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67

明達集團和鄭小光事件的調查處理很快有了結論。

根據年副部長一行的縝密調查,最後認定人民來信反映的情況部分屬實,部分查無實據,還有一些則純屬子虛烏有。其中,明達集團的問題主要是內部管理不嚴,規章制度鬆弛,尤其是財務監管失控,以至財務主管王大海可以隨便挪用兩百萬元巨款用於炒股,幸好當事人醒悟及時,才未給國家和集體財產造成巨大損失。有鑒於此,陽城市政府決定退出在明達集團的國有股份,並對企業法人鄺明達給予適當批評。對王大海挪用公款一事,由於挪用時間不長,歸還贓款及時,認罪態度較好,法院判決免於刑事處分,建議公司給予開除處理,並按規定程序吊銷其註冊會計師任職資格。

處理結論下達之後,陽城市政府常務會議作出決定,由市國資委出面協調,退出明達集團的國有股份,由鄺明達本人全資收購。由此一來,鄺明達在明達集團的股本比例進一步加大,他也因此成為集團真正的所有者。

對於鄭小光工程上的問題,城建局副局長馬大富、交通局副局長何忠來等人,在工程招標、合同監管、資金結算等方面把關不嚴,且多次私自接受對方宴請、饋贈,所幸工程質量基本合格,沒有造成明顯不良後果,情節、數額、後果都夠不上刑事處理,加之他們均已深刻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又積極退還了所收錢物,因此,建議由單位黨組織內部處理。

鄭小光和鄒蓉蓉合資的那個光蓉建工,決定不再在陽城承建任何工程,現有在建項目爭取盡快了結。據說,鄭小光已經私下告訴於海東等人,他的下一個戰場將揮師江南的陽江,繼續他的淘金之旅。

黃一平的姐夫,也就是明達集團財務總監王大海,以有罪免於刑事處理之身,重新回到下崗失業狀態。讓他始料不及的是,調查組、法院、檢察院等部門在有關處理意見中,幾乎不約而同提出應當依照法規吊銷他的註冊會計師資格證書,這使他倍受打擊。從事財會工作多年,為了這個資格證書,他幾乎翻爛了所有財會書籍,熬了不知多少個通宵,花費的心血、精力不堪回首,可現在說吊銷就吊銷了,而且還將影響終身。事前,鄺明達雖然曾經許諾,以後還會重新聘用王大海,可那畢竟只是許諾,而且即使再回到公司,也不再可能回到財務崗位,更加不可能有那麼優厚的待遇了。眼前的現實是,隨著王大海被開除,黃一平姐姐家的小康生活戛然而止,高額房子貸款難以為繼,車子眼看也養不下去了,王大海在親戚、朋友、同事、鄰居圈子裡的清白聲譽一敗塗地。王大海年過七十的老父親,在電視報紙上看到兒子挪用公款的消息,整天悶在家裡不願意出門,不幾天便突然中風偏癱,生活陷入不能自理。王大海的兒子,也就是黃一平的親外甥,在學校和同學爭吵,結果對方罵他是貪污犯的兒子,一氣之下與同學打了一架,回家後再也不肯到學校讀書。原本計劃中的出國留學方案,更是無法再提。

至於黃一平本人的問題,調查組專門找他談話,做了筆錄。

找黃一平談話的是年副部長手下一名副處長,還有一位好像是省紀委的一名工作人員。

面對調查人員的詢問,黃一平態度相當誠懇。

談話的氣氛很輕鬆,也很融洽,從眼神、表情到語氣、言辭無不充滿了那種心照不宣的意味,隨便得如同平常朋友間的聊天。

調查人員問:「知道今天找你來談什麼嗎?」

黃一平答:「知道。是關於鄭小光在陽城做工程的事。」

「能說說你和鄭小光的關係嗎?」

「能。我們是朋友,好朋友。」

「請具體說說你和他交往的過程,以及他來陽城拉工程、請客、送禮方面的情況。」

「好的。我和鄭小光大概是在六年前認識,之後他經常來陽城找我玩,一起吃飯、聊天,慢慢就成了好朋友。從五年前開始,他在陽城承接城建、交通方面的工程,都是由我出面接待並介紹給城建、交通等相關單位負責人。期間,有些招標投標、合同修改、工程款預支方面的事項,也都由我通過請客的方式幫助安排。」

「馮開嶺同志知道這些事情嗎?」

「不知道。他完全不知情。都是我自己單獨出面、私下安排,有時也悄悄打他的旗號。我再聲明一下,這件事與馮市長毫無關係。」

「鄭小光給你送過東西嗎?你接收過嗎?」

「鄭小光是給我送過一些東西,但現金、金銀首飾之類沒有接收過,超過兩千元的購物卡也都退還了,只收下小孩衣服、化妝品、食品以及小面額購物卡。這個,我願意全部作價退還,並且接受組織處理。」

「你能對自己的陳述負責嗎?」

「能。我對上述的所有事實,負全部責任。」

談話很快結束,前後大約持續了不到一個小時。看得出來,調查人員明顯大大鬆了一口氣。問話結束後,黃一平看都沒看那些記錄文字,就很爽快地在材料上簽了名。放下筆,他甚至有某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解脫感。

談話那天恰好是禮拜六,汪若虹帶小萌回了陽北娘家。黃一平回到家正值傍晚,他飯也沒吃,腳也沒洗,就和衣躺到床上很快沉沉睡去,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其間,他做了好多個夢,一會兒隨著馮市長出現在某個大型宴會上,燈紅酒綠,杯盞交錯,周圍全是媚態百出的笑臉與逢迎;一會兒獨自一人置身於某個空曠的草原或沙漠,放眼所及無邊無際,或狂風頻襲、飛沙走石,或靜寂異常、煞是可怕;一會兒又好像回到童年時光,依舊與當年玩伴遊戲於村中池塘,比賽扎猛子、狗刨式種種泳技……

多少年來,他第一次如此放鬆地睡了個長覺,也似乎把過去所有欠下的覺都補了回來。總之,他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

68

談話後不到一個星期,對黃一平的處理決定就下來了。

調查組認定,一方面,黃一平利用職權把自己的姐夫安插到明達集團,對王大海的違法犯罪負有一定責任;另一方面,黃一平憑借市長秘書的職務影響,假借市長名義,幫助朋友鄭小光到下邊亂打招呼,干擾了有關職能部門依法按章辦事,且有輕微收受賄賂行為,損害了領導機關和黨員幹部的形象,也違背了國家公職人員的行為規範。鑒於上述錯誤,給予黃一平黨內警告處分,調到市委黨校後勤處,仍然享受正科級待遇。

這樣的處理,還是讓黃一平吃了一驚。面對找他談話的市府副秘書長,他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這個處理也許只是暫時的,等馮市長到位了,一切都會得到糾正。」副秘書長安慰黃一平。

黃一平腦子裡一片混沌,處理決定上的那些字一個也看不清楚。此時,有一點他很明確,市委黨校是事業單位,而市府秘書是公務員性質,兩者政治、經濟待遇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何況,即便日後還能從市委黨校再回到市府,可那個黨內警告的處分,卻是一筆污點,會一直放入檔案伴隨終生,對將來的提拔使用肯定有很大影響。

「出去一下也好,先避避這個風頭吧。你這兒了結了,別的一切就都迎刃而解。」副秘書長還在尋找更合適的話勸慰他。

黃一平知道,這個處理決定是省委調查組定下的基調,經過了陽城市紀委、機關黨工委等多個部門,肯定也徵求了馮市長的意見,甚至得到市委洪書記、丁市長的首肯。憑他的正科級別,自然無需如此麻煩,可依他的特殊身份,則會把該走的過場都走到。於是,他什麼也沒說,就在處理決定上簽了名,算是認可這個結果。

事後,黃一平從多個渠道獲知,對於自己的問題,馮市長表現出了驚人的惋惜和痛心。

在黃一平向省委調查組承認錯誤之後,馮開嶺第一時間就給省委調查組寫了一份書面檢查,接著又分別在市委常委會、市府黨組會上做了檢討,著重反省自己作為一名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在自我嚴格要求的同時,卻沒有管好身邊的人,自身清廉卻沒能使身邊人一起清廉,據說,其痛心疾首到幾近落淚的程度。

談過話,黃一平自然就無需再到市府上班,更加不必隨侍馮市長左右。

在等待辦理調動手續的那些天裡,黃一平的生活忽然就像發生了一場八級地震,面前是一仞齊嶄嶄的斷崖與溝壑,把過去和現在齊嶄嶄斷開,而未來則完全深不見底、一片茫然。

黃一平陡然陷入了孤獨與寂寞,一時無所適從、不知所措。

往常跟隨馮市長的日子,黃一平早晨七點準時起床,洗臉、刷牙、吃早飯、上廁所,每樣事情的前後順序、費時多少全部一絲不亂。八點鐘,司機老關準時在樓下摁響三聲喇叭,黃一平聞聲會在三分鐘內下樓、上車,八點二十左右到馮市長家樓下。一般情況下,司機老關在樓下等,黃一平上樓,幫馮市長拎包、泡茶、穿衣、取鞋,有時甚至幫助做點洗洗涮涮的家務。機關九點上班,他和馮市長通常提前十分鐘進辦公室,在馮市長瀏覽當天報紙的間隙,他梳理當天需要處理的事務、會議材料、待簽公文等等,然後等待馮市長吩咐,或者隨同外出視察、開會,進入當天的工作時段。馮市長中午有午睡的習慣,一般是在辦公室裡面的那張小床,或在開會的賓館、酒店,偶爾也會回家。但是,不論春夏秋冬,黃一平都不能睡,也不敢睡。馮市長午睡了,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馮市長上午簽發、圈閱過的文件需要送回辦公室、機要室,馮市長的批示需要反饋給相關部、委、辦、局負責人,經過修改的講話稿需要交到文印室重新打印,等等,或者即使什麼事也沒有,他也只能守候在房間外邊,幫助馮市長接聽手機,防止領導被無端打擾,也防止錯過重要電話貽誤大事。等到馮市長午睡起來,黃一平又隨之進入每天的另一個工作週期。到晚上,其實才是馮市長最為繁忙的時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每天都有那麼多的接待、應酬,常常從一家酒店轉到另一家酒店,一個宴席換到另一個宴席,賠不完的笑臉,說不完的笑話,吃喝不完的美酒佳餚。黃一平呢,照例拎著兩隻沉重的公文包,拖著比公文包更為沉重的腳步,小步快跑著跟在馮市長後邊,雖然上不了正席,甚至也碰不上筷子,卻要空著肚子一杯接一杯幫馮市長代酒。也就在這幾年,黃一平的酒量被鍛煉出來了,以前幾乎滴酒不沾的他,現在可以對著酒瓶干「吹」進去一斤白酒。離開了酒席桌,卻不能回家休息。每天深夜,才是馮市長最興奮、黃一平最辛苦的時段。伴隨著馮市長酒後泉水般噴湧的文思,是黃一平永遠寫不到盡頭的材料與文章。有時,於馮市長不過是一言半語的奇思妙想,甚至只是稍縱即逝的靈感一現,可到了秘書黃一平這裡,則常常化作漫漫徹夜裡的苦思冥想。因此,難得有一天趕在半夜十二點之前進到家門,黃一平甚至養成了前半夜睡不著覺的毛病。

現在,突然脫離了那種生活節奏,黃一平感覺很不習慣,很不適應。本來,早晨可以不那麼早起,可到了七點,自會準時准點甦醒,再想把眼睛閉上就如同遭罪。白天沒事了,空閒了,他把自己關在家裡,從書櫥裡找出很多詩歌、散文、小說,又在小區門口的報亭裡買回大摞晚報、快報之類,試圖用讀書看報打發時光。為了增強讀書看報的氛圍,他還燃起檀香,泡好西湖龍井、巴西咖啡,甚至準備了舒緩、柔和的輕音樂。可是,不管自己下多大決心,也不管環境、氣氛營造得多麼安靜優雅,書報上的字卻一個也看不進去。打開電視機、影碟機也是一樣,無論多麼生動的畫面、劇情都無法進入腦子。後來,他又找來菜譜,買來好多新鮮的菜,希望重拾當年的廚藝。結果,不是把鍋燒乾了,就是少放了油、鹽、味精之類。總之,他已經完全無法靜下心來,腦子裡裝著的還是平時那些事兒,感覺身邊還有一個馮市長,隨時會對自己發號施令,而自己也隨時需要聽從召喚、衝鋒陷陣。別的不談,就說自己那隻手機,過去整天響個不停,所有需要找馮市長請示、匯報、吃飯、套近乎的人和事,大多先要通過他摸底、通報、預熱、溝通,讓他感覺不勝其煩,往往連吃飯、睡覺都不得安靜。那時,辦公室裡有規定,馮市長也有交代,秘書手機必須二十四小時開著。有時,夜裡正和汪若虹親熱,手機忽然就響了,或者即便不響,腦子裡也有根弦緊繃著,搞得自己很緊張,汪若虹也興趣索然、十分惱火。現在手機忽然沉默了,有時一整天都不響,他卻又不習慣了。手裡空著的時候,固然總是不時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看,生怕有重要來電被錯過,有時聽到樓上樓下門鈴聲,或是走在大街上別人手機響,也會神經質地拿出來看一下。夜裡,手機放在床頭開著不是,關著也不是,後來乾脆扔到客廳卻更加不放心,搞得整夜不得安寧,旁邊的汪若虹同樣無法安睡。

有天夜裡,黃一平實在睡不著了,就一個人悄悄披衣下床出去蹓達。走著走著,不由自主就走到市府辦公樓。看看上邊沒有燈光,他同門衛打個招呼,說是過來拿樣東西,而後悄悄上樓打開自己的房間,溜進了空寂的辦公室。黑暗中,他默默坐在那張熟悉的辦公桌前,腦子像放電影一般,盡情回味著在這裡幾年的點點滴滴,直到淚流滿面,外邊天色將亮。

之後連續幾日,他幾乎每天夜裡都要過來,或是坐在自己辦公室,或是悄悄打開對面馮市長的門,靜坐那麼幾個小時,多數時候連燈也不打開。只有重新回到這種熟悉的環境,他的心才能安定下來。

到這時,黃一平已經完全明白,經過幾年的秘書生活,尤其是在馮市長身邊這段時光,他已經被固定在某個生活軌道上,按照某種特定的頻率在運行,現在突然面臨改變,則很難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更難回歸正常的心境。

69

在離開政府辦到黨校報到之前,馮開嶺請黃一平一家吃了飯,是由朱潔出面通知的。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情況會這樣。我都感覺自己無顏見你了。」朱潔的電話直接打給黃一平。聽得出來,她很內疚。

「沒關係,大姐,不要這麼講,我有這個思想準備和承受能力。」黃一平努力平靜自己的語氣,內心裡還是有些激動。

「好在他已經平安無事了,只要有他在,不會讓你受太大委屈。放心吧,過些時候我會和他說,讓你還回到市府,還做他的秘書。」朱潔安慰道。

黃一平知道她說的那個他,是指馮市長。有她這句話,他原本已經沉下去的心,又慢慢有些浮動起來。不管怎樣,這話對他總算是個安慰。況且,他也完全相信,她會說到做到。

其實,最近一段時間,他也一直在苦苦等待著這樣一個電話,這樣一句話。原本以為,在處分和調動決定下達之前,馮市長會先找他談一談,和他打個招呼,讓他有個思想準備。或者,即使事先不談,事後也會馬上找他,至少給他打個電話以示安慰。又或者,馮市長本人無暇、不便親自找他,哪怕讓鄺明達、於海東之流代為安撫一下……然而,期待中的事情一樁也沒有發生,黃一平難免感覺失望。現在,馮市長終於出現了,而且要邀請他一家吃飯,這讓他對自己的未來又有了一些信心。

吃飯地點就在陽城大酒店,放在一個相當豪華的小包間。

黃一平不明白的是,馮市長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地方請他。平時,這裡是陽城市級機關接待、宴請的中心,不光是四套班子領導,就是下屬的那些部門負責人,但凡招待檔次稍微正規、高級一些,也都喜歡放在這裡。

馮市長請黃一平那天,正好是週末,酒店裡的人很多。黃一平領著汪若虹、小萌走進去的時候,不少在那兒應酬的領導、秘書、機關幹部都看見了。

好多天沒見到馮市長,黃一平握著他伸出來的手,忽然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好像一個落水很久了的人,在經歷了種種恐懼、撲騰之後,終於抓住了岸邊一棵樹。馮市長依然滿面春風談笑風生,就像此前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上了桌就不停給汪若虹和小萌夾菜、加飲料,還特地吩咐黃一平:「你也多喝點,不要客氣,今天我們是家宴,放開一些不要緊。」

吃飯的時候,本來以為馮市長會主動說點什麼,可是除了敬酒、讓菜,還是什麼也沒說。黃一平幾次站起來敬酒,說到謝謝馮市長信任、栽培之類,底下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馮市長以哈哈一笑給擋在半道。加上,不多一會兒,周圍包廂裡很多人知道馮市長在這裡,就不停有人進來敬酒,飯桌上因此就無法有更多語言上的交流。

前來敬酒者,多數都是熟人,敬過馮市長夫婦,照例順便也敬黃一平全家。黃一平明顯感覺到,在那些敬酒者的眼神裡,充滿了同情與惋惜,這讓他非常不舒服。丁市長秘書小吉,還把黃一平悄悄拉到包廂外邊,摟著他肩膀安慰說:「人都有走背字的時候,不要過於放在心上。你看,你這次雖然這樣了,可馮市長照樣請你吃飯、為你送行,說明了什麼?既說明你遇到了一位有情有義的好領導,再就是說明你到黨校不過是走個過場。眼看馮市長馬上就扶正了,你的好日子在後頭哩。」

黃一平聽了,心裡馬上就有些發酸。他知道小吉話裡的意思,與別的那些人的眼神完全一樣。他們一定以為他犯下的那些錯誤,樁樁都是事實充分、證據確鑿,一切也都是咎由自取。可是,如果換個位置,倘是黃一平處在那些人的角度,不也會是同樣想法嗎?

接下來敬酒的人越來越多,很快便沖淡了這邊酒席的主題,成為馮市長接受朝拜的聖壇,也是黃一平接受憐憫的受難地。黃一平的耳朵裡,被強行灌注了很多吐沫與語言垃圾,有些人即使嘴上什麼也沒說,可那目光裡的內容照樣無比豐富,很有些看待失足青年時的恨鐵不成鋼。

漸漸地,黃一平領悟到馮市長在這裡請客的真實用意。他猜想,馮市長是希望在這樣的場合,通過製造熱鬧、繁華的環境,避開與自己的單獨面對,尤其避免冷靜、深入的對話。同時,他也要向人們表示,自己是一個多麼重舊誼、重情義、具有人情味兒的領導,雖然部下犯下這麼大的錯誤,給自己惹了這樣多的麻煩,可他依然寬懷大度、不以為忤,努力做到仁至義盡。

明白了馮市長這樣一番苦心,黃一平心底反而輕鬆起來。他想,幫人幫到底、送佛到西天吧,既然鞍前馬後服侍了馮市長四五年,既然幫他扛下那麼大的事兒,今天就算再為他最後效勞一次吧,乾脆幫他把戲演到終場落幕。於是,一不做二不休,黃一平把面前的小杯換成大杯,主動給自己倒滿,只要有人進來敬酒,他就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然後一遍又一遍地懺悔、表白說:「來到這個世界上四十年,在我遇到的所有師長、領導裡面,馮市長是最好的一個。我所犯的一切錯誤,都有愧對於馮市長對我的言傳身教。我很慚愧!」

不僅如此,到後來,黃一平還拎著酒瓶和酒杯,主動出擊到周圍的包廂,逢到熟人就敬酒,也是重複著同樣一段陳詞:「你們看,我現在都這樣了,馮市長還請我吃飯,夠意思吧。遇到這樣的領導,是我黃一平之福,也是陽城全體人民之福。來,為我們尊敬的馮市長乾杯!」

喝到最後,黃一平漸漸眼神散淡、舌頭滯重,腳步踉蹌得厲害,大家都看出他喝醉了,就都勸他不要再喝,甚至有人上來奪他的酒瓶與酒杯。可是,他嘴上仍然一個勁說自己沒有醉,還是堅持與人碰杯、乾杯。最後,朱潔和汪若虹都不讓他再喝了,強行把他攙扶出去,送上一輛出租車。

離開酒店回到家,黃一平死狗一般伏倒在客廳沙發上。汪若虹趕緊打來一盆熱水,卻看見丈夫渾身顫抖如篩糠一般,剛開始還沒有聲音,漸漸就聽到一陣緊似一陣的抽泣,繼而轉為放聲大哭。

黃一平哭的時候,不停地揪扯著自己的頭髮,連聲斥罵:「傻!傻!真他媽傻!」及至後來,聲嘶力竭一樣,聽了令人汗毛倒豎。

汪若虹雖然並不明白黃一平話裡的意思,也不完全懂得近來發生的那些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是有一點她卻看得真切,黃一平今晚其實是有意想把自己喝醉。眼下即使這樣,貌似已經醉得不行,可他的頭腦卻依然非常清醒。作為一個與之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妻子,她比別人更瞭解自己的丈夫。

看著丈夫痛苦不堪的樣子,汪若虹除了歎息與難過,也別無他法。

70

省委突然決定,陽城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馮開嶺調任陽江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陽江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調任陽城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

換屆前夕的這種組織調動,傳遞的信號非常明確:馮開嶺將出任陽江市下一任市長,陽江來人則接替丁松的市長職務。一番風雨之後,馮開嶺有驚無險地實現了他的仕途陞遷。未能在陽城直接晉陞雖說多少有點遺憾,可是,能到陽江易地提拔,不僅不算吃虧,而且還讓他撿了一個大便宜。

陽城與陽江,兩個同屬省直轄的地級城市,前者地處江北,雖說幅員、人口都超過後者,但比之地處江南的前者,經濟總量卻遠遠不及,在全省排名更是差距不小。從某種意義上講,馮開嶺由陽城調至陽江,算是糠籮跳進米籮。更為重要的是,陽江政壇環境一向很好,市委、市府等幾套班子配合默契,關係也很融洽。因此,十多年來,陽江黨政主要領導大都得到提拔重用,現任省委、省府班子裡,就有好幾位曾在陽江任過書記或市長,甚至還有兩位陽江官員,被派到西部、東北邊遠省份擔任省長。由是,省內有句順口溜流傳甚廣:做了陽江官,等著朝上躥。

那個曾經摩拳擦掌與馮開嶺競爭的張大龍,弄了個狗咬尿泡空歡喜——免去市委副書記職務,擔任人大常委會黨組副書記,副主任一職等待來年人代會選舉。年輕的副市長秦眾,則如願被任命為陽城市委常委,離常務副市長只有兩個月之遙。

知道馮市長調動的消息時,黃一平已經在黨校上了半個月的班。

那天,正好黨校有一期學員結業,黃一平和後勤處一幫人忙著搬椅子擺座位,準備為學員拍結業照。

來到黨校後勤處,暫時還沒有給他分工。處裡總共六個正式工作人員,一個處長兩個副處長,其他還有兩個主任科員。他的被保留的所謂的正科級,其實也就相當於主任科員,說白了就是一般工作人員。聽處長話裡的意思,處裡的所有工作都有固定分工,目前不宜拆開重新調整,只有等一個老同志馬上退休了,他負責的門衛和綠化這兩塊,才可能交給新來的黃一平。

「我剛來正好學習學習,有無分工沒有關係,領導讓做什麼我一定不講價錢,保證圓滿完成。」黃一平向處長表態道。

處長緊盯著黃一平看了半天,感覺他語氣、表情都很誠懇,不像有什麼情緒,這才放心地笑了,說:「好好幹,你還年輕。再說,黨校待遇其實不比你們市府機關差,在這兒工作並不吃虧,多少人頭削尖了還擠不進來哩。」

黃一平知道,處長說的也是實話。市委黨校地處西郊,得益於連續不斷的在職培訓和學歷進修,這些年掙了不少錢,不僅校園建設得不錯,教學樓、辦公樓、宿舍樓都比陽城大學強,體育館等附屬設施也非常齊全、氣派,據說教工福利待遇也很好。最主要的是,這邊的人雖然層次不是很高,特別是後勤這一塊接觸的人大都比較粗俗,多是些燒飯、掃地、看門的農民工,可到底沒有機關那麼複雜、費神。因此,黃一平以一顆落難之心坦然面對,逼迫自己慢慢適應這個環境,但凡見到有什麼雜事就主動幫忙。這不,看到處裡幾個同事在搬椅子,他也上來加入其中。

談論馮市長調到陽江一事者,是組織部一個處長。眼下準備拍結業照的這個班,是他們主辦的鄉鎮黨委書記專修班。

聽說馮市長調走的消息,黃一平感覺有片刻的眩暈。生怕自己聽錯,他又有意往那個處長身邊湊了湊,他們果然還在討論那個話題。於是,黃一平的腦子裡立即陷入一片空白,原本往外搬的椅子居然又搬了回去。

「怎麼會這樣?原來是這樣!」他不停地反覆念叨著這兩句話,就好像面前有個人隨時準備接受他的責問。

處裡有個同事看他表情怪異,馬上上來關切地問:「黃秘書,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黃一平搖了搖頭,趕緊找個沒人的角落倚牆靠著,靜靜地呆了足有半個小時。他感覺,內心深處正有某種東西在慢慢垮塌,無聲無息卻撼天震地、撕心裂肺。

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很快,馮開嶺調離的消息正式見諸於報紙、電視,隨之傳得滿城皆知了。而這一切的一切,都與他形同天壤、遙不可及。

那幾天,沒事的時候,黃一平常常一個人發呆,猜想哪些人此時會圍繞在馮市長身邊,哪些人正在忙著設宴為馮市長送行。在那些充滿溫馨、熱情洋溢的餞行宴席上,那些送行者一定會敬很多酒,說很多恭維、感激的話,對馮市長的高昇和無限光明的前途表示最熱烈最衷心的祝賀。而另外一些人,則會勸馮市長少喝一點,甚至爭著幫他代酒。那個馮市長哩,照例會很有風度地端起酒杯,字斟句酌地說著回敬的話,眉間那個川字裡寫滿了得意,右腮那塊咀嚼肌滾動得神采飛揚。

陽城的報紙電視上仍然有馮開嶺的名字、鏡頭,甚至比過去更加密集,位置也更加顯要,那是馮市長在向陽城人深情地告別,同時展示他最終勝利者的姿態。在某個場合,電視台記者請馮市長發表一些臨別感言,相互之間有如下一段對話——

記者:「馮市長,您在陽城工作這麼多年,現在要離開家鄉異地高昇了,請問,您有什麼話要對陽城人民說的嗎?」

「是的。大家都知道,我是土生土長的陽城人,是陽城人民的兒子。這麼多年來,我在陽城這片土地上生活和工作著,得到母親一般的哺育與滋養。現在,我將離開這塊熟悉的土地,內心深處自有千言萬語,凝結成一句話就是,感謝陽城人民,感謝陽城這方熱土!而且,不論我走多遠,去往何處,我的心始終與陽城六百萬人民在一起,我的根始終維繫在陽城這塊生我養我的土地。」馮市長一如既往侃侃而談,眼睛裡似乎還閃爍著一片淚光。

記者:「在陽城擔任領導多年,取得的政績令人矚目,在百姓中的口碑也為大家一致公認,請問您此時最大的感悟是什麼?」

馮市長幾乎無需思考便脫口而出:「首先我要聲明,我的成績屬於陽城人民,屬於和我一起工作的團隊。此時,我最大的感悟是,作為領導幹部只有心繫人民群眾,心繫黨的事業,做勤政廉潔、克己奉公、執政為民的表率,才能得到最廣泛的認同。另外,我還想著重強調一點,就是作為一名領導幹部,自己身體力行作出表率固然重要,但也要時刻教育、引導、帶動好家人和周圍同事,在管好自己的同時,還要管好身邊的人,尤其是像秘書這樣特別親近的人。」

……

馮開嶺的這個專訪,由於受到觀眾的高度肯定,電視台特意破例增加了播出次數。因此,那兩天裡,只要打開陽城電視台的幾個頻道,就不時會聽到馮開嶺鏗鏘有力的聲音。

剛開始看到這段訪談,黃一平感覺極不舒服。他覺得,馮市長那些話中的字字句句,就像一把把銳利無比的尖刀,一下接一下戳在他的心頭,使他的心刺痛不堪,血流不止。為此,他一次又一次對著電視,淚流滿面。

然而,電視上總播放那個專訪,而黃一平也總在有意無意地追看那個專訪,連續幾天一直如是。到後來,黃一平慢慢就不再難過,反而有一種禁不住要笑的感覺。於是,再看的時候,他就任由自己笑了出來,開始只是微笑,後來發展到大笑,最後居然狂笑得止不住聲,彎下了腰,把旁邊的汪若虹和小萌都弄愣住了。

「你沒事吧?」汪若虹不放心,用手摸了摸丈夫的額頭。

「爸爸,不要緊吧?」小萌也來抱住了爸爸的脖子。

「沒事,真的沒事,太沒事了。」黃一平擦著笑出的眼淚,摟住妻子、女兒,依然緊盯著電視上侃侃而談的馮市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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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開嶺離開陽城赴陽江上任前,專程前來市委黨校,向全校教職員工辭別,同時點名要見黃一平。此前,馮市長曾經通過鄺明達、於海東等人約過黃一平,希望見面聊一聊,結果被他以種種理由婉拒了。

知道馮開嶺要來黨校,黃一平還是找個借口避開了。他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和他見面了,確實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了。

最終,馮開嶺只好給黃一平留下一封信,是由鄺明達代為轉交。

馮市長的信寫得很短——一平同志:

本想當面向你告別,可是由於時間緊迫,看來不行了,留待下次吧。

過去五年,你在我身邊擔任秘書,雖是組織分配、職責所繫,卻也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為我分擔了很多事務,吃了不少辛苦。感謝這麼多年來你對我工作的支持和幫助。同事情誼,永誌難忘!

這次因為工作中的失誤,你受到處分並被調離,這讓我也感覺非常震驚和痛心。你還年輕,前邊的路還很長,希望你正視錯誤,認真吸取教訓,積極相信和依靠組織,在哪裡跌倒就從哪裡再爬起來。切記,千萬不要背上思想包袱,不要怨天尤人,更加不要破罐子破摔。

最後,請代表我和朱潔問小汪和小萌好!馮開嶺即。

黃一平讀著這份由馮市長親筆撰寫的短信,上邊的每一個文字乃至標點都非常熟悉,語境更是具有強烈的馮氏特色。他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反覆咀嚼著其中那些話,真是萬般滋味一齊湧上心頭。他在內心裡一再檢討、追問自己:難道我真的做過什麼,差點毀掉馮市長的大事?我需要正視什麼錯誤、吸取什麼教訓呢?我怨天尤人了嗎?我是在哪裡跌倒、又應當從哪裡再爬起來呢?

讀著讀著,黃一平自己都感覺有些疑惑、迷茫了。他相信,馮市長在寫這封信時,一定也有同樣的疑惑與迷茫。

在轉交信的同時,鄺明達還告訴黃一平:「馮市長走之前非常記掛你,專門同黨校領導打了招呼,讓他們對你多加關照。這樣一來,你在黨校就不會吃虧了。」

「謝謝!」黃一平顯得很平靜,也很紳士。

送走鄺明達之後,黃一平忽然感覺應該做點什麼,或者說需要通過某種方式,向過去作一個徹底的告別,對自己有一個斷然的了結與交代。他希望,在餘下的歲月裡,死心塌地做一個黨校後勤工作者。

黃一平做的第一件事,是撕掉馮市長的那封信。他撕得很從容、優雅,將薄薄一張紙撕得很碎很碎,接著用打火機將那一堆紙末化作灰粉,又倒進廁所用水沖掉。然後,他開始清理從辦公室帶回的物品。他把那些與秘書工作有關的書籍、雜誌、筆記、日記,統統捆紮起來送給了收廢品的山東老漢,乾淨得連一張紙片也不留下。同時,他把所有電話號碼、短信從手機裡一一刪除掉。

黃一平的手機裡,有很多好笑的短信。那些短信,有些來自秘書同行,有些來自熟悉的機關幹部,還有些則來自當年的同學、同事。這些短信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黃、灰、黑,如果不是少兒不宜的葷段子,那多數就是帶有點灰色調侃或黑色幽默。黃一平與這些人之間的這種信息互動,既有娛樂、遊戲的性質,又具有聯絡感情、溝通關係的意思,表明大家交情達到了一定程度。有時,黃一平也把一些好笑的段子轉到馮市長手機上,供他一笑,純然為了讓他放鬆與休息。有時,如果很久沒有這種短信了,或者馮市長忽然情緒大好了,他還會冷不丁地問:「一平,有沒有好段子,發兩個過來。」因此,黃一平經常就要留意搜集這樣的段子,有選擇地保存在手機裡,以備馮市長不時之需。

現在,這些段子都不再需要保存下去了。

黃一平在刪除那些短信時,還會不時停下來,或是看看發送者的號碼,想像一下當時的情境,或是再回味、咀嚼一下段子的內容與含意,感受一下其中的樂趣與智慧。

有一條短信,發送者的號碼不太熟悉,已經想不起機主是誰了,但是,內容很有意思——

一次交通事故,汽車摔下懸崖,官員、秘書及司機同時掛在懸崖邊的一棵樹上。這棵樹只能承受兩個人的重量,眼看樹枝就要折斷,必須得有一個人馬上鬆手,摔下懸崖犧牲自己。這時,官員首先開口,說:「同志們,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我的生命最最重要嘛!」話音剛落,司機很驚訝地責問秘書:「領導這麼重要的講話,怎不鼓掌?」

這條信息,就像一篇精緻小品,留給讀者以廣泛的想像空間,以及會心一笑的餘地。黃一平多次讀過,每次看到都會忍俊不禁。可是,現在再看這個短信,他卻無比震驚——那個一邊拍手鼓掌、一邊從懸崖上跌落下去粉身碎骨的倒霉秘書,多麼像是自己。就好像這條短信,是一個熟知內情的人,專門為他而創作。又也許,這則短信來自遙遠的天際,是上蒼送給他的一份禮物,也未可知。

「唉!」黃一平的指頭在手機刪除鍵上懸空很久,終也沒有拿定主意,是按還是不按。

成稿於2009年9月

《中國式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