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語

結語

傳說唐朝全家參禪的龐蘊居士,有一天在庵中獨坐,忽然感歎說:“難!難!難!十擔芝麻樹上攤。”身旁的龐婆反駁說:“易!易!易!百草頭上祖師意。”女兒靈照不同意父母的看法,說:“也不難,也不易,饑來吃飯困來眠。”這是一則很有名的公案。以研究佛學來說,何嘗不是如此,說佛學難,的確也難,佛學的經典如此之多,又分為十個宗派,精通一經或一宗已經夠難,何況要遍閱眾經,遍通各宗。佛教哲學最難就是一個“空”字,《般若經》就是闡明“空”的經典,它共有六百卷之多,要從頭到尾看完原文就要耗費好幾個暑假。但說佛學易,的確也易。佛門號稱“空門”,理解一個“空”字便進入了佛門,比起參加高中、大專、大學入學考試要考那麼多科目,難易之比,何等明顯。

扼要言之,緣起性空哲學在於洞澈宇宙萬物的生滅原理,說明宇宙之所以多采多姿,皆因於緣起性空之故。惟其緣起性空,所以變化無常,相互依存,生生不息,不斷創造,不斷循環。

近年某些知名學者寫的中國哲學史說,佛教對於宇宙人生抱持否定的觀點和捨離的態度。根據我二十餘年來的思索體會,深不以為然。如果這種論斷乃針對小乘佛教而言,尚有幾分正確,假使想用這論斷來涵蓋大乘佛教,未免成為一種偏見。因為大乘之所以為大乘,乃因其氣象、胸襟的博大恢宏,無與倫比;其光輝、魄力之高華雄偉,超邁千古,豈是“否定”、“捨離”所足說明。已故當代哲學大師方東美先生說:

“中國之佛學者,長時期以來,皆孕育於高尚之固有文化理想,故其觀照萬物也。往往喜投以驚奇之眼光,采新奇之智慧觀點,且志在與自悟妙合體一,以改善宇宙世界,宏麗萬般生命。中國知識分子(案:指勤於思考的知識分子)一旦與佛陀相值,不禁喟然歎曰:‘惟其妙想萬千,乃益顯其高卓,經我挑剔百般,方愈識其偉大。'贊曰:‘味之彌珍,品之彌尊。無漏無隙,人中之人。'”

方先生之所以能給予佛學如此高的評價,絕非偶然,乃因他已洞澈大乘佛學之圓融博大所致。正確地說,佛教對宇宙人生的觀點與態度,乃基於空性哲學,它是既非否定,亦非肯定,既非捨離,亦非膠執;極其否定,又極其肯定,極其超然,又極其踏實。簡要地說,就是真空妙有,空有不二,空有相成,不落兩端,會歸中道。在空性的觀照中,將一切妄執,滌蕩無餘;又在緣起的覺察中,半絲不苟。

“空”是最簡潔有力的宇宙人生寫照,同時它也是一顆萬應靈丹。如果不是它珍貴無比,佛就無需耗費那麼多口舌氣力來宣說“空”義。以我個人的體驗,空性哲學在運用上以心理輔導為主。一個人心理健全之後,待人、處事、接物、從事各行各業自可穩當妥貼,應付裕如。一個人在緣起性空哲學的思維中,自然漸漸修正其一向偏頗的心態,使心靈淨化端正。從執著而變為灑脫,從感情用事,意氣用事變成依理行事,依智行事,使未來充滿信心希望,對宇宙萬物有廣大精微的理解,他的心不自卑、不自大、不嫉妒、不偷懶,凡事不會過度緊張,對人能寬容諒解。最重要的是,他邁向恆永與不朽,追求真正的真、善、美的生活。他的心,由於澈了緣起性空的哲理,於是漸漸造就成金剛般若之心,此心圓明空靈,山高海深,集合眾美,風光萬千。

以醫藥來說,中藥有所謂補劑、瀉劑、溫 劑、涼劑、寒劑、熱劑、潤劑、燥劑、滑劑、澀劑、升劑、降劑、散劑、斂劑。緣起性空哲學的妙處就在於它可兼具補瀉、溫 涼、寒熱、潤燥、滑澀、升降、散斂的功能。舉例言之,對於心力虛弱,消極頹唐的人,緣起哲學對他有鼓舞興奮的作用,啟示他,一切努力都不會白費,只要心存善念,日久功深,光明遠景必可預期。對於牢騷滿腹,鬱悶難堪的人,緣起哲學對他有疏導、消解的作用,啟示他,一切總歸因緣決定,何必怨天尤人?對於頻遭挫折,心灰意冷的人,緣起哲學告訴他,只要自我充實,順理行事,機緣遲早會成熟,使他重燃希望的火把。對於志得意滿,驕橫跋扈的人,緣起哲學告訴他,繁華必歸凋謝,天理必然循環,使他適度收斂,為將來留個後路。覺得宇宙人生無聊枯燥的人,緣起哲學教他觀照緣起萬象的五光十色,花團 錦簇;耽著於人生欲樂、歌舞昇平的人,緣起哲學提醒他,無常的烈火,焚燒世間,一切轉瞬成灰。總之,緣起性空哲學只是在成全每一人的金剛般若之心,使之能承受一切苦難、摧折,化解一切煩惱、鬱積,締深偉大的心靈工程,淨化人間,莊嚴宇宙。

王維有一首詩說:“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髮變垂髫,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我以為這首詩只說明了空性哲學的消極妙用。我們所重視的應該是它的積極意義,所以我說:“空”代表海闊天空,代表無限的空靈、無邊的包容、無限的可能、無窮的變化。擁護的塵世裡,誰不認為空間愈多愈好?忙碌的人生中,誰不渴望更多的空閒?當你我拓展了心靈無邊的領空,減少許多無謂的追逐與爭執,能坦然、悠然地增進高層次的智慧、福德,又何必疑懼於短暫的困頓坎坷呢?

注一:請參見佛教大藏經大寶積經入胎藏會。

注二:請參見佛教大藏經中論觀四諦品第二十四。

注三:請參見佛教大藏經二諦章捲上。

注四:此處引用好友楊敏雄老師語。

注五:業,意為造作,分為意業、口業、身業,謂之三業。佛教認為一切的意念、言語和行為上的造作,都會造成某種結果,叫做業果。

注六:五陰為色(物質)、受(感覺)、想(印象)、行(意念)、識(鑒別),乃構成生命的五種質能。在修行者明心見性的過程中會遇到五十種五陰幻現的魔境,此在佛教楞嚴經中有詳細的描述。

注七:請參見方東美先生“中國哲學之精神及其發展”第七章緒論,頁二四四。何必諱言苦?

一九八二年春天,在一次中國哲學史的討論課中,有一位年輕人發言說:“佛家將人生定義為苦,使人產生悲觀、消極、退避的人生態度。”當時似乎沒有人給她滿意的答覆。後來我因事忙,也未能就此問題對她有所說明,但因為她的問題,可能代表許多人共同的心聲,所以事後我一直覺得有寫本文的必要。

《佛陀的啟示》一書曾說,佛教對人生的看法,既非“悲觀”,也非“樂觀”,而為“實觀”這段話,使我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誠然,釋迦佛,以他大智慧的眼光,大慈悲的胸懷,不可能故意給眾生潑冷水,倒胃口。他之所以在四聖諦中說人生是苦,只是依凡夫身心生活的感受而說,至於“所作已辦,梵行已立”的聖者又另當別論。佛說,凡夫的心中具有貪癡三毒,因此,時時感受到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等諸苦。當我們平心思察,何嘗不是如此?所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以之形容古往今來的人生,永遠是那麼貼切而生動。只要是成年人,相信都曾多少經歷過學業、交 友、升學、戀愛、婚姻、事業的挫折,甚至瑣碎如穿衣、飲食、睡眠、居室都會引起煩惱。“苦”並不是一種理論,而是一種實際,它不須經由推理得知。經驗過“苦”的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未曾經驗“苦”的人,也可經由觀察而揣度得知。

“苦”是那麼真實的存在於凡夫的生活感受中。人為什麼要諱言苦,畏言苦呢?我分析其原因,約有四種:第一,這是諱疾忌醫的心理,譬如人明明有病,卻害怕作身體檢查,以免治療的花費與麻煩;第二,現實生活中,未嘗無短暫的身心享樂,雖事先須付出代價,事後須忍受不良 的副作用,仍緊追不捨,覺得趣味無窮;第三,有人身心較弱,一旦認定人生苦海無邊,恐怕失去生存的勇氣,不如說“人生處處有歡樂”;第四,以為人生若沒有“苦”作為點綴、襯托,則人生將不再多采多姿,富於變化、刺激,遂以苦為樂,將“苦”合理化。

以上各種做法與想法,都不能正視“苦”,解決“苦”。當苦惱尚堪忍受,尚未釀成大患,或許猶可苟安於一時。可是,“小洞不補,大洞叫苦”,一旦面臨無法忍受的痛苦折磨,不是怨天尤人,就是自暴自棄,造成家庭悲劇,社會混亂。窮苦則偷、搶以救急,病苦則尋短以了斷,失戀則追殺情人 以洩恨,犯罪則嫁禍於人以苟免……遂致產生苦的連鎖反應,苦上苦,眾苦交 煎,殊堪憐憫。

有智慧的人體 認苦的存在,探討苦的起因,澈悟解決苦的方法,因此,他們能離苦得樂,轉禍為福。所以對他們來說,苦不足懼,所懼者智慧不夠高深,毅力不夠堅定而已。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張載說:“貧賤憂戚,庸玉汝於成也。”這是儒家聖賢面對苦的方法。

仔細想來,承認苦,面對苦,接受苦的磨煉,並沒有什麼害處。歷史上許多偉人都是生在困苦的環境裡,如孔子、孟子、歐陽修、范仲淹都是自幼無父,終身發奮為雄。中外有許多慈善人士多因小時候吃過苦,深知貧病孤苦的滋味,所以一旦成功立業,便能利濟他人。一個心智正常的人,往往吃苦越多,其知識更發達,同情心更豐富,品格更高超。原因是,“苦”刺激了他的思想,使他對於各種問題,深入觀察、分析、推理,終於找到解決的方法。於是他們成為宗教家、哲學家、科學家,或各部門的傑出人才,能為社會國家多作奉獻。

佛教以四聖諦為基本教義,大小乘佛法中有所謂生滅四諦,無生四諦,無量四諦,無作四諦。一個人若想成為羅漢、菩薩、佛,必須澈底通達四諦,而四諦的第一諦即是苦諦,所以苦諦也可以視為解脫之門。假如一個人不能體認凡夫的生活為苦,反而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無法避免,甚或留戀這種低層次的人生境界,當然是無可救藥。但假使他厭倦世俗的憂悲苦惱,思有以改善、提升,而過一種較為自在超脫的生活,那就應該對苦諦(苦的現象)澈底體會,並進而研究集諦(苦的起因)、滅諦(苦的消滅)、道諦(滅苦之法)。

效用與效果,暫且不論,人類各種文化與文明的發展,都是為了解決各種問題與痛苦。而佛教說苦,更有它積極性、建設性的意義。

《智慧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