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少年

楔子

我蜷縮的角落終年處於冰點以下,膝蓋酸脹發麻,太陽穴就像有人在用錐子扎,每根骨頭都在孱弱的身體裡瑟瑟顫抖。角落那扇小門裡瀰漫出甜膩的奶香以及彷彿來自地獄的陰寒之氣。唯獨沒有人氣,陽光永遠也照不到這裡。

每一個夜,我都能見到深藍色冰霧中,那張美輪美奐的臉在對我微笑。我的王子,他剔透的瞳仁裡只有我的影子,身體亦如鋼鐵般堅毅,再也不會離我而去。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觸摸他像牙色的皮膚,可冰肌徹骨,還沒碰到我就已經凍得承受不住……

1

杜文失蹤了。所有人都慌了。

杜家大人連夜趕來,守在公安局裡等消息。所有相關人等全都被叫去錄口供。演唱會被迫推遲,雖然門票早已售出,但沒人嚷著退票,粉絲們哭著表示他們願意等,直到杜文回來,大家不信杜文會真的一走了之。

我守在杜尚的房間裡哭得稀里嘩啦,一臉濕噠噠地看著他,希望能在他身上找到些杜文的影子。杜尚像尊雕塑般長久地坐在飄窗上,垂著眼瞼,看著地面上為了生計奔波不休的眾人。天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竟然沒哭,從小到大我就沒看他哭過,難道他的心是石頭做的?孿生弟弟不見了居然不著急?

兩名警察敲響了門。距離杜文失蹤已經超過四十八小時,警方需要再對一次口供,還要我在身邊做證人,看看是否有遺漏的細節。

“那晚你們發生過爭執嗎?”年輕的警察按下錄音筆。

“沒有,他一直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不肯出來,我們甚至沒說上話。”杜尚垂著頭,把玩著一個粉絲送的小禮物。

“他把自己關進衛生間時已經停電了,是嗎?”年老的警察補充問道。

“是的,在我進房間之前就已經停電了,梅梅敲門時我正在刮鬍子。”杜尚顯得有些不耐煩,因為相同的問題已經是第N次詢問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晚發生的事,酒店因為升級自供電系統而臨時停電三小時,舞蹈排練進行到一半就提前結束了,忙得昏天黑地的工作人員終於找到理由各自回家。我走了三條街終於買到杜文愛吃的干炒牛河,因為停電電梯不能使用,又爬了十多層樓梯折騰出一身臭汗才回到房間。

門虛掩著,他應該在等我。裊裊的燭光中,他正用美工刀切割著一枚水仙花球。

“不把花球的側芽處理掉就很難開出好花來,這很難,既要去掉全部側芽,又不能傷到主芽及鱗莖盤,否則這顆花球就完蛋了。生為水仙,如果不能開花它的生命就沒有意義。”杜文冷冷地說著,雖然沒回頭,但他聽出了我的腳步聲。

我不懂他究竟想說什麼。他手上的美工刀銹跡斑斑,每劃過一下,潔白的花球上就淌出濃濃的黑色汁液,像有毒的血,又像混濁的淚,粘在他白皙的皮膚上。花球被切得支離破碎,他依然不肯放手,還歇斯底里地一刀比一刀用力地切,彷彿那不是花球而是仇人的心臟。

等到他停住手,殷紅的血像躥出體內的蛇蜿蜒而出,銹蝕的刀片割破了手指。我被嚇壞了,想帶他去醫院打破傷風針,可他說什麼也不肯,還固執地把我推開,將自己關在衛生間裡,不論我怎麼敲門都不出來。最後驚動了住在隔壁的杜尚,他讓我先回去,由他來處理。

雖然不放心,但以我的閱歷和社會經驗,不一定會比杜尚勸得更好。加上那晚的悶熱,身上的汗讓人渾身不自在,我離開了,兄弟倆都是愛面子的人,我在場,有些話他們可能不方便說。

那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杜文。

“雙胞胎之間就是有那種無法解釋的感應能力。那晚我正在刮鬍子,沖洗刀片時,正好把自己的手指割傷,你們看,跟杜文傷在相似的地方。我現在並沒感覺到他會遭遇什麼不測,也許他只是倦了,想找個地方安靜地待幾天。中國這麼大,一個人想要躲起來不被發現,是很容易的。”杜尚終於抬起了頭,臉上的表情很有說服力。

警察就這樣走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都沒再來找過杜尚。也許,他的嫌疑被排除了。

2

關於杜家兄弟的事,還得從頭說起。

杜尚是杜文的哥哥,他們是花見花開車見爆胎的孿生子,也是我的鄰居。我們的父母在同一條街上做生意,他們家批發鮮花,我家批發冰激凌。從光屁股時代起我們就在一起朝夕相處了,我一直認為,這就是傳說中的青梅竹馬。

按說以我的月餅臉很難和帥哥有故事。

好在鮮花不經放、尤其是夏天,每晚收工前杜家大人總會把即將枯萎的玫瑰百合洋蘭之類的搬到我家的冰庫裡,用蘸滿保鮮劑的大毛巾蓋上。這樣處理過的鮮花能比平時多保存一兩天。因為這,杜家大人對我格外客氣,讓杜尚杜文帶我玩,上學放學都在一起。每年的大小節日我的生日,杜家兄弟還會送我各種應季的花。

這讓我很驕傲,我應該是整條街上最早被帥哥送花的姑娘。

杜尚喜歡送那種能開成鳳凰或駿馬的雕刻水仙,這項技藝是杜家祖傳。那時候他還小,經常雕刻失敗,通常只能開出一團亂七八糟的花球,被我稱為糯米飯團。杜文喜歡送馬蹄蓮,不論是一支還是一把,拿在手裡都是招搖的小喇叭。

杜家花店有張小海報上寫著花語,馬蹄蓮代表終身不渝永結同心,而水仙卻像征思念和團圓,於是我覺得杜文比杜尚更可愛,水仙是衝著全家人開的,馬蹄蓮就不同了。越看杜文越順眼,他總是笑瞇瞇的,對誰都同樣和氣,杜尚永遠在擺酷,像誰都欠他錢。

不過笑和不笑都不影響杜家兄弟的知名度,他們是遠近出名的重點帥哥,從小到大他們的大頭照一直被街上的照相館作為招牌掛在最顯眼的位置。他們被小學和中學的校長欽點為升旗手,每次領導視察,他們都去獻花和紅領巾。在同齡小女生眼裡,他們是神話般可望而不可即的王子,但除我之外他們沒有其他朋友,男生也因為他們太受女生關注而刻意冷落。

相比之下,我的人緣要好許多。因為我長得有點兒對不起觀眾,所以其他女生雖然眼熱我跟帥哥的密切,倒也不嫉妒。

所有人都以為我們是好朋友,事實上這種關係更像夥伴。他們還是喜歡單獨待在一起,沒有第三者的存在,杜文的話題會更多,杜尚也會露出難得的笑臉。

從小到大,我都很不要臉地認為將來的結婚對像會是他們中的一個,也曾幻想過他們為我爭風吃醋鬧得不可開交。但事實證明那全是我的妄想,至少杜尚對我始終沒什麼特別的表示,他只是永遠伴隨在杜文左右。杜文對我彬彬有禮,雖然不會拒絕我請吃的冰凌凌,但也從不跟我談論涉及內心的話題。

於是我樂此不疲地繼續妄想,並把肥皂劇裡的情節融入其中,認定他們都愛我,只是不好意思兄弟相爭。杜尚內向,不容易招惹爛桃花;杜文則平易近人,跟他在一起最愉快……究竟要嫁給誰好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沉溺於白日夢中,柏拉圖式地愛著他們,並天真地盼望我們三個永遠在一起。

這樣的生活持續到高三那年的暑假,直到那場鋪天蓋地的全國選秀大賽把觸手伸到我們的小城。

3

電視上關於選秀大賽的廣告每天輪番轟炸,這次的比賽針對男生。

“你覺得怎樣?”杜尚依然擺酷,餘光卻瞄著我。

我半天沒吭聲,心裡卻很矛盾,如果他們真變成明星,很可能離我而去。可萬一他們真的紅了,我又是他們唯一的也是最要好的朋友,光是獨家八卦都會讓無數美少女嫉妒得發瘋,那是多麼滿足虛榮心的場面啊。作為早熟品種的我從小學起就努力鑽研言情小說,有本書上說,愛情就像手裡的沙,越是抓緊失去越多。還有本書上說,給駿馬一片遼闊的草原比把它們關在馬廄裡要穩妥。

“哥,我們去吧,就當出去旅行。”杜文用腳踢著一顆小石子,那顆石頭撞在我的腳尖上轉了好幾個圈,“你也去吧,一起玩玩。”

我聽見心跳得像只急於出去晃蕩的小狗,鋒利的小爪子歡快地撓著,趕緊點了點頭,就知道他們不會不要我。

正好是高三最後的暑假,我們不用請假。杜家大人也許早就料到兄弟倆會走這條路,很痛快地放了行,我家大人也對三人結伴而行很放心。

他們是注定要成為明星的那種人,隨時隨地都在發光。

一切都順利得出奇,預賽後他們就火了。據不完全統計,當晚有數百萬人同時觀看了他們的吉他彈唱,大賽委員會的電話幾乎被打爆,都是詢問他們是否入圍複賽,並渴望得到更多關於他們的訊息。電視台很快下了通知,組委會將單獨召見。見面會後導演滿意地說,小伙子們前途無量。一家著名的娛樂公司打算跟他們簽約,而兄弟倆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同時簽下我,做私人助理。

“你是我們唯一信任的人。”杜文彎著嘴角看我,那張臉就是“萬人迷”的代名詞。

“以後要辛苦你了。”杜尚也很難得地微笑著看我,拍拍我的肩膀。

我只覺得天旋地轉,幸福得一塌糊塗,他們第一次用這樣的微笑看我,對待自己人的那種笑,而且是兩個人一起。

為了慶祝,我們三個出去美美地吃了一頓,回去的路上兄弟倆合資買了枚水仙花球送我。由於不應季,花球很貴,據說是稀有的重瓣品種。

那枚花球被我捧在手心看了好久,白色的頂端已經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嫩綠的小芽冒出了寸許,它們看上去鮮嫩多汁生機勃勃,我鬼使神差地想咬上一口。

我承認我很貪吃,什麼都想嘗,而且只要一想到吃就會牙癢癢。最終,花球被我啃掉了一塊,苦得要命。結果那小小的一口讓我痛苦了一整晚,我眼冒金星不停地上廁所,差點把膽汁都給吐出來。

醫生很嚴肅地告訴我水仙全株都有毒,根有毒球有毒葉有毒,連花也有毒。

我很鬱悶,它怎麼能有毒呢?它可是兄弟倆的心意啊。

後來那球水仙沒能開出清香撲鼻的美麗小花,在我咬過它的幾天後嫩芽就變了色,症狀很快蔓延至整個花球。作為觀賞植物,它死得很難看,連根都是黑的,軟趴趴的一團,散發著腐敗的臭氣,像怪獸爛掉的下巴,還生著鬍鬚。

扔掉它的時候我想,不知道花球是死於受傷還是死於中毒,也許對它來說我的牙也是有毒的。

4

當照鏡子成為職業需要時,不會再有人苛責兩名整日在鏡子前流連的美少年。他們還是不擅長對陌生人笑,純潔的面龐像兩株清秀脫俗的水仙。

電視台為兄弟倆安排了越來越多的曝光,歌迷見面會,迷你演唱會,他們正式成立組合:納西塞斯,很洋氣的名字,意思是水仙般的少年。

彷彿整個青春最閃亮的日子都濃縮在了那短短的兩個月裡,那個暑假顯得格外的漫長。我們三個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遲遲沒來,索性鐵了心開始把當歌手作為正式的職業。反正大人們的生意都越做越好,杜家的花店在數次擴建後變成了擁有數十畝花田的鮮花生產基地,其中光是水仙花田就有四五畝,我家原本的小冰庫也擴建成了頗具規模的冰激凌工廠,父母們忙不過來所以也不太管我們的事。

我每天忙得腳不點地,為兄弟倆打理行頭安排飲食東奔西走,偶爾他們也會在節目中介紹我的存在,說我是最該感謝的人,但沒人懷疑我們之間會有緋聞。他們是冉冉升起的超級新星,而我卻是洪荒中看星星的人,那距離用光年才能算清。

有生之年第一次領到了薪水,雖然少得可憐,但我不在意,只要能待在他們身邊就別無所求了。我簡單地認為,只要做個好人,就一定會有好回報。我期待著有一天,他們會徹底習慣了有我的生活,離開我,他們將無所適從。

就在這段時間,兄弟倆有了微妙的變化。

在練功房裡排舞時他們無時無刻不關注著自己,每個轉身每個亮相,都牢牢盯住鏡中的自己,視線絕不偏移半分。化妝間裡他們更是目不轉睛,不厭其煩地為頭髮該三七分還是二八分討論,對化妝品的熱忱更是過分。他們幾乎變成了照鏡狂人,幾乎所有能反光的東西他們都拿過來照,甚至開過的一輛車,或者反光的電梯門,他們都要爭分奪秒地看自己一眼。

照相時,錄節目時,還有跟我說話時,他們的眼神都是慵懶的,似乎一切都不放在心上,沒想到歌迷們狂愛這種德行,他們因此更受擁戴。他們只有在面對自己的鏡像時才會流露出某種特殊神情,目光變得格外柔軟,就像在看最深愛的人。

這讓我很嫉妒,他們怎麼不好好看我呢?

我為他們買早點和宵夜常折騰出一身臭汗,頭髮也因缺乏打理成了爛雞窩,他們卻視而不見。為了陪他們熬夜錄音,我臉上生出許多痘痘,他們也沒想過讓我試試那種據說超靈的茶樹凝膠。

更危險的是,他們看待彼此的眼神也會變得很怪異,我分不清是杜尚先那樣看杜文,還是杜文先那樣對杜尚,反正他們長久地看著彼此,然後相視一笑。

他們實在太像了,就像在照鏡子,我分不清究竟誰才是鏡子裡的人,那一瞬間彷彿全世界都淪陷於黑暗,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的光芒。

5

我很擔心某種不健康的情結正在滋長,他們是兄弟啊,怎麼可以!

曾看過女同學翻著那種XX的漫畫,那些唯美的畫面和另類的感情故事讓我震驚。這些東西都不能想,一想我就會失眠,數到一萬隻綿羊也沒用。如果他們真的愛上了彼此,我肯定會變成蓬頭垢面的瘋婆娘。我吃不香睡不好,整日憂心忡忡,人也瘦了一大圈。可這些他們都無知無覺,依然沒完沒了地照鏡子,自我欣賞,相互欣賞。然後越來越嫻熟地掌握更加上鏡的訣竅,他們那麼疼愛自己,就像世上沒有其他值得關心和疼愛的人。

還好,很快我就發現他們不可能愛上彼此,因為他們沉溺於觀賞對方的階段很快就過去了,他們繼續熱衷研究鏡子裡自己的鏡像。以多年來對他們的瞭解,我想這是因為他們都更愛自己,關注對方也只是因為對方太像自己而已。天生帥哥難自棄,他們注定成為史上最為自戀的兩兄弟。

有一次,我獨自在收發室整理粉絲們的信件,他們在走廊上等我,並習慣性地照鏡子。他們並不知道那是塊單面玻璃,鏡子這邊的我看他們像是隔著一塊透明玻璃。當他們惡作劇般把眼睛越來越靠近鏡子時,我厚著臉皮把自己的臉也湊了過去,模仿台灣綜藝節目裡的安全之吻。反正他們也不知道,我也就很流氓地把嘴唇貼上了玻璃,對準杜文的嘴唇,等著他貼過來。

我的心跳得亂七八糟,感覺全身都是滾燙的,簡直要血液逆流了。瞪大眼睛看他們在鏡子裡凝視自己,一寸寸地靠近,與眼睛幾乎碰上的瞬間停留了一秒然後立刻分開。

那一秒被我的感覺無限延長,那是種類似靈魂出竅的感覺,沸騰的血竟然停滯了,我恍惚看到有難以名狀的東西在杜文瞳孔的最深處,一團模糊的東西,輪廓隱隱發黑。我希望那是錯覺,抑或幻覺。鏡頭前的他日趨完美,鏡頭感超強,歌藝也突飛猛進,人人都說不論這次比賽的結果如何,他們都注定成為明日之星。

複賽中,他們順利地獲得了人氣總冠軍,全場總積分的第二名。可兄弟間的感情卻無法挽回地日益冷淡,起因還要歸結於一位副導演的無心之語。

6

“杜尚,最近進步很大哦,回頭我跟後台說一下,你唱主旋律讓杜文和聲,重點突出你的聲音。”導演拍著杜文的肩膀如是說。顯然,他把杜文當成哥哥了,經常有人出這樣的錯。

我拎著一大袋剛買來的雞翅正準備從電梯裡出來,杜文落寞的眼神讓我慌不擇路地退了回去。其實我早就發現杜文的聲線比杜尚略微遜色,但他每次都能巧妙地帶過,並用招牌的笑臉讓人忽略歌聲的不完美。如果不是哥哥的存在,不會有人覺得他有問題。

等我再從電梯裡出來,杜文已經從消防通道上了天台。

我悄悄跟在他身後,看著漫天的火燒雲映襯著他傷感的背影,無端地想起做生意的父母常說的話: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看他落寞的神色,比我自己挨批還難受,從沒人這樣說過他,千萬別想不開啊。

我趕緊上前扮路人甲,“真巧啊,本想上來偷吃雞翅的,沒想到你也在這裡。”我邊說邊打開全家桶。探索頻道裡說,吃東西有利緩解不良情緒,我遞了一根過去。

“告訴我真心話,我是不是比哥哥差。”杜文不接雞翅,依然鬱鬱地望著天邊盛極將衰的火燒雲。

“胡說什麼,連你們爸媽都分不出誰是誰,根本就是一樣的嘛。”我咬著雞翅含糊地答道,真不爭氣,我一緊張就容易餓。

“畢竟是兩個人,怎麼可能沒有區別呢?哥哥他,比我完美呢。”杜文歎了口氣,語調幾乎要低到塵埃裡。平時他總是嘻嘻哈哈的,我第一次見到他近乎絕望的神情。

“別想了,趕緊吃東西,一會兒還要綵排,不吃沒力氣。”我不是傳說中冰雪聰明的女生,想不出合適安慰的話語,只能笨拙地塞給他一堆雞翅。

他眼中蓄著晶瑩的液體,趁著那液體溢出眼眶之前我應該離開,沒有哪個男生願意被女生看見自己哭。我找了個借口閃人,躲在樓梯間裡看那堆雞翅冒著的熱氣逐漸變淡,他應該是哭了,我看到他的肩微微聳動,卻始終昂著頭,讓風把淚水吹乾。

那天以後,一切按部就班,兄弟倆很配合電視台安排的各項活動,杜尚依然擺酷,並沒察覺弟弟的不同,平日的排練杜文依舊積極主動,臉上也和平時一樣掛著笑,可他越這樣我越擔心,他的視線落在哥哥身上時,眼底有越來越厚的惆悵。他分明極力掩飾著什麼,波瀾不驚下暗藏著難以捉摸的暗湧。

我真恨自己,什麼也不能做,也不知該怎麼做。

沒過多久,杜文就失蹤了。就像太陽底下的一滴水珠,蒸發得無影無蹤。

11

從那天起,“杜尚”再也沒有出現過,他放棄了總決選。那次拍攝的MV是納西塞斯的成名曲,也是唯一的一曲。他們曾如流星般絢爛,也如流星般隕落,他們的名字早已在眾人的呼吸中生了銹,當年狂熱的粉絲大多忘了他們,早就改為追逐其他明星。

雖然電視台施加了不少壓力,但因為實在缺少線索,警察也放棄了調查。

我也不用去電視台了,沒人會在意我的去向,離開杜家兄弟,我只是渺小的塵埃。

我沒上大學,而是留在家裡的冰廠幫忙,我主動要求承擔最辛苦的工作,看守冰庫。父母為我的懂事而高興,我比任何人都更早上班,收工也是最後一個離去。看守冰廠的第二個月,我提出加裝一台太陽能蓄電系統,永遠不用擔心停電而導致冰激凌融化。雖然用了兩萬多塊錢,但父親很開心,讚我懂事,還說將來把所有生意交給我他也放心。

不會有人知道,在冰寒徹骨的冷庫最深處,有一具全世界最完美的屍體藏匿於改造蓄電系統時加建的隔層裡。

我終於實現了兒時的夢想,杜家兄弟中的一個會成為我的終身伴侶。

我沒法不這麼做,我愛他們,可他們只愛自己。雖然是這種另類的方式,但今生今世,杜文都只屬於我了。他不會嘮叨和埋怨,不會再對我發脾氣,他是全世界脾氣最好的先生,我可以看到他,也可以摸到他。雖然冷了點,但他畢竟不是蠟像,他有血有肉也有顆真正的心。

現在,他就端坐在角落裡,隨意地把手搭在膝蓋上,嘴角好看地向上牽起。他是自願跟我進冷庫的,而且為了保持完美,直至呼吸停止心臟停跳都維持著這個微笑。

在他對面,有面足夠照到他全身的鏡子,這是我承諾過的。他失去了呼吸,卻會成為這個寒冷世界裡真正的納西塞斯,他的右手裡有一支仿真水仙,雖然沒有芬芳,卻永遠不會凋零。

現在,我就坐在他身邊,雖然穿著棉襖,但我還是要攏著手縮成一團,每次來見他我就只能是這副樣子。

愛情真是自私,我居然要了他的命。我認真地回想了所有我們之前發生過的事,卻找不到任何真愛的證據。雖然我對自己說我是愛的,可事實上,我所懷著的這種感情比愛情更深邃,比愛情更刻骨,這種感情應該叫做佔有慾吧。我想佔有杜文,杜文和杜尚都想永遠佔有完美的皮囊。當我明白這一點時,忽然覺得杜文臉上凝結的微笑也黯淡了幾分。

我做錯了,他也錯了。我們全都錯了。

永遠讓他待在這個冰冷的、陰暗的角落裡,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世人早就忘了他們,除了我,不會有人記得他們當年的風光和無與倫比的容顏。既然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把他放在這冰冷的人間地獄又是何必?

我決定做點什麼來挽回這個無法彌補的錯。

今晚,我的胃口比平時好很多,我需要力氣,足夠把杜文搬到水仙花田里的力氣。我要把他跟杜尚葬在一起。做完這些我就該離開了,畢竟我還年輕,不該永遠守在這個小城裡,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以後的每年,水仙花開的季節我都會回來,在清香滿園的水仙花田里,我會看到他們的影子。

PS:

水仙花的英文是Narcissus,自戀狂的英文是Narcissism。

納西塞斯(Narcissus)是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天下第一美男子,他不愛任何人,在湖邊欣賞自己的美麗倒影,枯坐至死,死後化作一株水仙,永生永世顧影自憐。

《水鬼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