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婆婆

(1)

“我告訴你,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兩全其美的。要麼要錢,要麼要命。再給你三天時間,要是還不搬,別怪我們心狠手辣!”

摔門聲把已經被折磨了好幾天的我嚇了一激靈,我連頭都不敢抬,等徹底確定來人走遠了,才顫顫悠悠地從地上爬起來。

我從沒想過二十幾歲的我竟然正在經歷強拆這種的事情。自從舊城改造以來,已經不止一次有地痞流氓來找我,要我趕快搬走。起初我也堅定信念,賠償款不合理,堅決不搬。可是這樣的信念能堅持多久呢?不管你什麼時候下班,家門口都有一幫地痞迎接你,然後拳腳相加地和你談賠償問題。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我最終決定點頭,可是萬惡的開發商卻說因為我延期簽字影響工程進度,要在原有賠償上再降低十五個百分點。

“十五個百分點,不如明搶。”暗罵了一聲,我坐在院子裡的小板凳上,看著從小長大的院子。

父母因車禍去世後,我是在這院子裡跟著爺爺奶奶一起長大的。小院裡有和爺爺一起鋪的青石板地,還有和奶奶一起栽下的葡萄樹,帶著我年少時所有的記憶。我捨不得它成為高樓大廈的一角,捨不得它從此只活在照片裡。

打開電腦已經是十點半了,上了常去反映問題的政府網站,我點開路南的頭像。

“又被威脅。”

打上四個字,剛剛還暗著的頭像亮了起來:“這次說什麼?”

我就知道他也在線。

我和路南是因為強拆認識的。半個月前,因為被街道不肯搬的大媽拉去反映問題,我認識了路南。路南是跟著他外婆來的,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很健康,和調解人員說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那天天氣太熱,老人又激動,說得近乎昏厥。眼看老人要站不住了,一直關注著這個能說會道老太太的我忙拿著水瓶跑過去。

我就這麼認識了路南,那個戴著眼鏡,笑起來會出現酒窩的男人。

“說這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要不要錢,要不要命。還說我死了他們就找個精神病頂罪,最後我白死不說,房子充公,一分錢我也撈不到。”

“那你沒事吧?”

發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表情過去,我道:“沒事兒,還堅持得住。”

“好。”

“嗯。”

自從認識之後,我和路南的關係就在這樣的偶爾閒聊中變近,我是個奼女,如果有足夠的吃喝,除了上班外,也許一個月也不會出門一次,所以我在現實中沒什麼朋友。因為和路南有相同的話題,所以他算是稀有的朋友之一。等了半晌都沒等到路南再回復,我點開了常聊的QQ群。

除了是個苦逼的上班族,我還在網上連載小說,沒什麼文筆,但是好在寫故事有意思,所以交到了一些一起碼字的網友。

發了個無奈的表情上線,“非死不可”立刻跳了出來:“還沒解決?”

我被逼簽字搬家,在群裡已經不是秘密。

“對呀,今天還被威脅,一會兒一定要寫死兩個,不然難消心頭之恨。”

“對,這幫孫子,早晚不得好死。”“小鬼”也出來幫腔。

我總戲稱群裡只是一幫憤青,每次發生什麼大事兒,大家都會吵得不可開交,可是悲哀的是,沒有人有力量去改變哪怕一點點。

那天晚上,沒心思聊天的我才要打開小黑屋碼字,QQ消息的聲音就出現了,關掉黑屋打開,是群裡不常出現的“黃泉”。

“你聽過凶宅沒有?”

“凶宅?”

“對呀,如果曾經發生過兇殺案或者有人非正常死亡,房子就會成為所謂的凶宅,商業價值急劇下降,甚至會影響整個樓盤的開發,開發商為了長久的效益就會用大價錢封住房主的嘴巴。所以如果你的房子變成凶宅,你和開發商的立場就會逆轉。”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就是想給你提個醒。”

“提醒,難不成你想讓我為了多得點錢就殺人啊,神經。”沒心思再理會這個精神病,我下線去碼字。

我是個懸疑恐怖小說作者,偶爾也寫言情小說。但我筆下的言情卻被讀者稱之為有著濃重血腥氣的言情,畢竟我的言情小說比恐怖小說死的人還多。可是這年頭,不死人是不賺人眼淚的。

“僵硬的屍體被泥土掩埋一半,剩下的一半似虔誠的信徒一樣遙望西方聖地,老鼠和蟑螂啃噬著男人的肢體,慘白的骨頭以及定情的婚戒在幽幽的光影下散著一股冷光。愛他,就把他留在永遠不會離開的地方,讓泥土吸吮他的營養與他相融,讓他帶著背叛的靈魂守著我,最終盛開出花。”

敲完最後一個字。我關掉小黑屋。

剛剛和黃泉說話的頁面還在,他發了一條新信息,是個網址的鏈接,因為好奇他會發什麼,所以我點開。

“凶宅婆婆。”

深夜兩點鐘,那頁面上的四個大字嚇了我一跳,凶宅,婆婆……

作為一個懸疑恐怖小說作者,我看過太多的恐怖片,無論聽覺還是視覺的恐怖敏感度都比常人要低。但看到那頁面的一刻,我還是覺得後背陰冷。我不知道網站是誰建的,但肯定是個變態,不然又有誰會用遺像裝飾網站的頁面,而且還不是一個,數不清的老太太的遺像在我眼前流動,有笑著的、有面容僵硬的,也有似乎在死前沒多久才留下照片所以面容僵硬的,似乎每一個的笑容都詭異得讓人膽顫心驚。

“空蕩蕩的房子,空蕩蕩的家。親愛的孩子,你不要害怕,不管你受了多大的屈辱,多暴力的拳腳,婆婆都會陪著你,陪你找到新的家。”

數不清的遺像下,整個頁面上只有這樣一行話,用大紅的顏色呈現出來,讓人看了覺得有種冷意一點點地襲滿全身。

顫抖地關上屏幕,黃泉的聊天頁面還在。我憤怒地發去“變態”兩個字,然後立刻關機離開,回頭的一瞬,一張蒼老又哀怨的臉闖進視線。

“啊……”

我捂著耳朵蹲在地上。接下來會不會有拖沓的腳步聲響起?然後有枯枝一樣的手拍著我的頭?我的耳邊靜得能聽到風聲,還好那些都沒有出現。許久再抬起頭的我,在昏黃的燈光下才看清,那張蒼老的臉是客廳神桌上,我去世的奶奶的遺像。

(2)

那晚,因為害怕久久不能入睡的我整個腦子都在閃回連綿不斷的照片。早上八點鐘,才睡著的我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

披頭散髮去開門的時候,門口文著青龍白虎的老大和混混突然鬼叫一聲:“鬼啊!”

你才是鬼,你們全家都是鬼。

把散亂的頭髮綁好,我抬頭去看那個老大,可他並沒看我,站在老大身後的混混正指著正對門口的正房問老大:“老大,你看……看到了嗎?”

我也順著小混混指的方向看去,空蕩蕩的正房除了兩根老式的燈管,一根房梁,似乎還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沒來得及戴眼鏡的我看不清,那老大卻看清了:“媽的,真邪門!那吊著個人,吊著個死人!”

那天上午,老大和小混混第一次倉皇逃跑,而當我拿出眼鏡,再次站到老大的位置上時,卻什麼也看不到了。

原本小院的門口有道隔著院子和門的牆。但奶奶去世那年,爺爺固執地把牆打掉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怕奶奶被牆擋著,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時我只當是老輩封建,沒放在心上,後來爺爺也因病去世了,整個家就剩下我一個人,也就懶得把牆重新建起來。有鄰居懂點風水的,勸我還是建的好,說這是陰陽牆,若是不乾淨的東西,可以隔著是進不來的。可惜還沒等我去建,這房子就要被拆了。

再醒來已經是下午兩點鐘,整間屋子散著一股餘暉已過的陰暗。

起床去打開電腦的我路過客廳,奶奶與爺爺的遺像就供奉在神桌上。相比爺爺,我總覺得奶奶的照片有種不同的感覺,那雙已沒了生命的眸子正盯著我。似乎在我轉頭的一刻,她就會叫出我的名字。

之後一邊刷微博一邊吃飯,直到角落裡的私信閃動,是路南。

“你家是不是死過人?”

“胡說。”

“你上Q。”

關掉微博打開QQ,路南的留言佔滿屏幕。

“我一個人住,你別亂說。”

“我今天才聽說,你家以前是墳地,死過很多人!”

放下吃了一半的飯,我打字道:“放屁,要是墳地,我住了這麼久怎麼不知道。”

“不是就算了。”

沒心情回復他,我關掉頁面。QQ卻又閃動了起來。

點開,黃泉道:“信不信由你,有沒有,卻在老天。”

送了“神經”兩個字給他,我打開網頁準備看看最新小說的反響。剛點開頁面,就被深沉的黑色佔據視線,殷紅的像血一樣的顏色似挑染一般滿佈四周,隨之如萬花筒一般變化,不斷出現老人的遺像。

你打開過那種所謂點開不後悔的帖子,然後電腦像是被改變了程序,你無法控制只能眼看無聊的帖子結束嗎?我面前的網頁就是這樣,我找不到關閉的小叉子,只能任由一張張的照片在我眼前徘徊,直到看到最熟悉的那一張……

我承想過,再見到奶奶是在懷念她的夢中,是每年清明我帶著白菊去看她和爺爺,是在家為她和爺爺上香祈福的時候,卻怎麼也沒想過,會在一個陌生的網站上看到她的遺像。

電腦上的奶奶眉眼清晰,卻再不像等我放學的時候那樣慈祥,此時的她眉眼下垂,雙唇緊閉,無神的雙眼透著一股哀怨的光。

被屏幕上的遺像驚呆的我,起身跑去客廳,拿起供奉在客廳木桌上的那張遺像,跑回電腦前。

但奶奶的遺像已經換成了別人的。

等了一個半小時,無數張相片之後,奶奶的遺像重新出現,分明是同一張照片,卻就是和我手中的感覺不同,屏幕裡的老太太眼神哀怨地看著我,就似活著的我欠了死了的她好多好多。

奶奶去世那年,我十六歲。那是個夏天,我一周才回一次家,奶奶見了我很高興,特意做了我喜歡吃的炒麵,然後一邊看我吃,一邊在窗外的槐樹下為我扇扇子。那一幕我怎麼也忘不掉,因為第二天,奶奶就因心臟病突發去世,我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敲門聲打亂我的思緒,回過神才發現天已經黑了。黃泉那邊依然沒有回應。

放好奶奶的遺像,我穿著拖鞋跑去開門。老舊的城中城沒有街燈,小院裡的燈光讓我看到四個男人,以為又是逼我簽字的,我才想說話,就聽為首的人道:“孟小姐……”

端上茶水,坐在正位的男人一身西裝,戴著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樣子。

“孟小姐,之前我們公司和您之間的溝通或許有些問題,還望您見諒,這次我是直接代表公司前來和您洽談的,希望這次的結果您會滿意。”

“滿意……”我念著那兩個字輕笑。

推來一紙合同,男人道:“您看看就會明白。”

我想過我會因為這棟小房子一夜暴富,卻沒想到會富成如此,白紙黑字上躺著七位數字,似乎我點頭,它們就會乖乖地進我的腰包。但我是個固執的人,從小就固執,所以我問了為什麼。

打量著我的小屋子,男人語調誠懇地道:“沒什麼為什麼,您的房子地處中心地段,所以值這個價錢。”

“那為什麼之前這個地處中心位置的房子,被你們評估得那麼廉價?”

“孟小姐,有些事情該您知道的,您必然會知道,不該您知道的,您也沒必要知道。”

“哦。”長長地哦了一聲,我淡然地說道:“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我不會簽字。”

一個女孩,無數次被人堵在牆角威脅,被彪形大漢狠狠地甩嘴巴,那樣的恥辱,我永遠不會忘,所以你們想讓我老實地簽字,沒門。

沒想到我會拒絕,但男人也並沒發怒,淡淡一笑道:“孟小姐不要這麼早就下結論,好好考慮一下,你和你祖父長得很像。”沒再說別的,男人告別離開,淡定的背影相比他身旁那幾位四處都不敢看,戰戰兢兢的人,讓人覺得很有信服力。那男人即將消失在小院的時候,也許這棟房子真有什麼神靈庇佑吧,男人的身體突然倒下,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哀號,別拽我,別拽我。

拽……這個詞只能用在手上吧。

(3)

開發商代表是被抬走的,走前,就著救護車刺目的燈光,我只看到他蒼白又驚恐的臉,那天晚上再次點開網頁,依舊是凶宅婆婆的頁面,黃泉的頭像自他給我留言之後再沒亮過。

實在等不下去,我在門戶網站輸上了“凶宅婆婆”四個字,想要找到解決辦法,結果連最著名的搜索網站都找不到有關這四個字的消息。不過關於凶宅我倒查到不少。

有講述香港第一凶宅的電影,也有凶宅買賣的新聞,找到有關江城凶宅的消息已經是在十幾頁之後,那條新聞還是幾年前的,採訪的記者說,一家十三口,被一場烈火焚沒,自此那棟房子再沒人住過,有膽大的城市探險者曾經去那棟凶宅探險,據說在進入那宅子的時候就會聽到有人說,“你疼嗎,一會兒就不疼了。”之後便是慘烈的哀號,發帖的人說,聽那哀號的聲音,比自己讓火燒了還難受。

帖子的末尾,寫著:因為大火慘案,所以導致那片區域一直處於停滯開發階段,如果當年沒有那場大火,那片區域早成了江城最繁華的商業中心。

看著帖子上的字,我突然想到了黃泉所說的停止開發為開發商帶來的損失,可是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麼牽扯?

手機又響起來。接通,電話那邊一個兇惡的聲音道:“要不想死,趕快簽字。”

“有種就殺了我,殺了我,我一輩子跟著你,讓你不得好死。”說罷我掛了電話,我寫懸疑小說,所以明白抓人心理的重要,如果真的敢殺我,他們絕不會打電話來通報。

我看著桌子上小鏡子裡的自己,並不漂亮的眉眼,透著一股江城人獨有的溫婉,但外表的一切都是表面的,骨子裡是如何,沒人知道。

我記得高中的時候,我打架鬥毆、交男朋友什麼都學會了,因為叛逆,誰的話都不聽,以至於奶奶總為我哭,那時候聽她哭覺得很煩人,如今想想,真正疼你愛你,把你當成全部的人,才會因你的墮落你的失敗而哭,為你真心惋惜,只是如今,想珍惜那樣的眼淚卻再沒有機會了。

黃泉連續十天沒有上線,我也十天沒有被開發商僱傭的混混打擾。

據說不僅僅是我,整條巷子裡還沒拆的人家都很少被打擾了,有關開發商停止開發的消息,似春風一般傳遍了拆得七零八落的城中城。

“如果不拆,咱們四周被拆得這麼破,水電全無,更沒活頭。”

“也不知道為什麼不拆了,都給了這麼多賠償款,如果不拆,冤大頭還不是開發商。”

“你知道什麼,據說不拆不是開發商那兒出了毛病,而是老孟家是凶宅,咱們這片開發的老闆就是在她家摔了一個跟頭,一開始沒事兒,後來內出血,現在還在醫院住著。這還不算之前倆混混在孟家瞧見一個上吊的老太太,據說那倆混混後來,一個當天晚上就被車撞死,另一個也下落不明瞭。”

“這麼邪門,看那家挺仁義的啊。”

“仁義什麼!聽說孟家老太太是自己死屋子裡的,死的時候誰都不知道,發現的時候屍體都僵硬了,眼睛還睜著,可嚇人了。”

“屍體都僵硬了”,聽著那六個字,拿著西紅柿的我一步步地往家走,即便爺爺沒有說,我也一直騙自己,騙自己奶奶死得很安詳,但是事實就是事實,我的奶奶雖然不像混混們看的那樣是上吊離開這個世界,卻經歷了更為痛苦的死亡。而那樣一場痛苦的死亡,正是因為我。若我不為了某癡戀的男孩離家,若我沒有因為厭惡她的嘮叨不理會她的哀求,她或許就不會因為心臟病突發死得那麼淒慘猙獰。所以自從知道了奶奶的死,我就很怕看奶奶的眼睛,我總覺得那雙透著冷光的眼睛看著我,一聲聲地責問我,她對我這麼好,我為什麼要那麼對她。

我再一次打量小院,幾間破舊的老房,角落裡堆滿了老舊的廢品,籐架上是已經快謝了的葡萄,青石板路已經裂開。除了濃重的歲月感,我看不出院子裡有任何兇惡的感覺,我想如果這真的是凶宅,也是某個不肯離去的先人默默地守著這份歲月。也或許是慘死的奶奶還留在這裡等著我還了所虧欠她的一切才肯離開。

“開發商給我開了兩百萬拆遷款,我沒點頭。”

“真的假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路南發來一個震驚的表情。

“當然是真的,就是因為你們說的所謂的凶宅吧。”

“你相信凶宅嗎?”我問路南。

“相信。”

“為什麼?”

“因為我去過正陽路的凶宅。”

沒有發表情,也沒有發火星文,路南很淡然地說:“真的,你有時間可以去看看,破舊的宅子就孤零零地站在那裡,磚瓦的紅色像血一樣。”

(4)

有人說好奇害死貓,正因為好奇所謂的凶宅是否存在,我踏上了尋訪江城凶宅的路。

江城的凶宅坐落在老城中,輾轉幾路車才找到,因為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所以我下車的時候只看到一片瓦礫,順著路南給我的地址找到所謂的凶宅,只見一棟被燒得黑漆漆的宅子孤零零站在廢墟裡。

繞到大門前的時候,一把老舊的鐵鎖把大門鎖得緊緊的,推了推,木門發出深沉的音調。

因為不能進去,我圍著宅子四周轉了一圈,正門對著的大樹下,有老人在乘涼,幾個老太太一如多年前的奶奶,眉眼慈祥。

“死過人,一場大火燒了一晚上,一個都沒活下來。”

“那這房子晚上真有聲兒嗎?”

揮著蒲扇,老太太道:“我沒聽見過,不過我兒子說晚上下班回來,聽過裡面有哭聲。”

抬頭又看了一眼宅子,還想問什麼的我,突然看到宅子旁一顆黑色的頭探了出來。我確定他在看我,因為我抬頭的一瞬間,我們四眸相對,我連他眼中哀怨都看得清楚。

那人發現我看到了他,轉頭就跑,我追出去,人卻不見了。

回家把凶宅的照片發到群裡,夜貓子們傾巢而出,問著宅子出事兒的始末。

“那火是從哪裡來的?”

“對呀,一場大火,一家十三口,沒理由全部燒死啊。”

向來不信神鬼的小鬼也道:“按理說,哭聲這東西,多半是因為房子老舊,有風才發出的,基本很少有原聲,看你發的照片,房子雖然破,但是看四周沒什麼空洞,難道真有鬼在哭?”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不過今天我去的時候問了幾個老太太,也說不出什麼始末,就說這家很冤枉。還有一件事兒,我今天下車的時候,就感覺有人跟著我,可是回頭的時候什麼也看不見,後來我發現宅子那兒有一個人在看我。”

“乖乖,難不成你真遇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放屁,對了,你們誰最近看到黃泉了?”我總覺得給了我凶宅婆婆網址的黃泉會知道些什麼,只是自從給我留了最後一條留言,他再也沒有上過線。

“黃泉?”

“對,我們群裡不常出現那個。”

“親,你腦袋抽風,咱們群裡那有什麼叫黃泉的。”

哪有什麼黃泉。看著屏幕上的字,我忙翻最近聯繫人,整整一排聯繫人,除了群,路南,前男友之外,黃泉兩個字憑空消失了。

可是那天晚上他的確給我發了鏈接,那個頁面至今我的瀏覽器還是打開就能看到。

再次點開網頁,凶宅婆婆的頁面並沒有變,而奶奶的照片也還在,可是這到底是誰做的,黃泉到底是誰,還是它並不存在,是已死的奶奶幻化的。

那天晚上,因為陌生的跟蹤人,還有找不到黃泉和奶奶為什麼會在網站上出現的線索,暴躁的我喝光了一瓶白酒。我上一次酗酒還是爺爺去世,家裡只剩下我自己的時候。一個人害怕睡不著,所以只能拚命地喝酒,用酒精麻痺自己忘掉一切。

“路南,我曾經做過一件錯事兒。”

午夜十二點,路南竟然在:“什麼事?”

一個有了酒壯膽的女人,會什麼都不怕地把一切都說出來,所以那天晚上我把我的秘密告訴給了路南:“其實我家真的死過人,我奶奶就死在家裡,我十六歲那年的夏天,因為早戀和她大吵了一架,轉頭就要離家出走,她用力拉住我把我抱在懷裡,可是我無情地把她推倒在地,跑了,那個下午是我最後一次見她。她是心臟病突發去世的,下了夜班的爺爺發現的時候,屍體都僵硬了,鄰居說,她到死都沒閉上眼睛,就連手都是僵硬地緊緊地抓著門檻,他們掰斷了她的手指才把她從屋子裡抬出去。他們都說她不肯走,她想等著我回去。”

“小茹……”

“我無數次夢見瞪大雙眼看著我的奶奶,她一聲聲問我,為什麼不理她。路南,我想我住的的確是個凶宅,我害了奶奶,所以她不肯走。”

“你奶奶那麼疼你,不會這樣的,你別多想了。”

“真的,她真的在,真的還在。”喝醉的我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打著字,窗縫吹進屋子的風搜著我的脊樑,就似一把蒼老的手在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長髮,我的皮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就記得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隔天早上,電腦屏幕上依然閃動著凶宅婆婆的頁面,無數個老太太以詭異的眼神看著我,那種眼神讓我害怕。

關掉頁面,路南發來了七條消息,最後一條他說,別擔心了,如果實在害怕,可以搬出去住,再不然問問別人,為什麼會有這麼詭異的事情。

因為路南的話,我把有關黃泉所發的網頁,還有有關凶宅的照片,和我家裡詭異的故事發到了有名的門戶網站。回帖的人很多,讓我沒想到的是,帖子發出去的第二天,一個陌生的電話聯繫了我。

“刪掉,憑什麼。”我以為是開發商所以口氣犀利。

“我不想我幫了你,你卻害了我。”

“你幫我?你是誰?”

電話那邊,沙啞刺耳的聲音道:“黃泉。”

(5)

我沒想到網絡裡那個已經被判定並不存在的黃泉會聯繫我,而且他看到了帖子還希望我刪除。

只是我想再問什麼的時候,他已經掛了電話,打回去的時候,也一直都是關機的狀態,欲擒故縱,我沒刪除帖子,反而利用描寫,把宅子渲染得更加詭異,因為我知道黃泉不想帖子曝光,所以他一定會再聯繫我。

果不其然,三天後,黃泉再打來電話,那時候,我剛剛送走四位拿著巨額支票來找我簽字的開發商,自從凶宅的說法曝光之後,開發商已經來了幾次,開的價錢一次比一次高,似乎只要我點頭離開,他們萬事好商量。自從第一次有人在正房的房樑上看到上吊的老太太之後,又陸續有開發商所派的混混看到,我卻從沒見過一次。

電話裡,黃泉說希望我盡快刪帖。

“我刪可以,你得告訴我你到底是誰,怎麼進的群裡,還有你發給我的網站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裡面會有我奶奶的照片。你到底知道什麼?”

聽我如此問,電話那邊的黃泉沒說話,許久才道:“我沒有惡意。”

“我不管你有沒有惡意,我只想知道我該知道的真相。”

似乎知道我的脾氣,電話那邊的黃泉說:“孟小茹,如果真的想知道,明天晚上老城正陽街的大樹下,我和你見面。”

我在網絡世界叫彼岸煙火,有人會叫我煙火,叫我彼岸,卻從沒有一個陌生存在於虛擬世界中的人,清楚地叫我一聲孟小茹,我的真名。他到底是誰?

週末的晚上,坐著27路公交去老城。江城的27路公交,江城最長的一條公車線路,最後一站是江城最東的陽光墓山。

憑著記憶,我找到正陽街,直至停在那棵大樹下。正是幾天前我來凶宅那次,有老人乘涼的大樹,而我對面,正是吞滅了十三條性命的凶宅。

黑色的夜幕中,宅子似一棟空靈的城堡,隱在看不清的世界裡。我感受著夏末夜晚的陰冷,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熱的,不過半小時,我已全身是汗,輕薄的襯衫被汗水洇濕貼在身上,把觸感放到最大。

沒有腳步聲,沒有說話聲,當被汗水浸濕的肩頭傳來一陣凹凸不平的感覺,我震驚地回過頭。

我想如果可以,我寧願那晚上在家看《貞子》,看《電鋸驚魂》,甚至看群裡的變態高價從外國買來的人體爆破試驗,血肉滿屏幕的飛濺也不想看到我身後這張臉。那已經不算是臉了吧,五官似乎被烈火融化而扭曲在一起,我隱約能夠看到,被燒得近乎平了的臉上,一雙眼睛看著我,透著一股哀怨的光。

看著那張臉,我向後退了幾步,還是他咧著已經沒了嘴唇就剩下一個洞的嘴巴道:“我是黃泉。”

我想過黃泉是個瘋子,是個精神病,是個會在深夜約著姑娘出來,然後殺人分屍的變態,卻從沒想過他會是這樣一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平復了很久,依舊覺得有些懼怕的我沒有佯裝笑意,問他:“為什麼約我到這裡,你想殺我?”

“你寫恐怖小說太多了。”

“那你為什麼約我在這兒見面?”

“你不是很好奇為什麼會有那個網站,網站上又為什麼會有你奶奶的照片嗎?”

似乎知道我怕,黃泉並沒接近我,而是以僵直的姿態坐在大樹下。

也是那天,伴著緩緩的夜風,我知道了凶宅婆婆的秘密。

(6)

“你知道嗎,這片地方,是七年前江城規劃建設的中心,而這棟宅子,是這個中心佔地面積最大、被開發商認為最難解決的一塊地方。七年前一幫道貌岸然的開發商帶著所謂公平的協議書,還有‘合理賠償’的金額踏進這家,這樣大的佔地面積,十四個人的家,只有幾十萬的補償款,這家的主人自然是當場回絕。開發商卻並不在乎,拆除了這家周圍的建築,以更低的價格要這家搬走,雙方談判再次不歡而散的那天晚上,一場大火吞噬了十三條人命。”

“你是這家的人?是倖存的那個?”我問道。

“唯一倖存。”念著那四個字,黃泉的聲音帶著苦澀的笑意。

“七年在外地上學的我知道了家裡的消息,立刻趕回家,可是已經有拆遷隊開始強拆,我不許,只是卻沒人在乎,人在被逼無奈下是最極端的,所以我買了汽油,我以為嚇一嚇,那些人就會走,就會離開,卻沒想到,我澆了汽油在身上,來強拆的小混混竟然舉著打火機來要為我點。那天為了逼我離開,混混把火機點燃,我就這麼被大火吞噬,他們都沒眨一眨眼,我是被採訪的記者送進醫院的,住了整整一年,出院的時候因為全身燒傷太嚴重就成了這副樣子,因為我的自焚,所以老宅被暫且保留,而我住院這一年,在記者的幫助下查了一年老宅著火的原因,後來從一些知情人那裡我才知道為了強拆,是開發商找混混點的火,為了恐嚇,混混把門從門外插上,但混混想不到,火勢蔓延極快,為怕擔責任混混逃跑了,屋子裡的一家人被活活燒死。整整十三條人命啊!那之後我總能聽到家裡有人哭,聽到他們跟我說他們都在房子裡,所以房子不能拆,後來為了留住房子,我編造了凶宅的傳聞,把這棟房子以這樣的手段留了下來。”

“這宅子是凶宅的消息是你編造的,可是有人真的聽過這宅子裡有人說話。”

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看不清他臉上是什麼表情,似乎在笑,也似乎是一種我讀不出的苦澀:“我上大學的時候學的是計算機,研究生的時候研究的卻是物理,所以我在老宅的地下埋了一部錄音機,採用聲納製造聲音,恐嚇來老宅的人。起初也有人不信,但是時間長了,便相信了,加之老宅是凶宅的消息曝光後,強拆老宅的開發商因為一起重大的事故,近乎破產,老宅是凶宅的消息越傳越盛,直至沒人敢打它的主意。”

“那凶宅婆婆,真的有嗎?那網站為什麼會有我奶奶的相片?”我總覺得我奶奶的照片出現在網站上是一件離奇的事情,而上傳的人一定知道什麼才上傳的。

“凶宅婆婆是我開發的一個網站,還有一套黑客軟件,其實從你點開鏈接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控制了你的電腦,從而知道你所有的動向,還可以通過你的攝像頭採集我想要的一切。你奶奶的相片就是當天晚上你點開鏈接之後,我把你家客廳的遺像掃瞄到電腦裡的,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為你營造一個有利於你的環境,讓你在拆遷中享受到真正的公平合理。我認識你也不是從你們的QQ群,我是從你常去反映問題的政府官方網站找到你的IP,因為對你的經歷很熟悉,所以拿你當了實驗的對象。凶宅婆婆的原型是我九十三歲的奶奶,那場大火吞噬了全家的一切,只留下一位記者在廢墟中為我找到的一張奶奶留作遺像的一寸照片。我想這張照片之所以能留下,是她不肯走,在守護著這個家。”

夜深了,風中甚至還隱約飄著一股焦煳的味道,似乎那場吞噬了十三人的大火不過才熄滅。歎了口氣,我道:“那我家房梁吊著的老人呢?”

“是光感,我利用第三平台技術,還有你攝像頭的光感映射出來的。而外界的事情只是巧合,又被和這件事情放在一起,所以就衍生了你家是凶宅的說法。就像是那句老話說的,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他們做了虧心事,所以害怕。”

光感,第三平台,一個小小的攝像頭,我看著身邊已經不人不鬼的黃泉,我想如果他未曾經歷這些,他的人生一定有著無限美好的前途,可惜……也許每個人來到這世上,經歷的一切,都是命吧。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你的帖子來凶宅探險的人很多,我害怕有一天我的秘密會被發現,而你發帖的網站我無法入侵,所以我想請你自己刪除。這麼久,我一個人守著這個秘密很累,想有一個人幫幫我,幫我為更多的人尋找公平與正義。”

他說完之後,慢慢離開了,那些火當時燒在他身上應該很疼吧,他全身都是扭曲的,一條腿拖拽著前行,我突然很心酸,也很心疼。

“喂,你把我奶奶的照片搞得太醜了。”

“發給那些虧心的人,他們才會嚇死。”呼嘯的風中,那是黃泉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晚之後,我刪了帖子,然後把拆遷款要到最高,順利地簽了拆除協議。據說拆老宅的時候,開發商請了全市著名的半仙坐鎮,現場飛舞著各種黃符紙錢,聲勢浩大,卻讓人看了想笑。

這一幕我用手機拍攝發給了黃泉看,他沒有回復,但是我感覺得到看著視頻他一定很高興,因為他的第一個實驗,成功了。

從老宅搬走的那天,是我這麼多年第一次睡得這麼安穩,夢裡,奶奶枯瘦的手撫著我的長髮,和我說,囡囡,瘦了,我和爺爺不在了,你一個人也得好好吃飯,這樣我們才能放心。窩在那個瘦弱的懷抱裡,我泣不成聲。這麼多年,我懷著那種愧疚,不敢戀愛,過得如此狼狽而憔悴,以為此生終將在內心的折磨中度過。但經歷風雨之後,她再次來到我的夢裡,卻沒有怨我,那樣疼惜地和我說話。我什麼都說不出,只是貪戀她的懷抱,流淚到天亮。

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奶奶的臉在眼前變得模糊不清,直至和桌上的遺像重疊,多年之後,那是我第一次在奶奶的遺像上看到微笑,看到安心。

我搬家那天,路南並沒來,我把順利拆遷並且得到了高額拆遷款的事情發給他,他也沒有回復。我本想把黃泉的事情和他說,也幫他得到他應有的賠償。可是還沒來得及聯繫到他,他奶奶去世的消息就傳來了。

(7)

路南奶奶是在開發商離開之後突然暴斃的,據說她去世後,路家人不止一次見過路南奶奶低著頭坐在自家的門口,似不願意走一樣,幾位到過路南家威脅的混混或多或少都出了意外,所以路家老太太死了不肯離開的消息被傳出,開發商為平息消息,支付給了路南一大筆補償。

在收到賠償之後,重回即將拆除的老宅不過二十七歲的路南,被意外坍塌的房梁砸死了。據以前和路南住在一起的鄰居說,路南奶奶去世後他就常做夢,回老宅的那天早上,路南說奶奶托夢給他說家裡的南牆為他留了東西,所以那天他早早回到老宅,找到夢裡奶奶要他推的南牆,卻沒想到輕輕一推就斷送了生命。

有關路南的死,我聽到了很多版本的傳聞,其中傳得最多的是說路南奶奶並非正常死亡,而是窒息而死,老太太死的時候手以掙扎的狀態抓著棉被,直至入殮雙目都瞪得圓圓的,死不瞑目,作為老人財產的唯一繼承人,路南殺了他奶奶的幾率很大。

我突然想起孟家因為成為凶宅而被開發商不斷抬高補償價的日子,我和路南聊天時他帶著驚訝的話語,有著我聽不懂的羨慕,或許為了錢,為了羨慕,他走了最錯的一步也說不定。

不管路南到底是不是為了錢殺掉了奶奶,慘死的奶奶又是否為了報復,永遠把唯一的孫子留在了相依為命的老宅,都成為了永遠的秘密。我現在只想,黃泉的網站是否能堅持下去,能幫助更多的人以這樣無奈的方法,贏得所謂的公平與正義。

(8)

午夜的時候,你是否看見過房樑上飄著的幽影,是否聽到過許久沒人住的老宅傳出的哭聲?我不相信這世上有鬼,但我相信,那些不願意離去的靈魂,也許並非只是因怨恨而滯留,更多是帶著無奈與悲傷,或者是難以割捨的牽掛吧。

《週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