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故事之偶數

楔子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在做夢。

遠遠看去,它像是兩根手指,麻花般地扭在一起。兩道蒼白的光芒穿過黑色的背景,照耀著它,我們間的距離忽然被拉近了

鐵灰色刺痛了我的視線。它佈滿裂紋的表面讓我聯想到毒蛇的皮膚。是的,它就像兩條盤旋在一起的毒蛇,彼此吐信,無法分離。

我站在它的面前,心裡有種隨時可能吞噬掉的驚恐。它散發出古怪的氣息,那是一種充滿銹味的血腥氣。

這個夢魘,讓我無法分清現實與虛幻的界限。所以當我聽到二樓傳來重重的關門聲,睜開雙眼後,盯著發霉的天花板看了半天。

正房的佈局很簡單,一層是客廳,二樓是兩間臥室,只有最基本的傢俱和日常用品。

父親又將自己反鎖進了臥室,那間我從未進入過的屋子。最近他經常這樣,藏在裡邊好幾天不出來,不知在搗鼓什麼。

尋思了一下,我上了樓。樓梯吱吱作響,地板也好不到哪裡去,陽光從牆壁的縫隙裡亂七八糟地射進來,空氣中木屑在焦躁地飛舞,像一隻隻餓慌了的蚊子。

走廊盡頭是父親的房間,門是橡木製成的,是這棟房子最結實的部分。

我敲敲門:“爸,你沒事吧?”

“別打擾我,我很煩!”父親語氣冷硬,“現在我不想說話!”

搬到這座木屋後,他的性格愈發古怪,對我全然沒有了以前的親切和耐心。

我在窗邊停下了腳步,趴在上邊打量後院。在狗窩和茅草堆中間,有個裂成兩半的墓碑,那是為母親製作的。

八年的時間過去,在他的心中,母親等於死了。像很多男人一樣,面對離家出走的妻子,只能在痛苦中選擇遺忘。

他造好了墓碑,用錘子砸成兩半,再刻上銘文:

“你帶著快樂離開,留給我的只有迷茫和絕望。”

十八個字,偶數。

母親喜歡偶數,她認為偶數是圓滿的象徵,就像兩個相愛的人被稱為配偶一樣。

擺放在家中的物品都是成對的,她無法容忍任何單獨的東西。小到花瓶,大到桌椅,必須要湊夠一套,否則寧可丟掉。因此生了我後,在她的堅持下,又要了個妹妹。

四口之家,偶數。

父親非常喜歡母親,如今更加迷戀偶數,我想這是他害怕面對孤獨的表現。兩年前,妹妹步母親的後塵,也棄家而去,雖然有我和他作伴,但我總感覺自己是多餘的。

如今只剩下了我們父子二人,偶數,但他依然鬱鬱寡歡。

或許他始終在期待母親和妹妹的歸來。

這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只有一所中學,高中部只有一個班。

剛搬來的時候,班級裡有三十九個學生,加上我正好湊夠四十人,父親對此很滿意。半個月前有個倒霉蛋在回家的路上被車撞死了,從此我就失去了上學的權力。

父親認為這是為我好,他繼承了母親的怪癖,並發揚光大。

母親有個堅守了一輩子的經典理論:物理學家都在胡扯,三角形其實最不穩定。比如兩個人談話的流暢程度永遠最高,再摻和進一個,就會大打折扣。想解決這種情況,要麼等第四個人出現,湊夠雙雙互聊的局面,要麼就請多餘的那位離開。

同理,一群人加起來如果是偶數,才能符合成雙成對的條件,否則總會有一個人是多餘的,處處受排擠。

“你不覺得自己單獨坐一張課桌非常尷尬嗎?”父親說,“還是在家自習吧。”

無所謂,我本來是重點高中的尖子生,自己看書本比老師反覆講解基礎知識更有效率。

父親決定搬家,是在妹妹離家出走後。

那丫頭比我小一歲,心理年齡卻成熟得異乎尋常。初中三年,她離家出走的次數用手指已經算不過來,但每次都超不過兩周,直到中考落榜後才開始玩真的。

她留了封信,聲稱是追隨真愛,奔向幸福。

父親沒有報警,等了四個月,決定搬家。母親的失蹤給他造成巨大傷痛之餘,也增加了免疫力。我反對他這麼做,但毫無效果。

他雇了輛卡車,載上全部家當,從市區出發,翻山越嶺開了五個多小時,來到這處窮鄉僻壤。指著黑色平原上像是倉庫般的大木屋。

中間的二層樓有七八米高,靠北的屋頂有一間凸起的閣樓,兩間碩大的倉庫立在正房左右。木屋四周環繞著柵欄,附近別說住戶,連棵樹都沒有。

這是祖父以前住過的地方,可是我覺得這個地方冷冰冰的,毫無親近感。

我似乎應該反抗,或是效仿妹妹離家出走,但我沒有。因為犯不著在高考前夕鬧獨立,反正父親已經承諾,只要我考上大學,隨便去哪裡都可以。

父親的承諾並非信口開河。憑借木工手藝賺的錢足夠吃喝,他還利用閒暇,在兩側的倉庫裡養了很多肉雞,還算有些額外收入。

這所木屋是完全對稱的,裡邊所有的設備全都是偶數:臥室廚房廁所倉庫全都是兩間,客廳也被劈成兩半。

飯碗和菜碟被父親用鉚釘結合起來,這給端飯碗增加了難度,所以我經常把飯菜拌在一起吃。

我正在吃的是雞肉,今早它的一個夥伴被野狗咬傷,驚慌失措地不知道躲到了哪裡去,父親拎著斧子出去了很久,回來後告訴我,他收拾了那條野狗。遍尋不到失蹤的雞,便又殺了一隻,雞還是偶數。

父親用線把兩條雞腿縫在了一起,被水煮過後緊緊粘連,像是個外星物種。不過我早已習慣了,毫無顧忌地咬下去。

他向來不願意和我同時吃飯,因為就算雞可以切成兩半,但我的胃口沒他那麼好,總會剩下些,比如一個翅膀,一個爪子,於是他索性把所有成雙的東西湊成對,訂下了自助餐般的規矩:量力而行,不許剩下。

我勉強吃掉它們,吐出骨頭。骨頭被我啃得很乾淨,在白熾燈下散發出青色的光芒。我盯著這對左右對稱的玩意,想到了母親的一個理論。

她認為人類本身就是由偶數組成的:二百零六塊骨骼,二十八到三十二顆牙齒,兩隻眼睛,兩個耳朵,鼻子雖然只有一個,卻有兩個洞。

心肺胃脾腎要麼成雙成對,要麼左右對稱,這種理論雖然比較強詞奪理,但也沒法徹底否認。

“嘴怎麼算?”我問?

“人人都有兩張嘴。”她回答,“一張說真話,一張說假話。”

我想到了妹妹。她是母親的影子,從小寸步不離。母親失蹤後,她變得魂不守舍,對我和父親,總是刻意保持距離。父親對她越好,她的脾氣越糟。

兒子跟隨父親,女兒陪伴母親,這種常見的家庭關係模式,在沒有了母親的情況下陡然失衡,偶數變成了奇數。她顯得很孤單,卻又拒絕向我們靠近,對任何人都非常苛刻,包括她自己。

她想尋找一個同伴,找到後,便毅然決然地離開了。

我歎了口氣,收拾好餐具,外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這時有人敲門。

一個女孩穿了件閃閃發亮的黑色雨衣,低頭站在那裡,向我展開一隻手掌。

“偶數!”她大聲說。

“什麼?”我困惑地問,“你找誰?”

她抬起頭,露出一張憔悴的臉,不過還沒有憔悴到讓我認不出她。

“是你?”我驚訝的瞪大眼。

“偶——數!”妹妹重複道,露出白癡般的笑容,開始數手指,“一、二、三、四,五……五?!”

當時父親讀完她的告別信,用火燒掉,告訴我妹妹遲早會回來,瘋瘋癲癲的回來。我以為這是詛咒,絕沒想到成了真。

我想把她拉進來,她拚命反抗,“五五五”地重複個沒完沒了,聲音淒厲,宛如鬼哭狼嚎。我聽得發瘆,粗聲粗氣地吼了一嗓子:“還有另一隻手呢!”

她恍然大悟,用另一隻手攥住小指,使勁向後一掰。

我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她疼得滿頭大汗,卻笑靨如花:“一、二、三,四……偶數!”

現在這間屋子裡又多了個瘋子。

妹妹瘋得似乎比父親厲害。

變成這般模樣或許是飽受辛苦與背叛的結果,可她追隨父母鑽進偶數牛角尖的瘋狂表現,令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懼,雖然她原先的性格就足夠極端。

雨變大了,最近的醫院足有二十多公里,帶她去就診很困難。好在小指骨折不會要人命,趁她昏迷,我拿筷子和布條簡單地固定住,足夠挺到天亮。

我翻箱倒櫃的找止疼藥時,她哼了一聲,醒了過來。我站起身盯著她,如果她再鬧騰,只能找根繩子把她捆起來。

她沒有鬧,緊緊地咬住嘴唇,像是在竭力忍受疼痛。很好,忍耐和理智往往是同義詞。

遞過水和止痛藥,妹妹怔怔地盯著那粒白色的藥丸,過了半天,她開口道:“我要兩個。”

“一次一粒。”

“我要兩個。”

我無奈地加了一粒:“你怎麼了?”

“哪方面?”她服下藥丸,把杯子裡的水一飲而盡,“我很好。”

這倒是她神志正常時的口氣,冷冷淡淡,外加些許陰陽怪氣。

本來滿腹疑問,頓時被她這種態度弄得沒興趣追問,畢竟人人都有自尊。

我凝視著她,就像每天早晨凝視餐桌上渾濁的牛奶。我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希望看到什麼。

“他害怕被別人發現我和他是一對。”妹妹自言自語道,“這樣就沒有意義了。”

“意義?”我漫不經心地問。“配套製造出來的東西,沒人分享。”她的聲音猶如夢囈,“嗯,我說的是情侶衫。”

“情侶衫?”

她從來沒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建議,她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面對一堵牆,恐怕她也照樣能念叨半天,但牆不會應聲。我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無論她說出多麼奇怪的話,只需要重複最後兩個字便能應付。

“他從不穿情侶衫,從不把我送給他的成對的禮物隨身攜帶……既然這樣,那麼他為什麼還要和我在一起?”妹妹的眼角流出了眼淚,“……他根本不愛我,自始至終都在欺騙我!”

我歎了口氣,無論平時多麼特立獨行的人,面對感情的糾葛表現出的狼狽都大同小異。她對肥皂劇的狗血劇情嗤之以鼻,卻忘了自己本就生活在一個充滿狗血的世界裡。

“我希望有人陪我,不離不棄,但找來找去,我卻成不了偶數,只能是一個孤零零的奇數!”她獰笑道,“我被這個該死的理論害了,與其這樣,還不如自始至終一個人……不過我想出了辦法。”

“辦法?”

“我殺了他。”

“啊,殺了他……你說什麼?!”

“我帶著他的屍體回來了。”妹妹的嘴角浮現出獰笑,“我們成了偶數,永不分離。”

“屍體在哪裡?”

她指向院子。

頂著瓢潑大雨尋找了半天,我在牆邊發現了個鼓囊囊的麻袋,裡邊有血水滲出。我咬了咬牙,解開繫住袋口的鐵絲,刺鼻的血腥味像一記重拳,把我打了個趔趄。

我俯身嘔吐,但很快察覺到不對:成年人的軀體絕對沒有這麼小。

“倒出來。”妹妹站在門前,冷冰冰地說,“你敢嗎?”

我不敢,但更不願在她面前示弱。憋了一口氣,我抓住麻袋角向上猛地一拎,咚的一聲,裡邊的東西落進水坑,水花四濺。

妹妹爆發出一陣狂笑,我全身僵住,感覺自己被耍了。

一個肉色的,被劈成兩半的東西匍匐在那裡,肋骨和內臟清晰可見。沒有腦袋,沒有四肢,儘管我看不出這是什麼動物,但直覺告訴我,它肯定不是人類。

“來的時候見到一隻被劈成兩半的野狗,我就帶了回來。”她咯咯笑道。

這丫頭果然瘋了!

面對我的怒目而視,妹妹若無其事地退了回去,上了樓。當我進屋時,聽到她在敲父親房間的門,聲音甜如蜜糖:“爸爸,我回來了。你和我說過,媽媽會來這裡跟咱們團圓,所以我回來了。”

我感到後背一陣發涼:她從未對父親如此親密,這種反常比瘋狂更讓人心悸。

母親會回來?我從未聽父親提過這件事。

父親始終沒有開門,止痛藥的作用有限,她哼哼唧唧地進了我的臥室,關門休息去了。這一切彷彿理所應當,剩下我獨自坐在客廳裡發呆也是順理成章。

“耳聽門閂響連聲,門裡邊走出一位女花容……”

怪腔怪調的旋律透過薄薄的天花板飄下來,我肩頭一震,這是母親當年掛在嘴邊的越調!母親是南方人,喜歡這些戲曲,經常哼唱某些經典段子給妹妹聽。

“好頭髮黑又明,論長短三尺零,白油不擦亮晶晶……”妹妹唱得更起勁了

她是個多才多藝的女人,長得也很漂亮,在初中教數學,在父母力主之下,她嫁給了各方面都很平庸的父親。

父親和母親總是相敬如賓。

“相敬如賓”是個褒義詞,但加上“總是”二字,就變了味。夫妻之間太過客氣,連對方替自己倒杯水都要鄭重道謝,只會讓人覺得生疏。

父親很愛母親,既然母親喜歡這樣,他便照做。

“偏花正花戴幾朵,鬢角起斜插著,撲稜稜稜撲稜稜稜……”

那丫頭到底要唱到什麼時候?!

我聽得心中煩躁,想去抗議,突然聽到屋頂響起一陣怪聲。

撲稜稜稜!

好像是雞在拍打翅膀,它躲到樓上去了?可父親之前將二樓搜了個遍也沒發現啊。

來到二樓,我確定那聲音是從天花板上傳來的。我皺了皺眉毛,那傢伙是怎麼進的閣樓?

這棟房子任何東西都是偶數,唯有閣樓僅有一間。

原先的房子也有間閣樓,用來堆放雜物的,這裡也是。搬來後,父親把沒用的東西全都扔在了那裡,並且上了鎖。

母親真的是離家出走的嗎?

作為母親的影子,在母親失蹤後,妹妹失魂落魄。她從不掩飾對我和父親的疏遠。那種疏遠,稱之為敵意也不為過。

最後我選擇了信任父親。他對母親的感情遠比母親對他的要深得多,縱然後來鄰里街坊間盛傳母親出軌的謠言,我依然相信父親,他是不會傷害母親的。

我盯著天花板看了半天,閣樓裡安靜了,那只受驚的母雞似乎精疲力盡,折騰不動了。

走到父親的門前,我敲了敲:“爸,你睡了嗎?”

“找到那隻雞,殺了它。”父親嗓音嘶啞地說,“鑰匙在雞窩裡。”

“妹妹說媽媽要回來,是怎麼回事?”儘管我認為這很可能是妹妹的瘋話,可還是忍不住向父親求證。

“收拾了那隻雞我再告訴你……”

我知道父親倔脾氣,他不想說的話,就算我苦苦哀求也沒用,看來只能照他的話辦了。

“張就的半笑不笑自來笑,一抿嘴露出兩個喝酒坑,說話不見嘴動彈……”

妹妹又開始唱了,聲音更加尖細,細得像針尖劃過玻璃。

我暴躁地走過去敲門:“別唱了!”

“說話不見嘴動彈,說話不見嘴動彈……”

沒想到這一下倒敲出了毛病,妹妹反反覆覆地唱著這句,好似一台卡針的唱片機,聲音如泣如訴,然後陡然中斷。

她猛地拉開了門,雙唇緊閉,面無血色:“核桃。”

“核桃?”

“浪個。”她伸出兩根手指。

兩個核桃?見鬼,半夜三更的她又開始犯神經了。

“家裡沒核桃。”我說,餘光掃視她垂下的那隻手,生怕她再傷害自己。見她放下手,我鬆了口氣,緩緩地抬起頭。

我慘叫一聲,嚇的差點滾下樓梯。

妹妹張圓了嘴,鮮血從嘴裡噴湧而出,染紅了她的下巴。這不算什麼,最觸目驚心的是她的舌頭從中間裂開了,左搖右擺,好似兩條癲狂的蛇頭!

這讓我想到了那個夢魘。

不能再讓她這樣發瘋了。我打算把她捆起來,送去醫院救治。

她靈巧地躲開,從我的腋下鑽出,飛快地跑下樓,踢開大門消失在夜色裡。

我驚魂未定地喘息著,我的房間裡沒有刀剪之類的銳器,是她自己帶來的嗎?

她這樣傷害自己,莫非是因為真的殺了人?

我無暇多想,拔腳便追。

關上門,沒人知道父親對偶數的執念,附近的村民只知道父親從來不賣活雞,哪怕這樣可以多賣不少錢。

收雞的商販每年春秋各來一次,在他們到來前,父親會拿著鐮刀走進雞窩,關上門,而我則要捂幾個小時的耳朵。等他出來後,雞窩裡一片死寂。

我在院子裡轉了半天,沒發現妹妹,雞窩卻炸開了鍋。

房屋兩側的倉庫被父親改造了,他做好圍欄,鋪上稻草,可以容納一百多隻肉雞。若不是被木架阻攔,它們肯定會飛得到處都是。

飼料槽裡冒著黑煙,乾燥的鋸末被點燃了,這正是雞群暴動的原因。肯定是妹妹幹的好事!她也是來找閣樓鑰匙的?

家裡所有地方的鑰匙我都有一份,閣樓除外。那裡有兩把鎖,所以也就有了兩把鑰匙,就算不給我也觸犯不到父親的忌諱。可雞窩這麼大,父親會把它藏在哪裡呢?

要不是妹妹搗亂,至少我可以問清具體地點。不過比起鑰匙,我更擔心妹妹,她這次傷的太重,處理不當會失血而亡。

她對我很疏遠,但不等於希望她死。

遠遠聽去,房子那邊的雞窩也亂成一團。是受到這邊的影響還是妹妹已經跑到了那裡,我不清楚。先把這裡徹底搜查一番比較好。

倒也沒什麼值得搜查的,父親肯定不會把鑰匙放在飼料槽裡,太容易丟失,雞身下的茅草亦然,只剩下最裡邊的鐵氈了。

父親以前在一家小鋼鐵廠上班,他繼承了祖父的手藝,木工則是從祖母的家族學來的。每逢單日子他閉門不出,喂完肉雞他就躲在這裡叮叮噹噹地製造鐵具,家裡的金屬物件幾乎都出自父親之手。時間一久,就連碗筷壺碟都換成了鐵器,雖然容易生銹,但這地方盛產鐵礦,而父親又有大把的時間製作新的。

他僅有的兩門手藝,在搬到這裡後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再也不用為二選一的問題發愁。

我邊想邊把鐵氈附近翻了個底朝天,妹妹和鑰匙都沒有發現。我從未研究過這房子的整體構造,搬來後僅糾結於它的粗製濫造。

以前祖父帶妹妹來這裡住過一陣子,我因為生病未能同行。估計祖父當時帶她四處看了不少東西。

我在牆上發現了一根拉繩,父親曾三番五次地警告我,千萬不要動它。

這根繩子是在春節後不久出現的,有次父親心情好,告訴我這是個驚喜,不過謎底要等以後才能揭曉。

我等不到以後了。

伸手攥住繩子,向下用力一拉,我聽到頭頂傳來嗡嗡的響聲,好像有群蜜蜂在那裡盤旋。聲音很快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悶,悶得我胸口堵得慌。

一股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在周圍環繞,我驚慌失措,生怕房子塌掉。

咕咕嘎————

肉雞的叫聲在同一刻戛然而止,兩扇門板大小的金屬片從牆壁兩端伸出,自左而右飛快地劃過,鋒利的邊緣劃過,剩下一群無頭的肉雞呆呆站立。

父親說的驚喜難道就是這個?他為了我不再被殺雞的聲音困擾,做出了這種機關?

大部分肉雞頹然倒下,一些比較強壯的到處亂撞,似乎在尋找自己的頭顱。

這種撲通撲通的聲音,比肉雞臨死前的哀嚎可怕一萬倍!

我的喉嚨很乾,直想吐。

小時候父親為了找到一隻嚇到我的老鼠,粗暴地把房子翻了個底朝天,殊不知比起老鼠,我更害怕他的這種忽然爆發的情感。我從未懷疑過父親對我的感情,即使他平時總是淡淡的。

他的心裡好像有一團黑色的火焰在燃燒,思想和舉止也因此變得很詭異。

為什麼?

一個硬邦邦的物件忽然砸在我的額頭上。從地上撿起來,發現是兩把生了銹的銅鑰匙。

牽動了繩子,它才從頂端掉了下來。

父親為什麼把鑰匙藏在這種地方?

找了半天,我一無所獲,妹妹彷彿蒸發一般的消失了。

無可奈何地回到了父親的房門前,他在裡邊咳嗽個不停。

“爸,鑰匙找到了,妹妹回來沒有?”

“不用管她。”

“你不知道,她受了很重的傷,她……”

“我說了不用管她!”父親咆哮道,隨即放緩了口氣,“照我的話做,她的事交給我。”

“你去閣樓找到那隻雞,殺了它。”說完這話,父親咳嗽得更厲害了,“怎麼去閣樓,你該知道。”

我當然知道,閣樓的入口就在父親臥室門的旁邊。與家裡所有的門不相同,它是用鐵打造出的,兩個鑰匙孔分列在門的左右兩側,外殼灰撲撲的覆蓋著一層氧化膜,看來年頭頗久。

掏出鑰匙,我嘗試著將其中一把插進左邊的鑰匙孔,它順利地插入,向左扭動時,門鎖發出吱吱的怪叫。右邊的鑰匙孔恰好相反,需要向右扭動,做完這一切,我拉了下門把手,紋絲不動。

“打不開,門鎖是不是壞了?”

父親沒有回答。

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以前看過的電影畫面,我伸展雙臂,將兩把鑰匙同時插入,一起旋轉。

還是還無反應,門鎖大概真的壞了。

“還是打不開!”我冒出了汗,“我先去找妹妹吧!”

“她躲在閣樓裡。”父親語氣陰森,“鎖沒壞,你想辦法打開,就能見到她。”

“她怎麼進去的?”我難以置信地問,“這把鎖不是你裝的嗎?”

“有條通道,她能進去,我進不去,你也一樣。我本來想讓她和你一起進去,可她非要和我對著幹。”父親歎息道,“鎖是我裝的,它是你爺爺在我結婚時送的禮物,沒想到裝上後就再也打不開了。”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淒厲,“你幫我想辦法,你爺爺不是很疼愛你嗎,他應該對你說過什麼!”

他糊塗了?!祖父是在母親失蹤前四年去世的那時我才七歲,就算祖父說過什麼,我也早就忘了。可他說妹妹在閣樓裡,口氣非常堅定,我很懷疑,卻不敢否認。

扭到頭仍然無濟於事,我開始嘗試各種角度的排列組合。折騰了足有半小時,閣樓的門依舊無動於衷,堅定地扼殺我的希望。

我的臉濕透了,我想那只是汗水,但眼睛卻又酸又疼。我為什麼要陪這兩個瘋子胡鬧,難道僅僅因為他們是我的……家人?

妹妹出生後,家裡的四個人漸漸分成了兩撥。父親常上夜班,他承擔起白天照顧我的責任,妹妹被冷落了,於是每到晚上盡量纏住母親,不許我靠近。即使這樣,偶爾遇到三個人外出乘涼時,妹妹落在後邊,我會停住腳步等待她,儘管覺得麻煩,仍然會等她。

再以前呢?我腦海中可以追溯的最早的畫面,是父親和母親在院中並肩行走,他們的神情如畫中人一樣冷淡,我坐在祖父的腿上,他一隻手抱住我,另一隻手拿著兩把鑰匙,晃蕩出清脆的聲響。

“各讓半步,時間太平;該放則放,海闊天空。”他喃喃自語道

一聲炸雷使我回過神,我好像領悟到了什麼。

我緩緩地轉動鑰匙,門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它沉默著,然後卡噠一聲開了。

“你是怎麼打開的?!”父親也聽到了門開的動靜,失聲問。

“左右各轉半邊。”我回答。

“不可能,我早就試過。”

“然後拔出鑰匙。”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爺爺對我的囑咐嗎?可惜太晚了。”他的嗓音顫抖如風中之燭,“你……快進去吧。”

門後是一條狹長的樓梯,我驚訝地發現兩側的牆壁不是木板,而是生銹的鐵絲網。棚頂的鋼板上結滿了水珠,沿兩側流下,在密密麻麻的網眼中穿梭,如血如泣。

沿著鐵板組成的樓梯上了十幾步,我到達了閣樓。拿手電筒向裡邊照去,在佈滿灰塵的紙箱中,一個碩大的木箱格外醒目。

我從未見過這個木箱,搬家時倒是有個體積差不多的東西,它被篷布覆蓋著,我沒有在意。難道它就是父親封閉閣樓的原因?

一定要打開它,心裡的聲音對我說,必須要打開它!

箱子旁有個圓滾滾的東西,是那只逃跑的肉雞。原本靠在箱子上的撬棍倒下來,砸扁了它的腦袋。

我彎腰撿起撬棍,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讓箱子散了架。一個黑黝黝的東西出現在我面前,它比我高一頭,形狀扭曲猙獰,好似麻花,又像兩條扭曲在一起的毒蛇。

在夢中無數次驚嚇我的東西,忽然變成了現實,我的腦子嗡地一聲響,差點暈倒。

我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它?

頭疼欲裂中,模糊的記憶浮現在腦海裡。那是我剛上初中的不久,妹妹不見了,我在以前家裡的閣樓找到了她。她傻呆呆地站在那裡,拎了塊篷布,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發呆。這時父親出現了,他把我們全都拖了出去,打了一頓,命令我們不許再到處亂跑。

對,就是那次!當時我只瞥了一眼,它就像根毒刺,在我的潛意識裡紮了根。

這到底是個什麼玩意?!

閣樓的角落傳來一陣異響,伴隨著嗚嗚的聲音。我心中一抖,連忙跑過去。

腳下的地板顫抖著,看到牆角的情形後,我的心顫抖得更厲害。

妹妹的上半身匍匐在地面,被手電筒照到後,她緩緩地抬起頭,咧開染滿鮮血的嘴唇,向我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她所在的位置,地板裂開了,露出一個比臉盆大不了多少的管道。她拚命地掙扎,撕裂的雨衣下皮開肉綻,可還是無濟於事。

她被卡住了。

轟隆一聲巨響,地板裂開的縫隙越來越大,露出了與樓梯兩側同樣構造的鐵絲網。

低頭看去,我發現父親站在臥室中央的椅子上,緊緊攥住手裡的繩子。他又使勁拉了一下,整間閣樓的地板四分五裂,二樓全都暴露在視野裡,而妹妹的雙腳踩懸空,通向雞窩的一條隱蔽的木樓梯從中間斷開。

“爸,你要幹什麼?!”我吼叫道,“你會把這裡弄塌的!”

他不為所動,從椅子上跳起來,雙手抓住繩子再次一拉。

轟隆!

閣樓的牆壁和頂棚塌了,露出鐵青色的面孔……木板背後居然全都是鐵壁!

“這裡是你爺爺以前使用的冶煉室,後來稍加裝修,改成了住宅。”父親恢復了平靜,“實際上這裡就是一個巨大的熔爐。”

妹妹突然激動起來,她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個字,吐出一大口血。

“快幫我把她拉上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對父親毫不客氣地發號施令,“她快不行了!”

“你為什麼要回來?”父親不為所動,“你離家出走時,自稱是為了追尋真愛,那口吻和慫恿你媽媽時一模一樣。可你為我考慮過嗎?為了自己成雙成對,不管別人是否從此孤單,遲早也會落得個孤家寡人的下場!瞧你現在這幅模樣,報應啊!”

妹妹奮力掙扎,嘴裡嗚嗚叫個不停。

“我早就告訴你這是個偶數的世界。”父親的聲音毫無感情,“但偶數一旦破裂了,就再也無法回頭。既然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那怕撞得頭破血流,也不應該回來讓我看到,你想證明你的父親是個無能的廢物?”

這句話刺激了妹妹,她猛地抬起上身,雙手狂亂地向那個金屬塊揮舞。

對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剛才我就覺得不對勁,父親為什麼要把這塊廢鐵收藏得嚴嚴實實?

“你依然認為是我殺了你的母親?”父親冷笑道,“以前我不告訴你實情,那是因為它太殘酷,哪怕你因此懷疑我,討厭我,離開我。現在你走投無路,瘋瘋癲癲,可依然懷疑你的父親,真不愧是你媽媽的好女兒。”。

“媽媽……我能感受到她在……這裡!”妹妹艱難地擠出了這句話。

“原來如此。你長大了,和你媽媽心有靈犀了…很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嗎?好,我講給你聽。”

父親坐到椅子上,語調平緩地開始講述,彷彿說的是一段與己無關的往事。

那是八年前的一個冬夜,母親下定決心要與父親離婚,她的戀人來到鋼廠,和獨自值夜班的父親商談,希望我能跟隨他和母親一起生活。

父親本就拒絕離婚,聽說還要將我從他的身邊奪走,氣紅了眼,兩個人廝打起來。此時突然出了事故,鋼水洩露了,恰好澆到那個人的身上。

“看他翻滾嘶吼,我沒辦法去救他,也不想去救。”父親緩緩地說,“沒想到你的媽媽突然出現,她把我推開,奮不顧身地去救那傢伙,結果兩個人一起被鋼水吞沒了。”

他的語氣毫無起伏,但俯視他的身形,我感覺他驟然間變得衰老而虛弱。

驟然而至的悲痛,加上強烈的嫉妒,促使父親做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等到鋼水冷卻後,他把吞噬了母親和那個男人的部分分離出來,先是找個地方埋掉,等到風聲過去,悄悄地運回到家中的閣樓藏起來。

我頭暈目眩,汗流浹背,向來愛美的母親,居然和那個男人一起凝固在這個醜陋的鋼塊裡?

他們的血肉被融化,臨死前的擁抱使骨頭糾纏在一起,被鋼鐵嚴密裹住,難以分離。

對父親來說這真是天大的諷刺!

“死的時候,她還是我的妻子。”父親站起身,“我要把他們分開,不管用什麼辦法,我也要把他們分開!他們糾纏在一起,成了無法分離的偶數,我決不認同這種結果!”

原來這個鋼塊,正是父親的病根,又是他心中的毒蛇。他無法忍受鋼塊裡所謂的“偶數”,結果反而處處病態的製造偶數,來逃避殘酷的事實。

妹妹突然發出一聲聲嘶力竭的嚎叫,她用頭搶地,血流滿面。

“我本來想帶你一起走。”父親邊說邊掀開蓋在地面的木板,下邊出現了一個黑漆漆的洞口,“你慫恿你媽媽和我離婚,是為了希望她從此快樂,但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後果。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錯的事負責,不管她是誰,不管她的動機是好是壞。”

一種刺鼻的氣味繃緊了我的神經,是汽油!。父親腳下的那個洞口裡,液體幽幽發光。

“爸,你要幹什麼?”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圖,驚恐萬分。

——他在這裡執拗於偶數,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母親“見面”!

“太荒唐了。”父親自言自語道,“偶數實在是個美妙而可怕的東西,分出了偶數,總會存在孤零零的奇數,而且再也無法更改。”他抬頭一笑,“其實我早就決定了,你和妹妹一起作伴,我不能讓你成為孤零零的奇數,讓我去吧。要麼拆開你母親和那個男人,要麼變成孤魂野鬼。抱歉,兒子,我本來想等你考上大學,可惜你妹妹回來的太早了,而我……太晚了。”

話音剛落,他弓起身子,似乎用盡了全部的氣力,最後拉了一次那根繩子。

腳下的鐵絲網塌陷了一塊,我和妹妹同時落向雞窩,摔進了蓬鬆的茅草中。與此同時,頭頂轟然一聲響,巨大的火浪吞噬了閣樓……父親所謂的分開,竟然是想燒化那個鋼塊,讓自己也葬身其中嗎?

燃燒的木塊紛紛墜下,我顧不得多想,拉起妹妹向外跑。

她甩開我的手,臉上露出奇異的微笑,雙眼閃閃發光。

“別……管我,我要和他成為……偶數……”她吃力地說。

“他?”

“我……喜歡……的男孩。”

“你真殺人了?!”我失聲道。

妹妹癡癡地點了點頭。

是這樣,所以她才回來了,想在生命結束前,弄清母親失蹤的真相嗎?

弄清了又如何?

我沒有再強迫她,只是一拳把她揍暈,背著她衝出了雞窩。

“我絕對不會讓你再成為什麼偶數。”逃出火海,把她平放在地面後,我看著妹妹的臉,一字一頓地說,“絕不會。”

熊熊大火在瓢潑大雨中堅持了很久,但終被澆滅,留下一堆鋼鐵骨架,上層的鐵絲網被燒變了形,遠遠看去好似燒焦的畸形怪獸。

刻意營造的一切,全部灰飛煙滅。

妹妹突然吃吃笑了起來,她緊抱我的小腿,抬起頭:“哥哥,咱倆從此是永不分離的偶數,好不?”

我緊緊咬住牙關,淚流滿面,心中在吶喊:或許人生來就是孤單的,何必要勉強湊出偶數。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