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則 月亮不見了

她愛上他鬢邊的微霜,是白淨草原上的風,帶來風、塵及野事的誘惑,她甘願飛馬前去。他感觸到她白衣黑裙的裝束下,隱了一顆不羈的心。他不知是該歡喜還是恐懼。

週六叫她加班,電話打到她家,半晌,她才接過話筒。「喂?」聲音裡,滿是睡意。一個字膩中帶澀,裊裊娜娜,青蛇般鑽入他耳孔。他遲疑一下,「是我。」只聽她一聲大叫,電話掉了。何謂近情情怯,他如何能不懂。

一晚跟客戶吃飯,賓主盡歡後,他們最後離開。無意一瞥,見她穿一件淨白襯衫,只袖口有一團銀灰荊棘,越發襯得她臉容微熏,桃花也似,無端端動人魂魄。借了三分酒意,他隨口道:「為什麼總穿得這麼素?」她直直看他,似一隻決定不再逃亡的小獸,看向獵人黑洞洞的槍口。「為了與你相配。」他從來只穿黑、白、灰三色。汗將她的發粘在額上,如濃墨點碎的梅,一種天真的妖嬈。反而使他心虛,掉開眼眸。

他大她一輪,自是不敢造次,卻還是漸漸起了傳言。

不知是否與傳言有關,他太太忽然上寫字樓來,溫婉地笑:「帶了你喜歡的菠菜牛肉餅,新烤的。」盒蓋一開,香氣四溢,辦公室「哇哇」一片叫聲。他慷慨地召來年輕人們同享,人人吃得十指流油,卻猛地看見她,坐在電腦前,背如一堵執拗的牆。有人招呼她,她不理。再招呼,她道:「減肥。」聲音古怪,彷彿喉裡哽了一道嗚咽。

他突然惱火起來,卻無能為力。一向他視若珍寶的家庭,原來也像一塊咬不爛的牛筋在他牙縫間,剔不掉。

他沒說什麼,下月她卻收到調令,外派她去廣州,職位升了一級。同事紛紛向她道賀,她一言不發,只向他投來質疑目光:是你?

他一直躲,卻在內部網上收到E-mail:「……明天,你能來機場送我嗎?」

窗外有雨,雷聲隱隱傳來。是他心中的震跳,越來越巨大,越出心室,充斥穹廬。

這樣看見她。雨如細小白蓮,一瓣一瓣落地。人人躲在候機廳裡,惟有她,孤零零站在門前雨地裡,黑裙透濕貼身。行李無多,只一提一背,分明不是一個牽牽絆絆的女子。

他在車裡,車在停車場裡,停車場在雨裡。隔窗看見她裸露的雙臂,那麼幼弱,剎那間,有抱她入懷的衝動。

手伸向門把手,卻滯住。

天地這樣空靜,機場也可以如曠野,惟她佇立如祭壇女子,她的愛,便是她和盤托出的祭祀品。

他的手,把門柄握得越來越緊。只要輕輕一扭,人生或許就此改觀,有命運,在極兇猛地敲門,有白衣的六翼天使在輕飛。雨漸漸下得緊了,一滴滴都是焦灼的吻,她像一隻被澆得透濕、失去飛翔能力的小麻雀,等待救援。

他緩緩放開手。拉上簾,扭開音響,建築一個有聲有色的小小堡壘來對抗她的存在。無意間,拂落了硬幣盒,彎身撿拾的時候,分明感到自己的肚腩,妨礙著。

他是她的蒹葭四月,她終究要走過,他卻不敢,賠上自己的一生。

人生左手是月亮,右手是六便士;連六便士,他都撿得有些吃力,而月亮,月亮不見了。

《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