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難蘇學士

大宋神宗皇帝在位時,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學土,姓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四川眉州眉山人。蘇軾少小博學,聰穎絕頂,天資高妙,過目成誦,出口成章,下筆成文,為人恃才傲物,狂放不羈,風流倜儻,敏捷多思。經過殿試,一舉成名,當了翰林院學士,做了宰相王安石的學生。王安石非常器重蘇軾的博學多識。當時。王安石正在編寫《字說》一書,一個偶然的機會,二人論起東坡的「坡」字,王安石就說「坡」字的意思是「土之皮」。

東坡失聲笑道:「如果像老太師說的那樣,那麼『滑』字的意思一定是『水的骨頭』嘍?」譏諷之情溢於言表。又有一天,王安石又解釋「鯢」字,認為「鯢」字是「從魚從兒」,合起來應該是「魚子」,如此類推,那麼4 匹馬拉的車叫「駟」,天生的蟲叫「蠶」。蘇東坡再二次譏諷道:「9 個鳥合在一起叫做『 鳩』,您知道不知道這還有一個典故?」王安石信以為真,讓他快快講來。東坡笑著說:「 《詩經》上說『鳴鳩在桑,其子七虧』,也就是說,7 個小鳴鳩,再加上它們的爸爸媽媽,不就是9 個鳥了嗎!」王安石一時語塞。從此以後,王安石就不喜歡蘇軾,認為他輕薄,自以為是,便找了一個機會,把蘇軾貶調到湖州當刺史。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東坡在湖州不覺已是3 年。按照大宋王朝官制,3 年期滿,要回京城等候朝廷的重新差遣。蘇東坡於是打點行裝,來到京城,住在大相國寺內。東坡一想,被貶到湖州3 年,是因為自己得罪了王安石,如今在朝廷差遣之前,應該去看一看他。便吩咐手下人備上禮品,騎馬直向王安石的丞相府而來。離丞相府還有一箭之地,東坡就下馬步行,以示尊敬。

來到丞相府門,掌管門房的很多官吏多是東坡舊時相識,因此紛紛站起迎接,東坡也不謙讓,舉手問道:「列位,老太師在堂上不在?」守門官吏上前答道:「老太師正在午睡。請你先到東書房用茶。」這東書房就是王安石的外書房,大凡學生及親朋好友來訪,都到這裡等候。東坡也不客氣,逕自一人來到書房,只見四壁書櫥都用鎖鎖上,几案上只有筆硯,沒有其他的東西,東坡打開硯匣,看了硯池,只見一塊綠顏色的端硯,玲瓏剔透,晶瑩無比,實在是一塊難得的寶硯。正在欣賞端硯的時候,忽然看到硯匣下露出紙角來,東坡好奇,輕輕拿起硯匣,原來是一張素箋,疊做兩折,打開一看,卻又是沒寫完的詩稿,題為《詠菊》。東坡認得這是王安石的手筆,心裡不由暗暗笑道:「3 年前,我在京城任職時,老太師下筆千言,不絕如縷,從來都是不用思索,一氣呵成,3 年後竟然連一首詩都不能一下寫成,大概是人老昏憒,江郎才盡了。」東坡把這兩句詩念了一遍,心裡不由更加吃驚,失聲說道:「唉呀,老太師這兩句詩是胡寫一氣的。」原來這兩句詩寫作: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

東坡心裡暗想:西風就是秋風,黃花就是菊花,菊花開於深秋,敢於傲霜斗雪,即使是焦乾枯爛,也絕不落下花瓣,古人有「寧可枝頭抱香死,決不隨風逐流中」的詩句,說「吹落黃花滿地金」,豈不是大錯特錯?想到這裡,東坡一時興起,不能控制自己,提起筆就在詩箋上續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

寫完之後,蘇東坡又後悔不已。為什麼呢?原來蘇東坡想起貶官湖州之事,覺得自己又可能惹王安石不快,可是白紙黑字又除去不得,又不能把王安石的手稿帶走,更怕王安石睡醒,出來相見,造成難堪。東坡思量一番,三十六計走為上,便匆忙將紊箋放回原處,走出書房,對門房說道:「等老太師醒來,麻煩你轉告一下,就說蘇某在這裡等候多時。因剛來京城,還有很多事要做,只好明天再來拜謁。」說完就騎馬回到住處去了。

再說王安石醒來,來到東書房,想起《詠梅》一詩還沒有寫完,就從硯匣下取出詩稿,不看則已,一看便認出了蘇東坡續詩的筆跡,就問門房什麼人來過。門房就把蘇東坡的話回復了一遍。王安石看完詩稿,嘴上沒說什麼,心裡卻是怒火難抑,暗暗罵道:「蘇軾你這個狂生,真是山難改,性難移,湖州3 年,不思改過,輕薄之性仍然沒有半點收斂,不知道自己才疏學淺,竟然敢來譏笑老夫。我要再把你貶到黃州,讓你看看那兒的菊花,長長見識。」於是命令手下人把《詠菊》詩稿貼在東書房的門柱上,一心要把蘇軾貶到黃州任職。

第二天,朝廷開始差遣,各地官吏,升的升,降的降,各自安命。唯有蘇軾對自己被貶任黃州團練副使不服,他心裡知是王安石公報私仇,可也無可奈何,只好聽命上任。

臨行之時,東坡想想師徒父子,還應面辭王安石為好。師生見面,自然客氣一番。王安石開口說道:「東坡被派出黃州,實在是皇帝的主意,老夫愛莫能助,你該不會錯怪老夫吧!」東坡回答道:「學生自知才力不及,怎麼敢錯怪老太師。」王安石笑著說:「東坡雄才大略,怎麼能說不及呢?只是到黃州任職,閒暇無事,還要多讀一點書。」東坡心裡不服,自恃讀書破萬卷,才技壓萬人,嘴上仍然表示謝意:「承蒙老太師指教。」臨別之時,王安石握住蘇東坡的手說:「老夫幼年十載寒窗,得了一種奇怪的病,雖然服了很多藥,但都沒有根除。經太醫診治,是痰火攻心,必須用陽羨茶,以瞿塘中峽水煎服,荊溪這個地方進貢的陽羨茶,聖上都賜給老夫,至於瞿塘中峽水,老夫多次想派人去取,都沒能做到,一是不得其便,二是恐所差之人不肯用心。你家在四川,如果回家省親方便,就麻煩你給老夫帶一罈子瞿塘中峽水來。如果能治好老夫陳疾,晚年多活幾歲,那就是你給的了。」東坡領命,自回大相國寺內,收拾行裝,往黃州赴任去了。

蘇軾在黃州任上,因團練副使是個閒差,沒有多少事情要做,整天無非就是遊山玩水,飲酒賦侍,結交朋友,談天論地,至於軍務民情,從不過問。

轉眼之間,不覺就到了重陽之時,加之近幾天連日大風,秋風蕭瑟,使人惆悵萬千。一天,秋風稍定,東坡獨自一人在書房悶坐,忽然想起定慧院長老曾經送給他數種黃菊花,都栽在後園,今天風勢稍定,不妨出去賞玩賞玩。

想著就起身往後園走去,出庭過院,不覺間來到後園,園中落葉遍地,一片凋零。到了菊花棚下,只見滿地金黃,一陣微風過後,那菊花瓣便紛紛揚揚,飄然而下。面對此時此景,蘇東坡真正是目瞪口呆,半天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他想起王安石《詠菊》「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的詩句,想起自己的續詩「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不由羞愧難當,悔恨自己的淺薄狂妄,頓時悟到讓自己到黃州任團練副使是為了用事實來教育自己。

正當東坡深思間,門上報道:「本府馬太爺拜訪,將到。」東坡此時因心情不好,就吩咐門人辭了。第二天,蘇東坡又寫了門帖,回拜馬太守。交談間,東坡談到去年相府錯題菊花詩得罪王安石的事。馬太守微笑著說:「我剛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也不知黃州菊花落瓣,親自看一次,方才相信。可見老太師學問淵博,包羅萬象。你一時忽略,也是由於不知,為什麼不到京城向老太師賠罪,以求老太師開恩寬宥?」東坡回答說:「我也很想去,可是沒有什麼理由。」馬太守說:「按照慣例,每年冬至節必有賀表送到京城,必須差一地方官員,如果你不嫌瑣屑麻煩,就派你到京城一趟,不知你是否願意。」東坡趕緊說:「承蒙幫助,我願意送賀表去京城。」臨別之時,太守又囑托東坡把賀表寫好。東坡答應下來,辭別馬太守。回到府上,想起王安石要他帶一罈子瞿塘中峽水的話來。剛到黃州之時,蘇東坡心中不服,怨恨王安石假公濟私,公報私仇,早把取中峽水一事置之腦後。現在想來,覺得應該把王安石囑托的取水一事辦好,以贖自己輕慢妄言的罪過,也好求得寬恕。但此事重大,不可輕易委託他人。正巧夫人生病,想回眉州老家,不如乘機告假,親自送家眷回家,回來時取得中峽之水,一箭雙鵰,兩全齊美。

從黃州到眉州只有一條水路,水路正好從瞿塘三峽通過,這三峽即是西陵峽、巫峽、歸峽,西陵峽為上峽,巫峽為中峽,歸峽為下峽。那西陵峽也叫瞿塘峽,在夔州府城東。從黃州到眉州總計有4000 多里路,夔州正好處在中點。

蘇東坡心裡計算:「若送家眷直接到眉州.來回將近萬里,把送賀冬表的事耽誤了,不如從陸路送家眷到夔州,然後讓家眷自己回眉州,我自己在夔州換船走水路,取了中峽水,順流而下,直到黃州,然後再往京城。」三思而定,就對夫人講了,收拾行裝,擇個吉日,辭別馬太守,閤家起程。

到了夔州,東坡與夫人告別,囑托得力管家,一路小心,把夫人安全送回眉州。自己就在夔州討個江船,順流而下。此時正是重陽之後,還在秋後冬前,又加這一年是閏八月,遲了一月的節氣,所以水勢還很大。逆水行舟,船行緩慢;順流而下,船如箭發。東坡來時正是因為怕逆水遲緩,因此捨舟從陸,回時乘著水勢,一瀉千里,好不順溜。東坡自在船中,看那峭壁千尋,沸波一線,想起李太白「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詩句,想要作一篇《三峽賦》,又因為連日奔波,疲頓已極,不知不覺靠在桌上睡著了,忘記了吩咐水手取水。及至一覺醒來,已過了巫峽,到了歸峽地段。東坡趕緊吩咐調轉船頭,去中峽取水,水手回稟說:「老爺,三峽相連,水如瀑布,船發如箭,如果回頭,那是逆水行船,每天只能走幾里,極為困難,況且三峽相連,上峽水流到中峽,中峽水流到下峽,晝夜不停,水都是一樣的不分好歹,為什麼一定要取中峽水呢!」東坡思量一番,覺得水手的話頗合情理,就吩咐手下買了一個乾淨的瓷壇,自己站在船頭,監督水手把下峽水滿滿地裝了一壇,然後親自包紮牢固,立即開船。到了黃州,拜過馬太守,連夜草成賀冬表,送到馬太守府中。

馬太守看表,非常高興,敬佩東坡雄才大略,筆走風雲,於是就派東坡到京城送上賀冬表。東坡帶了表文和一罈子下峽水,星夜趕到京城,仍舊住在大相國寺內。第二天清晨,蘇軾就叫手下人抬了水壇,乘馬直奔王安石府中而來。王安石正在閒坐無事,就吩咐守門官東書房見客。王安石先到書房,見柱上所貼《詠菊》詩稿上蒙了一層浮土,就用拂塵輕輕把浮土拂去,恢復其原來的面目。再說蘇東坡聽說東書房見,想起去年自己在東書房改詩的事,只覺面紅耳赤,勉強蹭到東書房,見了王安石就下拜於地。王安石用手扶起東坡,說道:「不在大堂上相見,而在東書房,是考慮到你風塵僕僕,不必過於講究禮節。」東坡起身,還沒坐穩,低眼偷看,只見《詠菊》詩稿貼在對面門柱上,恨不得找個土縫鑽進去。正難堪時,王安石用拂塵指著貼在門柱上的詩稿說:「子瞻,時間過得真快呀,不知不覺間去年寫的詩又有一年了。」東坡聽了這一番話,猶如五雷轟頂,又起身拜伏在地,王安石用手扶住東坡說道:「子瞻,你這是為什麼?」東坡答道:「學生知罪了。」王安石接著問:「你見到黃州菊花落瓣了麼?」東坡趕緊答:「是。」王安石接著說:「你沒有見過這一種菊花,也怪不得你。」東坡說:「學生才疏學淺,全仗老太師海涵。」用茶已畢,王安石問蘇軾說:「老夫煩你帶一壇瞿塘中峽水,不知帶來沒有?」東坡答道:「現在府外。」王安石就命令手下人把罈子抬進來,揭開紙封,叫茶童茶爐上煨火,用銀銚盛好罈子裡的水,放在茶爐上煮。然後拿一隻白空碗,放一撮陽羨茶,等到茶爐上的水滾開,趕緊倒入盛茶的碗中,只見碗中半天不見茶色,等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呈現出茶色來。王安石問道:「這水是從哪裡取來的?」東坡說是從巫峽取來的。「那麼,也就是中峽水了。」王安石緊逼了一句,東坡心裡明知不是,嘴上仍然回答道:「正是。」王安石笑著說道:「又來欺哄老夫了,這是下峽的水,為什麼要說是中峽的呢?」蘇東坡大吃一驚,知道欺瞞不過去,就把水手所講的「三峽相連,水不分好歹」的話講了一遍,並稟明確是下峽水。蘇軾不知為什麼王安石能夠分辨出來,就問道:「老太師您是怎麼分辨出來這是下峽水的呢?」王安石笑了笑,說道:「讀書人千萬不可輕舉妄動,要深思慎取,老夫要不是親自到過黃州,看過菊花,詩中怎麼敢講黃花落瓣?這瞿塘水性,出於《水經補注》,上峽水性太急,下峽又太緩,只有中峽水性緩急適中。用三峽水泡陽羨茶,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就處於濃淡之間。現在白空碗中的茶半天才看得見茶色,所以知是下峽水了。」東坡聽完王安石的話,趕忙跪伏在地上,乞求王安石寬宥。

過了一會兒,王安石說道:「老夫今天偶爾沒有什麼事情,加上你又到我這裡作客,我非常高興。我們師生相處多年,但我還不知你子瞻學問到底怎麼樣,我今天下自量力,想考你一考。」東坡非常高興,朗口答道:「請老太師出題。」王安石說道:「等一等,如果我先考你,你會以為我欺負你年輕。這樣吧,你先考我一考,我再考你,怎麼樣?」東坡連忙接口道:「學生怎麼敢考老太師?」王安石見推諉不過,想出了另一個考法,說道:「子瞻,你既不想先考我,我也不想先考你,這樣吧,我屋裡共有24 櫥書,都是滿滿的,你可以隨便從櫥內取出一冊書,不管前後,念出上面一句,如果我答不出下面一句,就算我沒有學問。」說完就吩咐書僮把書櫥上的鎖全部打開。東坡心想,恭敬不如從命,不如讓我找個難處,讓他下不來台。於是專門揀灰塵多的,料想很長時間沒有人看的書抽出一本,見書內沒有多少圈點勾劃,翻到中間,隨意念了一句:「如意君安樂否?」王安石應聲接道:「竊已啖之矣。」東坡說:「正是。」王安石順手接過書來,反問蘇東坡一句:「這句話怎麼解釋?」東坡沒有能夠把原文看個詳細,暗暗想道,唐代人譏笑武則天皇后,曾經把薛敖曹叫做如意君,只是這下一句「竊已啖之矣」,文理卻又接不上,苦苦思索了半天,也沒有答案,又一想,千虛不如一實,可別再在老太師面前弄出什麼笑話,就說道:「學生實在不知,望老太師指點。」王安石笑了笑說:「這又不是什麼不容易見到的書,你怎麼就不知道了,這是一個小筆事,記載在《漢末全書》裡,大概子瞻還沒有讀過。」東坡苦笑地說:「老太師學問淵博,學生實在難步後塵。」王安石接著說道:「這也算是你考過我了,我也要考一考你。久聞你善於作對,我就考你對句的能力。我出一個上聯,讓你對出下聯,就看你巧思敏慮的了。這一年閏8 月,正月立春,12 月又立春,是個兩頭春,老夫就以此為題,出句求對。」說完,王安石叫書僮取來紙筆,隨手寫了一句:一歲二春雙八月,人間兩度春秋東坡雖是奇才,無奈這個對句出得非同尋常,一時竟尋不出對句來,羞顏可掬,面皮通紅。王安石並不就此罷休,緊接著又說道:「從湖州至黃州,一定要經過蘇州、潤州,蘇州從金閶門外到虎丘,這一帶叫做山塘,約有7 裡路,其中間叫做半塘,潤州古名叫做鐵翁城,座落在長江邊上,有金山、銀山、玉山,這叫做三山,都有佛僧房,想子瞻都遊覽過了。」東坡答道:「是。」王安石說道:「老夫再將蘇州潤州各出一個對子,希望你能夠對出下句來。」蘇州的對子上聯為: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潤州的對子上聯為:鐵翁城西,金、玉、銀山三寶地蘇東坡面對3 個對子的上聯,苦思冥想,不能續對,只好謝罪而出。王安石知道東坡受的教訓不少,今後定能虛心求學了,加上心裡非常喜歡蘇軾才學,便奏過神宗皇帝,恢復了蘇軾翰林院學士的任職。

(徐子洲)

《傳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