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頭三尺

楔子

聽說這裡的人都快瘋了。

我抬起頭,凝視面前這棟直入雲霄的高樓。它建在山頂,可以俯瞰整個城市,有個很好聽的名字:白雲人家。我倒覺得它應該叫白霧人家,因為仔細觀察,盤旋在頭頂的並不是雲彩,而是流動的霧氣。

樓前平台的視野稍微好些,我可以看到圍欄的後邊立著塊殘破的石碑。它的形狀很獨特,並非常見的長方形,而更接近橢圓,碑身有三個拇指粗細的圓孔,分別在左上角,中央和右下角。它沒有底座,下邊被野草包圍,加上風化嚴重,乍看去更像是一座孤零零的墓碑。

石碑上刻了四個大字:舉頭三尺。沒有落款,沒有碑文,出處不明,無人在意。

舉頭三尺有神明。

假如我說自己信奉這句話,恐怕沒人相信,但實際上,我對它確實存有適當的敬畏。

人生正如面前的山坡,隱藏在濃霧裡的未知數太多,行走時自然要小心翼翼。

這裡很靜,靜得不像有人居住。我很享受這種氛圍,剛閉上眼想要做個深呼吸,頭皮忽然炸了一下,這是本能發出的警告:空中有東西落了下來。

在向旁邊橫跨兩步的同時,我順勢轉過身。啪的一聲,一個鼓囊囊的塑料袋摔破在幾米遠的水泥地面,裡邊似乎裝滿了變質的食物,一股餿味撲面而來。

“我看到了,是九樓扔下來的!你們快去,別讓他跑了!”

霧氣中傳來急促的喊話聲,遠處草叢裡跳起個身穿綠色雨衣的人。他對著手機大聲吼叫,飛快地跑向樓門,掛在胸前的望遠鏡晃晃悠悠。

果然是個人,我笑了笑。他隱蔽得不錯,沒發出太多聲響,最初還讓我以為是一隻覓食的貓。

半個多月前一個週末的清晨,,有位女孩路過這個平台,被墜落的方磚砸得腦漿迸裂。於是我接到了一樁委託,來調查此事是否真的純屬意外。

方磚是堆放在樓後的建築余料,誰都可以輕易拿到,所以難覓其主。

血跡早已不見,年輕生命消逝後,留下的唯一痕跡就是樓前多了幾根金屬桿,頂端裝有監控攝像,鏡頭覆蓋了前方的每寸空間,其中還有兩個指向天空。

然而委託人認為這只是亡羊補牢,對他而言毫無意義。

“找到兇手或者肇事者後,該怎麼處置?”我問。

“給他應有的報應。”委託人咬牙切齒道,“你是犯罪策劃的高手,別讓我失望。”

我惋惜地告訴他,我既不是神也不是法官,很難把握尺度,而且我從不親手殺人。

“我知道,沒關係。”他冰冷的聲音幾乎可以凍結電話線,“這樣更好。”

所以我來到了這裡,並且發現自己並不是孤獨的。高樓裡突然變得很熱鬧,腳步聲亂成一團,我猜剛才扔垃圾的那個傢伙插翅難飛。

看來很多人都在尋找我想找的人,可惜他們是白費力氣。我不認為方磚與垃圾袋之間有任何關聯,很少有人會愚蠢到頂風作案。

聽說這裡的人都快瘋了,看來沒錯,我得抓緊時間。

拎起沉重的行李箱,我彎腰駝背地走進了高樓。

我租的房子湊巧也在九樓。

十幾個橫眉立目的男孩將公共走廊堵了個水洩不通。為首的身材瘦高,他正在用力敲打902室的房門。一連串的怒罵和威嚇從他的嘴裡潮水般的迸發,終於衝開了緊閉的大門。

“段哥,我不是故意的。”門縫裡伸出一張汗涔涔的圓臉,“就是圖個方便。”

“少廢話,跟我去派出所!”被稱為段哥的男孩揪住小胖子的衣領,“快走!”

“借光。”我聲音不大不小地說,“你們擋住我的路了。”

人們的視線頓時聚集在我身上,那個男孩狐疑地盯著我,緩緩地鬆開了手:“你是誰?”

“新搬來的。”

“為什麼要來這裡住?”他的口氣很不友好。

“因為我交了房租。”我淡淡地回答。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他湊過來,“現在是非常時期,你必須回答。”

“來的時候,我發現山坡的草叢裡全是垃圾袋。”我答非所問地說,“難道全都是這位仁兄的傑作嗎?恐怕在場的各位人人有份。別把非常時期當成犯神經的借口,警察不會像你們這樣沒有判斷力。請散開吧,我很累,想早點休息。”

他的眼角抽動了一下,揮手制止了眾人的嘩然:“你看上去不像是學生。”

“我復讀了七年才考上大學,不容易吧?”我微笑道。

他被激怒了,抬起胳膊,手指彎曲停在半空,似乎在猶豫是否動粗。我盯著他的手,指甲剪得很短,這種人表面果斷,內心卻時常在掙扎,不過一旦下了決定就很難動搖。

他緩緩地放下了胳膊,哼了一聲,回頭瞪了小胖子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等到走廊裡恢復了清淨,小胖子探頭探腦地走出來:“多謝大哥解圍!我叫秦剛,哎,你住隔壁?那咱們就是鄰居了,有什麼事記得喊我,我一定幫忙!”

創造一個敵人後,必要結交一個盟友,這是我處世的原則,何況我已經事先調查清楚,這個小胖子正是女孩死亡時的目擊者。

結交朋友有時很簡單:掃清門前雪,順便替人除掉瓦上霜。

“那傢伙是誰?”我邊開房門,邊漫不經心地問,“真夠橫的。”

“他叫段斌,是理工學院大四的學生。咱們這兒住的都是學生,他的威望最高。半年前有幾個小流氓鬧事,被他趕跑了,從此大家都把他當成了樓長。”

秦剛回答得很詳細,看來他已經把我當成了一條值得抱緊的大腿。

“我在樓前看到個穿綠色雨衣的人,是他通風報信的。”

“綠色雨衣?”秦剛困惑地搖搖頭,“不知道,我沒見過這種打扮的人。”

我也沒見過。我仔細地觀察過聚集在走廊裡的男孩們,身材都不像。守株待兔的人,在兔子撞死後卻消失了,真有趣。

詢打探情況和趕路一樣,欲速則不達,所以我並不急於追問,和他客套了幾句,進了屋子開始整理行李。

收拾停當後我趴在窗前向下張望,那個女孩是樓道門口被砸死的,與我的位置大約有三十度夾角,二十多米的距離。就算瞄準了扔,也未必能準確命中頭部,除非距離目標比較近。

根據警方的調查,女孩被擊中前在和秦剛講話。這裡潮氣很重,加上已經是深秋,家家窗戶緊閉,想要比較有把握,至少應該在四樓以下投擲,那麼扔完後關閉窗口的聲音很容易被秦剛察覺,風險實在太大。

那個女孩是偶然經過此地,沒有任何人可以預見,這一點無疑否定了事先佈置的可能。

要我調查真相實在有點諷刺,我的職責向來是讓真相永遠地隱沒在黑暗中。可我又不得不承認,這個想法很獨特:嗅探血腥味的能力,鯊魚比獵狗要強得多。

我從不急於下結論,但強烈的直覺卻在反覆強調,謀殺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

我疲倦地打了個呵欠。俗話說禍不單行,除非再出現類似的受害者,落實了存在謀殺的可能,才能提起我的興致。

此時此刻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一語成讖。

一頓美味的晚餐足以放鬆心情,心情放鬆了,話自然多。

吃了我親手做的飯菜,秦剛顯得滿足。讚美了我的手藝後,他嘮叨了一會兒,總算說到了正題。

“大哥,你是剛從外地來的吧?”他問。

我點了點頭:“這座城市的秋天很美,我這人喜歡登高望遠,想在這裡好好休個假。”

“你被房東騙了。”他歎了口氣,“他肯定沒有告訴你這裡出過事。”

“什麼事?”

“半個月前樓下有個女孩被方磚砸死了。不瞞你說,當時我正在和她說話。太慘了,嚇得我到現在還沒緩過來。”他臉色變得晦暗,“要是稍微偏一點,死的就是我了。”

“你認識她?”

“不認識,碰巧遇見的。越過這座山是去市區的近路,經常有人迷路。我給她指了路,見她長得很漂亮,就閒扯了幾句,想套套近乎。”

“我覺得大家像是在監視你?”

“你是怎麼發現的?真厲害!”秦剛驚訝地瞪大雙眼,“我可是直到今天才感覺到。”

“第六感。”我半開玩笑地回答。

事實上是穿綠雨衣的人告訴我的。他的喊話證明了他是在監視九樓的某個窗口。因為霧氣稍重,監視攝像便無能為力。

“可以理解,都是被錢鬧的。”他耷拉著眼皮,“女孩的家屬請了律師,說是根據法律,如果抓不到兇手,那麼樓裡的每個住戶都有賠償的責任。平攤起來每個人要出將近一萬塊錢,這對學生可不是個小數。大家都快抓狂了。”

“他們為什麼偏偏針對你呢?”我用同情的口吻問,“難道是覺得你容易欺負?”

“要不是我和那女孩多說了幾句,她應該不會死。”秦剛的聲音有些顫抖,“再加上當時只有我在場,又沒有看到肇事者。他們懷疑我倒不算意外。其實我覺得……”

“怎麼?”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激發了我的興致。

走廊裡傳來敲門聲。

“秦剛,段哥找你!”有人在外邊大聲嚷嚷。

秦剛的臉色變了變,從懷裡掏出一本書放在沙發上,用手指了指,然後快步出房間,應聲而去。

這是本泛黃的舊書,扉頁上蓋有理工學院圖書館的印章。我翻了翻,發現有一頁被折了個角。

作者以簡明精煉的文言文,描述了一個詭異的故事。

五代十國時,一個步卒因為武功超群,善使左右,屢立戰功,升到了校尉。後來戰事稍平,他官運亨通,短短數年就成了將軍。

文中沒有說明他後期飛黃騰達的原因,只用幾句簡單的話闡述了經過:他的數任上司皆是意外身亡,其中不乏名將。朝廷實在無人填補空缺,他才得以節節高昇。

我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可我想不通。他的上司接連死亡,朝廷必然會派人詳查。倘若這些是那個將軍的陰謀,他到底用了什麼花招瞞天過海?

繼續讀下去,我發現了更深的疑點。

數年後戰事再起,將軍打了幾個敗仗,被迫退守孤城。他氣急敗壞,愈發殘暴成性,時常找借口殺害平民發洩怨憤。有天正午他在城中的高樓飲酒時,忽然中了邪,墜樓身亡。改朝換代後,深受其苦的百姓在他死去地方立了塊碑,碑上刻了四個大字:舉頭三尺。

我心中一凜:某非這棟樓就是將軍的斃命之處?

按理說為了這種緣由立碑,至少該說明將軍的生平事跡,以警示後人,可那塊碑上除了正面的碑文,再無一字。而且碑文也實在很奇怪,據我所知,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句話,最早出自南宋王日休的文章,距離將軍之死已有二百多年,從時間而言說不通。

石碑上的舉頭三尺難道另有含義?秦剛給我看這本書,和女孩的死又有什麼關係?

思索間,夜已經深了,秦剛還沒有回來。

樓下傳來秦剛的驚叫聲時,恰好是零點, 我一躍而起,拉開窗戶向下看去。

昏黃的樓道燈在平台上映射出狹長的光芒,透過濃重的霧氣,似乎有個人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裡。

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到那個身穿綠雨衣的傢伙,會不會是他?

樓道燈滅了,平台陷入一片黑暗。

凌晨發生的命案,傍晚便見了報。我翻閱著報紙,心中非常欣賞這種效率。

與上次那個女孩喪命的豆腐塊新聞不同,編輯整整做出了兩個整版的專題。除了介紹事件,還把近幾年發生在本市的高樓墜物傷亡事件一一例舉:譬如某購物中心玻璃幕的脫落,某寫字樓空調外掛機的墜毀等等。

提到白雲人家時,記者就沒那麼含蓄了,直接點了名。

這棟高樓的開發商已經倒閉,物業公司也早早撤退,沒人去做危機公關。他們原本以為這棟坐山觀海的公寓可以帶來豐厚的利潤,結果被大霧壞了事。

海邊難免有霧,但誰都沒想到這裡的霧氣在高樓竣工後會變得越來越濃。承諾的良好居住頓時化為泡影,只剩下一批炒房者捶胸頓足。

幸好附近還有幾所大學。急於挽回損失的房東,尋找便宜房源的學生,二者一拍即合,於是理想中的高檔公寓逐漸變成了學生宿舍。

我的直覺沒有失靈,昨天晚上被砸死的正是那個穿綠雨衣的人。他叫霍萬年,和段斌一樣都是理工學院的學生。還沒來得及畢業便成了短命鬼,實在夠諷刺。

我來到窗邊。十幾個警察引領兩個身穿白大褂的人圍著平台進行測量,地面的血跡沒有清理,距離那個女孩死亡的地點大約五六米,旁邊一塊碎裂的方磚格外刺眼。

霍萬年也是死於墜落的方磚。沒有比犯罪的味道更能使我亢奮的東西,同樣,沒有比無法解釋原因更讓警方尷尬的局面。

昨夜的霧很濃,監視攝像成了個擺設,沒有拍下任何有價值的畫面。

這樁委託很划算,我喜歡壓力,它是我生存的動力。

挨門逐戶走訪的警察總算敲響了我的房門,他們在秦剛的屋子裡停留了很久,作為屍體發現者,他享受這種待遇並不出奇。

我落落大方地拿出身份證,介紹自己是個求職兼觀光的外地人。領頭的警察仔細地檢查後,盤問了幾句,我回答得無懈可擊。

身份證是真的,即便他們去調查也無所謂。我的經歷很清白,連交通肇事都沒有。

“在我們結束調查前,請你不要搬走。”臨走前他們囑咐道。

“沒問題,我至少要住三個月。”我說。

警察離開後,我等了半個小時,然後去拜訪秦剛。

他神色憔悴地開了門,見到我後並沒有顯得特別激動。

“我沒有告訴警察昨晚段斌找你的事。”我直截了當地表明立場,“不過你昨晚一直沒回來,我很擔心。”

人在情緒高昂或者低落時,總是特別容易感動。秦剛也不例外,他抽動了幾下鼻子,眼圈紅了:“段斌認為我應該看到是誰扔下方磚砸死了那個女孩,他和幾個朋友逼問了我很久。”

“這是非法拘禁,你可以告他。”

“算了。”他蔫頭耷腦,“我打算事情結束後就搬走,惹不起總躲得起吧。”

“嗯……你昨晚留下的那本書我看了,很有趣。”

“段斌給我的,這些日子他總在我耳邊念叨舉頭三尺有神明,做人要憑良心說話。”秦剛暴躁地扭動了一下身體,“後來乾脆拿那本書來嚇唬我。他這個人很固執,我怎麼解釋他都不信。”

我猜對了,書頁上的印章表明了它的來源。

“做賊心虛也可以使人變得偏執。”我意味深長地說。

他倏地抬起頭:“你在懷疑段斌?”

“考慮問題總要顧及各種可能。他咬住你不放,動機實在很奇怪,除非你得罪過他。”

“肯定沒有。他經常使喚我幹這個做那個,我怕得罪他,處處小心……”秦剛喃喃自語,飄忽不定的眼神告訴我,他的內心泛起了漣漪。

“霍萬年和段斌的關係怎麼樣?”

秦剛眼中的疑惑更深,他緩緩地說:“他們是死黨,經常湊一起玩通宵,不過有點奇怪,出了事故後,兩個人的關係似乎有些緊張,但表面上都裝得若無其事。”

“你確定?”我的眼睛亮了。

“嗯,大上個週末我去給段斌送早點,聽到他們在吵架,可惜我沒聽清內容。”

“昨晚段斌一直和你在一起?”我覺得時機成熟了,開始步入正題。

“夜深後,他的朋友們先離開了。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我閒聊,後來說要去外邊透透氣,半天沒回來。我想走,覺得還是和他打個招呼為好,下樓去找,然後發現有人倒在那裡……我認為不可能是段斌干的,因為我從窗上看到他出了樓門。這裡只有一個出口,電梯早就壞了。樓裡很安靜,中間我沒聽到腳步聲……”

段斌的房間在樓梯的旁邊,秦剛應該不會聽錯。

“沒有別的了?”我察覺到他似乎隱藏了什麼。

“哭聲。”秦剛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是從哪兒傳來的,甚至不敢確定它是不是真的存在。我怕招惹麻煩,沒有對任何人提到過。哭聲很輕,又很淒厲,當時聽得我毛骨悚然。大哥,你說會不會是那個將軍陰魂不散……?”

說到此處,他的臉色更加沒有血色。我知道他在公安局做了一上午的筆錄,十分疲乏,能對我這個相識不久的人說到這種程度,總算沒有枉費我前邊做的鋪墊。

“你很累了,先休息吧。”我溫言道,“別胡思亂想。”

剛出房門,我忽然背後似乎有兩道視線。猛地轉身看去,一隻白貓從消防通道的門縫裡伸出腦袋,眼神奇怪地盯著我。

它的脖子上掛了個很髒的鈴鐺,我向前走了幾步,它受驚似地縮了回去。等我來到門前,它已經跑掉了,地上留了一段白色的東西。

撿起來細看,我發現那不是繩子,而是一截斷掉的貓尾。

貓有九條命,卻沒有九條壁虎般的保命尾巴。沒了尾巴,它在跳躍時會失去平衡,遲早會摔死。

這截貓尾是因為潰爛而斷掉的,它奇怪的眼神,無疑是痛苦的寫照。

假如我是一隻貓,那麼直覺就是我的尾巴。失去了它,我就再也無法分辨自己該接受什麼,拒絕什麼,再也無法前行。

直覺告訴我,雖然秦剛聽到的哭聲未必是貓的哀嚎,但貓的尾巴絕不會無緣無故地斷掉,我必須查清原委。

警方的限制令讓住戶們陷入了躁動。他們三五成群,湊在走廊裡竊竊私語,見到我便躲到一旁,目光充滿警惕和懷疑。

我逐漸理解了秦剛的忍氣吞聲,在這種氛圍下,反抗只會給人更多的談資。他似乎比我想像中要堅韌得多,我有點看扁他了。

久居幕後的我,變得如此醒目還是第一次。儘管有些不自在,但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我必須像秦剛一樣忍耐。

我躲在房間裡傾聽外邊的動靜,順便研究這棟建築的設計圖。等到夜深人靜,我悄悄地來到了走廊。

如秦剛所說,這棟高樓只有一個出口,可他忽略了消防通道。

我不知道建築師出於何種考慮,在樓梯之外又專門設計了一條奇怪的消防通道。從設計圖上看,它直通地下停車場,可是不知為何,出口被開發商用水泥封閉了,那裡無法使用,完全成了個悶罐子。

消防通道的門都上了鎖,惟有九層的銹斷了,能夠自由出入。

進入消防通道後,我點亮了手電。下到二樓時,我發現在強烈的光線下,掛滿蛛網的木箱紙盒幾乎堵住了樓梯,中間留出的縫隙對貓來說太寬,對人來說太窄。

我側著身子前行,盡量放慢腳步。強烈的霉味嗆得我想打噴嚏,一種難以形容的臭氣隨著前行而逐漸變濃。很難說清這些味道是從樓下還是身旁的箱子裡傳來的。

住戶們把無用卻又捨不得丟掉的雜物統統放到了這裡,然後迅速遺忘。它們應該是最早的住戶留下的,因為從膠帶脫落的箱子口伸出了幾個布娃娃的腦袋,它們揚起骯髒的小臉,眼睛的位置只剩下兩個黑洞。

拐彎時,我的肩膀不小心碰到了一個娃娃,它尖利地啊了一聲,肚子裡傳出斷斷續續的生日曲。由於電量所剩無幾,旋律異常緩慢,在通道裡飄蕩,顯得格外詭異。

我按了兩下,沒有關掉它,索性不管了。

腳底突然間踩到了硬邦邦的東西,我低頭看去,是動物的糞便。前邊的走廊裡佈滿了黑乎乎的污漬,牆邊有不少雞骨頭,魚刺。我以為這就是臭氣的來源,可前方的黑暗中那股味道似乎更濃。

越過這條骯髒的走廊,一把掛在綠漆大門的鐵鎖隔絕了後邊的世界。

我的拇指勾住腰帶扣旁邊的金屬圓環,輕輕一拉,一根繃直的黑色金屬線出現了。將它穿過鎖環,均勻地左右扯動了幾下,雙手一掰,鎖環斷開了。

這裡封閉得很嚴密,地面上沒多少浮灰。我觀察了一會兒它的構造,與常見的停車場沒什麼不同,唯一令我感到奇怪的事,中間有塊大約七十多平方米的圓形地面,水泥的顏色與四周截然不同。

這種紫紅色只能讓人聯想到凝結的血液。

紅圈裡有個毛茸茸的東西。粗看起來像是一大團的銀耳,捏了捏,卻有蘑菇般的彈性……中間點綴著黑黑的東西,形狀似乎有點熟悉……是一個被壓扁了的貓頭!

我厭惡地把它扔到一旁。

怪聲怪氣的生日歌戛然而止,娃娃的電池終於耗光了。我俯視著這個備顯突兀的圓圈,極度寂靜的空氣漸漸散發出嗡嗡的脈動。

使勁跺了跺腳,下邊似乎是空的。

那本舊書記載的內容浮現在眼前:如果平台邊的石碑是真貨,停車場應該就是將軍的葬身地……莫非他那雙沾滿鮮血的雙手,歷經兩千年依然罪孽難消,沾染了地面?

定睛再看,紅圈裡有很多細細的裂紋,好像有什麼東西試圖掙脫束縛,衝破地面重回人間。

太荒誕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心中一動,按下手電筒尾部的紅色開關。耀眼的白光立刻變成了幽暗的藍紫色。在這道光線的照耀下,紅圈裡出現了十幾處深褐色的痕跡,好似液體乾涸後的痕跡,形狀古怪猙獰。

只有血跡才能在紫外燈面前呈現這種顏色。

我凝視著,沉思著,嘴角漸漸浮現出微笑。

嗚嗷——

淒厲的叫聲從黑暗的角落傳來,是那只白貓嗎?接踵而至的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躲在這裡!

我追了過去,這個人對停車場的環境比我熟悉得多,他兜了幾個圈子,最後向出口跑去。我被他甩開了一段距離,等我氣喘吁吁地來到水泥封閉的牆壁前,左邊的牆角轟隆一聲塌陷了。

有洞才會有坍塌,我冷笑起來,這傢伙的運氣的確不錯,沒有被壓死在下邊,但他的好運顯然已經到頭了。

我趴在窗台上,手臂托住下巴,霧裡看花般地欣賞樓前的熱鬧非凡。

幾十個環衛工人大清早就來了。他們織成一張人網,割除山坡上的野草。隱藏在裡邊的垃圾重見天日,比我想像中要多得多。從最常見的垃圾袋,到報廢的小家電,應有盡有。

他們忙活到中午,裝了足足七八車,才清理乾淨。

樓內的氣氛很平靜,該上學的上學,該休息的休息,但我很清楚,實際上它像是一堆靜臥的乾柴,沾到火星就會熊熊燃燒。

見平台上沒了人,我把幾張餐巾紙揉成一團,從窗口扔了出去。

紙團忽忽悠悠地飄落,嘲諷的效果非常明顯。開窗的聲音此起彼伏,罵人的動靜不絕於耳,彷彿他們從未做過類似的舉動。

罵了幾分鐘,高樓恢復了安靜,沒有人來砸我的門質問指責。

我決定去找秦剛。

他的精神還是有點萎靡,但比昨天強多了。

“段斌不折騰,樓裡安靜多了。”我說,“要是沒了他,你的日子反而過得安穩。”

“出什麼事了嗎?”他敏感地問。

“我覺得你應該去看看他,這兩天他太安靜了。”

秦剛畏縮地搖搖頭:“我可不敢在這種時候招惹他,對不起啊,大哥。”

“沒事。”我不再勉強,“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樓裡住的人不少,那個女孩出事時,為什麼別人都沒有發覺?”

“大學生嘛,很多都是夜貓子,早晨睡得正香。我的神經有點衰弱,經常失眠,所以起得比較早。”

“段斌知道你經常失眠?”

“嗯,週末我經常幫他捎早飯。”

說話間我環顧秦剛的房間,這是個典型的男生宿舍,雜亂的擺放毫無規律可言。擺放在牆角的一摞方磚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這些磚頭是幹什麼用的?”我問。

“堵耗子洞的。”

“樓裡有老鼠?”

“是啊,外邊太髒,招了不少蟑螂老鼠。你的房間裡可能也有洞,最好快點堵上。”

我拿起一塊方磚掂量了幾下,沉甸甸的很有份量:“段斌的房間裡也有方磚嗎?”

“嗯。他在陽台上養花,,弄了不少方磚加高邊緣,給花擋風。”

“樓裡的貓是專程來吃老鼠的嗎?”我把方磚放回原處。

秦剛愣了愣:“貓?你在哪裡見到的?”

“昨天消防通道門口有一隻白貓,沒等我靠近它就跑了。”

他歎息了一聲:“以前那裡有不少流浪貓。開始為了躲避風雨,後來就安了家,最多的時候差不多有二十隻。我喜歡貓,常常給它們餵食,可是段斌不喜歡,他擔心貓會傳染疾病,一直想把它們趕出去,但沒做什麼具體的行動。這些天不知道怎麼,貓越來越少,不知是怎麼回事。”

走廊裡突然傳來一陣吵鬧聲。

“你心裡要是沒鬼,為什麼要搬走?”

“你不怕死不等於別人不怕!最近太邪門了,我可不想待下去!”

“警察說事件結束前誰都不許搬走!”

“他們登記了身份證,有事去學校找我不就得了。再說這關你什麼事?”

來到走廊,我看到兩個男生面紅耳赤地互相推搡,又聽了幾句,大概明白了原委:其中一個要搬走,被住在隔壁的男孩發現,他試圖阻攔,兩個人便吵了起來。

說理逐漸轉變成人身攻擊,他們動起了手,扭成一團,聞聲而出的男孩們冷眼旁觀,沒有人去拉架。

“住手!”

樓梯口響起一聲斷喝,段斌分開人群,臉色鐵青地走了過來。他的頭上纏了圈紗布,臉上還有幾處劃傷:“都回屋去,誰再鬧事我就報警!”

他的話很管用,打架的鬆開了手,圍觀者訕訕散開。

段斌見我似笑非笑地盯著他,臉色更加難看,哼了一聲,扭頭就走。

“你的傷沒大礙吧?”我大聲問,“工傷還是私傷?哦,我明白了,你的朋友英年早逝,你傷心欲絕,哭天搶地弄破的,太夠義氣了。”

他緩緩轉過身:“你好像有很多話要說。”

“來不及了。”我說,“家裡出了點意外,無論如何我得趕緊回去。”

“去求警察吧。”

“腿長在我身上。”

“沒錯。”段斌贊同道,“你說得很對。”

不知什麼時候,窗外霧氣忽然變濃了,映射在他的雙瞳中,像是兩點鬼火在燃燒。

今晚的霧格外濃。太陽落山不久,世界便失去了輪廓。

警察在樓下加裝了兩盞強光燈,燈光所及之處,霧氣焦躁不安地翻滾,急於尋找一個突破口。從這個角度看,平台好像扣在一杯稀釋的牛奶裡。比起捉拿兇手,他們首先要確保不再發生命案。

按照他們的習慣,附近肯定安排了巡邏,但不會在樓內監視,昨夜就是例證。

為了保險,我特地等到凌晨兩點才開始行動。

我拎著工具箱進入消防通道,有了上次的經驗,我像是一隻貓,麻利地在雜物的縫隙中穿梭,沒有弄出任何動靜。

站在那個紅圈前,我把電筒放在身邊,從箱子裡取出一把工兵鍬,抵住地面的裂縫,腳底使勁一踩,鍬尖滑開,摩擦出一連竄火花。

比預計的堅硬得多,好在我有所預料,帶了把鎬頭。

我掄圓鎬頭開始挖掘,古怪的碰撞聲在停車場裡迴盪,夾雜著類似手指彈擊骷髏的突突音。這堅定了我認為這個圓圈下是中空的信心。

挖了十幾分鐘,我累了,停手休息。地面出現了一個淺坑,坑底的水泥居然也是紫紅色的,看來這個紅圈並不僅僅是表面刷了塗料那麼簡單。

建築師多少都會信奉風水之說。通常而言,打地基時要是挖出了什麼奇怪的東西,不會就地掩埋。他們恨不得把那些東西送得越遠越好,生怕對自己造的樓房有不利的影響。除非遇到不能移動或者不敢移動的情況,才會這樣解決。

我撿起水泥碎塊搓了搓,紅色的粉末沾染了掌心,是硃砂粉。古人有種說法:遇見懸樑自盡的人,向地下挖掘三尺,必見硃砂。每逢含恨而死的人入殮,往往會在棺材釘方放一粒硃砂,以求死者安心投胎。

他們在挖地基時到底發現了什麼?

我能想到的,只有那個在此中邪墜樓的將軍。他生前做事的風格簡單粗暴,可是死後卻留下了很多未解之謎。

比如他上司的神秘死亡。我幾乎可以確信是他暗殺了上司,以求陞官填缺。這兩天我一直在思考這件事,多少猜出了一些。

書中記載那些人是暴斃,這兩個字很有意味。古時的官員死亡而不對外宣佈死因,僅有兩種情況,一是惡疾,一是天譴。

赳赳武夫突染惡疾的可能性不大,何況還是接二連三。那麼只剩下天譴的一種可能了。所謂天譴,大部分情況是雷擊身亡,另外還有一種比較罕見的情況就是……

嗚嗚……

有人在哭?!

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我剛要回頭,一股陰風直撲後腦勺。我下意識地側身躲開,一聲悶響,手電筒滅了。

嗚嗚……

哭聲重新響起,幽靈般地在身邊徘徊。我發現自己的雙手散發出螢光,儘管很微弱,但在黑暗中異常顯眼。

我笑了。

“我很高興,你為這個乏味的過程增添了有趣的結尾。”我鼓掌道,“你好像算準了我會來,而且一定會挖掘這裡。不過這些螢光劑是怎麼回事?”

嗚嗚聲越來越大,變得不再像哭聲,而是凌厲的風聲。

“臂力不錯嘛,你要是早生一兩千年,沒準也會成為將軍。”我緩步移動,“書上說那個將軍擅使左右,我以為左右是指他的手下,現在我明白了,流星錘的別稱也叫左右。”

是的,流星錘。就像我先前想到天譴的另一種形式,就是被隕石砸死。那個將軍殺了上司後,偽裝了現場。當時的檢驗技術很落後,而且正逢亂世,就算前來調查的官員有所懷疑,也怕節外生枝,草草接受了天譴的說法,秘密結案。

“怎麼不說話?”我笑道,“你是在專心瞄準,還是在擔心自己像電影裡的反角,佔盡優勢,卻因為對主角囉嗦炫耀而失敗了?”

顯然是後者。我的話還沒說完,風聲迎面而來,我向左側躍起,就地打了個滾,可肩膀還是挨了一下,痛徹心扉。

“你瞄得很準嘛。”我盡力使聲音保持平穩,“哦,對了,我擦過汗,額頭上有螢光。”

他沒有給我喘息之機,又是一陣風聲,我滾向右邊,錘頭擦過肋部,疼得我險些背過氣。

“夠了!”我叫道,“我從不親手殺人,你不要逼我。你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馬上離開,至少還能暫時保命!”

對方沒有理會,把這句話當成了純粹的恐嚇,錘子舞得虎虎生風,一心想取我性命。

我當然不能坐以待斃,爬起來撒腿就跑,跑了沒幾步就撞到了柱子上,撞得眼冒金星。那人疾步追來,眼瞅就要近身,忽然發出一聲慘叫,噗通倒地。

我揉揉腦門,從褲兜裡掏出備用的手電扭亮。只見段斌仰面朝天地躺著,胸前多了條嚇人的切口,血如泉湧。在他面前的兩個柱子之間,幾根黑色的金屬線繃得筆直,那是我剛才躲避時佈置好的。

“告訴你離開,你偏不聽。”我冷笑道,“這東西是特製的,稍微用點力碰到就會皮開肉綻。”

他手裡握著一根橡膠繩,繩子被金屬線隔斷,錘頭遠遠地甩在一邊,走過去撿起來看,是一塊方磚,上邊打了幾個用來固定的孔,就是它們發出了那種嗚嗚的怪聲。

角度和力量調整好,它砸到人的頭頂造成的傷害,與從樓上墜落沒什麼兩樣。方磚都是一個模子製造出來的,砸死人後,換另一塊代替即可。

我沒有違背自己的誓言,有人要找死,誰都攔不住。

我沉重地歎了口氣,走回去繼續挖掘。

把秦剛叫醒時,他躺在床上睡得很香。

“大哥?”他揉了揉眼睛,“你……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示意他噤聲:“跟我走,給你看個有趣的東西。”

帶秦剛來到了地下停車場後,我把手電指向坑底。秦剛看清後,嚇得魂不附體,想要尖叫,被我用手摀住了嘴。

“怕什麼?”我說,“這人死了一千多年了。”

人的屍體要麼化為白骨,要麼變做乾屍,可眼前的這具屍體卻成了一座雕像。他像個舉重運動員,兩腿叉開,雙手高擎,身上的鎧甲紋理清晰,若不是白骨從脖子裡伸出,連我都會以為這是真的雕像。

“他就是古籍裡記載的那個將軍。”我介紹道。

“他、他的腦袋呢?”

“沒了。我想得沒錯,石碑上舉頭三尺的那個舉字,意思是舉起,你看,他這姿勢不就是要舉起自己的腦袋嗎?”

“你別嚇我!”秦剛結結巴巴地說,“他怎麼會埋在這裡?”

“他本來就埋在這裡,我想應該是施工時發現了他的屍體,他的頭顱應該是在挖掘地基時受損嚴重,開發商擔心傳出去會影響樓盤的銷售,更擔心亡魂怪罪,帶來災禍,才決定封閉了地下停車場,並且做了沒多少實質意義的消防通道。金字塔裡有條專門供靈魂升天的通道,他們仿照了這個結構,弄得中不中,西不西,真是滑稽可笑。”

“原來如此……該怎麼處理它?”

“將軍的屍體倒不著急,我叫你來是幫我一起處理段斌。”

“段斌?”他哆嗦得更厲害了,“他怎麼了?”

段斌被我搬到了柱子的後邊,他不再流血,也無血可流。我簡明扼要地向秦剛描述了方才發生的事,他臉色煞白。

“沒想到他真的是兇手……大哥,報警吧!”

“要是警察認為我防衛過當該怎麼辦?不如把他和將軍埋在一起,警察會以為他畏罪潛逃,咱們也可以脫身了。”

“sbkk8.com……好,聽你的!”

“來,把他抬到坑裡。”我指指段斌的雙腳,見秦剛走過去彎下腰,我的手向後一拉,幾根隱藏在黑暗中的金屬線毒蛇般地套住了段斌的脖子。

“別動!”我警告道,“你不想成為第二個段斌吧?慢慢後退,背靠柱子站著……很好。”

“大哥,我不會出賣你的!”,見我把金屬線圍著柱子繞了兩圈,秦剛嚇得哭了起來,“你不要殺我!”

“求饒之前先聽我把話講完。將軍的故事還有最後一個疑點,他究竟是怎麼死的。”我指指坑裡,“那可絕對不是中邪墜樓應有的死相,看到他的屍體,我忽然想到樓前石碑上的三個孔,我是打結做套的高手,那三個孔的位置讓我想起了一種結扣,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力氣把人勒住,掙扎得越厲害,勒得越緊。”

秦剛本來在悄悄活動身體,聽了我的話,不敢再動了。

“既然將軍能讓他的上司死的不明不白,在敵人兵臨城下之際,對他恨之入骨的百姓,當然也可以請君入甕。他到底是員猛將,不好對付。無論投毒還是兵刃加身,事後朝廷追查,都不太好解釋。他們在石頭上打了三個孔,趁將軍喝醉,把他捆在石頭上勒死,是最安全的辦法,然後在他的身上澆灌泥漿,封閉住屍體,詛咒他永世不得超生。”

“我可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啊!”

“你真的是那個女孩死亡時的目擊者嗎?”我露出陰冷的微笑,“或者說,肇事的人就是你。你習慣早起眾人皆知,為了擺脫嫌疑,你靈機一動,趁樓裡無人,偷偷跑到樓下裝扮成目擊者,讓大家替你背黑鍋。”

“我沒有!”他的臉白了。

“你對段斌的呼來喝去早已不滿,於是找了個機會,悄悄地在他的房間裡拿了塊方磚,希望有人能夠注意到他陽台上的方磚少了一塊,就算不會去通知警察,也足以讓段斌相信磚頭是從自己的窗口掉下去的。”

“沒有這回事!”

“我看過你房間裡的方磚。你喜歡喂貓,貓和你親近,常進屋子吧?方磚佈滿了貓的爪印,唯獨最上邊那塊只有兩道。在已經堵住了老鼠洞的前提下,你為什麼還要新拿來一塊擺在那裡呢?我檢查過你的陽台,遮蓋雜物的篷布上有個方磚的痕跡,那塊磚頭哪裡去了呢?你本來想擺上一塊,可心理畢竟有陰影,擔心再掉下去會露餡。”

“不是這樣,不是……”他還在否認,但聲音越來越低。

“單純拿走方磚還不夠,你知道段斌和霍萬年經常玩通宵,那麼早晨兩個人都在屋子裡睡著了的情況是常有的,這就給讓他們彼此之間以為是對方肇事創造了條件。發現方磚不見後,兩個人更會互相猜忌,以為對方要栽贓。你把自己偽裝成目擊者,他們懷疑不到你的身上。段斌後來起了殺意,他裝作懷疑你,分散霍萬年的注意力,尋機殺了他。這樣萬一出了紕漏,你會顯得更可疑,所以你要利用我,盡快揭穿段斌的罪行。”

他拚命地搖頭。

“我看你給我的那本書時,發現那一頁有指甲的劃痕。段斌的指甲很短,而他不可能把這本書給霍萬年看,那麼只能是你留下的痕跡了。”

我走過去抓起秦剛的手,右手食指的指甲果然很長。

——你從段斌那裡借到了這本書,發覺他和霍萬年的關係惡化後,裝作若無其事地給他講解這個故事,暗示他可以用相同的辦法殺人,讓他越陷越深。就像你給我看這本書,試圖讓我開始懷疑段斌,其實你什麼都清楚……不,這畢竟是個沒有十足把握的計劃,準確地說,你是給他提供了一個自我毀滅的可能,成與不成,對你都沒有損失。

確信不會為自己的行為承擔任何責任,很多人都會變得面目全非,肆無忌憚。

將軍是這樣,段斌是這樣,你也是這樣。

這些話我沒有說出口,我覺得和面前這個懦弱而惡毒的人多解釋一個字,都是浪費。

“最後問你一次,到底是不是?”我揪住他的衣領,“說老實話我留你一命,再撒謊我就把你和段斌一起埋了!”

秦剛憋了半天,無力地吐出一個字:“……是。”

說實話,我很想撕毀承諾,可還是忍住了,打算把他打暈,交給委託人處置。

一隻沒有尾巴的白貓從黑暗中出現,一口叼住了我激動時順手扔在地上的金屬線頭。

“小雪?”秦剛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你還活著?來,把嘴鬆開,來哥哥這裡,我好擔心你,我最喜歡你了。”

我突然覺得很噁心:倘若不知情,還真以為他是個非常愛貓的傢伙。面對一個為了自己,毫無廉恥的人,我實在無話可說。

白貓突然做出了個驚人的舉動:它咬緊金屬線頭,猛地朝反方向跑去,金屬線頓時繃得筆直。

秦剛的喉嚨裡發出短暫的尖叫,他的脖子上出現了一條血線。白貓不顧自己的嘴角流血,倔強地繼續用力。

我想阻止,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停了下來,冷眼觀察秦剛的反應。

他瘋狂地擺動身體,金屬線越陷越深,他翻起白眼,雙手拚命拖住下巴,似乎這樣可以緩解痛苦。

用盡最後的力氣向前一竄,白貓筋疲力盡地倒了下去,四肢抽搐了幾下,再也不動了。

我眼角的肌肉猛地跳動了幾下,因為面前的情形在最詭異的夢魘中也不會出現。

秦剛真的舉起了自己的頭。

金屬線勒斷了他的脖子,腦袋伴隨慣性飛了起來,飛到了肩上三尺處。

那個殘暴的將軍,被勒死時,是不是也是這般模樣?

我抬起頭,凝望漆黑的房頂。還有很多掃尾工作需要處理,可我現在只想保持這個姿勢。

儘管看不到天空,我依然對冥冥中那股神秘的力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敬畏。

果然是舉頭三尺!

只有這一次,我才比委託人體會到了更深的滿足感。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