,都去過了。

林芳思本來就為人低調,人緣還不錯,尤其與他同窗的幾個少年,對他很忠心。再說,永州百姓聽說自己境內出了一個落難皇子,如今認了親一飛沖天,誰還敢說那林芳思的壞話?就算是書院打架這種事,動機也是好的,因為「聽說那人譭謗師長,氣不過才打起來,小孩子嘛」,還有「雖然讀書不是最好的,但是上進,努力,為了強身健體,每天跑步去上學呢」,「心眼好,看到老人挑著擔子,他都要上去幫一把」「心軟,看到受傷的貓頭鷹,都要救一下呢」……

他們能打聽到的,翻來倒去,最黑的歷史,也不過是「他小時候貪玩,養過蠱蟲,但只養了一陣,後來就不玩了」……這種。

趙王和齊王聽了探子來報,心想就不要拿著這些去找父皇告狀了,說出去都是給老三增加好印象的。

唉,可惜了,他怎麼那麼快放棄玩蠱蟲呢……

……

雲微明離開皇宮時,天已經黑透了,滿街燈火,酒樓還在營業,裡頭傳來陣陣喧笑聲。他騎著馬,身後跟著十二,也騎著馬,除此之外再無他人。對一個皇子來說,這樣的出行是十分寒酸的。

三皇子生活樸素簡單,朝臣們都知道,還有人誇他有「隱士」的志趣。官家也說過他幾次,奈何他就是改不了。

雲微明出宮之後,沒有回府,而是掉轉馬頭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先買點藥。」

十二問道:「殿下哪裡不舒服?用不用請御醫看看?」

「不是我,是林芳洲,長了虱子,我給他買點沐浴消蟲的藥。」

十二便不說話,策馬跟著他。

走了許久,路過好幾家藥鋪,三皇子看也不看一眼,直走到一家叫「百香堂」的藥鋪。他下馬,將馬繩交給十二,道:「你在外面看馬,我去去就回。」

十二深知,遇上林公子的事情時,殿下喜歡親力親為,於是此刻他安然在外面看馬。

天空飄下了小雨,那馬有些不安分,十二控著兩匹馬,眼望著藥鋪裡昏黃的燈光,等了約莫有兩刻鐘,他突然聽到周圍不遠處有喧鬧聲,間雜著哭喊。他循著聲音的方向,伸長脖子望了望,卻也看不到什麼,只知道似乎出了事情。

三皇子不知何時,已經拿著兩包藥走到近前。

十二問道,「殿下,那邊似乎有事,需不需要去看一下?」

三皇子翻身上馬,「走。」說著一夾馬肚子,那馬便小跑著奔走起來。馬蹄子踏在青石路面上,發出有節奏的清脆聲響,彷彿寂寞的歌女正一下一下地敲著胡笳。

十二呼吸之間,突然感覺不對勁!

空氣裡浮動著血腥氣,很淡,尋常人可能察覺不出,但是他的刀也飲過許多血的,此刻十分確定!

十二心裡疑雲頓生,也策馬追上去。

回到府上時,那血腥氣早已經消散了,殿下身上也沒有任何血跡,觀其神色,也無異常。

十二又有些不確定了。

雲微明站在簷下,看著夜雨溫柔地洗刷院中的花草樹木,看了一會兒,他突然喚他:「十二。」

「微臣在。」

「你今年多大了?」

「殿下,微臣今年三十有五。」

「嗯,跟了我父皇多少年了?」

「微臣做禁中侍衛有十二年了,服侍官家,也有十二年了。」

雲微明點了點頭,突然又說,「今年,是父皇的六十大壽。」

十二也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此事。

「父皇服了這麼多年丹藥,功力精進了許多,想來距離神功大成,也不遠了。」

聽了此番話,十二突然心頭大震。

官家癡迷道家方術,煉丹尋求長生,這不是新鮮事了。他吃了多年丹藥,現在拉出來的糞便都是紅紅綠綠的,早已經毒入肺腑,還能活多久?

所謂「神功大成」,意思不就是「駕鶴西去」!

老皇帝駕崩,新皇帝誰做?

你現在,效忠誰?

十二明白,三皇子這番話,無疑是在要求他站隊。他突然單膝跪地,拱手高舉,道:「十二誓死追隨殿下!」

雲微明雙手將他扶起來,「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

……

第二天,林芳洲又來找雲微明下棋,還是像往常一樣,一邊擲骰子一邊走棋子兒。棋局下了一半,正戰得難解難分呢,潘人鳳突然求見。

潘人鳳走進來,林芳洲朝他揚了一下手,臉上堆笑,「太爺,好久不見!」她對待潘人鳳的態度,總是有些諂媚,儘管現在他已經不做太爺了。

雲微明不緊不慢地擲骰子,擲了一個「六」,他笑道,「我的。」說著走了一步棋。

潘人鳳與他見了禮,接著說道,「殿下,微臣方才聽說,蔡真昨晚在外面被人砍了雙手!」

林芳洲手裡的骰子掉在棋盤上,叮叮噹噹地跳了幾下。她呆呆地看著潘人鳳,問道:「哪個蔡真?」

「就是齊王的小舅子,一個多月前開罪過你的那個。」

「他也有今天?」林芳洲有些幸災樂禍,一想到是砍雙手這樣殘酷的事情,她又打了個寒戰,「噫……好血腥,太可怕了!果然人不能做壞事,會有報應的!」

雲微明把骰子塞到林芳洲手裡,「該你了。」

潘人鳳說道,「蔡家正房只這一個男丁,現在蔡家已經鬧翻了,殿下,微臣擔心,齊王會不會拿此事做文章,把禍水往你身上引?」

「哦?」雲微明輕輕佻眉,不屑道,「蔡真擄我兄長的事情已過去一個多月了,再把舊事重提,往我身上栽贓,就太可笑了,把父皇當傻子嗎?」

「官家聖明,自然不用擔心。只是,那齊王一向詭計多端,殿下,不可不防。」

「我知道了。」

林芳洲好奇問道,「太爺,蔡真怎麼就被人砍了手呢?」

「其實不止砍手,」潘人鳳答道,「說是把兩條胳膊齊根斬斷呢!幸虧及時送醫,堪堪保住一條命,以後是廢人一個,生不如死。」

林芳洲搖頭咋舌,道,「是誰砍的?」

「不知道。蔡真新近看上了一個叫『花裡嬌』的小戲子,養在外面,這些天都在花裡嬌那裡過夜。昨夜有個黑衣人,蒙面,也沒驚動守夜的人,突然就闖進他們的臥房,把花裡嬌打暈,然後砍了蔡真的胳膊。那人目標很明確,就是衝著蔡真去的,也不知蔡真得罪了哪路神仙。捕快在那附近搜捕時,也只找到一副夜行衣,和一把染血的鋼刀。別的什麼都沒有。現在案子已經報到官府,不知道能不能追查出來。那兇手有備而來,規劃周密,做事果決,也沒留下什麼痕跡。蔡真平常又飛揚跋扈,做過許多壞事,結了很多仇家……以我多年斷案的經驗,我看這案子難破。」

林芳洲聽罷歎服道:「這個人……武藝很高強啊。」

「是,刀就是普通的捕快們常用的那種刀,砍的時候一刀切,齊根斬,若沒有點好刀法,做不到這樣。」

林芳洲突然心念一動,看向雲微明。

他正在淡定地玩骰子,似乎感覺到她的目光,他猛地一抬頭,與她對視。

林芳洲看到他眼裡溫柔的笑意,莫名的身體一寒。

潘人鳳離開之後,林芳洲屏退周圍,偷偷地問雲微明:「是不是你呀?」

他兩指夾著玉石棋子兒,落在鑲金的木製棋盤上,接著拿掉她兩個棋子兒,提醒她:「你快輸了。」

林芳洲哪還有心思下棋,追問道:「是不是你砍了蔡真的手?」

他神態從容地擲一把骰子。在骰子嘩啦啦的跳動聲中,她聽到他說:「他不該碰你。」

《多情應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