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縣干班的「紅色教育」考察正式出發了。出發前,在黨校搞了個簡短的歡送儀式,丁安邦簡單地講了幾句,無非是「紅色教育」考察的意義、目的和重要性等,當然也順便強調了一下考察紀律。帶班領導周天浩作了三點紀律說明。同時參加考察的還有辦公室的小張,具體由行政管理部主任胡弦負責。本來胡弦是不參加的,週一的時候,周天浩突然給丁安邦建議,請胡弦參加。他的理由是胡弦主任平時出去得少,而且,縣干班這樣的考察,也非得有個人來具體操辦。丁安邦同意了。對於胡弦,丁安邦的印象是不好不壞。嚴格點說,這個人沒有什麼特別的個性,包括工作,也是比較正常化。胡弦與馬國志還沾著點親戚,不然,他也很難從普通教師提到行管部當主任。這人要說有優點,丁安邦覺得最大的優點就是沉穩,不太說話,不顯山露水,不冒尖。

大巴緩緩開動以後,丁安邦朝車揮了揮手。湯若琴站在邊上,說:「這周校長也是……昨天晚上,我在街上碰到吳雪。吳雪看來對周很有些……兩個人關係緊張得很。不是因為祁靜靜的事吧?」

「哪知道?」

「應該不是。她不會知道的,誰會跟她說?」湯若琴接著道:「上午組織部的舒科長過來,主要是談科干班的事。到時來了,我再通知丁校長。」

丁安邦點點頭,往辦公樓走。快到辦公樓時,他看見祁靜靜站在樓上的窗子邊。他順著祁靜靜的目光一看,頓時明白了。她是在看著周天浩他們出發。女人哪!唉!

呂專沒有參加歡送儀式。原因很簡單,黃小雅給他臉上留上了一些比較嚴重的紀念。

前天下午,丁安邦將呂專和黃小雅帶到辦公室後,才問明了情況。原來,有人給黃小雅打了電話,告訴她呂專名義上說在黨校加班做課題,其實是與他的研究生池荷幽會。黃小雅本身就是火爆脾氣,這一聽還了得,立馬就趕到黨校。她沒有聲張,悄悄地上了樓,到了呂專辦公室。門是關的,她在門外聽了會兒,裡面有呂專和一個女人的聲音。當時,血就湧上了腦門,她對著門使勁地踢了一腳。呂專馬上開了門,一見是黃小雅,剛要開口,黃小雅就衝上前去,一把揪住了池荷。池荷根本不曾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時呆著,任黃小雅揪著自己的頭髮,同時哭道:「師母,你這是……」

「我這是?你還不清楚?這回抓了現行,總沒話說了吧?」黃小雅抽出手,使勁地扇了池荷一個耳光,呂專衝了上來,也打了黃小雅一個耳光,又將黃小雅從池荷邊上拉開,一直往走廊上拉。池荷看著這兩個人出了門,趕緊將門「砰」地關了,然後哭著給汪劍打電話。呂專和黃小雅就站在走廊上,對峙起來了。

丁安邦聽完黃小雅的敘述,問呂專:「老呂啊,你說實話,到底有事沒有?」

「這能有?這不是……唉!」呂專摸著脖子上的傷,歎息著。

黃小雅馬上嚷道:「沒有?沒有你們把門關著幹什麼?孤男寡女,還沒有?是不是要我在床上抓到才算數?你這個老流氓,還有那小狐狸精,看我……」

「別嚷嚷了。小黃哪,你這話也太……呂校長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比我清楚。沒有事,非得說有,這……你告訴我,誰給你打了電話?」丁安邦打斷了黃小雅的話,問道。

「誰?我也沒問。這兒有號碼。」黃小雅拿出手機,翻出號碼,一看顯示就知道,這是用電話卡打的,根本查不出來。丁安邦仔細地盯了會兒,才搖搖頭道:

「小黃哪,不是我說你,而是……你也得動動腦筋嘛!這樣的電話能信?」

「怎麼不能信?我剛才親眼看見他們……」

「看見我們什麼了?黃小雅,你說我沒關係,池荷還是……你不要亂說。」呂專氣憤道。

這下,黃小雅更來氣了,上前就揪住呂專,五指在呂專的臉上留下了一排血痕。丁安邦上前趕緊拉,呂專已經抬起手,「啪啪」地給了黃小雅兩巴掌。丁安邦拉過呂專:「老呂啊,怎麼這麼衝動?快停了。你們要不要我……都停下。」

黃小雅「哇」地一聲哭了。

然後是黃小雅連哭帶罵的數落,丁安邦和呂專聽著。一直到黃小雅罵得差不多了,丁安邦才道:「老呂的為人,我很清楚,這裡面有名堂。不過,老呂啊,我得問問你,你那辦公室門怎麼就關了?」

「中午汪劍也在。後來他說回去休息一下,可能就是他走的時候,把門給帶上了。」

「哼,鬼才信!」

「不信也不行。小黃哪,老呂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看,就沒必要再吵了。老呂,你陪小黃先回去吧,兩個人好好談談。」

呂專轉過身,就要出門。丁安邦喊住了他,示意他拉著黃小雅一道。呂專只好回過身來,喊道:「走吧,我們回去!」黃小雅甩了下頭,氣沖沖地跑走了。呂專跟了過去。丁安邦又喊住了他:「老呂啊,別忘記了我中午跟你說的事。

另外,就是要慢慢解釋,弄清真相。」

其實,直到現在,丁安邦還在想著昨天呂專的事。吳旗他們今天沒有出去,這說明呂專的工作做得很到位。而同時,丁安邦一直不明白的就是,是誰給黃小雅打了電話?為什麼打那個電話?

回到辦公室,丁安邦坐了下。因為是週一,事情就格外多些。桌子上已經放著好幾封文件了,另外,科干班後天開班,婦聯的專題班下個月也要開始。科干班本來確定由呂專負責,但黃小雅這一鬧,丁安邦有些擔心。他打了下呂專手機,「無人接聽」。想了會兒,他又打呂專家裡電話,呂專接了。丁安邦問:「還好吧?」

呂專歎了口氣,說:「好什麼?唉!同事一時,女人一生哪!沒辦法。我早晨給辦公室請了假,他們告訴你了吧?」

「我知道。耐心地做一下工作,女人嘛,小心眼。」

「是啊,只是池荷……唉!」

「她會理解的。」丁安邦道,「你說說,大概是誰打了電話?」

「這我哪清楚,太可怕了。」

「是啊,可怕!」丁安邦說既然不知道,也就別問了。這樣的事,叫越抹越黑,不如索性讓他搗亂。「聞一多先生不是有句詩嘛,不如索性多扔些破銅爛鐵,看它造出個什麼世界?」

「我也是這麼想。何況我也沒精力去管這些。」呂專繼續道,「過幾天我就可能過去。不過,科干班,不行先請丁校長帶幾天吧。」

「行,可以!你把事情處理好了,再過來。記著,一定得耐心,耐心!」

呂專說:「謝謝,我爭取吧。」

丁安邦放了電話,先看了封文件,然後又翻開日曆,算了下縣干班出去來回的時間。他端走杯子,喝了口茶,苦!他差一點吐了出來。這杯茶是早晨來時,辦公室小張過來泡的,太濃了,加上放了這麼長時間,苦味就出來了。茶苦不同於一般的苦,那是種濃釅的苦,是直入胸臆的苦。這苦一入嘴,你想再吐掉,就不太可能了。苦在舌尖上,苦在牙根上,苦在感覺裡。丁安邦起身沖了點水,茶淡了,再喝,味道就中和了。他端著杯子,在窗子前站了會兒,看了看昨天想去的鳳凰山。那棵老松樹依然在陽光下靜立著,對於它,時間已經停滯,萬物僅是過客……

「丁校長」,延開輝喊著進來了。

延開輝頭髮梳得光光的,臉上漾著得意的笑容,手裡夾著根煙,見丁安邦在窗前,就笑道:「丁校長是在看風景吧?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下看你。哈哈!」

「你啊,那是詩歌,還有誰把我當風景看?」

「多著呢。丁校長,你可是黨校最亮麗的風景!」延開輝說著,丁安邦已經回到了椅子上。他便繼續道:「丁校長,婦聯那個班的準備工作,基本上差不多了。因為是婦聯專題班,我想應該聯繫婦女工作,從理論學習與實踐探討兩個方面來規劃這個班。」

「這很好!」

「理論學習上,主要是近期的相關政策,特別是婦女工作的政策。實踐探討上,想組織到沿海發達地區參觀一下,主要探討在當前新的形勢下,各級婦聯組織如何更好地發揮作用,如何真正成為廣大婦女,特別是農村婦女的娘家人?」延開輝彈了下煙灰,又道:「想安排三到四個專題講座,請婦聯、市發改委、司法局等部門領導親自來講。」

「講座是得要搞,關鍵是要安排一些討論。」

「這個也注意到了。一個月,可以安排過來的。」延開輝扔了煙蒂,湊到前面,問:「丁校長,人事上的事……」

「啊,啊……還……」丁安邦支吾了下。

延開輝往前湊得更近了:「丁校長,聽說副校長這位子,也還有好幾個人在……是吧?」

「啊,這個,我不太清楚。組織上還沒提到這事。」丁安邦含糊著。

「是吧?我知道丁校長,最近黨校的很多事,確實也太……不過,這事還得請丁校長記在心裡。至於其他的,你只要說聲,我可以去……這請放心。」

「那……那……還早,還早。」

「不早了,我可聽說他們都在……」延開輝說完,手機響了。他接了,似乎是生意上的事。他抱歉地朝丁安邦笑笑,出門去了。

丁安邦搖了搖頭,他眼前晃動著延開輝丟在他家裡的那個信封。也許該……

10點,湯若琴打電話過來,說組織部的舒科長到了。丁安邦說:「先請教務部的高主任接待一下吧,先談談。我稍後到。」

丁安邦輕輕地掩了門,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最近,他老是失眠,心裡不定。魏燕說:「都這一把年紀了,乾脆也別幹了。提前退了,多好!反正工資也少不了。」

魏燕這話說得有點道理。黨校情況比較特殊,是事業單位。但是,其中又有一部分人,是比照公務員執行。因此,黨校的工資分成了兩塊,一塊是以職稱來論工資,另一塊是以級別來論工資。丁安邦雖然級別是正處,但是他拿的工資仍然是教授的工資。工資執行有個最基本的原則,叫就高不就低。你靠向哪一邊工資高,你就靠哪一邊。教授的工資遠遠高於正處的工資,也高於副廳的工資。當然,這僅僅是指正工資這一塊。正處,副廳,這些級別背後,更重要的是一些灰色的收入,甚至是黑色的收入。還有就是你到了這個級別,你就完全有可能得到的順理成章的不灰不黑的收入……因此,單純按工資算,丁安邦升與不升,沒有區別。就是現在退了,他的教授職稱到了一定年限,還得往上加工資的。魏燕這樣說,當然不僅僅是工資,更多的是她看到丁安邦最近消瘦了,肥胖的大腦袋小了一圈。而且,馬國志的情況,也多少讓她有些擔心。以前,她是主張丁安邦「保位」,現在,她是一門心思主張丁安邦「保身」了。

「安邦哪!」走廊上傳來了聲音,丁安邦一聽,這聲音如此熟悉,卻一下子想不起來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就往門邊走。就在他拉開門的一瞬,他看見了一張清的笑臉。

「魯……魯教授!」丁安邦有些激動。

魯飛白笑道:「沒想到吧?安邦!」

「是沒想到。」丁安邦上前扶了下魯飛白,請他在沙發上坐下,然後道:「怎麼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我好準備。魯教授,剛到?」

「是啊,剛到。這兩天在家沒事,就出來走走。這不,就走到這黨校來了。進門時,門衛都不認識我了。是啊,快10年了嘛!」

「是快,都十年了。」丁安邦給魯飛白泡了茶,也坐下,看了魯飛白一會兒,說:「魯教授過得好啊!還像10年前一樣。」

「我當然能過好。安邦哪,我現在可是典型的有閒階級。什麼也不太想,但什麼也都想想。不過,再不像年輕時候那樣想得太上心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那麼多幹什麼?我聽說馬國志成了植物人了,是吧?看看,這人就是心機太重,到頭來……唉!」

丁安邦點點頭,魯飛白是黨校的老教授,丁安邦來黨校時,他是教務主任。這人性子單純,不僅教學好,而且對人更好。丁安邦剛到黨校時,一直就是由他帶著。丁安邦至今還記得,魯飛白就香樟給他上的那堂人生課。10年前,魯飛白離休回到了老家,從此兩個人就再也沒見過面。雖然一直在老家,看來魯飛白對黨校的情況還是很瞭解的。丁安邦握住魯飛白的手:「魯教授啊,我一直就敬重你淡泊名利!可惜現在像您這樣的老先生少了。唉!我們都……」

「人各有志嘛!」魯飛白哈哈一笑。

丁安邦也笑了,問魯飛白:「怎麼突然想起回黨校來看看?」

「我的一個孫子在南州,昨天結婚。我是來喝喜酒的,喝完了,他們留我在南州住幾天。閒著沒事,就轉到這兒來了。變化很大啊!至於黨校的那些情況,也是他們告訴我的。我沒想到,黨校這麼個清淨的地方,也有腐敗。沒想到啊!」

「是吧?」丁安邦有些尷尬,他換了個話題,問魯飛白平時都在老家幹些什麼?一個教授,回到了山村,還適應不?

魯飛白捻了捻鬍子,說:「你看我,像不適應嗎?不適應怎麼待了10年?其實很簡單,把自己當做山村中的一個普通的人,就行了。就像有個故事所說的,先倒空,再裝滿。我回到山村,也是先把自己給倒空了,然後再慢慢地把山村裡那些東西裝進去。這一倒一裝,不就跟山村融為了一體?現在,我可不是什麼教授了,而是一個典型的老農民了。」

「難哪!」丁安邦歎了口氣。

魯飛白便又問到黨校的其他一些老同事,其中有幾個已經過世了。說著,兩個人便有些黯然。好在湯若琴過來了,告訴丁安邦舒科長他們事已辦完了,中午就在一號,再有半小時就……丁安邦問湯若琴:「這……魯教授,你不認識了?」

湯若琴盯著看了會兒,才道:「是啊,魯教授!我還……好像比從前過得更好了。我真的沒認出來。」

魯飛白笑道:「認不出來才對。一點不變,怎麼可能呢?當時我回去的時候,你才剛剛添孩子吧,啊!」

湯若琴說:「是的,是的!」

丁安邦就對湯若琴道:「中午舒科長那邊,我就不一直陪了。等會兒你安排一下,我請魯教授單獨吃個便飯。看看還有沒有其他老同志在,如果有,也喊了一道。」

魯飛白忙謝道:「安邦哪,這不必了,你工作要緊。我這就走了,回市裡很快的。他們還在等著我呢!」

「這不行。魯教授,你既然來了,就得聽我的。」丁安邦堅持道。

中午,丁安邦和在黨校住著的三個老教授陪著魯飛白,五個人喝了一瓶白酒,興致正好!酒剛喝完,丁安邦就接到王立家屬電話,問王立是不是也參加了「紅色教育」考察?丁安邦說沒有啊,早晨我送他們走的時候,還沒見到。王立家屬說:「那就壞了,他可能又跑了。昨天他說要到黨校參加『紅色教育』考察,我沒同意。今天早晨,我到醫院,他丟下封信,說他參加『紅色教育』考察去了。我不太相信,這一問,可不就……」丁安邦說:「難道?」王立家屬說:「我懷疑他到北京去了。他說過要進京上訪的。」

「進京上訪?」丁安邦重複了句。

「是啊,進京上訪。這人性子就是直,事情做不成就不罷休。在部隊是這樣,到了地方還是……這次,人家都撞了他一下,教訓了,他還……丁校長,謝謝了,我們再想別的辦法。不過,這事,您千萬別對外說。」

「好的。」

放下電話,魯飛白問是不是有什麼急事,丁安邦說不是急事,是麻煩事。魯飛白說那好,你忙,我同這幾個老朋友聊聊,下午你就別管了,聊完了,我自己回市裡。丁安邦說你們先聊,要走時告訴我一聲,讓司機送一下。

王立進京上訪去了,一定是為交通系統的事情。交通系統的案件,先是湖東的交通局長馬路陽在外逃時被抓了,接著是湖東分管副縣長陳然被「雙規」;仁義和桐山的交通局班子也正在調查,聽說問題也很嚴重。更重要的是,南州市交通局也已經被列入了國家交通部的重點調查名單。據內部消息,其實調查早在去年就已經開始,不僅僅調查了交通系統,對一些與交通系統相關的領導也進行了深入調查。現在為什麼遲遲沒動?據說就是與個別領導有關。動一個部門容易,動領導難。現在的領導,哪個後面不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網?隨便扯一下,可能就會扯動出許多你意料之外的事來。因此,要扯也得謹慎,有分寸。否則,一旦真正扯開,後果就……

蹊蹺的是,交通系統事件舉報的主要人物王立,恰恰就在這個關鍵時刻,被莫名其妙地撞了。而且撞的本身也很奇怪,不能不讓人想到:那不僅僅是要撞他一下,更明顯的目的是要警告他。如果再繼續下去,那可就不是這麼簡單的一撞了,而是……然而,王立偏偏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你越硬,他越要堅持。這不?上北京了,要是真的上了北京,也許……丁安邦有一瞬間甚至在考慮,要不要將這事報告給市委。但想了會兒,他還是搖了搖頭。第一,這事並不確定;第二,王立也並非黨校的職工。他想像著王立拖著傷腿,一路顛簸,心裡竟生出了一些敬意。在這個過於世俗和冰冷的時代,所缺乏的也許正是這樣的熱血男兒吧?

回到辦公室,丁安邦試著撥了王立的電話,果然是關機。站在窗前,他看著正在五月風裡立著的香樟,想起魯飛白說的話——香樟的氣息,是君子的氣息,是純正的氣息。做人也得像香樟,清香自守!

《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