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12】

孟千姿覺得自己活見鬼了。

江煉這番話,前頭都還正常,也確實是商量要緊事的口吻,她也就聽得專注,及至最後一句,那都不叫反轉了,叫瞬間失常吧。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跑?」

「對,硬跑……你知道一個賊,偷東西時最絕望的一刻是什麼時候嗎?」

孟千姿沒好氣:「不知道,沒當過。」

這反應,在他意料之中:「我當過。」

孟千姿沒太驚訝。

「干爺沒收養我的時候,實在沒東西吃,幹過點不要臉的事……你知道干爺是怎麼撞見我的嗎?」

孟千姿沒說話,不過那眼神,表明她願意聽。

江煉沒看她,盯著不遠處還算淡的夜色看了會,不由就笑了,似乎是回想起來,自己都覺得好笑:「你知道嗎,哪怕是要飯的,也分上中下等的,這等級,可不是你想的丐幫那種。」

***

想想也奇怪,有時候,明明都已經是最下等、最弱勢的人群了,卻還要在這備受擠壓的空間裡,奉行著恃強凌弱那一套:這頭被人踩在腳底,鼻青臉腫地爬起來,不敢打回去,反狠狠吐一口血唾沫,又去踏踩更弱的人。

起初,他是沿街討飯吃的,不過他腦子靈光,沒兩天就總結出:大廣場、火車站這種地方,討到飯的幾率遠遠大過什麼居民區、商業街,尤其是火車站,他總能討到人家吃剩的泡麵,吃完鮮蝦味的,又有牛肉味的,特別滿足。

他興奮地入駐火車站,像得了個鐵飯碗。

哪知第三天的晚上,身上蓋著報紙、蜷縮在候車室座位底下睡得正熟,被幾個人拖出來,一通拳打腳踢,為首的是個酒糟鼻,腿上常年生瘡,白天討飯時,江煉見過他,被乘客呵斥如狗,唯唯諾諾陪笑,打起他來,威風如帶頭大哥。

直到這時,他才知道,原來討飯也是有地盤的,火車站這一片,早已被酒糟鼻以及另外四五個人瓜分了,他在這兒,是動了人家的蛋糕。

一通臭揍之後,他被扔在了破橋底下,酒糟鼻說,他敢再出現在火車站,就割了他的小**。

江煉沒敢吭聲,等酒糟鼻他們走遠了,才一翻身爬起來,衝著空洞的橋底大罵:「cao你媽,敢打你煉小爺爺。」

然後,他沒敢再去火車站。

他晃蕩在城區,實在討不到飯吃,便下手去偷,包子、散子、油餅、地瓜,饑一頓飽一頓,在自己的「勞動所得」裡,拚命捱過一天,又一天。

但他自認為不是小偷,每次吃完偷來的東西,都狠狠一抹嘴角,心說:等著,等煉小爺爺發財了,給你們賠雙倍,乘以二!

可惜發財遙遙無期,有一天,正縮在小胡同裡大口嚼著偷來的饅頭時,又被打了。

這一次,都沒看清打他的是什麼人,只覺得好多雙腳從天而降,踩他的頭、胸、肚子,還有包子,呵斥他的人嗓音尖細,還沒變聲,應該也就十三四歲,吼他:「敢在這兒偷,不知道這幾條街,是我們『七匹狼』的地盤嗎?要偷,滾遠點偷。」

原來不止討飯,賊也是有地盤的。

他被打得眼睛充血,鼻子也流血,那群人走了之後,他吸著鼻涕鼻血,撿起那個被踩得烏黑的饅頭:根據他的生活經驗,揭去了外頭的那層髒皮,裡頭還是乾淨的,還能吃。

他一邊啃饅頭,一邊為自己打算將來:滾哪去呢,沒地方可滾了,哪都有地盤,哪都有拳腳。

他得想辦法,如何能繼續在這兒又偷又討,還不被打。

一個饅頭吃完,他盯著自己破了兩三個腳趾頭的球鞋,眼前一亮。

他可以跑啊。

只要跑得足夠快,永遠不會挨打,因為打他的人,都追不上他。

從此,城區的大街小巷,常見他瘋跑的身影,被逮到過兩三次,每次都是臭揍,但揍得越凶,動力越大,他下一次,就會跑得越快。

漸漸的,不挨打了,因為失主是跑不過他的,犯不著為了包子饅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些二流子混混也跑不過他,通常都是追了幾條街之後,摁住膝蓋氣喘吁吁,嘴裡罵罵咧咧:「這小兔崽子,特麼跑得比狗還快。」

承他們吉言,江煉遇到況同勝那一次,是有生以來發揮得最好的一次,真跑贏了狗。

那次,正趕上一家辦喪宴,做賊的最愛紅白兩宴,因為進出人員複雜,方便下手。

江煉混跡其中,先為自己搞了兩塊餅,又忍著燙撈了根雞腿,剛攥進手裡,有人大吼:「抓賊啊!」

事後才知道,那人是丟了錢,三千塊,當年的三千塊,可不是個小數目,嚷的賊也不是他,但做賊心虛這事是真的,他渾身一個激靈,撒腿就跑。

立刻成了最顯眼的靶子。

喪宴上都是親戚朋友,那還有不同仇敵愾的?不及問清事由,呼啦啦追出了一群,還放了狗。

長長的田埂上,就此展開一場激烈的追逐:江煉攥著雞腿,一馬當先,身後不遠處攆著一條土狗,再往後,是烏泱泱一大群人。

很快,因著體力差異,那一大群人被拉成了一長溜,落後的互相扶拽、腳步散亂,勉強還在追著的也是氣喘吁吁,和前頭的一人一狗,差距越來越大。

最後索性都停下,全把希望寄在狗身上了。

況同勝的車子,就是在這個時候經過的。

他先是被眼前的場景吸引,又聽到吆五喝六聲,於是吩咐司機跟上去。

江煉攥著雞腿,運腿如飛,雞腿的誘惑,和被狗咬的恐懼,給了他雙重動力,再加上時不時爬垛翻牆,佔了點優勢:那狗終於氣力不濟停下,絕望地對著他遠去的方向狂吠不已。

其實跑到這時,江煉已然筋疲力盡,但身後的狗吠聲漸遠,讓他精神為之一振,百忙間一回頭,又嚇得臉都白了。

一根雞腿而已,居然出動轎車追他!

他一咬牙,催動兩條腿,繼續狂奔。

況同勝讓司機加速,和江煉齊頭時,他撳下車窗,喊他:「小兄弟,你停一下。」

江煉不聽,況同勝沒轍,讓司機繼續加速,然後車身打橫,擋住了他的去路。

車子這一橫,江煉猝然止步,還摔了一跤,那口不管不顧的勁兒一洩,就再也提不起來了,他看著拄拐下來的況同勝,直覺那枴杖會砸在他身上,第一反應就是低下頭,拚命吞嚼那只早已涼透了的雞腿:要被打了,不能白白被打,雞肉是有營養的,吃到肚裡,被打傷也能好得更快些。

他狼吞虎嚥,差點噎著,偌大雞腿,三下五除二就光了桿,然後鼓著腮幫子把骨頭朝況同勝扔過去:「給你,沒了!」

雞腿骨跌落在況同勝珵亮的皮鞋上。

況同勝低頭看了看,又抬眼看他,輕輕笑起來。

……

江煉感慨:「人還是得有一技之長的,要不是我能跑,干爺也發掘不了我。」

他看孟千姿:「一個賊,偷東西時最絕望的一刻是什麼時候?就我的不光彩經驗,並不是被撞破、被人圍追的時候,只要你能跑得過所有人。」

「所以我說的『硬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是真的覺得,一旦正面對上,又沒勝算,咱們就硬跑吧,你要是不能跑,我拉著你——之前背著你都能把他們給跑贏了,這次輕裝上陣,應該更沒問題。」

孟千姿沒吭聲,她還是覺得,江煉這「硬跑」的大招真是見了鬼了,但更見鬼的是,她居然覺得他說的還挺有道理。

白水瀟那人,看起來也不像個能跑的,而江煉,可是個把狗都給跑絕望了的主。

她不自覺地伸手出去,搓揉了一下腳踝。

***

那群寨民最初接近時,並無大的聲響,只有一團迷濛的光暈由遠及近。

孟千姿和江煉早已上了樹,屏息以待。

再近一點,就有動靜了:草枝被踏折的聲音、刀具無意間磕碰到石塊的聲音,都很輕,然而正因為輕,容易引發聯想,叫人不知不覺背上生涼。

到後來,人影都清晰了,一條一條,像從密林裡滲出來的,三兩排布,並不停下,還在拖著步子往前走,走在最前頭的人,木然自樹下經過,孟千姿甚至能看清他們的臉。

她知道江煉說的「不正常」指的是什麼了。

只是,這些人怎麼還在往前走呢,都到地兒了,不該停下來嗎?

這個念頭剛起,像是給她以回應,夜空中突然飄起一道極輕的銳聲,那些還在走著的人,提線木偶般,齊刷刷停下。

那銳聲似乎在哪裡聽過,孟千姿腦子裡飛轉,記憶還算新鮮,很快想起來了。

這是蟲哨,田芽婆驅使蠱蟲攻擊她時,吹的就是這個。

她低聲向江煉說了句:「這些人可能中了蠱。」

田芽婆長年在寨子裡居住,想算計這些人實在是太容易了。

江煉嗯了一聲:「你注意他們散站的位置,停得很有技巧,正好把我們給圍在中央。」

沒錯,白水瀟的這聲蟲哨拿捏得很準,但蟲哨也只能操作最基本的進退攻擊,想讓這些人俯首帖耳,還得有別的手段。

孟千姿想起了高香。

看來,那些在她身上沒奏效的,都在這些人身上實現了。

又是一聲蟲哨,那些人開始原地疾走,殺氣騰騰,似是找尋目標,有的撞翻亂石,有的撥開灌木。

孟千姿沉住氣等:她和江煉特意還選這棵遭受過攻擊的樹藏身,就是篤定那一輪冷箭的機關已經用過了,沒再裝填,也就不可能再放箭逼他們下樹,蟲哨沒法提醒這些人上樹來找,白水瀟只能現身,親自發號施令。

而只要她現身,他們就跑。

白水瀟做夢都想不到,他們會「硬跑」吧。

正如此想時,腕上忽然一緊,是江煉握住了她的手腕,輕聲說了句:「來了。」

來了?孟千姿還未及細看,就聽到白水瀟尖銳的喝聲:「在樹上!」

話音剛落,那些人幾乎是瞬間抬頭,雙目瞪視,眼珠子裡都泛凶悍的亮,孟千姿和江煉正要下樹,樹下的人已經發覺了,有兩個會爬樹的,狂喝一聲,猿猴般就往樹上縱竄。

江煉居高臨下,覷準打頭的那個,狠狠一腳踹下。

那人直跌下去,身子剛一著地,旋即翻起,又不管不顧往樹上摳爬,只這瞬間功夫,眾人已都往樹下聚攏來,打眼看去,不大的樹冠下人頭湧動,光往樹上爬的就有六七人之多。

孟千姿急道:「我們從樹上走!」

江煉也是這想法,但看到樹下動靜,又拉住她:「先盡量把人往這引!」

這棵樹下聚集的人越多,待會從別的樹上躍下逃跑時,遇到的阻礙就會越小。

說話間,已有人縱竄上樹,孟千姿一腳把他踢翻,又見有腦袋冒上來,不及細想,火速再補一腳,頭多腿少,此時方羨慕蜈蚣腿多,那一頭,江煉也是連踹帶踏,眼見樹下都已是人浪翻滾人疊人了,才喝了句:「走!」

兩人一齊向著近側那棵樹躍了過去,又迅速跌滑下來。

甫一落地,江煉拉起孟千姿,發足就跑。

雖說大部分人都已經被引至那棵樹下了,但到底不是全部,各處三三兩兩,都還有人,他們這一跑,立刻有人衝上來猛撞,江煉不得不閃避,只這一遲滯,那棵樹下的人堆已然水流般朝這頭奔洩過來,紛亂聲裡夾雜著白水瀟的怒催聲,情急之下,也顧不上去聽她說的什麼,但能料個**不離十,多半是「攔住」、「別讓他們跑了」之類的。

兩人跌跌撞撞,接連衝開避開幾個試圖攔阻的人,眼見前方略顯空虛,知道勝敗在此一舉,幾乎是心意相通,同時加速,這一下爆發力非常,耳邊近乎虎虎生風,但只順利衝出十幾步遠,突然有黑影從旁竄出,死死抱住了江煉的腿。

居然是那個只有半截身子的人,原來他只能靠手撐走,比不上旁人走動迅速,便只在外圍防備,看到江煉他們試圖沖逃,便提前埋伏在了暗影中,這一處既黑,他的身量又畸矮,趴伏不動時,真跟樹影石塊無異。

他這一下悍然暴起,一擊得中,江煉疾抬的腿瞬間便掛上了百多斤的份量,哪吃得住,當即摔翻開去,孟千姿被他這一帶,也跌滾在地——換了普通人,怕是能當場斷頸折椎,所幸兩人都是練家子,知道危急間如何護住要害,即便如此,也栽得眼冒金星,頭暈神晃。

然而沒時間供他們喘息,十數條憧憧人影已鬼魅般疾撲過來,孟千姿還好,她滾得較遠,還能跌跌撞撞爬起來、躲過第一輪攻擊,江煉連爬起來都困難了:那個半身人像是鐵了心要吃定他,任他怎麼踢踹,只死死抱住,絕不鬆手,眼看有鋤頭當頭砸下,江煉也顧不上這人了,只得任腿上掛著這百多斤的重量,翻身便躲,堪堪避過這一擊時,另一條腿一沉,又被人給鎖抱住了,說時遲那時快,身側又有鐵掀橫鏟,江煉咬緊牙根,大喝一聲,上半身離了地,仰臥起坐般硬生生往前溜竄,這才得免。

這一邊,孟千姿也是險象環生,她也算一流高手了,但從未遭遇過這種不要命的打法:一般來說,你抬踹,對方會躲,你橫踢,對方會閃,這才是有來有往、交手過招,可這群人,根本無懼痛楚,寧可挨踢受踹,也拼著命來抱她、攔她、鎖她,只要上了手,死不鬆脫,有個穿紅吊帶的女人,走路都搖搖晃晃,被她正踹在臉上,一臉血污,居然還凶悍地抱住她的小腿,擰身將她帶倒。

就在這個時候,身側傳來雜亂的疾呼聲——

「是孟小姐!」

「孟小姐在這兒!」

「哥幾個上啊!」

話音未落,幾條矯捷身形迅速切入戰團,那群人顯然沒料到還會出現別人,俱都一愣。

來得正是邱棟等人。

他們先時只遠遠跟著,哪知這頭突然人聲鼎沸、開鍋滾水般大亂,幾人莫名其妙,悄悄湊近來看,混亂中,也不能立即辨認,及至看清是孟千姿遇險,個個大驚失色,哪還顧得上別的,爭先恐後來救。

孟千姿藉機踹開那女人,翻身站起,心內大喜。

山鬼的人到了!

及至看清來人時,心頭陡又一沉:孟勁松呢,柳冠國呢?怎麼熟臉兒沒一個,只有這幾個人?

《龍骨焚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