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雨下得很大,雨點打在窗外雨篷上的聲音單調而清脆。

丁安邦一夜沒睡。確切點說,是基本沒睡。昨晚接了祁靜靜電話後,他給周天浩打了兩次電話,沒人接。11點的時候,王伊達副書記又給他來了一個電話。王伊達書記告訴他:省紀委對南州市委黨校的有關情況,作了個初步的研究。有問題,而且不是小問題。他要求黨校這一塊,務必高度重視,在近期內,重點是要做好部分人員的思想工作。同時,要堅持黨校以教學培訓為主的方針。丁安邦說:這情況有點意外。不是小問題?那……

王伊達沒有回答,而是再一次強調了穩定,然後就掛了電話。

丁安邦回到床上,再想睡就睡不著了。黑暗中,他睜著眼睛,大腦裡卻儘是剛才王伊達副書記的話。王伊達在11點打電話來,用意是很明顯的。這電話本身就說明了事情的嚴重性。同時,在他簡短的要求中,也是很耐咀嚼的。比如,做好部分人員的思想工作。這部分人員指誰?是指被紀委調查的同志?還是指堅持向上舉報的同志?另外,王伊達要求以教學培訓為主,強調穩定,這是不是隱含著要求黨校這一塊要抓住工作實質,不要糾纏在舉報別人或者別人的違紀上?

領導的話從來難以一下子聽懂。能一下子聽懂的,也許就不是領導的話了。官場語言之豐富,到了領導階層,基本是向更加含蓄、更加不確定性發展。這裡面認真分析起來,其實也屬正常。領導所處的環境複雜,加上中國語言的歧義性,如果隨便開口就是明明白白,顯然容易出現語言上的漏洞,這不利於決策。稍加含蓄,甚至模糊,給領導和下屬都有緩衝的時間,也就有了修正的可能。這樣,領導說出的話,就不至於被抓住辮子。雖然現在實行的集體負責制,但領導出面,就是代表著組織,代表著機關,代表著集體。領導一語,猶如千軍萬馬,韁繩一放,浩浩蕩蕩。倘有差錯,如何能追回?如其不能追,不如一開始就慎重。慎言、慎行、慎獨,領導幹部之圭也!

做思想工作?看起來,這不是件難事。黨校是幹什麼的?就是研究思想的。可是,現在,要做……

丁安邦一邊聽著窗外漸漸靜下來的市聲,一邊將有可能是王伊達副書記概念中的要做思想工作的人員名單,好好地想了一遍。想完了,他搖搖頭,又歎了口氣。黨校這樣一個平靜的地方,現在也如此複雜了。這是丁安邦根本就不曾想到的。不僅僅是紀委這曠日持久的調查,還有周天浩,祁靜靜,甚至還有湯若琴,延開輝。想到這,他起身到書房。延開輝晚上來過,丟下了一張卡。這卡上明明白白地印著幾個數字:一萬元,底下是市華生商廈。魏燕說她也是堅持不收,可是延開輝硬是丟下了。「這熟人熟事的,怎麼能?」魏燕雖然眼盯著卡,嘴上卻很著急。丁安邦說急什麼?上班時,我再還給他就是。魏燕說:延主任還說,組織部那邊,還有市領導,他也找了些。關鍵是黨校這邊一定要推薦,要上報。一定要在名單內,不然……丁安邦說我知道了,以後,這樣的事,你盡量不要聽,更不能承諾和答應什麼。魏燕有點生氣了,說:我不過是說說。我承諾了什麼?你啊,你啊!人家來找你,你不也去找別人?你們當官的,還不都是找過來找過去,收了東家送西家?

淨胡說。丁安邦罵了句,就回自己房了。

不過現在,丁安邦躺在床上,想想魏燕的話,也還真有理。這世間上的事,真的就是來來往往。古人說:熙熙攘攘,皆為利往。如今是熙熙攘攘,皆為「位」往了。說穿了,都是一樣。位子,就是利。不然,怎麼這麼多人擠在這橋上?延開輝情況就更特殊,他是一個教授,經濟學部的主任,但同時,他也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商人者,在中國古代,算是不入流者。大凡中國成功的商人,到最後都守著一個心願,就是弄一個紅頂子戴上,心才安了。為什麼?這與中國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有關。你再有錢,你再成功,終究你是商。商者,受制於官。說白了,是受制於官所制訂的政策。政策興商,則百商興。政策敗商,則萬商敗。以商人的精明,豈能看不出這一點?何況有幾個成功的商人,是完全遵從著市場經濟的規律在經商?商到極致,便是回歸。這回歸,就是向「官」的靠攏與皈依。徽商當年那麼強大,也還得花了重金,捐一頂花翎。延開輝是不是也如此想了?商海回頭,官場再風流?不然,怎麼理解這平時一向高傲的延開輝教授,居然來送禮了?

對於黨校人事問題,丁安邦確實想得很多。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然而現在是,事已關己,豈能掛起?常務的問題,他再想也是多餘。按照李化的說法,積極爭取,失之不憂。他也是爭取了的。除了王伊達,他還通過其他關係,給市委書記康宏生打了招呼。康宏生那兒,他本來也準備去一下的。但給他說話的人一再告訴他,這個不合適。康宏生這人有個習慣,人事上的事,你越找得很,他越反感。你要是送東西,不僅沒有好處,還等於自斷了前程。丁安邦想:這其實……不過,康宏生到南州來,雖然時間不長,名聲還是很好的。官場上就傳著,有一次,某縣的一位領導,給康宏生送了一隻信封。康宏生書記沒收,並要求這人帶回去。結果這人也拗,堅持不帶。康宏生直接將這信封交給了紀委,同時,通報對這個縣領導進行了批評。黨校常務,看起來是省委組織部定,但內在裡,大家都知道,還是市委說了算。常務之事最切身,卻只能看著,等著。至於常務之後,按照一般推理,黨校現在的三個副校長,倘若真有一個如願成了常務,那副校長就缺了一個額。而黨校具備條件來競爭這個職位的,起碼有十幾個之多。各部的主任,包括辦公室主任,直到圖書館長,等等,凡是副處三年以上的,都有資格。就目前看,湯若琴是表現得最為活躍的。馬國志為此專門跟丁安邦討論過,馬國志說要論條件,湯若琴是最為成熟的。但論資歷,湯若琴就得往後排了。不過,提拔幹部,關鍵是看工作,看條件,而不是論資歷。延開輝這算是正式遞交了競選報告。也許明天,還會有其他的同志站出來。丁安邦揣想了一下,如果還有,應該是組織人事部的劉一青,行管部的胡弦,其他的人,可能心有所想但付諸行動的可能性不大了。畢竟,競選副校長也是一項有風險的事。當官也像金字塔,其實越在基層,提拔的可能性就越小。金字塔底,數量大,概率就小。越往上,競爭就越小,關鍵是基數變小了。黨校現在競爭常務,是三個當中產生一個,而競爭副校長,則是幾十人當中產生一個。這種金字塔理論,看起來似乎不太合理,但又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真要說起來,從副校長這角度上看,湯若琴無疑比延開輝更適合些。黨校現在是四個副校長,全是男的,這領導層的性別比例也失衡。何況湯若琴這幾年在辦公室,經過歷練,已經相當成熟了。辦公室主任就是黨校的管家,雜事,難事,麻煩事,很多都是由她出面解決的。而且,湯若琴還有人所共知的家庭背景。如果不出意外,丁安邦是會傾向於她的。無論從工作,還是從能力,他都如此想。但延開輝顯然也不能輕視。延開輝說組織部那邊,還有市領導,他也找了。這話的意思很明白,路我打通了,你黨校這一塊千萬不能卡了。換句話,就是打個招呼。將來成不成事,其實還是別人說了算。丁安邦相信,延開輝有這個能力。一個在商場上打拼多年的人,在打通路子上,他是有得天獨厚的優勢的。

夜越來越靜,丁安邦卻越來越興奮。他估摸著應該是凌晨四五點鐘了,就起了床。到書房一看,才3點,就喝了點白開,方便了下,又上床。這回,他想到了祁靜靜。祁靜靜當初剛分到黨校的時候,也是憑著她叔叔的關係。這孩子文靜,乍看起來,還有些靦腆。這幾年內,也有不少的黨校同事,給她介紹了很多的男朋友。但是,她似乎對此沒有興趣,面也見了,卻總沒有第二回。這一兩年,再也沒人提這事了。有人背後說,祁靜靜也許受過打擊,在情感上有些缺陷。不過,平時待人接物,也看不出什麼。丁安邦也曾納悶過,一個好端端的孩子,怎麼能……葫蘆如今總算打開了。原來她心中一直守著一個夢想,那就是周天浩。懷孕也許正是她想實現夢想的最好途徑。可是,一個不經意的摔跤,這個夢想被打破了。祁靜靜給丁安邦打電話,看起來是對周天浩的最後通牒,然而,在丁安邦聽來,又顯得如此的無力和蒼白。愛情,特別是這種非常規的愛情中,受害的總是女性。男人是為著事業生活的,而女人,往往是為著情感生活的。情感出了問題,女人會停下一切;而男人呢?則只會皺皺眉,裹著痛苦,繼續前行。祁靜靜雖然通牒了,但以周天浩的個性,他是不會按照祁靜靜的設計往下走的。周天浩與吳雪,雖然算不得模範夫妻,卻也沒聽說有多大矛盾。何況吳雪還有那樣一位老父親,周天浩是不會隨便就……要說周天浩有什麼軟肋,那也許就是他身在官場,名聲高於一切。其次就是吳雪,吳雪出身高幹家庭,卻單純天真,她如果面對周天浩的不忠,會是怎樣的後果?

丁安邦擔心的,是祁靜靜是不是也打了電話給吳雪。如果是,那就……

天終於亮了,丁安邦卻睡著了。

8點,魏燕從市場上轉了圈回來,丁安邦依然在睡著。魏燕喊醒了他。吃了早點,丁安邦就給周天浩打電話。這回,一打就通了。沒等丁安邦開口,周天浩就道:「真對不起,昨晚上手機沒電了。丁校長有事?」

「當然有事。你現在在……」

「有事是吧?」周天浩含糊了下。

「祁靜靜給我打電話了。」丁安邦把祁靜靜三個字說得重重的。

周天浩沉默了會兒,問:「她?湯主任不是說她走了嗎?」

「沒走。天浩啊,你怎麼……事情到這時候了,也就別再跟我演戲了。她說不會放棄你。你考慮考慮,盡快地解決了。」

「啊!知道了,謝謝丁校長。」

周天浩又問丁安邦,放假也沒出去?丁安邦說沒出去,人不太舒服。又問縣干班學員的考察進行得怎麼樣?周天浩說挺好,我上午直接趕到想湖去,下午活動結束。晚上,在市裡,由財政局的顧局長安排。丁校長如果沒事,到時我讓車來接你。丁安邦說到時再說吧,一定要注意安全。另外,就是祁靜靜的事,放假期間必須處理好。尤其是吳雪,明白嗎?

明白!周天浩應得很利落。

丁安邦放下電話,魏燕問:「到底什麼事啊?對周校長這麼……」

「還不是男女的事。你要有本事,你可以搞,可是別出事啊!這個周天浩,糊塗!糊塗啊!」

「吳雪不知道吧?」魏燕接著說:「吳雪要是知道了,那可就……說真話,這周校長,一副小白臉,我看著就……」

「別瞎猜,這事可不能外傳。」丁安邦叮囑道。

魏燕一笑:「我不傳自會有別人傳。男女的事,可是最容易走舌頭的事。」

丁安邦瞪了魏燕一眼:「你別傳就行了,管別人許多……」

雨越下越密,魏燕歎了口氣,說:「今年的梅雨來得格外的早。什麼都不一樣了。」

「怎麼了?往年不也是……」丁安邦說著,心裡卻沒有底。今年的雨水來得確實早,伴隨著今年雨水的,也是許多不順心的事情。他泡了杯茶,坐在書房裡。這書房幾乎是丁安邦的私人空間。丁安邦坐在裡面的時候,其他人是不許進來的。孩子小時候,有時調皮,偶爾鑽到書房裡,也常常挨丁安邦的罵。丁安邦說:讀書人總得有一塊安靜的地方。外面沒有,這一小間書房總得給我留著吧。魏燕有些生氣,回頭想想,卻覺得也有理。從此,這小地方,就成了丁安邦獨坐和靜思的地方。在書房的牆上,掛著他自己作並寫的一副對聯,上聯是:山中眾水白,且洗愁腸聽天籟;下聯是:江上數峰青,還留醉眼看鷗盟。這副對聯寫成後,他一直掛在書房裡,對聯的內容也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有時夜靜,或者心中有鬱結時,抬頭看看這對聯,心思便靜了下來。人生如寄,惟天地永恆。如此一想,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呢?還有什麼值得反覆計較的呢?

都沒有。真的沒有!

可是,想畢竟是想。人不是生活在這副對聯之中,人是生活在真實的世界裡的。那麼,這對聯也便成了一種願望,一種憧憬,一種期待,存於心而不足為外人道了。

魏燕在客廳裡和女兒打電話,目的是想讓女兒中午回家,也沒什麼大事,就是一家人在一起,開開心心地吃一餐。但聽得出來,女兒顯然沒有同意。女兒也忙,這丁安邦理解。可是魏燕不理解。丁安邦聽到魏燕說:「你啊,忘了老娘了。不回來算了,算了!」

丁安邦笑笑,女人嘛,都是一樣。女兒在家,說上幾句話,便吵起來了。女兒不回來,又瘋了一般地打電話。唉!

9點,丁安邦站了起來。他打了電話給司機,讓司機過來接他。他要到黨校那邊去看看。雨水大,黨校外牆那邊就是小河,他有些不太放心。另外,祁靜靜昨晚打了電話給他後,現在也許已經回到了黨校。如果在,他得找她好好談談。最起碼,得把事情控制在吳雪不知情的前提下。否則,事情一旦出來,那也許就是……

到了黨校,丁安邦先是到雅湖那邊的圍牆旁巡視了一遍,雨水雖然不小,但河裡水還不深,應該沒事的。然後,他到教工宿舍,走到祁靜靜的房子前。他第一眼就看見,房子門前的繩子上掛著雨傘,祁靜靜應該在屋裡的。他便走上前,輕輕地敲了幾下門。沒人應。他又喊道:「小祁,祁會計!」

還是沒人應。丁安邦想也許還沒回來吧,或許回來了,不願意開門,就準備轉身離開。這時,門卻「吱呀」一聲開了,祁靜靜站在門口,問道:「丁校長,你找我?」

「啊,小祁啊,你在……好,好!還好吧?」丁安邦關切地問。

祁靜靜粲然一笑:「我這樣,能好嗎?」

「啊,也是,也是。這……我能進去坐坐嗎?」丁安邦試探了下。

祁靜靜點點頭,丁安邦便跟著她進了屋。這是一個小套,外間是客廳,女孩子的客廳,佈置得就是有些情調。圓桌上插著瓶花,應該是玫瑰,但已經謝了,看著有些淒清。祁靜靜的房子丁安邦還是第一次進來。祁靜靜說:「丁校長,坐吧?沒燒水,不好意思了。」

「沒事。小祁啊,我今天到黨校來,是想來專門看看你。這有些事呢?你說……」丁安邦停頓了下,繼續道:「我看還是不能急。我十分明白你的心情。換了我,不,換了是我的孩子,也會急的。不過,再急,也無益於問題的解決嘛,是吧?」

祁靜靜沒做聲。

丁安邦轉了下大腦袋:「你沒到周校長家去吧?」

「去了。」

丁安邦一驚,心想這下完了。祁靜靜補充道:「我只是去見了下吳雪,但是,沒有說這事。她還不知道。」

「這就好。我想跟你談的就是這個。周天浩校長這邊,是你們倆的事,你們怎麼處理,我不過問。但是,吳雪吳館長,你也清楚,是個單純的人,她會受不了的。事實上,你想想,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讓一個受害者再承擔後果,這是不是有點……」

「那丁校長的意思,就該我來承擔?」

「我也不是這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和周天浩的事,你們自己解決,但不要影響到吳雪,甚至更多的人,還有孩子。這都是無辜的,他們跟你一樣。至於黨校,這個事情既然反映了,一定會有處理。不過,怎麼處理,一是要研究,二是要尊重你們兩個人的意思。事情能大事化小最好。希望你能懂得我的意思。」

「我懂的。丁校長就是希望我不再……是吧?」

「某種意義上說,就是這樣。而且,小祁啊,你剛剛……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大事,一定得好好休息。我看這樣,你先到市裡醫院去住幾天,我來安排。等身體好了,再回來與周校長慢慢處理。你看……」

祁靜靜望著丁安邦,突然一下子哭了。

丁安邦笑著說:「也別哭了,你比我的女兒還小。我這就安排,等會兒你跟我車子走。你先收拾下。」

祁靜靜停住了哭泣,點點頭。丁安邦出了門,說:「半小時後,我過來接你。」

回到辦公樓,丁安邦立即給周天浩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剛才和祁靜靜談了話,並且把祁靜靜的態度也說了下。周天浩說:「丁校長,太謝謝了,這樣處理最好。先穩住,養好身體。其餘的事,我來處理。」

丁安邦說:「我可不是為你考慮,是為吳雪,還有小祁,人家可是大姑娘。事情鬧大了,對誰都不好。本來就是多事之秋,你卻偏還弄出這麼個事來。你啊,你啊!」

接著,丁安邦又通知湯若琴,安排個安靜一點的醫院,請一個護工,讓祁靜靜住著,好好地休養休養。「你現在就過去安排好,待會兒我直接帶她過去。你們就別見面了。這事情,千萬不能再讓她有負擔了。」

「行,我知道。」湯若琴麻利地應道。

《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