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丁安邦走進康宏生書記辦公室的時候,他心裡還有些莫名,也有些緊張。早晨,他剛到辦公室,就接到康書記秘書打來的電話,說康書記請他馬上過去。他問是什麼事,秘書說不清楚。丁安邦馬上就趕了過來,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著,康宏生書記找他,應該是什麼事呢?是黨校的班子建設?還是綜合樓?或者是黨校的財務?當然也有可能是縣干班。第24期縣干班,出了陳然,也算是有了動靜。康書記是不是注意上了?

都有可能,又都似乎不是,這是丁安邦走進來時心裡依然在想著的。康宏生書記正在看文件,見丁安邦進來,就道:「坐吧,馬上就好!」

丁安邦坐下來,看了看辦公室裡的陳設。也很簡單,牆上掛著幅字,丁安邦一看就知道那是南州最著名的書法家王天一老先生的墨寶,只寫著四個字「明月清風」,字跡蒼潤,靈動飛揚。這四個字好像挺有意思,是喻示人生要像明月清風一樣,光明磊落?還是表明心跡,當官當如明月清風一般,清清白白?或許都有,但又不全是。他相信,這四個字應該是按照康宏生書記的意思寫的,最起碼也是康宏生書記喜歡的,不然他就不會把它掛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一個堂堂的南州市委書記的辦公室,豈能隨便掛字?

正想著,康書記看完了文件,說:「讓丁校長久等了。」

「哪裡,沒有,我正好欣賞王天一老先生的書法。」丁安邦道。

「啊,是吧,這四個字我很欣賞。人生當如清風,心思當如明月。好啊!」康宏生端著杯子,站起來,然後撥了個電話。不一會兒,秘書進來了,拿走了文件,並且關上了門。丁安邦知道,康宏生書記要進入正題了。

果然,康宏生問道:「馬國志校長的病怎樣了?」

「還在昏迷中。」

「有一周多了吧?」

「5月2號的事,9天了。」

「啊!看來情況很……」康宏生停了會兒,道:「丁校長哪,今天找你來,主要是兩個事,想瞭解一下。一個是周天浩同志,這個同志你覺得……」

丁安邦沒有想到,康宏生一開場就問了這樣一個問題,他稍微轉了轉大腦袋,便道:「這個同志,總體上看嘛,應該說還是很不錯的。年輕,教學經驗豐富,管理能力也還強。擔任副校長這幾年,工作也是有目共睹的。」

康宏生點點頭,丁安邦覺得在表述周天浩時,措辭十分重要。他無法拿準康書記問他這話的意圖,如果是涉及到下一步常務的人選,那他就必須……如果僅僅是瞭解一下情況,他也得慎重。一個市委書記,不會隨便去瞭解一個處級幹部的。他接著說:「當然,這個同志也有一些不足,比如工作上有時不夠宏觀,處理問題時有時不夠冷靜。特別是……」

丁安邦望了康宏生一眼,康宏生正聽著,他又道:「特別是綜合樓的事,由他全面負責。現在,教職工的多次舉報,紀委的調查,應該說他也有很大責任。總體上看,這是個很不錯的領導同志,但也還有不成熟的地方。」

「很好!聽說黨校的呂專校長正在搞調動,是吧?」

「好像是。他沒正式向黨校提出。最近,他在北京參加一個學術討論會。」

「對他的要求調動,你怎麼看?」

「我當然不會同意。黨校學術性很強,學科帶頭人,就是黨校的學術生命和學術影響。這些年,南州市委黨校在全國黨校系統有很大影響,與呂專教授的學術影響密切相關。他如果調走,對黨校來說是個很大的損失。希望市委到時候,也能考慮到黨校的實際,在原則許可的範圍內,不要……」

「你是說不同意呂專調走?」

「是的。同時希望市委進一步重視像呂校長這樣的學術人才的培養,增加黨校的科研經費。其實我們還有很多好的教授,如吳旗,延開輝等。」

「啊,是吧?我會考慮的。」

康宏生微微蹙了下眉頭:「丁校長,還有個事,就是……省紀委對黨校的調查,已經結束了。可是現在,馬國志同志病了,處理就……我初步想了想,覺得這事還是暫緩一步。一些老同志,不斷地找。我說事件很單純嘛,主要就涉及到個別同志的受賄。而這個別同志,現在又……不好處理嘛!你看……」

「我覺得沒問題。但是,黨校的那幾個教授,不知道能不能夠接受?」

「這你得做些工作。我找你來,就是這個意思。當然,對黨校綜合樓的問題,我的態度一直沒變,一定要嚴肅處理。包括對周天浩同志。他收了50萬,雖然退了,但還得……」康宏生喝了口水,「還有那個縣干班。陳然已經被『雙規』了,縣干班要以此為主題,深入地進行討論。領導幹部的問題,是大問題啊!一定要重視!」

「這個我已經佈置了。不過,陳然的事,好像還沒正式宣佈……」

「今天的報紙就宣佈了。」

「啊。」

「丁校長哪,黨校現在很複雜,班子也還沒有配備全。你是個老同志,現在又在主持工作,一定得把握方向,這事,本來得伊達同志跟你談,但他在京。要認真思考啊,黨校工作也得像其他工作一樣,能有新的局面啊!」

「這個……請宏生書記放心,我回去後就組織研究。」

「那好。到馬國志同志那兒去的時候,代我向他的家屬問好!」康宏生在丁安邦臨出門時,又問了句:「黃同同志的兒媳婦在黨校怎麼樣哪?」

「很好!很不錯。」丁安邦答道。

康宏生點點頭,丁安邦告辭下樓,出了市委大院,街道兩旁的香樟樹,綠郁著,幽靜著。雖然陽光有些烈,但有這樹的綠蔭,丁安邦覺得心裡一下子清爽了。昨天晚上,魏燕還問到黨校常務的事。女人嘛,總是急。何況她還忍痛送了人家那樣貴重的首飾,用她自己的話說:我都捨不得戴的。按照她的邏輯,既然送了,就得有回報。可是這回報她老是看不到,自然便急。丁安邦笑著解釋說,人事的事,最複雜。就像慢火燉雞,急不得的。魏燕說我是不急,可是我急那些送出去的錢,還有……兩個人就又說到延開輝送來的信封。到現在,丁安邦一直把它放在書房的屜子裡,他感到這信封的燙手,但是,又不想輕易地說……

車子過來後,丁安邦上了車,司機問是回家還是到黨校?丁安邦說黨校。司機開了音樂,丁安邦一邊聽著,一邊想剛才康宏生書記的話。書記就是書記,講了那麼多的話,現在分析起來,竟然沒一句是多餘的。每句都問在點子上,都說到了要害。官場語言最大的精闢,就在於它信息量的豐富,與所指的模糊。這信息,又分為表象上的信息和深層次信息。會聽的,兩種信息都能聽得出來;不會聽的,可能是只能會其表象而不能探其深層。而且,官場語言很少是所指清晰的。模糊,即包含著若干的不確定性。因此要求聽者會聽,能分析,能在模糊中理清脈絡。模糊還是一種保險,是對說話者和聽者的雙重保險。康宏生書記雖然講的話不多,卻一下子說明了很多問題。有班子建設,有個別人的瞭解,有綜合樓問題的處理,還涉及到縣干班。應該說,這些問題正是黨校目前最被人關注的癥結所在。聽康書記的口氣,周天浩很可能是要為他的50萬付出代價的,但是,他又提到:一些老同志,不斷地找。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指吳昌茂?如果是,丁安邦有種預感,對周天浩的處理,不會太重,很可能就停留在黨內處理的這個層面上。從黨校的班子搭配上看,丁安邦倒是希望周天浩不出事的。周天浩工作能力和管理能力都是很強的,因為年輕,在一些特殊問題的處理上,也還有獨到的見解。除周天浩外,康宏生書記傳遞的另一個重大信息,應該是湯若琴。並且,丁安邦聽得出來,康書記使用了「黃同同志兒媳婦」這樣的表述,這也是很有寓意的。這裡似乎說明了黃同同志為這事可能找過康宏生。還有,康宏生在說到丁安邦時,用了「你是個老同志,現在又在主持工作」,這兩種界定,到底是……

其實,到目前為止,馬國志依然是南州市委黨校的常務副校長,雖然他很少上班。有常務,就談不上說另外的副校長來「主持工作」。康宏生書記這話,是不是意味著下一步市委要宣佈由丁安邦來主持工作呢?或者,無論是馬國志一直昏迷,還是他醒了,馬國志都不太可能再回到常務的位子上?按年齡,他也到了。更關鍵的,綜合樓的事,如果一定得有處理,馬國志是難逃其咎的。康宏生直接找丁安邦,並且說出「主持工作」這樣的話,這說明了在康宏生心裡,丁安邦至少目前是在黨校除馬國志外的副校長當中,份量是最重的。不過,丁安邦想到康宏生說的另一句「你是個老同志」,他心裡又多少有了些悲涼,並且有種古怪的感覺:在康宏生書記的印象中,他已經是個老同志了。既是老同志,那麼,在提拔和使用上,是不是就……

唉!丁安邦閉上眼睛,聽著音樂。這是一首叫做《滄海一聲笑》的歌,他喜歡聽,特別是唱歌人的蒼茫音色與聽起來遙遠而憂傷的旋律:

滄海笑 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記今朝

蒼天笑 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 煙雨遙 濤浪淘盡紅塵俗事知多少

清風笑 竟惹寂寥 豪情還剩 一襟晚照

滄海笑 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記今朝

蒼天笑 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 煙雨遙 濤浪淘盡紅塵俗事知多少

蒼生笑 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是啊!江湖如此,人生不亦如此?

下午,呂專副校長從北京回來了。這次他到北京,還帶了自己的研究生池荷。在會上,他作了專題發言。看得出來,他很興奮。在向丁安邦介紹會議情況時,他反覆地強調:現在全國黨校系統的研究氛圍已經形成,很多有價值的理論,都是在黨校系統產生的。丁安邦靜靜地聽著,卻不知怎地,就想起康宏生書記的話來。等呂專介紹完了,丁安邦道:「很好嘛!黨校系統本來就應該成為學術研究的前沿陣地,因為有資源優勢和信息優勢。呂校長這一參會,也是我們南州市委黨校的光榮哪!」

「這倒不是。學問是談不上什麼光榮不光榮的。」呂專道。

「話可不能這麼說。那是你呂校長的高尚,我可是從黨校整體榮譽出發的。」丁安邦笑笑,他看著呂專細瘦的腦袋,又想想自己肥大的腦袋,覺得上帝造人真的是太有意思了。同樣是腦袋,有的那麼小,有的卻這麼大。而大和小,又並不能代表什麼。如果是以腦袋大小來論英雄,那或許……想到這,他笑了下,問呂專:「這次到北京,是不是也聯繫了下調動的事?

「這個……聯繫了,基本落實了。」

「落實了?」

「是啊,中央黨校先借調一年,然後正式辦理手續。」

「啊!這是好事啊!好事。不過……」丁安邦有意識地猶豫了下。

呂專問:「怎麼了?不過什麼?」

「是這樣的。本來我就準備找你好好談談。今天上午,市委康宏生書記專門找了我,談到你調動的事。他很關注,說黨校要能留得住人才,而且,黨校也必須有呂專校長這樣的頂尖人才。」

「是吧?」

「當然是。」丁安邦繼續道,「我也有這個想法。南州市委黨校雖然條件差一些,但畢竟……另外,從研究這個角度看,現在信息發達,在哪裡或許都一樣。你留在這,也有利於黨校的發展。」

呂專擰了下眉頭:「其實在哪裡搞研究都是一樣。不在乎條件不條件,關鍵是心態。南州這裡也不錯。我之所以要走,也是與這幾年黨校的風氣有關。黨校越來越官場化了,這是我不能接受的地方。黨校歸根結底,還得是學術機構。」

「這當然是。」丁安邦應道。

「尤其是這一兩年,黨校這一塊因為綜合樓問題,完全成了大社會的小縮影。腐敗,受賄……令人痛心哪!還有一點,就是學術氛圍。南州這一塊基本沒有,這也是我所擔憂的。因此我才……」

丁安邦說:「我完全理解。不過,我們還是想請你考慮考慮。康宏生書記也說了,如果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市委將盡力解決。」

呂專笑笑,說我會再考慮考慮的。又問:「綜合樓的事,紀委是不是……」

「調查已經結束了。不過,因為國志同志現在的身體狀況,省裡和市委已決定暫緩處理。」

「暫緩處理?」呂專一笑,「不會是就此了之了吧?」

丁安邦道:「那應該不會。我所瞭解的情況是:涉案數額大概是300多萬,其中天浩同志可能是50萬。其餘是……天浩同志的,聽說全退了。」

「這是紀委的數字?」呂專眼睛一亮。

丁安邦道:「不是官方數字。」

「退了?什麼時候退的?不是上頭查了再退的吧?一退就不算受賄了?」

「這個怎麼界定,我想紀委是有標準的。吳旗教授他們一直在為這事努力,現在事情基本弄清楚了,也應該……呂校長哪,黨校首先還是要穩定,你是不是親自給吳教授他們……」丁安邦望著呂專,吳旗這個人,在黨校這一塊,除了呂專,可能是很難有人再能說得動的。知識分子就是這樣,你學問大,他敬你。否則……

呂專撓了下頭髮,說:「這事看來不行。首先我自己認為這種處理就沒有意義。300多萬,這數字真實嗎?與吳教授他們調查的,相差甚遠。另外,怎麼就不能處理?不能說人昏迷了,法律就奈何不得了,何況也不是全部都昏迷了吧!這個工作,我做不了。」

「你看你看,老呂啊,你這脾氣。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先做做他們的工作,組織上也不是說不處理嗎?是吧,要相信組織啊!」

「相信組織?好,我先跟他們通個氣再說。」呂專轉身要走,丁安邦又問:「呂校長,剛才說的調動的事,還請……有什麼條件儘管提吧!」

「也行!我回頭再考慮考慮。」呂專走了一段路,卻又折回來,問:「縣干班的那個任……任曉閔,到北京了吧?」

「是啊,你見到了她?」

「我前天在北京碰見了,晚上,她和王伊達一塊。」呂專說,「我沒有打招呼,我怕……老遠看,兩個人的神情就怪怪的。」

「不要瞎想。她是跟著王伊達副書記到北京出公差,聽說是為一個項目的事。市委康宏生書記也清楚。」

「那就……」呂專將頭髮往上捋了捋,走了。

丁安邦想想又笑了,呂專這人……不過,隨即他就覺得呂專這話有些名堂。在北京遇見熟人是正常的事,呂專別人不說,怎麼就單單說了任曉閔和王伊達?記得前不久有一次在市裡吃飯時,一桌子的人談到王伊達副書記,似乎就有人說過王書記有個「紅顏」。有人問是誰?這人說是團市委的,原來在底下縣裡工作,考上來的,不過聽說長得也一般。有人就道:對於王伊達副書記這樣層次的領導幹部來說,漂亮不漂亮已經是其次。要漂亮,到處都是。但要能對胃口,有能力,就不太容易了。這女書記大概就合了這一路。不然怎麼……你別看酒桌上嘻嘻哈哈,但說出來的話,一半可能都是真的。只不過有時真的話被嘻嘻哈哈的話給淹沒了。只要你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你還是能從嘻嘻哈哈中拾撿到金子的。

領導幹部生活作風,說簡單一點,就是男女問題,一直是欲蓋彌彰。有人曾誇大其詞,說幾乎所有的縣處級以上領導幹部都有情人。這丁安邦首先就要反對,因為他自己就確確實實沒有情人。雖然是個案,但也足以說明這個論斷之片面。肯定有不少領導幹部有情人,這倒不僅僅因為他們是領導幹部,而是因為他們首先也是人。這樣一個浮躁的時代,情人現象,已經成了大眾文化現象。領導幹部得風氣之先,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丁安邦以為至少有兩點不可,一是影響國家利益,二是影響家庭利益。他想起老同學,現在也是縣干班學員的莫仁澤,他就有一個情人,叫馮嵐。有一次,莫仁澤到市裡參加同學聚會,還公開地帶著她,招搖了一回。不過莫仁澤有個理論:既不准馮嵐干政,亦不准馮嵐「干家」。他們之間的關係好像處了有幾年了,馮嵐也已結婚了。桐山人都知道,但是,這已不是莫仁澤被人議論的主要話題了。前不久,南方某市的市長,被中紀委「雙規」了。據報道,他就曾與某女星有染,還幫其以優才計劃為名,申請港居。這市長事發,就是因為該女星拿著他的錢,在香港招搖,最後被中紀委盯上的。順籐摸瓜,便牽出了這位「南方改革的精英」市長……

電話響了。

丁安邦接了過來,是延開輝,問丁校長晚上是否有空,如果有空,他想請丁校長喝杯茶。丁安邦遲疑了下,說:「還真不行呢,晚上另外有個安排。下次吧,謝謝了。」

延開輝也沒再強求,只是道:「丁校長哪,我可聽說黨校的班子馬上就要定了。還請您……」

「啊啊,好,好!就這樣,好,好!」丁安邦含糊著,掛了電話。

窗外,天色有些陰暗。也許是要下雨了。

丁安邦給魏燕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晚上回家吃飯,別的不要,只要熬一點稀飯,然後再弄點鹹菜就夠了。

《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