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則 海棠無香

每到海棠花開時,我會想起一個人,他說:「知道為什麼海棠無香嗎?」這人的名字叫樸印禎。

那年我24歲,考過兩次托福,成績都很糟。鄭昀在越洋電話裡說:「要不去北京吧。」於是我辭職,去北京上托福班。那時中關村尚不繁華,甚至有點荒涼。白頤路還沒建,人們走的是長長的舊式馬路,兩邊有高大的楊樹。鄭昀去美國後,美國就成了我的天堂,不是因為它多好,而是我的愛情在那裡安身。

住了三天招待所後,我還沒找到房子,那個淒惶。第三天我繼續亂竄,一家家打聽。在成府胡同,當我走到槐樹下那家時,剛好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出來,樸實的學生頭,我抓住他問:「這裡有房子出租嗎?」

他愣怔半秒,說句「等等」,就跑進去。10分鐘後他出來說:「房東說可以出租,350塊。」我呀一聲,笑逐顏開。他就是樸印禎,韓國人,漢語說得比我還利落。多麼巧,他自己剛租到房就遇見我,算是鄰居了。

樸印禎是個溫柔善良的男孩,我們很快成了朋友。他有個朋友柳石熏,是個公子哥,花錢大手大腳,但人很溫和。同是留學生,柳石熏卻在北大蔚秀園租了一套兩居室的房,他說:「我不像樸印禎,我要體驗中國生活。」

樸印禎的父親在漢城有5家很大的連鎖餐廳,樸印禎想在課餘學做中國菜,完全可以住四季如春的公寓房,下館子研究。他解釋說:「最地道的炸醬麵是老百姓家裡做的。」

來京路上,我已做好寂寞的準備,卻未想會遇上樸印禎。

信佛的祖母,給我起了很佛教的名字:艾杏佛。樸印禎卻堅持叫我幸福,說那是快樂的名字。我的日子,在遇見他之後真的快樂了。

那時我白天聽課夜裡做題,常常院裡人都睡了,我的燈還亮著。9平方米的小屋,除了我和英語,就是寒氣。有時樸印禎會敲門,人不進來,就站在門口遞我一杯熱牛奶,「幸福,早點休息。」那個溫暖,我記得。

週末,樸印禎會來找我,「陪我逛未名湖吧,你要善待腦袋,讓記憶休息一下。」我知他心意,連小狽都喜歡的他,對我是體貼的,他怕我累著。

所以,我一星半點的快樂也給他分享。做題之餘,我隨手塗抹的文字發表了,就拿回家給他看,神態傲然,「樸印禎,這是我的,一周的生活費解決了。」他並不會讚美人,只是一個字,好,然後咧嘴笑。

那時,我們是快樂的。一月考試。考試前夜,樸印禎送我一條巧克力,「你男友不在,我們替他照顧你。」又給我削鉛筆,把小刀、鉛筆和橡皮放進透明筆袋。看得我眼濕,他歪頭對柳石熏說:「幸福怎麼了?我一直想要個妹妹,沒想到是個中國妹妹。」

考試後我繼續留在北京,和美國各個大學聯繫。除了等待成績單,就是收發信件和挑選學校,忙碌裡我忘了情人節的到來。那日,在郵局門口看見玫瑰花,我才恍然。鄭昀並沒打電話來,我打過去卻佔線。隔一刻再打,就沒人接了。其實相處幾年,對節日早沒驚喜。可這個冬天不同,我獨自在異鄉為愛情奮鬥,多想聽他一句,「下個情人節,我會抱著你過。」

寂寞兜頭而下,我回到小屋。我沒想到樸印禎送花來,他用很心虛的口吻說:「沒影響你思念戀人吧?幸福,節日快樂。」他手裡端著一盆海棠花,靦腆地笑,「天氣暖和了,它就會開花。」

三月底,海棠開花了。那麼一棵小樹,居然開得密密匝匝,花瓣如指甲蓋般大小,胭脂樣的紅。我嗅嗅,卻沒香味,樸印禎笑著問:「知道為什麼海棠無香嗎?」我搖頭,他說:「等你長大我再告訴你。」他有時,也會大人一樣逗我。

後來成績下來,620分,出人意料的好。他說:「幸福,你可以飛向愛情天堂了。」我們叫上柳石熏去吃韓國菜,是人大旁邊的胡同,那個飯館可以吃到地道的韓國料理。

那一次,我們都快樂,卻沒醉。一個月後簽證到手,三人再次去那裡慶祝,樸印禎醉了。醉意裡,卻是說:「幸福,你走後,給我留下海棠花吧。」我沒想到,到了美國卻遠離了天堂。

鄭昀是粗心的男人,可房間裡卻是窗明几淨,隱隱還有薄荷的香。他不會撒謊,他說,曾經和一個台灣女孩住在一起,因為寂寞。

第二天,我們就分手了,我租房另住。雖然難受,可磚頭一樣的法律卷宗,砸得我很快忘了失戀的傷。只是偶爾,會在夜裡想起樸印禎的熱牛奶。

打電話過去,只找到柳石熏,說樸印禎已回漢城。柳石熏說:「他喜歡你,你知不知道?那天他本來是在胡同裡拍照,結果遇見你,他對你一見鍾情,所以他退掉蔚秀園的房子,去租平民屋。你們兩個,都是對愛情很執著的人,可惜不是一對。」

忽然心驚,那是我不曾想到的。幾年後我回國,在廈門找到工作,我有了一個男友。2000年我去北京出差,是雪天,公事辦完忽然想去未名湖。就在我剛踏上湖心島時,忽聽有人叫,幸福。

只有一人這樣叫過我,是樸印禎。個子還是那麼高,身穿藍白兩色的休閒服,整個人沉穩許多,眉眼間去了青澀添了儒雅。

好一會兒我們沒說話,就那麼看著傻笑。就是他的樸氏傻笑,嘩啦啦扯開我的記憶。我捶他一拳,「你怎麼來了?」他說偶爾路過,想來看看。

我們去找那個韓國料理屋,旁邊的煙店老闆說,早拆了,幾輩子的事了。可不,幾輩子了。他低聲歎息:「真不敢相信,我們不見面已四年。當年你那麼瘦瘦小小,在小房子裡讀書,冬天那麼冷,你竟能堅持到凌晨。」

「我很感謝你送我熱牛奶。有一天,我的測驗分數很低,你說,幸福,牛奶長智力。」

此時夜幕降臨,他忽然盯住我的眼睛,「你知道嗎?當年你是我的偶像呢,那麼瘦小的女孩,對愛那麼執著。」

「什麼?」

「你對愛情多狂熱啊,待在簡陋的地方,白天黑夜都學英語。我知道你會成功。」

萬里追尋的愛情鳥,還不是飛了。我不知怎麼講,只好打岔:「你呢,樸印禎,你開中國餐館沒?」

還說了什麼,我不記得了。只記得我們去了麥當勞,他問我還待幾天,我說兩天。他眼神忽然亮了,「我們去後海划船吧,明天中午我來接你。」

第二天,我用了一上午選焙衣裳,似乎在等什麼盛事。我想和他講一講我的海外經歷。中午12點,一個單眼皮女招待遞給我一封信,是樸印禎的留言。「幸福,我還是決定不去了,對不起。我以為我可以,可我不能,我很怕再見到你。」他消失了,後來整整一年我沒有聯絡到他。再後來,我也結婚了。

某日午後,我突然收到來自漢城的包裹,是一個綠色錦緞的口袋,拆開來,裡面擠滿了胭脂紅的海棠花瓣。一張淡藍色卡片寫著:「你的文字還是那麼美,通過雜誌社我找到你。我對編輯說,我是你失散多年的戀人。她感動了,給了我你的地址。我不給你打電話,我怕再次聽到你的聲音。你結婚了,我祝福你。」

「我把那盆海棠抱回了漢城,有時會想起你。你問海棠為何無香,我想,海棠暗戀去了,它怕人聞出心事,所以捨去了香。」

那是第一次,我為了一個解釋而落淚。我知道,艷而無香的海棠背後,藏著兩個人的青春故事。

《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