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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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組織部年副部長帶領的龐大考察組,正式進駐陽城,對下屆陽城市人大、政府、政協班子候選人進行考察。

不錯,年處長已經順利榮升副部長,同時仍然兼任市縣幹部處長。

由於是五年一次的人大、政府、政協大換屆,考察的對象多,工作量大,考察組在陽城大酒店住下,計劃考察七至十天。此前,考察名單通過報紙、電視、電台、網絡,以及打印張貼等多種方式,進行了廣泛公示。

列入市長考察的人選是常務副市長馮開嶺。副書記張大龍在省委常委會討論時被淘汰,副市長秦眾則在此前致信省委組織部,主動要求退出。

張大龍的落敗,據說有多種原因,陽城市委洪書記態度的轉變是一個方面,民主推薦與測評的排名也是一個方面,不過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卻在印廳長那兒。印廳長寫了洋洋數萬言的揭發材料,把張大龍從擔任公社文書至後來鄉、縣領導,直到目前市委副書記,幾十年來的種種惡行劣跡一一羅列,貪污受賄、以權謀私、生活糜爛等等,幾乎無所不包,既有準確時間地點,又有詳細情節過程,還有當事、參與、見證者姓名。不必全部,只要其中十之一二的情況屬實,慢說陞官提拔,恐怕撤職、處分乃至坐牢都不為過。那些材料,署著印廳長大名,加蓋了血紅指印,並在最後特地聲明:「如果省裡解決不了,那就中紀委、中南海裡見!」

印廳長那些材料打印得清清爽爽,老人家先是親自跑到省委、省政府機關,幾套班子領導人手一份,然後又分送到紀檢委、組織部,還給陽城五套班子成員寄發了一些,不多久便在整個省、市機關裡傳得沸沸揚揚。這一手,對張大龍的市長美夢,無疑是致命一擊。據楊副秘書長和年副部長傳遞過來的信息,省委龔書記接到材料後相當震怒,常委會上就此發表了措辭激烈的批語:「這次換屆,凡這類有問題的幹部一個也不考慮,堅決杜絕帶病提拔現象重演!」

龔書記一言,張大龍休矣!

秦眾的事情,也沒費多大周折。

黃一平從省城送禮回來後,馬上將情況向馮市長做了匯報。

「好!好!好!」馮市長連連點頭,笑得眉心大開,咀嚼肌躍動得如一隻快樂的小鳥在跳舞。

「快說說你的打算。」馮開嶺知道黃一平既然掌握了這麼重要的情況,就一定同時考慮好了如何利用這件事情,將那個乳臭未乾的秦眾搞定。他相信,黃一平跟他這些年,應當具備了這樣的水平與能力。老話說得好,就是一根木棒,掛在城門口三年也會說話嘛。

「我考慮了幾個方案,最後還得馮市長您決定。」黃一平說。

按照黃一平的想法,一種方案,可以寫封匿名信,把秦眾涉嫌作品抄襲的事向省委和組織、紀檢等有關部門舉報,也可以同時向農業大學、省教委反映,如此,省裡就是再有多少人想幫他,也未必敢幫、肯幫或幫得了。二種方案,利用網絡,將秦眾涉嫌抄襲的文章目錄複製下來,寫個帖子發到門戶網站上,讓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就像韓國那個自稱掌握了克隆技術的黃什麼人一樣,到頭來官沒升成,反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三種方案,也可以在更小範圍內悄悄解決,比如可以將情況舉報到省委組織部年副部長那兒,也可以反映給洪書記、丁市長,相信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都會及時向省委匯報,同時也給對手留了條後路。

馮開嶺一邊認真聽著,一邊頻頻點頭,說:「唔,不錯,都不錯,考慮得很仔細,很全面,也很有智慧。可是——」

黃一平本來感覺自己考慮得確實已經很到位了,聽馮市長一說那個「可是」,他的心就提了起來,不知道什麼地方令市長不滿意了。

馮市長沒有馬上表態,而是又認真思考了一會兒。這期間,他甚至還少見地點了一支煙夾在手上,卻又沒放到嘴上抽,只是任憑香煙肆意地燃著,白色的煙灰懸了老長。黃一平眼巴巴地盯著馮市長手上那支煙,一邊關注那段欲掉不欲的煙灰,一邊等待馮市長就他剛才的方案給予評判。

「你的那三個方案,仍然值得推敲。」馮市長終於扔掉燃到盡頭的煙蒂,字斟句酌地說:「你想啊,現在秦眾的論文抄襲、或者說學術腐敗既然已經是板上釘釘,成了一隻死老虎,那麼,我們在掌握處置辦法的時候,就要充分考慮這樣幾點因素:一呢,秦眾與我們這邊的關係,還不像張大龍那麼劍拔弩張、你死我活,他畢竟並不急於爭這個市長位置,即使有與張大龍聯盟的可能,也只是受人唆使、被人利用。二呢,秦眾身份特殊,省委對他很重視,據說龔書記對他也相當看重。這件事如果直接捅到上邊去了,固然能對他本人施以最大打擊,可省委領導會不會因此遷怒於陽城的政治環境,反而認為這裡內耗嚴重,索性來個一不做二不休,大家都一起下湯鍋。這樣的事,教訓很多。三呢,秦眾還年輕,也非常有前途,來陽城幾年與我這個常務關係也還不錯,我們好像沒有必要一定置其於死地。再說,一個論文抄襲在學術界可能是大事,可放在官場就可大可小,這個時候捅出來,讓他市長夢破滅肯定沒得話說,可未必一下就能將他徹底打死。既然打而不死,與其留下一個生死仇人,倒不如做個好人,送份人情。因此,反過來思考一下,如果我們採取治病救人、點到為止的策略,在捅破窗戶紙令其主動退卻的同時,卻又放他一條生路,豈不留下一個大大的人情,以後將永遠具有使用價值。要知道,他才剛剛不惑之年,誰知道未來他會走到哪一步呢?」

「妙!妙!太妙了!」聽完馮開嶺一席話,黃一平激動得差點跳起來。他剛剛還在為自己的那三個方案沾沾自喜,等待馮市長對他大誇特誇一番,現在聽了馮市長的分析,他才明白,什麼叫差距,什麼叫政治上的稚嫩。自己雖然在官場浸淫近十年,跟在馮市長後邊也快五年了,平時自信懂得些政治上的皮毛,可真正到達到馮市長這樣的境界,還早咧!

主意既定,馮開嶺當即寫了一封親筆信,用信封密封好,讓黃一平送到秦眾副市長手上。信的全文如下:

秦老弟:近好!
作為同一層樓上辦公的同事,從年齡上講又是你的老大哥,本想當面和你聊聊,可是,今天要和你說的這件事感覺有些敏感,好像又不太方便當面言說,只得以書信這種古老的方式來表達。見諒!
你來陽城工作時間不長,分管的工作繁雜且比較辛苦,做出的成績有目共睹,也算是幫我這個常務挑了不少擔子,大哥我深表敬意與感謝。看得出來,你是個有思想有抱負、能力水平俱佳的幹將。更重要的是,你這個人政治品質、個人素養皆不錯,平時從來不搞拉拉扯扯、吹吹拍拍那一套,也頗具獨立見解與人格尊嚴。基於此,我相信你的未來必將一片光明,政治上的發展空間不可限量。
今天要向你通報的其實是一件小事。我有一個熟人是美籍華裔,在美國加州一所大學任教多年,最近他通過某種渠道發現,你在省農大時寫作的一部著作,題目好像是《中西水利史比較研究》,其中有些內容與美國某位學者的著作雷同。為此,他準備聯絡一些海外學者公開披露。我無意中得知此事,感覺這不過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何況,學術觀點相同未必就一定是抄襲,於是馬上勸說並制止了他,並得到他的同意。我不能坐視這種書生氣十足的行為,毀掉像你這樣一位前程大好的年輕幹部。相信,我的這種先斬後奏,會得到你的充分理解與諒解。
事情已經完全處理好了,而且,我還囑咐那個熟人,務必銷毀所有資料不向別人洩露,且不留下任何後遺症。既已事畢,我考慮再三,決定還是給你寫封信做以通報。另外,送信者小黃並不知情。此,請一併寬心。
希望借此契機,我們能有機會經常在一起坐坐,說說知心話,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祝你進步!
開嶺,即日。

黃一平把信交給秦眾,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邊等著秦市長讀信,邊坐在那裡看一份參考消息,看得很認真很投入。不過,憑借天生練就的超人餘光,他把秦眾的舉止神色觀察得纖毫不漏。

秦眾把那封信至少看了有三四遍,起初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後來輕舒幾口氣,慢慢才調整到常態。

「請你回去幫我帶個信兒給馮市長,謝謝他!」秦眾也盡量做到鎮靜自若,不動聲色,可他的眼睛卻始終沒有直視黃一平。

「好的。秦市長,您這裡要是沒什麼事,我可以走了嗎?」黃一平自信臉上的真誠與尊敬不會有什麼破綻。

秦眾點點頭,仍然派頭做足,示意黃一平可以離開。

第二天,秦眾親赴省委組織部,將一封退出陽城市長候選人的申請,送到主管市級政府換屆的年副部長手中。

62

年副部長一行在陽城的考察,出乎意料地順利。

人大、政協那塊,除了原來班子裡的老人,基本上都是市委、市府裡年齡接近二線的班子成員,全部屬於職級平移。政府裡的副市長,除了提拔兩個新人,也沒有什麼大的變化。至於最重要的市長位置,由於張大龍和秦眾的退出,馮開嶺便成了陽城市長的唯一人選列入考察,原先那些屬於張大龍與秦眾的支持者,基本上都轉過來支持馮開嶺。因此,展現在馮開嶺面前的道路,平坦且光明。

「行了,這回你我都可以睡個好覺啦!」還沒等考察結束,年副部長就在電話裡對馮開嶺如是說。

「大恩不言謝!」馮開嶺當然也是喜不自禁。他明白,考察之後的工作,年副部長具有完全控制權。

可是,考察組前腳離開陽城回到省裡,正準備匯總情況上報省委,陽城這邊卻出了問題。麻煩事降臨在馮開嶺頭上,而且還不是一樁——

先是有人以明達集團內部員工的名義舉報,稱鄺明達近年經常大筆提取現金,卻無法說明正當用途,也提供不出合法票據,有貪污、挪用巨額公款之嫌。

明達集團是股份制公司,下屬七八家實體,主體是民營性質,建築機械一塊仍有少量國有股尚未退出。鄺明達雖然貴為最大股東、董事長兼總經理,卻也不能無視財務會計法規。而且,即使是完全民營性質的公司,按照有關法規,資金流動也應當嚴格遵照財務規範,否則同樣視作違法甚至犯罪。

不過,明眼人一看便知,舉報信表面指向鄺明達,實質卻衝著馮開嶺,說他與鄺明達關係非同一般,相互間在經濟上有難以說清的纏繞。

這邊明達集團的風聲乍起,那邊又有人捅了鄭小光在陽城攬工程的事。也是匿名舉報,列數鄭小光在參與陽城市政、交通工程建設過程中,投標作假、工程質量低劣、隨意更改合同、提前支取款項等一堆問題,每一項指控都說得駭人聽聞。無需諱言,這個時候捅破此事,矛頭也是直指馮開嶺。在陽城,誰人不知道鄭小光與馮開嶺的特殊關係呢?

省委、省府所有領導都收到了舉報信,這些信經過批示又全部彙集到省委考察組年副部長那兒。按照省裡領導的指示,上述問題仍然由考察組負責,必要時可抽調紀檢、監察、審計等相關部門人員,立即展開調查,弄清事實真相。

很快,年副部長又率領一個五人調查組悄悄進駐陽城,針對舉報信上的內容,核查明達集團有關現金支出情況,同時調閱城建、交通幾個相關工程的招投標資料與財務賬目。

對於舉報信的內容以及省領導批示,馮開嶺當然在第一時間全部獲悉。這次,他感覺來者不善,舉報者完全是一副欲置他於死地的架勢。信上所羅列的那些內容,幾乎全都說得有鼻子有眼,只要認真查下來,也許都是事實充分、證據確鑿。更為可怕的是,一旦按照那些線索深追細究下去,很可能會產生輻射、連環效應,如俗話所說「拔出蘿蔔帶出泥」、「燒著襪子燙著腿」,把事情越搞越大。馮開嶺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和鄺明達、鄭小光之間的那些事,遠比信上羅列的嚴重得多。這種時候的舉報,無疑是衝著他即將到手的市長寶座,而且有備而來。

他和鄺明達之間,有著長達十幾年的密切關係。當年,他剛從大學分配到陽城師專工作,兼任自學考試班的管理員,鄺明達則是自考班上的一名學員。那時,出身農村的馮開嶺,遠不像現在這般瀟灑大氣,言談舉止之間總有種放不開手腳的拘束。而城市出身的鄺明達,則始終洋溢著一股熱情、大方、灑脫、義氣的氣質。作為建機廠的生產副廠長,鄺明達經常因故不來上課,作業也不及時完成,時常需要馮開嶺幫他從中做些手腳。可是,每到考試,鄺明達又總能圓滿過關,從來沒有補考過,最後甚至還當上全優學員。要知道,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那種自學考試,其難度與嚴格程度相當高,絕非當下同類考試這般寬鬆馬虎、容易過關。從某種意義上說,兩人相識初期,馮開嶺與鄺明達之間的關係,與時下恰好相反。其時的馮開嶺,即使談不上巴結鄺明達,骨子裡至少有些欣賞的意思。不過,鄺明達對他卻一直抱取著一種比較平等的態度,從來沒有小瞧他這個農村出身的普通老師,甚至還對他表現出某種禮讓。總之,那時他們的關係比較單純而極少功利,基本局限在精神交往的範疇。

後來,等馮開嶺調到市委書記身邊做秘書,兩人的交往依然熱烈,但相互間開始有了某些物化的東西介入。比如,鄺明達作為陽城國有企業界最年輕的廠長,有很多請示、報告之類的材料需要直達最高首長,或者有些項目開工、洽談、剪綵方面的活動須請市委書記出場。這種時候,馮開嶺的媒介作用就舉足輕重。在當時的氣候條件下,市委書記頻繁出現於某企業,或者對這個企業高度關注,那就意味著這家企業及其負責人在當地綠燈多、紅燈少,遇事少有阻力多順風。作為回報,鄺明達經常送給馮開嶺一些名煙名酒名茶之類,只說是讓他上下打點,作為在政壇上的必要潤滑與鋪墊。再後來,馮開嶺調到省城工作,鄺明達還是經常利用各種機會前去探望,到了省城不僅請客吃飯,而且時常捎帶些物品,雙方的友情一直比較鞏固。等馮開嶺回陽城做了副市長,兩人的關係自然進入一個互惠共贏、相互支撐的新時代。作為企業家的鄺明達,固然需要尋求政治上的靠山,尤其像馮開嶺這樣前途遠大的潛力型官員,更是求之不得的寶貴資源。何況,在副市長任內,對於明達集團的改制、企業轉軌、資金調度等,馮開嶺也是大力支持。尤其是資金,鄺明達手上掌握的城建、交通資金高達數十上百億元,調度起來遠比從銀行借貸方便、隱蔽且成本低廉,全市只有明達集團一家有此特權與便利。從馮開嶺這方面說,他從來沒有在縣(市)、區擔任過黨政主官,也沒有在要害部、委、辦、局做過一把手,甚至也沒有直接分管企業的經歷,因而他就缺少一個很重要的資源——錢。在官場,但凡要脫離正常軌道謀求陞遷,就非得走點捷徑,可哪一條捷徑不是用錢物打通的呢?官場所說的錢,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眼裡的那萬兒八千,動起手來就要幾十上百萬。這麼多年下來,特別是近期運作換屆事宜,無論是N大的方教授,還是省委楊副秘書長,包括那個作品研討會,花出去的真金白銀肯定不少,那些錢又豈能通過正常渠道支出?如果不是有個鄺明達從旁充當小金庫,光憑馮開嶺自己籌劃,哪裡辦得成一樁?現在舉報信一來,若是果真徹查下來,種種幕後勾當就得徹底露餡。花錢謀官,等同於直接貪污受賄,而且政治影響惡劣,比之張大龍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更加駭人聽聞,較之秦眾的論文抄襲更加不能同日而語。

想到此,馮開嶺驚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至於那個鄭小光,他就更清楚問題非同小可。

這幾年,鄭小光在陽城攬得的城建、交通工程總有十好幾項,累積起來資金總額沒有十億也有八億,若是按照百分之十的最低利潤空間,少說讓他賺了上億元。何況,馮開嶺心裡非常有數,鄭小光的這些工程,大多沒有通過正規招標投標程序,工程造價明顯高於正常水平。再加上,鄭小光並無正規施工隊伍,工程都是層層轉包給資質很差的小包工隊,賺取的利潤就更大。信上反映的提前支取工程款、中途任意改變預算等等,幾乎樁樁屬實。馮開嶺平時一向自視謹慎、低調,為何對鄭小光一人如此網開一面?不錯,當然是因為其妹鄒蓉蓉。馮開嶺此生,感覺最對不起的人就是鄒蓉蓉。細想想,一個女人從二十多歲的花季年齡開始,傾心委身於一個男人,十多年間無怨無悔更無所求,獻出了最寶貴的青春年華,他何以為報又怎能不報?這個鄭小光做事張揚不假,可是,當今社會利益至上,在那些城建、交通的主管與經辦官員面前,如果鄭小光不把排場做足,大旗扯高,又豈能輕易拉到一星半點工程?何況,鄭小光賺的那些錢,多半給了鄒蓉蓉,築就了馮開嶺與蓉蓉共同的愛巢。現在事情一旦敗露,什麼人情工程、關係工程、豆腐渣工程的屎盆,肯定一股腦兒都要扣過來。若是鄒蓉蓉的事情一併查出,那就更加有好戲看了,成克傑、胡長清、陳良宇們身上所具的一切醜行劣跡,基本上也就全有了。

不能!絕對不能讓事情朝向不可收拾的方向發展!

馮開嶺畢竟在官場磨礪多年了,外邊風聲如此之緊,他卻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照樣忙著視察工程、發表講話、接待應酬,甚至對黃一平也不多說什麼。可是,私下裡他卻一刻也沒有停止行動,他要拼盡全力進行抗爭,堅決闖過這一關!

63

所幸的是,一切都還在年副部長掌控的範圍之內。

別看舉報信雪花一樣漫天飛來,省領導的指示一個緊似一個,陽城社會輿論更是風起雲湧,然而,千條江河歸大海,關鍵之處皆在年副部長一人之手。真查與假查,查深與查淺,全賴於那個年副部長。

試想,本來是考察一個城市的候任市長,結果舉報信一來,轉化成問題調查,遇到這種棘手的事情,一般人肯定生怕惹火燒身,避之唯恐不及。可是,這個考察組長恰恰是年副部長,他自然知道萬一調查大權落到別人手裡,那馮開嶺慢說被提拔重用,就是保住不進牢房恐怕都難。馮開嶺這邊落水了,很多相關的人很可能會受到牽連,他年副部長本人又豈能全身而退?有鑒於此,他自告奮勇接下這樁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就是順理成章之事了。作為一個以省委名義組織的調查組,其成員由哪些人參與,怎樣展開調查,調查到什麼程度,等等,年副部長就得好好思量了。這其中奧妙無窮,頗深講究。說白了,如果當成一件大事,認真追究下去,那就可以抽調審計、檢察、紀檢方面的精兵強將,成立個像模像樣的專案組,芝麻大的事情也往深處追窮處打,那樣的話,逮捕法辦幾個人還不輕而易舉。可是,根據年副部長的安排,調查組成員還是以考察組為主體,從紀檢等部門象徵性抽調了幾個年輕人參與,嚴格限定在一個極小的調查範圍。而且,他還十分強調紀律性與保密性,規定不得隨意洩露調查內容,有關情況只對他一人負責。因此,調查過程中年副部長掌握的情況,馮開嶺基本也是同步知曉,這就讓後者有了足夠的時間填缺、堵漏。

其實,早在舉報者的匿名信剛剛寄到省裡,年副部長當夜就給馮開嶺來了電話,不僅把信的內容一字不落全文透露,而且連領導們的批示也都全盤托出。

對於舉報信的具體內容,馮開嶺在大吃一驚的同時,自然也有了從容應對的時間與心理準備。

「你那邊一定要抓緊操作,我這裡利用挑選合適人員組成調查組的借口,盡量拖延一些時間。」年副部長叮囑道。

「明白。我這邊做到什麼程度才能平安無事呢?」馮開嶺問。

「有些事,估計徹底賴是賴不過去了,弄不好還會越賴越被動。最好的辦法是就事論事,對證據確鑿的舉報事實盡量承認下來,這樣調查組就不會很被動,你那邊也可能大事化小,早點平息。」年副部長顯然是胸有成竹。

「這麼多問題承認下來不也一樣完蛋?」馮開嶺急了。

「你難道不懂棄子元術?」年副部長反問。

「哦?」馮開嶺一愣,忽然想起陽北那個瞎子說過同樣的話。

「實在不行,找個替身!」年副部長的話,斬釘截鐵。

馮開嶺眼前頓時一亮:「這個辦法,妙!」

話說到這個份上,年副部長就算仁至義盡了,底下的事就看馮開嶺怎麼運作了。

放下電話,馮開嶺大大喘了一口氣,幾天來高度緊張的神經也稍稍得到些鬆弛。對於他來說,多虧了這個年副部長啊!這個時候年副部長的存在,於他就是滔滔洪水中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謝天謝地,他花十幾年時間精心培育的這個特殊關係,此時方體現出真正的價值。

馮開嶺和年副部長有一層同學關係不假,可那種黨校同學,不過是一個只有兩個多月時間的短期培訓班。當時,年同學只是組織部裡一個副處級科員,班上同學不少是正處級領導幹部,有的已經掌管著一個實權很大的縣處級單位。因此,很多人都忽略了其貌不揚、其言也寡的年處長。黨校學習課程不多,業餘時間卻非常充裕。很多同學來黨校學習並不真是為了學到多少知識,而是著眼於結交各行各業的同學,充實自己的政治與人脈資源,因此,只要一有空閒,他們便呼朋喚友,組織各種形式的聯誼性活動。馮開嶺那時剛調任省委研究室主任,恰巧和年同學分在一間宿舍,兩人課餘時間又都不太喜歡參加那些聚會,更對喝酒、打牌、唱歌、跳舞不感興趣,因而就有很多時間在一起散步、聊天。兩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每天有那麼多機會在一起神聊,自然就聊出很多共同的東西,由此增進了相互瞭解與友情。馮開嶺發現,這個從大學畢業就一直在組織部工作的年同學,為人謹慎低調,頭腦聰明且相當冷靜,其對人對事的精確分析與判斷,注定成為組織工作的幹才,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天才。馮開嶺判斷,其人其時雖然位置並不顯赫,手中權力也有限,可照當下態勢發展下去,其前途遠比班上那些縣長、區長、處長們遠大。基於這樣的判斷,馮開嶺對他一直比較客氣,甚至顯得有些尊敬,這讓年處長感覺非常受用,也有點感動。在官場中人看來,以馮開嶺當時正處的職位,對年處長一個副處級百般恭維,自然有些禮賢下士的味道。

黨校學習結束後,馮開嶺與別的同學大都聯繫不多,唯獨與年處長主動聯絡、頻繁溝通,且時不時從陽城給他帶些禮品。之後不久,馮開嶺原先跟隨的老書記突然病逝,他在省裡失掉靠山,一時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這時,他聽從年處長的建議與謀劃,主動要求下到陽城擔任副市長,表面上是離開權力核心下到基層,其實也是脫離了是非中心,順便撈到半級提拔,也進入到更加廣闊的天地。與此同步,年處長也由虛級轉為實職,先後當上市縣幹部處的副處長、處長。在這期間,不光是逢年過節,就是平常日子,只要一有機會,馮開嶺總斷不了慇勤探望、電話問候,兩人的關係因之慢慢鞏固下來。

像馮開嶺與年處長這般萍水相逢的關係,能夠長期相處下來,其基礎無外乎利益二字,彼此一定都會頻繁相互利用與交換。可是,他們之間卻有些例外,尤其是鳳凰小區那個工程之前的好多年,除了平常那種純朋友、同學式的走動,以及不足掛齒的一點點禮物往來之外,只有馮開嶺時常向年處長開口,或是打聽官場信息,或是謀求某種幫助,而年處長卻從來沒有對馮開嶺提過任何要求,甚至多次退還過馮開嶺贈與的購物卡等敏感禮物。這樣時間一長,就讓馮開嶺感覺有些負欠感,進而擔憂欠債越滾越重,將來未必能償還得起。前兩年鳳凰小區的那件事,當時年處長話一出口,馮開嶺便心中一驚,知道索債的來了。作為陽城分管城建、規劃的副市長,他對轄內哪怕是燒餅大的一塊土地都瞭如指掌。年處長所提那塊地,由於地處幾個高檔小區中間,隨著房價飛漲,其市值可謂寸土寸金,已經有好幾撥房產商盯上,交通局本身也不肯吐出,實在是太敏感太金貴了。然而,既然年處長開了口,馮開嶺無論用什麼方法也要滿足,而且還得不動聲色。否則,如果把難處擺出一大堆,或者事情搞得不利索,那就勢必讓人家感覺你做人不夠地道,以後慢慢不同你打交道。後來的事情,前文其實有過交代,馮開嶺回到陽城,先是悄悄做通交通局長工作,後又讓鄺明達公司出面,把那塊地以工業用途拿下,再由於海東採取變通辦法改變成商業用地性質,如此三轉兩轉總算成功。期間,雖然許多具體事情交由黃一平在辦,可馮開嶺暗中卻絲毫也沒放任或鬆懈,因為他打聽了那個陳總的背景,其人竟是年處長的親妹夫,實際上是由年夫人幕後操縱。那個項目建成,包括土地轉讓差價、房子利潤、容積率更改等幾項相加起來,年處長賺了足有五六千萬元,算是還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也因為有了這一筆,年處長才會如此全心全意幫他操心忙碌。

馮開嶺覺得,自己在年副部長身上的投入非常值得。如此危險境地,這樣的鼎力相助,不要說五千萬,就是五個億也值了。

64

對於突如其來的舉報,黃一平忽然慌了手腳。他的驚慌,抑制不住地擺在臉上,表現在行動上。

馮市長被人舉報了的消息,已經在機關大院裡傳得沸沸揚揚。很多機關幹部,原先遇到黃一平時很熱情,不少人還主動上來套近乎,現在大多拿出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表現得很有距離與分寸的客氣,有的甚至開始在背後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別的常委、副市長身邊的那些秘書,甚至包括丁松市長的秘書小吉,曾經一度開始巴結他,希望借他之力接近馮市長,現在忽然又回到從前的狀態,表面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其實內心裡正暗暗高興,巴不得黃一平與主子一道倒霉哩。

這些人的冷熱陰晴,對於黃一平來說倒也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馮市長本人,似乎突然間像換了一個人。只有黃一平才能看出來,馮市長明顯消瘦了,眉頭的那三條稜角分明的溝坎,已經有點彎曲變形,右腮的那塊肌肉也明顯鬆弛,上下蠕動得綿軟無力。連日來,他和馮市長還是那樣形影不離,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也還那樣多,可馮市長卻嚴肅、陌生得可怕,相互間沒有了過去那種說話交流的氛圍,顯得有了很大的距離。想想前些時候,為了換屆的事情,他和馮市長並肩作戰,配合默契,無話不談,那種親密無間的關係令人感動,令人懷念。他揣度,馮市長是因為內心痛苦,才顯得這樣沉默寡言、神色冷峻。而此時,他是多麼希望能幫馮市長分攤一些困難與痛苦啊!

黃一平幾次想打電話給鄺明達、鄭小光,詢問事件的真相和事態的走勢,尋求一顆定心丸,而多年在馮市長身邊濡染的經驗教訓又告訴他,這個時候同這兩個人聯繫,是最大的忌諱。這時的任何輕舉妄動,既會壞了馮市長的大事,也會壞了他自己的大事。茫然無措之際,他忽然覺得,自己平時感覺不錯,現在竟然是這樣渺小與孤獨無助,他甚至感覺,馮市長現在面臨的這一切,都是因他而生或者由他造成,至少與他辦事不周、不力有很大關係。馮市長那麼信任他,把很多重要事情都交給他辦,而他卻把事情辦砸了。

回到家裡,黃一平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告訴汪若虹和小萌:「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情,千萬不要打擾我。」而後,他拆開一包煙點上,又給自己泡了濃濃的茶,坐下來慢慢回憶、檢討,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哪些事沒辦好。

想想鄺明達那裡的問題,黃一平明白,只要深入調查下去,問題肯定不小。這麼多年來,無論是打點省、市領導,還是看望那些離退休的老幹部,但凡馮市長送出的錢物,除了城建、交通、規劃等幾個局裡供應一部分之外,其餘大部分都是明達集團買單。特別是那些大宗現金支出,無一例外是從鄺明達那裡提取。至於錢物的流向,大多是由黃一平與鄺明達共同經手,自然都可以回憶出來,有些甚至是有據可查。根據秘書行業的規矩,包括馮市長的多次告誡,黃一平從來不寫日記,對於幫領導請客送禮之類更是不留一張紙片。可是,自從單獨幫馮市長送了幾次禮,涉及的又有不少是購物卡或現金,黃一平也就不顧禁忌,悄悄備下一個本子,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號做了一個備忘錄。有一點黃一平可以放心——凡是經過黃一平之手處理的錢物,要麼有鄺明達直接參與、監督,要麼發票之類的手續一應俱全,應該說都沒有什麼問題,他自己並未從中撈得分文好處。可是,那些錢在鄺明達那裡的支取、銷賬情況,黃一平就一無所知了。明達集團財務總監王大海,雖然是黃一平姐夫,但他們之間從來不交流公司財務方面的情況,他也禁止王大海在家裡說及。按照他對鄺明達的瞭解,對方在企業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了,對企、政兩界暗藏的種種風險應是心知肚明,那些錢物支取在賬目上當會作精心處理。如果要出問題,有可能是近幾個月裡,為應對即將到來的換屆選舉,突擊提取了不少大宗錢款,也許還沒來得及在賬目上進行平衡處理。不過,轉而一想,錢是為馮市長而花,又有鄺明達直接參與,自己只不過是跑腿、經手而已,並無絲毫決定權,即使賬目有問題,自己也是愛莫能助。

這樣一想,黃一平感覺輕鬆了一些。再說,那個鄺明達本就神通廣大,他與馮市長的交情也非一般,絕對不會坐以待斃,也不可能對馮市長的危局坐視不管。

鄭小光的事情有些麻煩。對於鄭大公子在陽城狂攬工程,又肆無忌憚地搞些偷工減料之類的鬼名堂,別的人不懂,黃一平可謂清清楚楚。對外說起來,鄭小光是省裡某位領導的親戚,其實這只是馮市長用的一個障眼法。所謂省領導,不過是鄭小光有個舅舅,曾經擔任過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後來到省政協做過秘書長,前幾年就退休了。這樣的背景一旦曝光,肯定會讓陽城人笑掉大牙,也絕對會讓那些嗅覺靈敏的官員生疑,最後可能會導致那個鄒蓉蓉浮出水面,馮市長與她的地下姦情敗露。真是機緣巧合,那天若非朱潔一時情緒失控,對於馮市長與鄭小光、鄒蓉蓉兄妹的內幕,黃一平至今可能還被蒙在鼓裡。當然,他也理解馮市長,當今像他這種級別的官員,搞點婚外戀本非怪事,弄些瞞天過海的把戲也屬正常。問題的關鍵在於,那個鄭小光應當多替馮市長考慮,不該在陽城搞得雞飛狗跳太過囂張。在這方面,黃一平現在想來也自覺有點內疚。作為市長秘書,也作為鄭小光的一個朋友,他應當幫助把好這一關,對於鄭小光的過火行為及時提醒甚至制止一下,可能情況就不至於發展到目前地步。萬幸的是,對於鄭小光平時所贈的大宗錢物,他都堅決拒絕了,否則,這時他會更加感覺愧對馮市長,更加後悔莫及。

黃一平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當汪若虹推開書房門時,裡面滿屋子煙霧如剛剛發生了一場火災,煙蒂堆了滿滿一煙缸。黃一平倚在椅子上昏睡不醒,上前一摸額頭,居然燒得燙手。黃一平就這麼忽然病了,發燒到接近四十度,說胡話、做噩夢、出冷汗,嘴上燎起蠶豆大的泡。汪若虹緊急把他送到第一人民醫院,不敢說受到什麼驚嚇,只說是著涼感冒了。仲院長聞訊,親自指揮人給他輸液、打針。

連續昏睡了一天一夜,黃一平終於清醒過來。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瞪著渾濁的雙眼低聲問身邊的汪若虹:「馮市長呢?」

汪若虹又心疼又氣惱,嗔怪道:「還馮市長哩,你自己昏迷二十多個小時,差點報了病危。」

黃一平努力回憶著前邊的事情,這才想起馮市長被人告狀、自己關在書房裡反思那一節。這時,他想趕緊起來,就像電影電視裡經常看到的受傷戰士,輕傷不下火線,繼續守候、戰鬥在馮市長身邊。可是,任憑怎樣使勁,渾身竟然軟得像一攤蛋黃,撐了半天也沒能起來。一陣眩暈之後,兩行豆粒大的淚珠禁不住脫眶而出。

65

得知黃一平在醫院裡醒了,馮開嶺馬上趕到醫院專程看望。

拉著馮市長寬大肥厚的手,黃一平感覺特別溫暖、親切,心底裡滋生出一股力量,病也瞬間好了許多。

他有千言萬語要對馮市長說,一時不知如何啟齒。他想說,馮市長,都怪我,是我沒有把事情辦好,辜負了您對我的殷切期望。可是,囁嚅了半天,卻只流下兩行眼淚。

馮市長趕緊幫他拿來面紙,安慰道:「沒關係,一切都會好起來。」說著,又附在他耳邊悄悄說:「記住一句老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黃一平使勁點點頭。他知道,馮市長這句話很有深意,只要面前這座大山不倒,那麼,漫山遍野的大小樹木就會繼續旺盛生長著,包括黃一平在內的小草小苗還愁沒有依靠嗎?他想,強大的馮市長一定會有辦法自保,也一定能戰勝目前小小的困難!

當天深夜,鄺明達也來了,帶了很多東西,全是高檔營養保健品。鄺明達明顯憔悴了,過去那種傲視一切的神態不見了,眼睛裡寫滿了疲憊不堪與焦慮不安。簡單問了病情,鄺明達支走汪若虹,向黃一平通報了公司被查的情況。

果然如黃一平猜想的那樣,平時對於馮開嶺這邊的現金支出,鄺明達一律都做過技術處理,很多機密事項,也只有財務總監王大海等少數幾個圈內人知道。這次事發,是有一筆兩百萬元的現金支出,當時提取得比較急,事後也沒有及時平賬。據內部查證,可能是張大龍派系的人收買了公司一名出納,把情況捅了出去。好在那人並不知道資金的具體用途與去向。由於組織部年副部長的關係,核查人員雖然如臨大敵般進駐企業,卻完全是光打雷不下雨,對什麼該細查、什麼當模糊,拿捏得相當到位。但是,查得再草率、馬虎,過場總還得走一下,目前的關鍵問題是那兩百萬元哪裡去了,必須趕緊落實個說法,否則就無法過關。因為此事,鄺明達已經將公司負責財務的副總經理撤職,那人是他老婆的親弟弟,他自己也給市委、市府寫了報告,請求給予黨紀、政紀處分。

「你知道那兩百萬元用在什麼地方了嗎?」鄺明達問。

黃一平心裡有數,卻還是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主要用在方教授、楊副秘書長和研討會那兒,其中僅那個方教授身上就用掉八十萬。」鄺明達說。

黃一平對鄺明達公司的那些破事並無興趣,但當後者說起這筆錢的用途時,還是吃驚不小。八十萬哪,怪不得方教授辦事那麼爽快,那樣賣力,原來是花了這樣大的代價!這事一旦張揚出來,不僅馮市長完了,包括方教授、楊副秘書長在內的一幫人都要倒霉。

「要想盡快平息事態,必須趕快把這筆錢認下來,這樣對上對下、尤其是對調查組和舉報者才有個交代,而馮市長也就能輕鬆過關,保證下邊的人大選舉順利進行。」看得出,鄺明達十分焦急,且有些走投無路。

「那麼,我能做點什麼呢?」黃一平一聽能讓馮市長過關,馬上來了精神。

鄺明達似乎想了好久,也努力了好久,才吞吞吐吐說出了一個處置方案:讓公司財務主管,也就是黃一平的姐夫王大海幫助扛一扛,就說是他暫時挪用了這筆錢用於炒股。至於這筆錢目前的著落,鄺明達已經早就準備好,隨時可以回到公司賬上。

黃一平一聽,又是一驚:「挪用二百萬,可是要坐牢的呀,不行不行!」

鄺明達當然明白黃一平的心理活動,安慰黃一平說:「已經預先和公安局、檢察院、法院都打過招呼,像這種挪用時間不長的案子,只要馬上把錢還到賬上,就不會真的判實刑,最多緩刑,很有可能免於起訴或刑處。再說,王大海又不是國家公職人員,司法部門一般不會抓住不放。」

看著鄺明達近乎哀求的眼神,黃一平愣住了。當初王大海下崗,是馮市長出面安排到明達集團,鄺明達不僅痛快接受下來,直接放到財務部這個企業的要害部位,而且很快就提拔他做了財務主管,拿著令人眼紅的高薪。王大海在明達集團這幾年,姐姐一家原本清貧的境況迅速改善,買房購車,小孩讀的是收費不菲的自費學校,全家很快便步入了小康水平。當初人家那麼慷慨,現在有了難處,何況,鄺明達的難處其實就是馮市長的難處,馮市長的難處豈不也是我的難處?此時,我黃一平不出手誰出手?我的姐夫不擔當哪個擔當?

「如果王大海承擔了,果然不會坐牢?」黃一平再次追問。

「這個你絕對放心,我鄺明達不是那種說話不算數的人。而且,事情過去之後,我還會想法讓他回來,坐原來的位置。」鄺明達承諾。

黃一平放心了。他當即和姐姐、姐夫通了電話,沒費多少勁,就做通了他們的工作。姐姐最後在電話裡哽咽著對他說:「弟啊,你放心養病吧,只要是為了你的前途,讓姐姐和姐夫做什麼都行,就是真坐牢也沒關係!」

聽到這話,黃一平的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他明白,從小到大,姐姐對他一直非常疼愛,有什麼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給他。記得當年他讀初中時,姐姐正好高中畢業,本來學習成績也很拔尖,可她為讓弟弟安心學習將來考個好大學,自己選擇了一家中專學校,早早畢業掙錢供他。在大學幾年,他的學費和生活費全部都由姐姐供給,身上的毛衣、腳下的布鞋也是出自姐姐之手。現在,這麼大的事情讓姐姐和姐夫承擔,他也有些於心不忍哪!

送走鄺明達不一會兒,鄭小光也從省城打來電話。由於有了剛才鄺明達的鋪墊,黃一平已經做好思想準備,那一晚省城賓館裡欠下的人情債,現在估計鄭小光索還來了。

鄭小光在電話裡告訴黃一平,他那邊的情況,也已經有了眉目。由於搬出了鄭小光舅舅這塊擋箭牌,年副部長找到了幫他說話的借口,最後自然是重重提起輕輕放下。調查結論是,這幾年鄭小光在陽城攬下的所有市政、交通工程,無論是否參與招標投標,僅從程序、手續上看倒也勉強說得過去,沒有明顯違規現象,工程質量、交付期限也無大的瑕疵,只是存在幾個共同的問題:工程造價大大超過預算,中途修改過合同,且未等最後驗收、交付就提前支取全部工程款,這些都嚴重背離了常規,也與合同約定不相符。但是,錢已經進了鄭小光口袋,人家在省裡又有些背景,算是過了河的老牛拽不回頭了。況且,所有的造價更改、資金結算,都是經過了相關報批程序,大多屬於陽城主管部門把關不嚴的範疇。為平息舉報者的怨氣,只好對陽城方面有關當事人進行追究。結果認定,城建局副局長馬大富、交通局副局長何忠來等人,身為工程行政負責人,多次和鄭小光一起吃飯、桑拿、唱歌,也收了一些錢物,行為極不檢點,建議給予黨紀、政紀處分。

「現在,有個事情必須請老兄你吃點辛苦,承擔一下。」鄭小光在電話那邊說得相當理直氣壯。

「什麼事?你說吧。」黃一平感覺自己就像一隻等待宰殺的小雞,伸頭縮頭反正都難免一刀,不如乾脆拿出從容狀。

「馬大富、何忠來他們在接受調查組詢問時,都反映了一個相同的情節:每次我來和他們談工程、要款子、改合同,事先都是由你出面聯繫,約請吃飯、洗澡、唱歌。言外之意很明確,沒有你黃大秘書的牽線搭橋,我鄭小光沒這麼大面子,他們也沒這麼大膽量。因此,問題的癥結自然就落到你的頭上。」鄭小光的話,早在黃一平預料中。

「可是——」黃一平猶豫一下,還是想有所說明。

「這個事情,絕對不能讓馮哥沾邊兒。」鄭小光並不等黃一平把話說出來。「如果說這些事情馮哥事先事後都知道,或者你黃大秘書出場是得到馮哥的授意、許可等等,你想想那將是什麼後果?馮哥的市長還有得做嗎?馮哥還有機會和能力保護你嗎?而這,正是那些敵對者所企求、盼望的呀!」

聽到這裡,黃一平徹底傻了。

那個鄭小光,他原先根本就不認識,是因為馮市長的關係才熟悉的。近幾年,鄭小光頻繁來陽城攬工程,搞了那麼多不能見人的鬼把戲,也完全是因為馮市長分管這一塊。而且,鄭小光的背後,還有一個與馮開嶺保持了十多年地下戀情的鄒蓉蓉,正是仗著這種特殊關係,才更加有恃無恐。但是,這些東西能放到桌面上來,讓別人知道嗎?不能!現在,能夠公開示人的所謂真相,或者大家看到的事實僅僅是,自從鄭小光在陽城做工程之後,馮市長就基本上不出面接待了,也沒幫他同任何部門打過招呼,完全是黃一平忙前忙後張羅。儘管傻瓜也能推斷出,黃一平的頻頻出面,實際是受到馮開嶺的指使,至少是默認,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代表馮市長出場,可是,真正擺到桌面上來說,馮市長出過面嗎?馮市長說過工程要讓鄭小光做嗎?馮市長明確表示過鄭小光的工程可以超過預算、提前結算嗎?即使黃一平本人,也無法拿出馮市長指使、授意他出面的證據呀。如此說來,鄭小光讓他出面扛下來,好像也在情理之中,沒有什麼疑義。

天吶!剛剛感冒初癒的黃一平,馬上又是滿嘴火泡。

這時,他也想起老家陽北縣城那個瞎子,在給馮市長算命時曾經說過的一段話:「祛此小人暗算,無外乎上依貴人,下賴死黨,恐怕還要用些捨車保帥的辦法。」原來,這死黨就是指他黃一平,所謂捨車保帥也只是讓他做個替罪羊。

66

接到調查組約談的通知,黃一平還是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煩躁與緊張。畢竟是常務副市長的秘書,對方算是給了面子,同意給他一點思考時間,第二天再談。

當天下午,黃一平原本想先和馮市長談談,得到他的指點或授意,當然,也有另外一層意思,就是讓他明白,此時為他馮開嶺赴湯蹈火者不是別人,正是忠心耿耿的秘書黃一平。可是,進到對面辦公室,沒等他開口,馮市長就朝他擺擺手說:「這兩天我這兒沒什麼大事,你身體還沒康復,就先回去休息吧。」

很顯然,馮市長不想這時候和他說什麼。

黃一平回到自己辦公室,眼淚含在眶裡,努力了半天才沒有掉下來。跟在馮市長後邊這麼多年,他第一次感覺到委屈的滋味。

說實話,對於這次由自己出面,說服姐夫王大海承擔挪用公款的責任,又讓他攬下鄭小光那一攤破事兒,雖然嘴上認下來了,可心裡卻不是沒有顧慮,甚至想想很有些害怕。

鄺明達那邊的問題,肯定不是個小事,人家既然舉報了,就是希望把幕後的馮開嶺揪出來搞臭。現在由一個王大海出來頂罪,也許真如鄺明達承諾的那樣,一切不過是應付個場面,並不會真讓王大海鋃鐺入獄。可是,萬一不是這樣呢?假如那些反對派因為王大海的出現而惱羞成怒,打擊馮開嶺不成反把氣撒在王大海身上,豈不拼了老命把他往死裡整。這樣的風險,除了黃一平本人,又有幾人能幫他想到?還有,王大海原先雖然只是個普通的下崗工人,可人家也是從農村考上大學,一步步奮鬥走到今天,祖祖輩輩本來清清白白,自己更是老老實實做人,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偷雞摸狗的勾當。如今,憑空讓他站出來,攬下一個挪用公款的罪名,一生的清白從此葬送,這種做法對他公平嗎?

他在鄭小光事件中的角色,更是風險不小。鄭小光在陽城狂攬工程,又是違反招標投標規定搞暗箱操作,又是隨意更改合同增加工程款,又是不按協議提前支取費用,這些事情認真追究下來,沒有一樣可以輕鬆放過。作為市長秘書的黃一平,未經領導同意,私自打著馮市長旗號,幫助鄭小光營私舞弊,這樣的問題一旦上升到紀律、法規的高度,又豈能當成兒戲!

但是,擔憂歸擔憂,害怕歸害怕,黃一平卻又只能硬著頭皮上。對他來說,已經完全沒有退路了。這麼多年來,就是因為馮開嶺那句唇與齒的比喻,令他飛蛾撲火般把自己交給了對方,一切唯其馬首是瞻。在他的生活裡,馮市長成了一種信念的化身,為了這個化身,他願意付出自己所有的聰明、能力、才智,甚至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說到底,是他親手把自己同馮開嶺綁在了一起。現在,如果他不按照鄺明達、鄭小光們的旨意承擔下來,或者他原先承認了,現在再反過來反悔,那結果只能是更壞更糟。萬一馮市長倒台,他將死無葬身之地。假如他幫馮市長扛過去了,或許對大家都還有些好處。

正當黃一平內心煎熬難耐時,黃一平接到馮市長夫人朱潔的電話,約他晚上出來有話要說。

約會的地點選在遠離市區的江邊。

深秋之夜,江風已經很涼了,幾點光亮在夜空裡孤獨地閃爍,分不清哪些是天上的星星,哪些是江上漁火。遠處,不時有輪船的汽笛鳴叫,聲音裡帶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悲涼與淒愴。

朱潔開著那輛單位配的紅色廣本,黃一平坐在副駕駛位置,車子沿著濱江大道緩緩前行。窗外,一邊是大江拍岸的驚濤,一邊是燈火闌珊的城市,兩人一時無語。

在江邊一處僻靜的地方,車子慢慢停下來。朱潔掏出兩支煙次第點上,一支遞與黃一平,一支留給自己。朱潔只吸了一口就猛烈咳嗽起來,直至咳得趴在方向盤上嗚嗚咽咽哭起來。

黃一平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說:「朱姐,不要這樣。」

朱潔一把抓住黃一平的手,先不說話,只是盡情地流淚,過後好久才開口問:「你告訴我實話,問題真的非常嚴重嗎?」

黃一平猶豫一下,還是點頭道:「是的,有些麻煩。」又問:「你聽到些什麼?」

「其實我也不想管他的事,我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但是,這幾天鄺明達、於海東他們每天都到家裡來,關起門來一談就是大半夜,就連那個鄭小光也來過兩次。通過他們的臉色我能感覺出來,問題可能不是那麼簡單。還有,現在社會上議論也很多,有些說法簡直駭人聽聞。」朱潔說。

「那些傳聞都是小道消息,純屬瞎說,你不要相信。」黃一平安慰她。

「可是,你為什麼沒有到家裡來和他們一起商量?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呀。你不會——」朱潔雖然有些吞吞吐吐,可意思還是表達得很清楚。

黃一平明白了她約自己出來的意思,禁不住笑了,說:「你是以為我會背叛馮市長?哪裡會呢。我只是最近身體不好,馮市長夜裡不忍心叫我罷了。」

其實,黃一平通過剛才朱潔的一番話,還是明白了一件事:馮市長最近頻頻與鄺明達、於海東、鄭小光幾個閉門商量,獨獨扔下了自己,說明他們商量的內容或者與自己無關,或者是要避開自己,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呀。也許,除了幫馮市長和鄺明達、鄭小光他們承攬下那些責任,他已經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局外人了。如此一想,黃一平不禁打了個寒戰。

「我只是希望在這個時候,你不要拋下他不管。畢竟我和他是多年的夫妻,畢竟我們還有個兒子在國外讀書,我想,你能幫就幫他一下吧,只要他不倒,緩過來就還能再翻身。」朱潔的語氣很誠懇,這讓黃一平聽了有點心疼,畢竟,這是個曾經和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

「我知道,這個你完全放心。如果僅僅為了說這些,其實你只要給我打個電話就行了。」黃一平盡量想把語氣放平和,可連他自己也能聽出其中的某種怨氣。

朱潔好久沒有吱聲,但黃一平感覺她在流淚。

這時,黃一平忽然有一種衝動,身體也像快要爆炸似的反應強烈。可是他知道,此時,慾望背後隱藏著的已然不是感情,而是惡作劇,甚至有某種更為強烈的報復欲。他的手緊緊握著朱潔的手,朱潔的手也在用力。然而,黃一平什麼也沒有做,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盡量驅趕著腦子裡的邪惡,後來甚至連正視朱潔的勇氣也沒有了。

「你要記住,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也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都是我心中最親近的弟弟!」朱潔說這話時,緊盯著黃一平。

黃一平一聽,心中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轟然垮塌下來,原本非常矛盾、混亂的心緒瞬間平靜。他更緊地握著朱潔,兩人的手都在微微發抖。剛才朱潔一言,就像一陣狂風暴雨,頃刻就將黃一平心中的那堵牆擊倒,原本躲藏於牆後的猶豫、後悔、擔憂、害怕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到此時,他才恍然大悟,這幾天雖然已經答應了鄺明達、鄭小光,做好了獨自赴死的準備,為此,他給自己尋找了不下一千條理由,可他依然在期待一個更加有力的支撐。現在,這個支撐終於等到,那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這個一直需要、並且始終把自己視作弟弟的女人!就為了她剛才那句話,他即使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由是,黃一平又想起那天在醫院的一幕。當那場景如電影般再現眼前,他忽如醍醐灌頂,原來一切都是天意,是死是活,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上帝早已安排妥當。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一平輕輕鬆開朱潔的手說:「大姐,我們回吧。」

《中國式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