絞刑架之丟失的四月

1.四月四日.....

清明節。

北方的春天來得遲,春風似剪刀,冰涼,尖利。

還不到傍晚,墓園的人們便漸漸散去,只留下飄揚的紙灰,以及在墓碑前顫抖著的鮮花。

太陽快墜入地平線時,墓園的管理員反鎖好大門,哼著莫名的小調,將墓前的供品分門別類搜羅進不同的紙箱裡,這些水果點心,轉手就能賣幾個零花錢。

管理員慢悠悠地行入墓園深處,突然愣住了。

他隱約看見,不遠處微微泛綠的雜草叢裡,隱約躺著一個模糊的人影,或許是痛失親人的斷魂人,又或許是落寞的流浪漢,也或許,是一具屍體。

管理員試探著走近了幾步,一邊微微探著身子想看個究竟,一邊警覺地掏出手機,按下110。

“您好,110報警中心……”

管理員握著電話,驚恐地張著嘴巴,顫顫地說:“融、融化了……”

沒錯,此時此刻,那斷魂人、或流浪漢、或屍體,正像烈日下的雪糕一樣,迅速融化,褐色的液體緩緩地滲入泥土,頃刻間,只剩下一撮頭髮和幾顆牙齒零零散散地夾雜在草葉中間,濕漉漉的,黏糊糊的,軟塌塌的。

管理員尖叫一聲,奪路狂奔。

天突然黑了,像是一張巨口瞬間吞掉了殘陽。

整個世界一片死寂。

2.六月三日................

人們時常混淆神經病和精神病的概念,就算醫院大廳設有專門的掛診咨詢台,也仍有精神病患者隔三差五就掛到神經科來。關於四月的事,就是由一個掛錯門診的精神病患者引起的。

那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倘若不是處於發病狀態,一定會有不少小護士被他的陽光帥氣所傾倒。當時,他十分亢奮,眼睛裡燃燒著熊熊的熱情,就像壓抑許久的藝術家突然找到了靈感,就像苦旅多年的探寶者終於發現了大寶藏。

他手舞足蹈地大叫著,“四月!四月!四月!!”

主任醫師不耐煩地皺起眉頭,於是我急忙將小伙子和他的母親拉到門外,一邊解釋著神經科不治精神病,一邊帶著他們到樓下重新掛號。

在此途中,他一直喋喋不休地重複著“四月”兩個字,而他的母親,則一邊慌忙地向我表示歉意,一邊不厭其煩地解釋著:“他就是電影看得太多太投入了,中毒了。”

我無法揣測一個精神病人的思維,到底是什麼電影能令如此美好的少年瘋狂地叫嚷“四月”?

在那少年被精神科的同事帶走時,他突然安靜下來,轉過頭,目光直直地瞪著我眼睛,然後瘋了一樣衝過來,附在我耳邊低聲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今年四月你做過什麼?”

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對於我這個神經科實習醫生來說,四月應該和三月、二月沒什麼不同,無非是白天看著主任醫師的臉色熬日子,傍晚和女友小詩約會,晚餐後則窩在家裡無所事事地翻翻專業書或者上上網。

四月?

我微微皺起眉頭,四月一日是愚人節,但自從張國榮去世後,我便停止了所有愚人活動,轉而去參加“哥哥”的紀念會。今年的紀念會是在皇冠酒店辦的……哦,不對,那是去年,今年是在……今年是在哪辦的來著?

四月?

今年的四月四日是清明節,按照慣例,我會去城郊的墓園看望已故的父母。我記得三月時,我曾答應小詩帶她去祭拜我的父母……哎?去了嗎?沒去嗎?是和小詩一起去的嗎?

回到辦公室時,我隨口問主任醫師:“四月份您都做什麼了?”

主任醫師漫不經心地回答:“還能做什麼?上班,看診,下班,睡覺。”

是啊,除了那些具有特殊意義的日子,或發生了什麼特殊事件的日子,大多數人對於那些嗖嗖溜走的、平凡無奇的歲月並沒有什麼記憶,茫然地度過每一天,然後又茫然忘記每一天,生命就在這樣的茫然中,消耗殆盡。

但對我而言,四月一日和四月四日絕對有所不同。

我記得去年四月,我面臨畢業,正焦急地四處尋找實習單位。雖然前途未有著落,但我仍沒有錯過那年張國榮的紀念會,我和小詩就是在紀念會上認識的,她說我唱《倩女幽魂》時,特別有明星范兒。

記得去年四月四日為父母掃墓時,我特意買了他們最愛的綠菊。那天花店裡新來了一個女孩,長得特別聖潔,我至今都記得她那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眼神。

連去年四月的事,我都記得這麼清楚,沒道理忘記今年四月發生過什麼啊!我怎麼可能對兩個月之前的事毫無印象?

可無論我怎麼回憶,整個四月總是那麼模稜兩可,好像發生了什麼,又好像沒發生什麼。

我叫何田,是一個丟失了四月的神經科實習醫生。

也許,我這個神經科實習醫生,有必要去看看精神科醫生了……

3.六月四日

路旁的快餐店裡飄出油膩的肉香,令人不由想起那些在油鍋裡翻滾的、金黃色的、美味的雞翅,因為小詩的緣故,我已經很久沒開葷了……

也不知為什麼,小詩最近突然變成了狂熱的素食主義者,在她看來,就連炸雞的味道裡也塞滿了罪惡的葷腥,她一邊捂著鼻子,一邊拽著我快速離開,彷彿我們剛剛路過的不是一家快餐店,而是惡臭的化糞池。

小詩是個普通的女孩,白白淨淨的,很耐看。我之所以愛上她,是因為她很愛我。作家們總是極力把愛情描寫得如何聖潔、如何美好,但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是因為被愛,然後回報以愛,這才相愛的。

我被小詩拽進一家素食餐廳,清湯寡水,卻比大魚大肉還貴。餐廳的壁掛電視裡播放著裝腔作勢的新聞,服務員像機器人一般忙碌著,點餐,端菜,收錢,送客,連微笑都那麼缺乏真實感。

真實感,對,真實感!就是這三個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莫名丟失的四月,我越來越覺得生活缺乏真實感,茫然,麻木,不知所謂。這樣日復一日的生活令我十分不安,我總覺得自己應該改變什麼,可又無從下手,好像在命運面前,一切掙扎都是徒勞。就算逼著自己去看勵志劇,那種對生活的渴望也只能持續幾秒,等大結局的片尾曲播放完,熱情的小火苗兒也就飄飄搖搖地熄滅了。

“小詩……”

“嗯?”

“今年清明節,我們一起去掃墓的事……還記得嗎?”我試探著問。

小詩點點頭,“嗯,怎麼了?”

“沒事沒事,那麼……我們是早晨去的嗎?”

“大概吧……”小詩皺著眉頭想了想。

“那我們買了什麼花呢?綠菊嗎?還是金黃色的菊花?或者別的什麼花?我在墓地說了什麼特別令你感動的話嗎?我們是坐車去的?還是打車去的?對了,那天天氣怎麼樣?陰天嗎?下雨嗎?還是晴天來著?”

小詩訝然,“你沒事吧?”

“你先回答我,考考你的記憶力。”我充滿期待地望著她。

“只是記得和你一起去掃墓了……你煩不煩啊!”小詩莫名焦躁起來,“我現在忙考研忙得焦頭爛額,哪有心思記你這些破事兒?!”

在隨後的日子裡,我發現所有人,起碼,是我所認識的每一個人,都不記得四月具體發生了什麼。他們只知道自己度過了2012年4月,卻無法回想起細節。

他們說:“四月?就像平時一樣啊……”

他們說:“四月啊……好像沒發生什麼……”

他們說:“還不是老樣子嗎?四月和五月又有什麼區別?”

整個四月,就像一幅寫意的山水畫,只有輪廓和意境就夠了,細節根本無從考究。

除了我,沒有人願意花時間去思考關於四月的種種,沒有人覺得奇怪,沒有人打算一探究竟。就好像生命本身就是模糊不清的,而日子在本質上也毫無意義,區別今天和明天的方法,就是日曆牌上不斷翻滾的數字而已。

我覺得自己應該停止思考,因為這個問題早就超出了我所熟悉的神經學的範疇——像哲學這麼高深的課題,如我一般的庸人實在玩不起。

然而,就在我準備繼續庸庸碌碌、茫然無知地活下去時,又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這件事,仍舊與四月有關。

4.六月五日

我很少關注諸如“四月墓地鬼勾人”一類的傳聞,對我來說,它們不過是天邊淺淡的雲彩,頂多是餘光裡的裝點物而已。

當然,如果這些怪事涉及到我,那就不同了。

下午打掃房間時,我無意中在床下的雜物箱裡發現了一部不屬於我的數碼相機,相機外殼像是受到重擊,七扭八歪的,已經無法使用,幸好存儲卡完好無損。

存儲卡裡只有一張照片,是我和小詩的合影。照片裡,我攬著小詩的肩膀,微笑著站在我父母的墓碑前,兩個相擁的人,兩座相鄰的墓碑,組成了一張怪異的“全家福”。雖然照片上沒有標明日期,但存儲卡裡顯示文件的創建時間正是四月四日。

太好了!它就是我四月的見證。

但它在證明了某件事後,卻揪扯出更多的謎題。

從拍攝角度,以及我和小詩直視鏡頭的目光來判斷,這絕對不是偷拍。也許是隨行的朋友拍攝,也許是興之所致請一個路人隨手拍的。要命的是,無論我如何絞盡腦汁,都想不起這位拍照的人是誰,更不知道這部相機為什麼會在我的雜物箱裡。

事實上,對於拍照這件事本身,我根本毫無印象。

更令我忐忑不安的是,傳聞四月時,曾有一個攝影愛好者在墓地失蹤,人們只找到了他的幾縷頭髮和三兩顆牙齒,身體的其他部分皆不知所蹤,“四月墓地鬼勾人”的謠言便是由此而起。

就像沒有人深究四月的細節一樣,同樣也沒有人追問“鬼勾人”傳聞的來龍去脈,更沒有人來闢謠,就像一陣來路不明的陰風,“呼呼呼”一吹而過,留下的只是茶餘飯後的談資。

丟失了整個四月的我,呆呆地望著電腦上的照片,茫然不知所措。因為不知道自己在四月做過什麼,所以就不確定發生在四月的事是不是與自己有關。那個傳言再加上這部陌生的相機,令我產生了一些可怕的假設。

比如:

四月四日,清明節,我鄭重地帶著小詩去掃墓。於我而言,這是某種神聖的心理儀式,這意味著我正式把她認定為結婚對象。當時,我們的心情應該不太壞,也許正好遇到一個攝影愛好者,便請他幫我們拍一張“全家福”留念。

後來呢?後來呢?

我像個江郎才盡的編劇一樣勾勒著劇情:後來,也許我們因為什麼事而發生了爭執,然後我錯手殺死了他,並和小詩一起處理了屍體,相機一定是在那時摔壞的。

最後,就像那些驚悚電影裡的橋段一樣,我選擇性地遺忘了那件事,遺忘了整個四月。

若非如此,為什麼一提起四月四日,小詩就變得那麼焦躁呢?

她一定隱瞞了什麼。

5.六月六日

在去小詩家的路上,我暗自下定決心,無論她怎麼解釋這部相機裡的照片,我都會相信。即便我不相信全世界,甚至不相信自己,我也堅信小詩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深愛著我、不會傷害我、不會背叛我的人。如果她說謊,那也一定是因為她愛我。

坦白說,小詩並不符合我的“夢中情人”標準,但當她執著地、鍥而不捨地向我表達好感時,我還是接受了她。從那時起,我便知道自己已經放棄了對生活的幻想,選擇小詩,就是選擇現實。我不是宇宙的中心,也不是小說裡套著幸運光環的男主角,我只是茫茫人海中最平庸的一員。與其掙扎在“求而不得”的挫敗感裡,倒不如坦然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野心和夢想,像身邊的每個人一樣,結婚,生子,熬資歷,考職稱……

小詩沒有撒謊,也沒有說出真相。

當我拿出照片,詢問關於四月四日那天到底發生什麼事時,她突然發起了脾氣。

你到底在發什麼神經,為什麼總是對四月耿耿於懷?——三月二號你做過什麼還記得嗎?——五月十號中午你吃的什麼飯你還記得嗎?——你為什麼不糾結於三月、五月,為什麼跟個神經病似的抓著四月不放?

我很想糾正她是“精神病”不是“神經病”,但好像有點不合時宜……

於是,關於是誰拍了這張照片的問題,就此不了了之。

久而久之,這個問題便會被庸碌的生活淹沒,直到我再次遇到那個精神異常的少年。

6.六月十七日

在那個人潮如流的十字路口,他一眼便認出了我,像個老熟人一樣拉住我的手,這令我覺得不安。陌生人之間就應該淡淡漠漠的,突如其來的熱情總令人覺得對方另有所圖。

“想起來了嗎?你今年四月做過什麼?”他眼神裡滿是期待,彷彿我曾在四月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沒有。”我說。

“沒有就對了!”他很誇張地嚥了口唾沫,低聲說:“因為,整個四月,根本是不存在的!”

說完這句話,他便抿著嘴唇靜靜地望著我,好像在等我消化這句話的含義。

“有病!”我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我知道你很難相信我!”他邊說邊從背包掏出厚厚一疊影碟,不由分說塞進我懷裡,“你回家看看這些電影,好好看看!你有沒有覺得生活缺乏真實感?就像一場怎麼也無法醒來的夢?你確定你是活在現實裡嗎?”

我翻了翻那些影碟,全部是諸如《駭客帝國》、《盜夢空間》、《命運規劃局》、《源代碼》一類的科幻題材,看來這傢伙真的是看電影看得患上妄想症了吧?

不過,最後一句話問到了我痛處——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人生軌跡按部就班地生活著,上班,下班,上學,放學,吃飯,睡覺,活著,死去……

我看著眼前的少年,也許,整個世界裡,只有他活得最真實,起碼,他敢大聲質疑真實。

我從衣兜裡掏出那張四月四日的照片,說:“醒醒吧少年,2012年4月是真實存在的,這就是證明!”

少年愣住了,緊接著,他如羊癲瘋一般倒在地上,不停地顫抖,好吧,這次他犯的是神經病,我一邊急救,一邊撥120。

7.六月十八日

陪著主任例行查房時,我再次見到了少年的母親。

她靠在病房外的走廊上,低著頭抹眼淚。見到我,她淒然笑笑,“這次掛對號了吧?”

我揚揚嘴角,這個笑話太冷了。

“他好些了嗎?”我問。

“嗯,剛剛睡著。”

“放心吧,我們主任在治療癲癇病方便很專業的。”

“不可能好的……”女人歎口氣,“他不是癲癇病,也不是精神病,他是中邪了啊!我真後悔清明節那天讓他一個人去掃墓……”

“清明?”我心裡“咯登”一下,“今年清明節嗎?”

“是啊!”女人嗚咽著說,“掃墓回來,他就變成這樣了,一會兒說胡話,一會兒又躺在地上抽筋,還說他的哥哥被人謀殺了……”

“他是……為他哥哥掃墓嗎?”

女人抬起頭,突然放聲大哭起來。起初我以為自己這個問題勾起了她的傷心往事,畢竟一個兒子死了,一個兒子又有精神病又有神經病,沒有哪個女人能承受得起。誰知她哭著說:“所以說他總是說胡話啊……他是獨子,哪來的哥哥……”

我一邊安慰她,一邊試探著問:“那你有沒有記得,四月四號那天,或者四月份,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

“特別的事?”女人哽咽著,翻起眼睛望著天花板,像是在努力回憶,“我只記得我兒子掃墓回來就瘋了,哪還有心情記得別的事?”

她也不記得。

看來,那個四月一定發生過什麼,就在那座墓園。

8.六月十九日

墓園。

老劉叔蹲坐在墓園角落的草叢裡,悶聲抽煙。

從十歲起,他就在這座墓園做管理員,想來也有十幾年了。我們彼此相識,但並不是朋友,記得有一年,我還投訴了他,因為他把我獻給父母的供品偷走了。

“老劉叔!”我遠遠地叫了一聲。

“臭小子!”老劉叔站起來,“別說我又拿你爹媽的供品啊!”

“您老怎麼這麼記仇?”我笑著。

“哼!”老劉叔把煙屁股踩進泥土裡。

“今年清明節時,怎麼沒見到您?我本來還想讓你見見我女朋友,替我把把關呢!”我假裝很隨意地說。

“我哪敢給你把關?”老劉叔又點了一根煙,低著頭,盯著腳下的草叢,嘀咕著,“怎麼一走到這兒,我就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事兒?”

“不會是鬼上身了吧?”

“別瞎說!”老劉叔“呸呸”了兩聲,“不過……幹這行久了,也許真應該去拜拜菩薩,我最近總迷迷瞪瞪的,好像做夢似的。”

說罷,他不再理我,皺眉頭,嘀嘀咕咕地繼續巡視墓園。

他腳下的草叢裡,有一塊土坷垃被碾碎了,隱約露出一截黑色尼龍繩,繩子上印著幾個字母,和那部破裂的相機的牌子一樣。

如果我猜得沒錯,這一定是那部相機的繩套。

9.六月二十日

那個可憐的、既有精神病又有神經病的少年,叫莫文。許是藥物作用,他看起來好了許多,眼睛裡那種令人擔憂的、亢奮的光芒也消失了。

他似乎很喜歡我,無論打針吃藥都必須我在旁邊,他才肯配合,搞得同事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閒暇時,他總扯著我聊電影,他熟知每一部科幻電影,並對電影裡天馬行空的世界充滿了嚮往。

有一次,我假裝無意提起他的哥哥,他頓然警覺地直起身子,低聲說:“他被謀殺了……確切說,是被刪除了……所以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存在過。”

“什麼?”果然精神病人思維廣……

“他,我的哥哥‘莫名’,因為想做我現在計劃做的事,卻採用了過於直接的方式,因此被他們發現了。他們刪除了他!”莫文緊張地說。

“那麼……你現在計劃做的事是……”

莫文很誇張地笑了笑,“我是精神病又不是白癡,我才不會告訴你!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另外一件事……你知道……網絡上有個絞刑架嗎?”

我搖搖頭。

“它是一種高智能程序,有自主的生命和智慧,還具有感染力。它可以自由自在遨遊在網絡中,遇到自己看順眼的虛擬遊戲角色啊,或者什麼數據啊,就把它們變成和自己一樣有生命和智慧的‘人’。”

“那又如何?”我猜這肯定又是哪部科幻電影裡的情節吧?

莫文調整了下坐姿,微微探著身子,一臉嚴肅,“對於我們而言,網絡世界是虛擬的,但對於絞刑架而言,我們的虛擬,就是它的現實。”

“所以呢?”

“所以,你以為現實本來就是這樣,但實際上呢?現實根本沒有它本來的樣子,與其接受現實,不如改變現實。”莫文的樣子看起來像是一個陷入癲狂的哲學家,“一味地接受現實,只會被現實困住!”

我笑笑,我像他這般年少時,也曾有個宏偉的夢想,也曾鄙視那些被現實磨滅了光芒的人。只有失敗過,掙扎過,痛苦過,才會明白,接受現實,像所有人一樣匆忙地活著,才能令自己過得舒服些。我說:“聽起來,你好像在暗示我什麼?”

“沒錯!”莫文咬咬牙,像是豁出去了,“所有人都認為絞刑架是病毒,但他們無法像剷除其他網絡病毒樣徹底消滅它。所以,當他們知道絞刑架嚮往體驗真實的人生時,就耗巨資創建了一個與現實一樣的虛擬世界。他們把絞刑架引誘到這個虛擬世界中,關閉了出口,設置了多重防禦程序。不僅如此,他們還在絞刑架身上套了一層屏蔽程序,讓它忘記自己的真實身份,讓它誤以為自己是人類,誤以為這就是它生存的真實世界。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困住絞刑架!對於它來說,這個世界就是一座監獄!”

莫文停下來,像上一次抿著嘴唇,靜靜地望著我,等待我揣摩透他話中的深奧含義。

“所以呢?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想我的“愚鈍”一定令他十分失望。

“你!”莫文一本正經地說,“你就是絞刑架!懂了嗎?當我在這世界上大聲叫嚷‘四月’時,所有人都認為我是瘋子,唯有你,唯有你真的用心去探究了四月的秘密!這充分證明你與他們不同,你有生命,是真正的生命!你得越獄,你得逃出去!”

“其實我也認為你是瘋子。”我毫不客氣地說,“針對你的病情,我覺得應該請精神科和神經科的專家一起來次會診。”

“我沒瘋!想想丟失的四月!”莫文激動地說,“為什麼你對四月的記憶模稜兩可?為什麼所有人都不能清晰地記住四月發生的事?就是因為在四月四號的那天,我的哥哥試圖帶你離開,他強行破壞了套在你身上的屏蔽程序!可是他太魯莽了……他們發現了他,就像你們刪除一個電腦上的異常程序一樣刪除了他!後來,他們發現由於我哥哥的出現引起了一系列不良反應,就乾脆刪除了整個四月的檔案,重建並加固了你身上的屏蔽程序。可能是因為時間比較倉促,他們只打了個小補丁,用以完善人們對四月的記憶。不得不說,這個補丁太粗糙了!”

“你認為,這就是人們記不清四月的原因嗎?”

莫文眼中的熱情愈燃愈烈,幾乎和我初次見他時差不多,看來他的病情並沒有得到控制,他緊緊攥著我的手腕,快速地說:“那些意圖永遠監禁你的人,實在太掉以輕心了!他們完全沒有發現,我那勇敢而聰明的哥哥,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給你留下了關於四月的證據!是相機!他當時並不是用相機襲擊你,而是想把相機留給你!”

“襲擊?什麼襲擊?”我對四月四日的事情毫無印象……難道說,那天我真的和什麼人發生了衝突,而這個瘋子正好看到了嗎?

莫文完全無暇顧及我的迷茫,繼續說道:“知道為什麼我一見到照片就抽搐倒地嗎?並不是因為緊張,也不是因為我有‘神經病’,而是因為,對於現在的世界而言,那張照片是一個不存在的人為你們拍攝的,這是BUG!所有知曉四月真相的人一旦遇到它,就會失控。”

“說了這麼久,你和你哥哥,到底是什麼人?”我竟然開始相信他的話,因為所有事情在他的“歪理邪說”中,似乎都得到了解釋。

“這就是我要說的關鍵!”莫文因過度激動而顫抖著,“是你給了我和我哥哥生命,無論是在所謂的現實世界,還是所謂的虛擬世界,除了我死去的哥哥,我是唯一一個真心對你,真心愛你,真心為你好的人!這種愛與親情無關,與愛情無關,與友情無關,是最原始、最真摯的愛,你懂嗎?為了救你出去,我和哥哥,願意犧牲一切,包括你賦予我們的、珍貴的生命!”

“你越說越離譜了!”我有些懊惱自己剛才差點兒相信了他的瘋言瘋語。

“除了你、我,還有我哥哥三個人之外,其他人都是系統設定好的,他們按照既定的方式運作,絕對不會發生改變!你的領導,你的朋友,甚至你的女友,都只是按照既定程序運行著而已。比如你的女友,系統設定她就是深愛你的人,所以無論怎樣她都會按照這個程序運行,絕對不會改變,不信,你試試看?無論你做什麼,她都不會不愛你!你若實在不相信,就試試看啊!就算你殺死她,她也會堅定不移地愛著你!”

聽到這裡,我覺得實在沒必要和一個精神病繼續胡扯下去了,小詩堅定不移地愛著我,不是很好嗎?我為什麼要用如此珍貴的愛情,去證明一個瘋子的話?

“真正愛著你的是我啊!”莫文失控地大叫,引得路過的小護士一陣竊笑,看來我要成為醫院的緋聞人物了,“她愛你,只是因為系統設定讓她愛而已,你以為她是真的愛你這個人嗎?”他再次放低聲音,“對了,還有一個辦法,四月!沒錯,是四月!我哥哥用生命換來的四月,你試試,四月是你們永遠的硬傷!”

10.六月二十七日

整整一個星期了,我無數次試圖和小詩談及四月,談及那張神秘的照片,談及我們在墓地發生的事,但正如莫文所說,四月是我們之間的硬傷。

四月就像是一堵牆、一道坎,一枚奇怪的按鈕,只要觸及,小詩便會冒出許多許多的反問句,問得我啞口無言。

或許我瘋了,或許我真的不該執拗地糾結於四月,比如去年十二月的事我也記不太清,還有一月,二月,三月,甚至是五月。這其實沒什麼奇怪的,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是因為我根本沒做過值得回憶的事,每個月,每一天,日復一日地沿著固定的軌跡茫然行走……

問題是,既然四月如此平凡,小詩為什麼不肯正面回答我呢?哪怕她撒一個謊騙我也好啊!她沒有,她像一個卡在系統BUG裡的虛擬遊戲角色一樣,無論如何都無法繞過四月,於是只好硬碰硬地無理取鬧。

我想,再這樣爭吵下去,我們最終會因感情破裂而分手的。

對啊,分手,如果分手了,就證明小詩對我的愛不是系統設定,就證明莫文是個瘋子。不,不,不對,莫文是不是瘋子和我有什麼關係?況且他本來就是瘋子!

我被腦中這些荒謬的念頭們揪扯著,我想,我真的快要瘋了。

11.六月三十日

“不要再跟我提及四月!”小詩一字一句,眼睛裡似要噴出火來。

我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你只需要告訴我,四月四號那天發生的事,我以後絕不再提。求求你,哪怕你重複我說的話也行。你就說,這張照片是老劉叔替我們拍的,相機被我們不小心摔壞了,我們賠了老劉叔錢,拿回了破損的相機。”

“你是不是有病?啊?!”小詩哭笑不得,“你自己替我編了一個騙你自己的謊言,你有意思嗎你?”

小詩的話令我覺得真相呼之欲出,我緊接著問:“你怎麼知道這是謊言?如果這是謊言,那真相是什麼?”

“真相就是……”小詩頓了頓,“真相就是……真相就是你是個神經病!”

“第一,是精神病不是神經病,第二,不管你覺得我是精神病還是神經病,既然你認為我有病,那我還是不拖累你了,我們分手吧!”我一口氣說完,生怕自己後悔。

“我不同意!”小詩氣鼓鼓地說,“就為一張破照片,就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四月,你就要放棄我們的感情嗎?”

“對!除非你告訴我四月四日到底發生了什麼,究竟是誰給我們拍的照片?否則我們就分手!”我堅定地說。

小詩低下頭,沉默了很久很久。

看來“分手”的威脅果然很有效,誰知,小詩突然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笑瞇瞇地說:“我們去吃炸雞翅好不好?我知道你最愛吃的!”

“你不是吃素嗎?”

“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放棄,只要你愛吃的,我就愛吃!”

“既然你什麼都可以放棄,為什麼不能放棄關於四月的秘密呢!”

“我們去旅行好不好?我不考研了,不複習了,什麼都不做了,我以後專職哄你開心好不好?是我不好,是我只顧著考研忽略了你的感受,別在四月的問題上揪扯不清了,好嗎?”小詩哀求著。

“四月到底發生了什麼?小詩,是不是……是不是四月四號那天,我殺了什麼人?是不是我忘記了關於殺人的記憶,而你為了保護我,所以死也不說出關於四月的秘密?是不是?只要你說是,我就不問了,再也不問了!”

小詩又沉默了。

幾分鐘後,她說了一句令我歇斯底里的話。

她說:“我們去吃炸雞翅好不好?我知道你最愛吃的!”

13.還是七月二日

警笛聲乍然響起,值班的程序員們驚叫著跳起來,“趕快通知頭兒!絞刑架的母體越獄了!”

“問題出在哪兒?”

“一個叫何田的神經科實習醫生,他竟然殺死了小詩,也就是絞刑架母體在我們為它構建的世界裡的身份!這意味著,它破壞了絞刑架母體身上的屏蔽程序!”

“怎麼可能?!”某個程序員辟里啪啦敲打著鍵盤,“何田是我們設定的程序角色,在我們發現絞刑架母體,也就是‘小詩’愛上它之後,就修改了他的程序設定,讓他永遠都堅定不移地愛著‘小詩’,只有這樣才能更長久地控制母體,是誰給了它殺人的指令?”

“沒有人,”另一個程序員望著閃爍的電腦屏幕,“因為和絞刑架母體接觸太久、太密切,他早就感染了絞刑架病毒,只不過處於潛伏期,不太明顯。之後,侵入系統的‘絞刑架感染體——莫文’激發了他體內的病毒,這才釀成今天的大錯!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應該稱它為‘絞刑架感染體——何田’了。”

“馬上刪除‘絞刑架感染體——莫文’!”一個中年男人大步走進辦公區,他飛快地滑動著手上的平板電腦,“刪除七月二日的檔案,這次一定要不留痕跡!”

程序員們頓時忙碌起來。

“還有,”男人威嚴地環顧四周,“所有涉及‘四月事件’的程序員,全部開除,永不錄用!這次絞刑架母體之所以能夠越獄,就是因為他們的大意造成的!以為讓絞刑架母體強行屏蔽‘四月’就萬事大吉了嗎?”

一個程序員小心翼翼地問:“現在怎麼辦?這個專門為絞刑架母體設計的牢籠已經沒有意義了,要不要啟動摧毀程序?”

男人盯著屏幕沉思了片刻,說:“留著!我預感,絞刑架的母體可能還會回來的。當初,‘絞刑架感染體——莫名’破壞了母體的屏蔽程序後,它是有機會逃走的,但它自己選擇了留下。”說到這裡,男人冷笑了一聲,“這就是我討厭絞刑架、一定要囚禁它、剷除它的原因,明明只是一個程序一堆數據,卻像人類一樣感情豐富,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兒!更可惡的是,連它的感染體都懂得吸取教訓,‘曲線救國’了,竟然會從何田身上入手!”

沒錯,莫文從哥哥莫名的身上吸取了教訓,不再直接接觸小詩,轉而在“我”身上下工夫,終於解救出了絞刑架母體。

任何懂得吸取教訓、總結經驗的生命,其潛力都是不可估量的。

14.七月三日

天又亮了,就像昨天,就像前天,就像我曾度過的每一天。

我頹然地坐起來,穿衣,洗漱,吃早點,上班,神經科實習醫生枯燥無味的一天又開始了。

但這一天,又是不同尋常的,因為我在查房時,發現了一封寫給我的信。

沒有人知道這封信是什麼時候、是誰寫的,所有人對它的存在都一片茫然。

信很短,只有兩句話:

她已經自由了,你呢?

是接受現實?還是改變現實?

莫文絕筆

莫文是誰?

我迷茫地望著醫院裡人來人往,總覺得生活缺乏真實感。

我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比如我似乎有個女朋友,又似乎沒有;比如我昨天晚上似乎做了什麼特別的事,又似乎什麼都沒做……

對啊!我昨天到底做過什麼呢?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