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銀杏樹的葉子早已落盡,嫩嫩的芽舌慢慢伸出。不經意間就聽到了知了叫,銀杏樹又是鬱鬱蔥蔥了。李濟運有天從樹下走過,突然間想到了菩提樹。他曾去印度旅行,有人教他認識了菩提樹。可他總莫名其妙地想,銀杏樹似有某種靈性,好比那神聖的菩提樹。

每日清早,都有幾個人守在銀杏樹下,他們在等候劉星明和明陽。這些人都是有關部門的頭頭,只要劉、明二人出來,他們就圍將上去。有遞書面報告的,有口頭匯報的。明陽發過火,說有事不可以去辦公室?可這是烏柚縣官場多年的習慣,被人私下裡叫做早朝。喜歡來早朝的,多是場面上混得開的。那些不顯眼的單位領導,清早很少在這裡露面。細心的人數得出,三天兩頭早朝的就那麼十幾個人。有事沒事找領導匯報,也算是官場套路。這些人在領導面前晃得多了,叫人看著也很討厭。廣告不就叫人嫌嗎?可越是業績好的企業,越是捨得花錢做廣告。有種保健品廣告,兩個動畫老頭老太太,成天在電視裡又扭又唱,看了叫人想吐。可人家產品就是深入人心,據說還賣得特別的火。這也應了烏柚鄉下一句俗話:討得嫌,賺得錢。官人們在領導面前晃蕩,大概同做廣告有異曲同工之妙。

明陽不滿意原來的政府辦的主任,調了烏金鄉黨委書記朱達雲來替代。李濟運對朱達雲的印象並不好,卻不便在明陽面前講直話。朱達雲講笑話有名,初相識的都說他好玩。可李濟運覺得這人只會講段子,大事小事都不會太認真。如今每天清早,銀杏樹下做早朝的多了個朱達雲。李濟運不喜歡在銀杏樹下逗留,有事就上辦公室去。

銀杏樹下晃蕩的,每日都少不了劉差配。人們私下裡說起他,再不叫他劉星明,只叫他劉差配。大清早,劉差配梳洗好了,就夾著黑皮包出門。他總是頭髮珵亮,衣著講究,步履穩健。大家當著他的面,會喊他一聲劉書記。他就上去同人家握握手,說上幾句話。他談的都是公事,就像吩咐部下。聽他吩咐的人都點著頭,嘴裡說著行行行好好好。他到了銀杏樹下,遇著的就是部門的頭頭。人家會說:「劉書記,您忙啊。」劉差配就微微一笑,握著人家的手說:「不忙,不忙。沒事吧?」人家就說:「劉書記您忙吧,我找明縣長哩。」或者會說:「我找星明書記,您忙吧!」劉差配也叫星明,卻知道人家不是找他的。他就揚揚手走開,滿面春風的樣子。他會在銀杏樹下徘徊幾分鐘,然後夾著皮包往大門外面走,沒人知道他走到哪裡去。

縣婦聯在二樓,陳美坐在辦公室,透過窗戶就可以望見銀杏樹,可以望見辦公樓前的大坪。只要她屋男人出現,她的視線就不會離開他。她會觀察每個同他男人說話的人,在乎人家是否客氣。要是有人稍不熱情,那個人的手機就會響起來。陳美會說:「都是老熟人,你也別太那個了。」那接了電話的人就會連忙道歉,從此不敢再對劉差配不冷不熱。

劉差配就這麼亦真亦幻地過日子。他腦子裡真幻之間是怎麼區分的,誰也弄不清楚。劉星明和明陽經常會接到他公事公辦的電話,他也會到他們辦公室去談上半個小時工作。劉星明和明陽都熱情地對待他,慢慢地他們都學會了一套周旋劉差配的話。誰也不點破他是個病人,總之是一團和氣。每天快到中午時分,陳美就會眼睜睜望著機關大門。她屋男人通常會很準時,十一點五十分左右走進大院,一路同熟人打招呼,不緊不慢地回家去。陳美就馬上下樓,正好碰上她男人,笑著問他:「回來了?」男人也笑笑,說:「回來了。」兩人就有說有笑地回家。她必須天天這麼等著,她屋男人經常不帶鑰匙,多年的老習慣了。

劉差配成了烏柚縣天天上演的小品,只是看戲的觀眾不敢笑出聲。他們怕婦聯辦公樓內那雙眼睛。劉星明平時做人口碑很好,場面上的人同他都是兄弟似的。如今知道他癲了,也不好意思笑話。烏柚人把瘋子分作兩種,一種叫文癲子,一種叫武癲子。武癲子會動手打人,蓬頭垢面人見人怕;文癲子不吵不鬧,有時候還看不出來。劉星明就是個文癲子。他的外號人家也只敢背地裡說,見面都客氣地叫他劉書記。

劉差配看樣子不會生出亂子,也就沒人說要送他去醫院了。李濟運專門找陳美談過,老同學的工資由財政局直接劃到他工資卡上。他的工作關係沒有落在任何單位,他可以享受財政局幹部所有的福利待遇。李濟運說:「美美,我看星明會好的。只要他好起來,縣委就立即給他安排工作。」陳美不說話,只是搖頭。不知她是不信任李濟運,還是不相信男人會好起來。

李濟運在老同學的事上,心裡總是不安。有回見氣氛不錯,他同劉星明說:「做了差配的幹部,都會得到補償性安排,這也是不成文的規矩。我想,星明同志的事,建議縣委應有所考慮。」

劉星明說:「濟運,星明是你的老同學,讓他做差配也是你推薦的。你有負疚感,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星明的確是個好幹部,他成了這個樣子,我也痛心。但是,星明畢竟癲了,又如何補償呢?」

李濟運挑明了說:「陳美是個很有素質的幹部,工作向來也很不錯。」

劉星明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慢慢吐了出來,說:「陳美真是個好女人!她罵過你,也罵過我。可我一點也沒生她的氣。她對自家男人這麼好,難找得出這樣的女人啊!」

李濟運笑道:「我在家裡說陳美好,還同老婆吵起來了哩!我那老婆,容不得我說任何女人的好。」

劉星明也笑了,說:「你老婆那也叫愛!女人吃醋確實叫人煩,可人家那是愛你呀!」

李濟運怕劉星明把正事幾個哈哈就打掉了,又說:「私德更顯大德。陳美這樣的幹部,應該用起來。」

劉星明一臉笑意,說:「濟運,用幹部不是你我兩個人說了算。你的意見很好,我會認真考慮。哪天開常委會,你可以提個建議。」

李濟運聽劉星明這麼一說,就知道陳美的安排沒戲。劉星明還暗暗刺了一下李濟運,他說「用幹部不是你我兩個人說了算」,其實說的是用幹部輪不到你李濟運說話。這話擺到檯面上沒任何毛病,提拔幹部得集體研究,不是一兩個人做得了主的。可劉星明說的「你我」,並不是一回事。「你」肯定沒權,「我」卻是說了算。

李濟運不想到常委會上丟醜,便說:「劉書記,我提出來還是不妥。」他本想再補一句「您提出來吧」,可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他怕劉星明在會上閉口不提,自己就會再次落得無趣。

這時,艾建德出現在門口,笑道:「劉書記我在外面等等?」

「進來吧,我們談完了。」劉星明又望著李濟運,含含糊糊地說,「到時候再看吧,得有機遇。」

李濟運心裡明白,機遇也得怎麼看,給你就是機遇,不給你就是拖延。他本是藏得住話的人,只因總覺得愧對老同學,便把自己的想法同陳美說了。這事半點把握都沒有,陳美並不知道內情,只說:「濟運,我屋星明癲了,你們把他老婆提拔了,心就安了?」

李濟運聽著極難堪,硬著頭皮說:「美美,這是兩碼事,星明是個意外,你本來就是組織上倚重的幹部。」

陳美冷冷一笑,道:「感謝你的組織,我不想當官。」

李濟運說:「美美,你別講氣話。當幹部嘛,誰沒有追求呢?」

陳美說:「我不是講氣話,氣話我早講完了。星明是這個樣子,我不能再往自己肩上加擔子,我得好好照顧他。」

「美美,你真是……真是太好了。我老同學他有福氣。」李濟運禁不住喉嚨都有些發硬了。陳美不想再作官場上的打算,她只願坐在二樓的窗後,天天望著那個癲了的男人。

陳美苦笑道:「是啊,星明他最大的福氣,就是變成癲子了自己不知道。」

李濟運的臉就像被烙鐵燙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陳美手裡拿著幾份文件,放在桌上顛來倒去,說道:「濟運,事情已經這樣了,我要哭眼淚也哭干了。我不會再說什麼,你也不必內疚。我憑良心講,也知道你是為我屋星明好。只怪星明他是這個命。」

陳美說到這個分上,李濟運不便再多嘴,只道:「謝謝美美。今後家裡有什麼事,你儘管跟我講。」

陳美說:「我不會麻煩別人的。我只有一句話,任何人都別想欺負我屋星明,不然我對他不客氣!」

劉星明果然閉口不提陳美的任用,李濟運心想幸好她自己也謝絕了。陳美要是指望組織上提拔,天知道又會扯出什麼麻紗。李濟運深悔自己太不老練,他確實不應該同陳美說那些話。他又想劉半間真不地道,心裡暗暗給這個人打了折扣。

有天清早,李濟運同明陽站在銀杏樹下說舒澤光,劉差配過來打招呼:「明縣長,李主任,你們好忙吧。」

他倆都說不忙,熱乎地同他握手。劉差配談了幾句公事,匆匆地走了。聽他說的,好像他正管著某項工程,非常忙碌。

明陽回頭望著劉星明的背影,輕輕地說:「可惜了一個好幹部。」

李濟運故意說道:「他愛人陳美也是個好幹部。」

明陽望望李濟運,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同他提過,他只哼哼哈哈。」

明陽說得隱晦,李濟運心知肚明。原來他倆有同樣的想法,只是劉星明那裡過不了關。明、李二人都知道不宜說得太透,就轉了話題說舒澤光的事去了。

明陽問:「你是聽誰說的?」

李濟運說:「外頭議論這事的人多,說舒澤光倒霉的日子快到了。明縣長,如果舒澤光就因為不肯做差配,組織上就對他進行處理,只怕又會鬧出事來。」

明陽說:「老舒這人的確缺乏大局觀念,但也不至於因為這事就處理他。我是不同意的。」

李濟運說:「星明同志那裡,我是不便再說了。外頭都說舒澤光罵了他的娘,我想越是這樣他就越要有度量。但是,星明同志那裡話不太好說。」

明陽笑笑,說:「濟運,你可是縣委辦主任啊!」

李濟運聽了這話,心裡反而暖呼呼的。明陽不是個可以套近乎的人,他這麼說話已經很人情味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說,你李濟運怎麼同我縣長走得還近些?李濟運心裡願意同明陽近些,可話卻說得很原則:「明縣長,我同您說的只是我個人的擔心。烏柚縣再也不能因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出亂子。我是縣委辦主任,您也是縣委副書記。」

明陽把手伸了過來,說:「行,我知道了。」

兩人握手就算告別了,各自掉頭去了辦公室。原來昨天夜裡,舒澤光給李濟運打了個把小時電話,說有人想要整他了。李濟運反覆安慰他,說別相信謠言。舒澤光擔心的事,李濟運真沒聽說過。也許他畢竟是縣委領導,人家有話也不會同他說。不知道是舒澤光疑神疑鬼,還是他真聽到什麼話了。舒澤光的所謂有個性,李濟運並不怎麼看好。官場是個江湖,江湖自有規矩。舒澤光不講規矩,確實叫組織上被動。興許舒澤光痛痛快快做了差配,就不會有劉星明的發瘋。李濟運對舒澤光也有股無名火,但他仍不希望劉半間去為難人家。

沒過幾天,李濟運突然聽到傳言:舒澤光被調查了!

部門的頭頭接受調查,李濟運事先未必知道。他不想問劉星明,正好在院子裡遇著明陽,悄悄兒問了一句:「有人說舒澤光出事了,真的假的?」

明陽說:「劉書記沒同你通氣?」

李濟運只是笑笑,望著明陽不說話。明陽便明白了,說:「紀委接到舉報,去年小水電調價,舒澤光收了五萬塊錢好處。」

「哦,這樣啊!」李濟運不再多問了。他知道紀委出手通常很謹慎,沒有十足把握不會輕易找你。一旦找上你了,不死也要脫層皮。心想舒澤光自己不爭氣,就怪不得誰故意整他了。難怪這幾天,老見艾建德到劉星明那裡去。

回到家裡,聽舒瑾說:「舒澤光真是冤枉嗎?」

「誰知道冤枉不冤枉?案子又沒有結。」李濟運聽老婆的話好沒由來。

舒瑾說:「他老婆天天在幼兒園嚷,人家說是兩袖清風,我舒局長是十袖清風,百袖清風,千袖清風!」

李濟運忍不住笑了起來,說:「舒澤光老婆很會說話啊,千袖清風!她男人是千手觀音啊!」

舒澤光的老婆宋香雲在幼兒園煮飯,她人長得粗魯,外號叫推土機,只是從來沒人敢當面這麼喊她。舒瑾說:「宋香雲硬相信他舒局長沒有貪。她說自己男人貪不貪錢不知道?除非他在外面養了婊子!」

李濟運問:「她都叫自己男人舒局長?你沒有在外頭叫我李主任吧?」

「我?神經啊!李主任,好大的官?常委,短委哩!」舒瑾又是風涼話,又是白眼睛。

一家人吃過晚飯,歌兒進屋做作業。舒瑾朝裡屋努努嘴,叫李濟運進去陪陪兒子。歌兒頭都沒抬,趴在桌上寫字。李濟運問:「作業多嗎?」

歌兒說:「不多才怪。」

李濟運站在歌兒身後,見兒子的字寫得實在難看。兒子先做語文,正抄寫詞語。歌兒回頭說:「爸爸您出去吧,我不習慣您看著寫。」

李濟運拍拍歌兒腦袋,只好出來了。他跑到廚房門口,望著舒瑾笑,說:「我在他面前,永遠是自作多情。」

舒瑾也只是笑:「怎麼?被趕出來了?」

李濟運回到客廳坐下,拿本書隨意翻著。他突然想到如今學校教育最失敗的,可能就是語言教育。不管是國語教育,還是外語教育,都很失敗。學生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學語文,大學畢業了很多人還寫不好就業自薦書。他在辦公室工作多年,每年都會接到狗屁不通的大學生自薦書。英語教育也是如此,考碩士和考博士,幾乎就等於考英語。

舒瑾收拾好了廚房,出來沒頭沒腦地說:「我也不相信舒澤光貪污。一個物價局長,哪裡去貪錢?又不是過去計劃經濟,白菜蘿蔔好多錢一斤,他們又管不了!」

李濟運說:「你不曉得!小電網和自來水的價格都是縣物價局管的,很多部門的收費也是縣物價局管的,比方國土收費、人事部門招考公務員收費、教育部門收費,多哩。權沒有過去大了,小便宜還是貪得了。」

「那就難講了。」舒瑾長舒一口氣,恍然大悟的樣子。

三四天後,艾建德在常委會上通報情況:舒澤光已被接受調查。有些常委就說,難怪有事找他,電話打不通!先聽到外頭人講,以為是謠言哩!誰都聽得出,幹部接受調查不通氣,大家有意見。劉星明也聽出這意思來了,就說:「事情來得突然,我同明陽同志碰了頭。紀委辦事很嚴肅,不會輕易調查幹部,一定是有確鑿證據。我同明陽同志都簽了字,如果錯了我倆負責,主要是我負責。」

可是舒澤光出事了,幾乎聽不到議論。他老婆逢人就罵,這是政治報復!聽她罵的都是熟人,也不便多嘴,含糊幾句,趕快走掉。李濟運暗想宋香雲罵的話,猜她背後肯定有人指點。政治報復這樣的話,宋香雲是罵不出來的。烏柚男人最重腦殼,男兒頭女兒腰,摸不得的。烏柚女人罵男人,最毒的話是剁腦殼、炮打腦殼。憑宋香雲的性格罵人,她只會拿人家的腦殼出氣。舒澤光家住大院裡頭,他老婆每天出門上班,出了宿舍樓就開始罵,一路罵將過去。「你們等著吧,等著國家賠償吧!」李濟運有天聽她這麼罵著,更相信她背後有人出主意。依宋香雲的見識,應該不知道什麼是國家賠償。

沒想到查了二十幾天,案子節外生枝,又進去了三個人。一個是物價局副局長,一個是收費股股長,一個是物價檢查所所長。副局長叫余尚彪,另外兩個幹部是無名小輩,名字李濟運沒記住。多幾個人進去就叫窩案,人們就有了談論的興趣。網上飛出帖子《一窩老鼠貪污五萬元,一縣百姓多交五百萬》。副標題是「烏柚縣物價局爛透了!」網上帖子的題目總是先聲奪人,內容未必就是那麼回事。李濟運看看帖子,無非是縣電業局為了電力提價,給物價局送了五萬塊錢。每度電提價一分五厘,電業局每年電費收入增加了近五百萬元。五百萬數字說起來很大,實際上每度電也就加了一分五厘,攤到每個人頭上每年多了五六塊錢。電力提價未必沒有道理,只是行賄受賄說不過去。電業局不給物價局送錢,電價也是要提上去的。如今辦事總得打發,早已成了慣例。

有天艾建德碰到李濟運,說:「老舒嘴硬,一個字都不吐。」

案子正在辦理,不能在外頭說的。可兩人都是縣裡領導,就私下裡說說。李濟運笑道:「都說你們辦案很有辦法嘛。」

艾建德說:「辦法都用盡了,他硬說自己清白。」

李濟運也不相信舒澤光清白,物價局進去幾個人,未必就他一乾二淨?他回到家裡,再聽舒瑾說宋香雲罵街,就說:「她還罵什麼?物價局進去四個人了,他舒澤光跑得脫?」

舒瑾說:「推土機講,全世界人都貪,我舒局長都不會貪!」

「不貪就好嘛!馬上就會移交司法,沒事肯定還他清白。」他想舒澤光乾淨,黃河水倒流!

大清早,李濟運在銀杏樹下碰著老同學。劉星明說:「濟運,我感到很痛心。舒澤光進去之後,我一直指望他沒事。看來真有事了。聽說物價局還會有人進去?」

「我也不希望他們有事,但情況已經這樣了。老同學,你也不必難過。我們再痛心都沒用,誰叫他們自己不爭氣呢?」李濟運握握老同學的手,想快點離開。

劉星明卻抓住他的手不放,說:「我一直沒有議論這件事,因為心裡有疑慮。看來是我誤會星明同志了。我得找時間同星明同志交交心。」

李濟運把手收回來,說:「老同學,我覺得你沒必要找劉書記交心。有些話,不解釋沒有誤會,解釋了反而有誤會了。」

「那也是的,我聽你的吧。」劉星明想了想,很久才說出這話。他同李濟運再次握手,才轉身而去。劉星明腋下夾著皮包,往大門外走。一路碰著熟人,都會同他握手。有人同他交臂之後,會回頭去望望。

有天下午,李濟運看看時間快下班了,劉星明打電話請他過去一下。晚上照例在梅園賓館有接待,他不知道這會兒還有什麼事。他敲門進去,劉星明說:「濟運,艾建德剛才向我匯報,舒澤光真的沒有問題,收錢的是余尚彪他們三個人。」

「老舒真的這麼過得硬?」李濟運聽著有些吃驚。

「濟運,有這樣的好幹部,我們應該高興啊!」劉星明的絡腮鬍子,一到下午就黑而亂。他放鬆身子往後靠著,雙手軟軟地搭在胸前。李濟運想這人嘴上冠冕堂皇,內心肯定希望舒澤光有事。

「我們當然應該高興。」李濟運順著劉星明的話說。

劉星明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只剩下半截煙頭了。他這麼吸煙的時候,必定是心潮起伏。他讓煙霧從嘴裡慢慢地冒出,就像練著某種神秘的功夫。煙霧完全散盡,看得見李濟運的臉了,他才說話:「余尚彪他們還交代了新的問題,違法金額超過六十多萬了。你知道嗎?這中間沒有舒澤光半點問題。真是難得啊!」

「確實難得。」李濟運說得謹慎。他後悔在家說了舒澤光的壞話,應該相信好幹部還是有的。他自己就算過得去的,做人做事無虧大節。只是官場風氣的確不太好,似乎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煙灰缸裡有水,劉星明把煙頭扔進去,聽得滋地一響:「可是,認真追究起來,舒澤光也要承擔領導責任啊!」

「劉書記您說得對。他沒有帶好班子,肯定難辭其咎。」李濟運也點上煙,小心斟酌了措詞,「但是,我想這種情況下,追究舒澤光的領導責任可能不太妥。他們局裡出這麼大的窩案,他可以一塵不染,老百姓只會替他叫好。組織上一追究,老百姓會起拱子。」

「起拱子?」劉星明沒聽懂。

李濟運笑笑,說:「烏柚方言,說的就是群眾集體鬧事。」

「你們烏柚方言可真豐富,我來這麼久了都還有好多話聽不懂。」劉星明不相信會有人起拱子,「濟運,你說得有理,但也未必。如今群眾不太相信幹部,被查的幹部要是過了關,只會說他們後台過硬。」

李濟運沒想到劉星明會這麼說。不過他倒說了句大實話,只是這話他說出來不太好。他只能說群眾對幹部是信任的。李濟運有意幫幫舒澤光,便說:「越是群眾不相信幹部,我們就越要理直氣壯地肯定好幹部。這是教育群眾的好機會。舒澤光沒有問題,就還他清白。」

劉星明笑笑,說:「濟運說到哪裡去了!沒有誰說舒澤光不清白,組織上有權調查任何一個幹部。沒問題,他依然當他的局長。」

李濟運眉頭鎖著,說:「劉書記,怕只怕好進不好出啊。」

劉星明使勁地搖頭,說:「你沒想清楚!又不是依法逮捕,更沒有治他的罪,只是組織上調查。他是共產黨員,是國家公務員,就有義務配合組織調查任何問題,包括他自己的問題和別人的問題。」

「我聽他老婆罵過要國家賠償。」李濟運說。

劉星明冷冷一笑,說:「她是一知半解!沒傷她男人一絲毫毛,賠償什麼呀?幹部接受調查是按黨紀行事,不存在剝奪人身自由,他法律空子都沒有鑽的!」

李濟運想的是息事寧人,說:「劉書記,我覺得不管怎樣,得讓舒澤光體體面面出來。順順他的氣,這是肯定要做的工作。他老婆和我舒瑾同事,我知道他老婆的脾氣。」

「做領導幹部的,教育好自己的配偶,這一點非常重要。星明同志的老婆陳美,就是個好同志。人家畢竟是副科級幹部啊!」劉星明居然說到了陳美,李濟運聽著很不舒服。心想你既然說陳美是個好同志,又欠著人家人情,就應該提拔她呀?

「濟運,市物價局長熊雄是你同學吧?」劉星明突然問道。

「是的。熊雄是市直部門最年輕的一把手。」李濟運說。

劉星明說:「我想請熊局長到縣裡來一趟,我們一起陪舒澤光吃個飯。走,吃飯去吧。我們邊走邊說。」

李濟運這才明白,劉星明同他閒話半天,只是想讓他請熊雄。兩人下了樓,同車去梅園賓館。突然響起了爆竹聲,震得車窗玻璃發顫。車往外走,才發現大門口濃煙滾滾。劉星明問:「大門口放什麼鞭炮?」

「我也不知道。」李濟運說著,就看見朱達雲站在那裡,龍睛虎眼的樣子。他忙搖下車窗,向朱達雲招手。朱達雲瞟了眼李濟運,頭又偏過去了。他的頭才轉過去,突然又轉了回來。他發現是劉星明的車,忙跑了過來。

「叫他上車。」劉星明說。

朱達雲鑽進車裡,劉星明大聲問道:「怎麼回事?」爆竹飛到車玻璃上,砰砰地響。司機心痛車子,罵了粗話。車已出了大門,回頭見大門上方拉著橫幅:熱烈歡迎舒澤光局長清清白白回家!

朱達雲說:「我制止不住,差點兒打起來了。」

「誰組織的?」劉星明問。

「舒澤光老婆和物價局幾個幹部。」

劉星明罵道:「真是不像話了!物價局幹部還有沒有組織紀律?這不是向我們示威嗎?」

朱達雲說:「我批評了物價局的幹部,他們說舒局長老婆逼得不行,他們也沒辦法。」

不知弄了好多鞭炮,車到梅園賓館仍聽得見辟里啪啦。劉星明拳頭捏得吱吱叫,可馬上就得接待客人,只得深深地出了一口氣。下了車,他就把那鞭炮聲甩到腦後了。接待科長早在餐廳外候著,匯報今天都有哪些客人。重要客人劉星明事先都知道了,別的客人接待科也向領導匯報一下。領導覺得有必要的,抽空去敬杯酒。接待科匯報別的客人,也得講究方法。有的客人領導本不想陪,可知道了不去打個照面又不妥。領導實在不想去打招呼的,就只作沒聽見。領導沒聽見的客人,你就不必再提了。

劉星明和李濟運各自都有客人要陪,分頭去了自己的包廂。他倆席間還得請請假,去別的包廂串場子。李濟運到別的包廂敬酒回來,在走廊裡碰上劉星明。劉星明朝他點點頭,剛交臂而過,又突然叫住他:「濟運,你說要不要請熊局長來?」

「這事您定,劉書記。」

劉星明說:「我是想給舒澤光一個面子,可他老婆太不像話了。拉橫幅,放鞭炮,不是出我們的醜嗎?」

李濟運說:「真的討厭!可她婦道人家……」

劉星明說:「那還是請吧。你晚上就聯繫,最好請熊局長明天來。」

李濟運陪完了客人,回家打了熊雄的電話。熊雄說:「老同學,我早就聽到反映,有人故意想整他。舒澤光我瞭解,真是個老實人。」

李濟運於此事無關,聽著仍是尷尬,只道:「老同學,有些話我不好說。老舒同我平時也可以,他沒有事,值得慶幸。」

熊雄問:「我來有什麼意義呢?沒必要吧?」

李濟運說:「劉書記是想給足舒澤光的面子,縣裡主要領導一起請他吃個飯,又有你市局領導在場,氣氛更好一些。」

熊雄說:「我想老舒那個脾氣,他未必肯來吃飯。」

李濟運說:「請你來一下,正有這個意思。你來了,舒澤光不得不出來嘛。」

熊雄輕輕歎息一聲,說:「你打電話來,我有什麼辦法呢?什麼時候呢?」

「明天吧。明天你有空嗎?」

「沒空也得有空啊!我明天下午來吧,到你那兒趕晚飯!」

第二天下午,李濟運著了瓦灰西裝,繫上藍色領帶,出城迎接老同學。看見熊雄的車子到了,他下車微笑著招手。熊雄的車停了,也下了車。他穿了件薄夾克,乳白色的,裡面是細格襯衣。「老同學,沒必要這麼客氣啊!出城郊迎,古時可是大禮,我受不起。」熊雄握過手來。

李濟運上了熊雄的車,自己的車在前頭開路。熊雄說:「濟運,舒澤光是這麼廉潔的好幹部,你們可以大力宣傳,樹他作榜樣嘛!」

「說句老實話,舒澤光叫我佩服!都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他舒澤光就是不濕。同路的人都濕了鞋,就他不濕。」李濟運鬆鬆領帶,感覺衣服很不自在。他平日喜歡穿西裝,繫上領帶人就精神。可這會兒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土。他說話時目視前方,腦子裡卻是老同學的襯衣。熊雄的細格襯衣極是淡雅,似乎散發著野菊花的清香。

「老舒這麼廉潔,那你們就樹他作榜樣。」熊雄說。

李濟運嘿嘿一笑,說:「熊雄兄,哎,你這名字真拗口,硬得叫你熊局長。我說樹什麼榜樣都有道理,只有這廉潔榜樣沒道理。廉潔應是對公務員的最低要求,幹部只要廉潔就應該樹為榜樣,那就是笑話了。好比說,普通公民不偷不搶,不殺人放火,這也是最低要求。老百姓只要符合這個最低要求就要大力表彰,國家表彰得過來嗎?從邏輯上講,凡是沒被追究刑事責任的公民,國家都應該表彰他們為守法公民。我說哪,我們對待幹部,已經把最低要求當成最高要求了!」

熊雄重重地拍了李濟運膝頭,說:「濟運,你這麼一說,還真是個道理!可是,我們也得承認,很多幹部就是做不到最低要求!我對幹部隊伍的評價是,貪污腐敗的是少數,不廉潔的是絕大多數,一塵不染的又是極少數。舒澤光可貴就在於,很多人沒做到廉潔,他做到了。」

「事實歸事實,道理歸道理。所以,也經常看到有些地方表彰廉政建設單位和個人,我看著總是覺得不對頭。」李濟運笑道。

熊雄偏過頭望望李濟運,說:「老同學,我問句直話,你對舒澤光沒有成見吧?」

李濟運笑道:「我也同你說真話。老舒我們平時談不上太密切,但他是個老實人,這個我心裡有數。這回聽說他出事,我先是將信將疑。後來又進去幾個,交代的問題越來越多,我猜他老舒肯定逃不了這一劫。最後證實他真沒有問題,我對他可以說是肅然起敬。」

到了梅園,時間還早,先去房間休息。李濟運問服務台要房卡,服務員告訴了房號,說舒局長已在房間了。熊雄笑笑,說:「老舒肯定在房間洗澡。」

舒澤光這個毛病,很多人都知道。每次市局有人下來,舒澤光就早早地開了房間,自己先在裡頭洗個澡,再坐下來等候客人。縣裡好幾位領導說過他:客人都沒進門,你就把洗漱間弄得濕淋淋的!舒澤光卻說,市局領導都是他老朋友,很隨便的。他原先還在裡頭抽煙,客人一進門,煙臭味就撲面而來。他如今好歹不抽煙了,澡卻照常在裡頭洗。

果然,李濟運還沒敲門,就聽得裡頭嘩嘩地響。服務員認得李濟運,忙過來開了門。見床上堆著舒澤光脫下來的衣服,李濟運有些不好意思。熊雄卻說:「沒關係的,老舒我們太瞭解了。」

舒澤光在裡頭聽見聲響,喊道:「熊局長嗎?請坐請坐,我馬上出來!」

他說是馬上出來,卻嘩啦嘩啦了老半天。老同學之間本來話題很多,可聽著洗漱間的流水聲,李濟運卻得無話找話。他脖子上越來越不舒服,乾脆取下領帶塞進包裡。熊雄就笑他又不是接待外賓,何必弄得西裝革履的。李濟運就自嘲,說縣裡的領導,老要坐主席台,人模狗樣慣了。熊雄說自己在漓州沒資格坐主席台,穿衣服可以隨便些。好不容易等到浴室門開了,舒澤光伸出頭來問:「沒有女士吧?」沒聽到回答,舒澤光穿著三角短褲,躡腳跑了出來。

李濟運笑道:「洗這麼久,你是殺豬啊!」烏柚人說人洗澡洗得太久了,就說他殺豬。殺豬要脫毛、刮皮,跟洗澡好有一比。

舒澤光笑笑,說:「我這幾個星期被弄得很臭了,要好好洗洗。」

聽他一語雙關,李濟運佯作生氣,說:「老舒你莫扯淡!」說著就去了門口,喊服務員收拾洗漱間。

熊雄講客氣,只道:「沒事的。」

舒澤光又借題發揮,笑道:「李主任,市局領導不怕我髒,縣裡領導嫌我臭狗屎。」

服務員恭恭敬敬說聲打擾了,進屋打掃洗漱間。李濟運說:「老舒你莫開玩笑了。熊局長很關心你,專門趕來看看。你受委屈了。」

熊雄說:「我知道之後,不便說什麼,卻一直關注。老舒這個人,我瞭解他。」

舒澤光禁不住搖頭歎息,道:「您兩位,年紀都比我輕,但都是我的領導,我很尊重你們。有的人,你尊重他,他不尊重你!」

李濟運明白他話裡的意思,怕挑破了大家面子上不好過,忙說:「老舒,有些話我們不要說。情況都清楚了,這就行了。話說回來,黨員幹部,尤其是擔負領導職務的幹部,接受組織調查,也有這個義務。我知道你聽了這話不高興。我承認這是官話,但擺到桌面上講,還就是這個道理。」

舒澤光說:「李主任,你我瞭解。你隨便怎麼講,我都沒有意見!」

熊雄也幫著李濟運做工作:「舒局長,不管怎麼講,我們還是要感謝時代的進步。放在三十年前、四十年前,關你進去,只怕就出不來了。現在還是講實事求是,還是講依法辦事。」

舒澤光微微閉著眼睛,像是強忍心頭的疼痛。聽著熊雄說完了,他慢慢睜開眼睛,說:「我在裡頭,你說不怕嗎?也怕。我怕什麼?我是後怕。我有機會受賄嗎?有!我缺錢用嗎?缺!我想錢嗎?也想!我不是說自己如何廉潔,如何高尚。我是膽小。別人貪污沒有事,那是別人的運氣好。我要是貪污了,肯定就出事了。你看,我沒貪污都被白整了一回,說明我運氣是不好嘛!」

李濟運拍拍舒澤光的手,說:「澤光兄,你怕得好!世間多個怕字,會少很多罪孽。常說,凡人怕果,菩薩怕因。善因有善果,惡因有惡果。菩薩高於凡人,就是他明瞭因果。凡人往往自作自受,就是從一開始就錯了。拿我們凡人的話講,怕不是懦弱,它是佛門倡導的一種可貴品質。」

舒澤光笑了起來,說:「李主任這麼一說,我突然就高大起來了,心裡還有一種神聖感。我原以為自己沒有栽下,只是僥倖哩。」

「你們李主任腦子好使,嘴皮子更好使。不然怎麼叫智囊呢?」熊雄也笑了,「濟運你學林出身,卻是五花八門都講得出道道。老舒,你們李主任是我們同學中間文才最好的。」

李濟運道:「你的文才更好。你也是學林的,卻成了物價局長。」熊雄大學畢業,分配在市物價局。他先是極不滿意,埋怨專業不對口。可他幹了幾年,發表了不少物價方面的論文。很多專業學物價的拿不出文章,他就顯得出類拔萃。八年時間,就做到了物價局長。

李濟運肚子裡還有些話,怕說出來人家笑他迂。他想起了自家客廳那幅畫。那畫並沒有題目,他想若要有個題目,應該叫做《怕》。他是剛才悟到的,也許正是那幅畫裡的禪機?佛門正是教人怕!心頭有個怕字,便會敬畏常住。

聽得敲門聲,猜到是劉星明來了。開門一看,果然是劉星明,還有明陽和艾建德。彼此握了手,道了客氣。劉星明直話直說:「澤光同志,組織上接到舉報,肯定要查查。我倆要是換個位置,你也會查我的。你沒有問題,我們都很欣慰。今天,我同明陽同志、建德同志、濟運同志,專門請來了熊局長,陪你吃個飯。」

「人大李主任、政協吳主席,他們倆另外有接待,就不參加了。」明陽說。

「我是自己主動要求參加的。舒局長,得罪了!」艾建德笑道。

舒澤光說:「艾書記,我當時真的很恨你。平時熟人熟面的,你幹嗎那麼凶?你非得把我關幾年,你才高興?」

艾建德臉紅了一下,馬上就平復了,說:「我今天就是專門聽你罵來的。」

「舒局長,你們劉書記、明縣長經常同我說起你,他們對你一向很關心。」熊雄出來打圓場,他這話是現編的,卻誰都願意認賬。

舒澤光也不想給臉不要臉,場面上的客氣話免不了說了。李濟運見他沒那麼強,也就暗暗放心了。時間差不多了,下樓去吃飯。見舒澤光去洗漱間取了髒衣服出來,劉星明笑道:「老舒就是有個性!我批評過你,你還是要在客人房間洗澡。」

舒澤光也笑笑,說:「我是大事聽領導的,小事聽自己的。」

熊雄笑道:「各縣物價局長中,我最喜歡舒局長的性格。」

進了餐廳包廂,劉星明請熊雄坐他右手邊,要舒澤光坐他左手邊。舒澤光死也不肯,說這個位置是明縣長坐的。明陽硬拉著舒澤光,一定要他坐下。舒澤光哪裡肯坐,兩人僵持不下。劉星明說:「澤光,說明白了,今天就是請你吃飯。要不是熊局長來了,你得坐我右手邊。你就不要講客氣了。」

熊雄說:「舒局長,你聽劉書記安排。」

舒澤光這才坐下,仍是侷促不安。一頓飯下來,只是找各種理由敬酒。先是大家敬舒澤光,再是舒澤光回敬各位。舒澤光酒量並不大,兩輪剛完舌頭就大了。他端著杯子,結結巴巴敬了劉星明,然後說:「劉……書記,我現在有個請求。」

劉星明怕他有非分之請,謹慎地說:「明縣長、熊局長都在場,你有什麼話儘管說。」

舒澤光說:「請免去我的局長職務!」

劉星明聽了,鬆了口氣,說:「澤光同志,你對我仍然有意見,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能拿工作出氣。」

舒澤光醉醺醺地搖著腦袋,那腦袋軟軟的像橡皮做的。他這麼搖了半天橡皮腦袋,說:「我不是出氣。我在物價局不會再有威信了。我不要錢,大家都得不到錢。不知道各位記得《紅樓夢》裡的故事嗎?賈政到外地做官,他自己兩袖清風,跟在背後的嘍囉都撈不著好處,全都跑……跑光了。水至清則無魚,我終於明……白這句話的道理了。」

劉星明笑笑,說:「澤光看書好記性啊。澤光,你只是擔心這個的話,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你把幹部的總體水平看低了。幹部隊伍不是一團漆黑。就拿你們物價局來說,有問題也就是余尚彪他們三個人嘛!」

「冠冕堂皇!冠……冕堂皇!」舒澤光結巴著。

李濟運怕他說出更難堪的話,便說:「酒我看差不多,吃點主食吧。舒局長,你先吃點水果?」

舒澤光揮手一笑,說:「放心,我醉了,心裡明白。如果按立案標準,沒幾個乾淨幹部,統統法辦!統統法辦!我心裡清……楚,只是睜隻眼閉只眼。幾千塊錢的事,我裝糊塗算了。沒想到他們幾萬幾萬地要錢!物價局只有我舒某一個人經得起調查。你們幾位怎麼樣我不敢保證。」

舒澤光果然越說越難聽了。他說到你們幾個人,抬手滿桌畫了個圈。他這麼一比劃,感覺在座幾個人,就像一把稻草,緊緊捆在一起了。只需劃一根火柴,這捆稻草立馬就成灰燼。熊雄想打破尷尬,開起了玩笑:「我建議乾脆請老舒當紀委書記!」

「紀委書記?」舒澤光哈哈一笑,「沒用的,沒用的!縣委書記有問題、縣長有問題,縣紀委敢查嗎?艾書記,你自己說,你敢查嗎?」

艾建德被問得不知如何說話,只是嘿嘿地笑。劉星明自嘲道:「我有問題,不要老艾來查,就請你老舒來查!」

熊雄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玩笑引得舒澤光更加胡說。他示意李濟運,快些結束飯局。李濟運喊了一聲,他的司機朱師傅進來了。「朱師傅,你送舒局長回去休息。」

舒澤光果然酒醉心裡明,站起來說:「我知道,我……的話說直了,你們聽著不高興。我回去了,你們繼續說吧。熊局長,對不起,我喝多了,失……陪了。」

明陽不怎麼說話,直到舒澤光出去了,他才說:「熊局長,真是不好意思。專門請您過來,看這種笑話。」

劉星明卻說:「也沒關係。老舒這個人,熊局長又不是不瞭解。再說了,人家也的確說的是直話。加強幹部廉潔建設,形勢的確嚴峻,任務非常艱巨。」

李濟運忙起身倒茶,他忍不住想打哈欠了。服務員看見了,飛快地接過茶壺。李濟運並不是真要倒茶,他只想轉身掩飾哈欠。他在這種場合,聽見官腔就犯困。

劉星明舉了茶杯敬熊雄,說:「熊局長,您要多來縣裡指導。我交代過,凡是上級部門的領導來了,必須向縣委、縣政府報告。如果縣委、縣政府事後知道,算是部門領導失職。」

熊雄說:「我到縣裡來,都只是業務工作。我同各縣物價局長都說過,一般不要驚動縣裡領導。縣裡工作很忙,我很清楚。」

劉星明說:「熊局長,您到別的縣去我不管,到我烏柚來,我一定要出來陪您!」

明陽又不說話了,獨自埋頭抽煙。李濟運熟知遊戲規則,場面話的真真假假瞭如指掌。劉星明平日出面陪同的,都是上面要害部門的領導,市物價局長他是不會陪的。市物價局長來了,明陽有空明陽陪。明陽要是不在家,管物價的副縣長陪。熊雄是個聰明人,他說不驚動縣裡領導,也是給自己留面子。種種規則很微妙,彼此都心照不宣,小心遵循。也有那懵懂魯莽的,到了下面就四處打電話,別人不是說在省裡,就是說去北京了。他可能就在你隔壁包廂,冷不防就撞見了。

喝了一會兒茶,輪到李濟運講規則了。他說:「劉書記、明縣長,你們二位休息去,我陪陪熊局長。」

劉星明說:「不不,我要陪熊局長喝喝茶,去房間還是找個地方?」

李濟運說:「劉書記你放心,我一定陪好熊局長。不瞞兩位領導,我倆老同學還有私房話說。」

明陽就打圓場:「劉書記,既然這樣,我們就不妨礙他們老同學了。」

大家都輕鬆了,握手言笑,歡然而散。去了房間,李濟運問:「要不要去洗個腳?」

「扯扯談吧。我不喜歡洗腳,多半也是講客氣。老同學,沒必要。」熊雄倒是個實在人。

李濟運說:「專門請你過來看舒澤光發寶氣,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的。」熊雄說,「可是我覺得,沒必要請這頓飯啊。他沒有問題,人出來不就行了?哪天你們某位領導做報告時,臨時脫稿發揮,表揚他幾句。」

李濟運解釋說:「老舒的老婆性格不好,不就是怕她鬧事嘛!」

熊雄笑笑,欲言又止,卻終於講了:「我說呀老同學,你們有人心虛。聽說是讓舒澤光做差配他不願意,還罵了娘。有這事嗎?」

「我倆私下裡說吧,真有這麼回事。但我不相信因這件事就要整他。」李濟運其實就相信劉星明故意整人,只是不便說出來。成鄂渝來縣裡找事,劉星明總懷疑舒澤光說了壞話。舒澤光沒有說選舉上的任何事,只是抱怨社會風氣不好,也沒有點到任何人和事。朱芝事後同李濟運閒扯,把成鄂渝在烏柚找了什麼人,聽見了什麼話,細細說給他聽了。朱芝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有在會上講過多細節。她只需把記者擺平,盡到責任就行了。

熊雄欲言又止,喝了幾口茶,到底還是說了:「濟運,你是局中人,不便直說吧。我兩個人的話,絕不過耳。我看人十有八九不會錯。我看你們劉書記為人不太好,明陽縣長可能實在些。」

李濟運人在烏柚,老同學面前也得謹慎,只是含糊地說:「他倆自有個性,人都不錯吧。」

熊雄就笑了起來,搖頭不語了。李濟運不想陷入是非,索性編了假話:「老同學,星明同志老同我講,你們同學淨出人才哩!他每次都會提到你,說你是漓州市最年輕的部門一把手,前程無量。」劉星明有回倒是談到過熊雄,說他是個不錯的業務型幹部。此話自是不錯,可當時的語境,李濟運聽出了不屑。劉星明真實的意思是說,熊雄不過是個業務型幹部而已,政治上不會有太大前途。

熊雄說:「濟運,我們是老同學,不同你說場面上的漂亮話。我的確年輕,按說也是春風得意。可我自己知道,我這樣的幹部不叫從政。我冷眼觀看別人,比方你們劉星明,真有些忘乎所以的味道。官做得順,最容易自我膨脹。」

熊雄這話叫李濟運頗有感觸,卻不便評說哪個人,便說:「我家裡有幅油畫,哪天請你去看看。」

他突然說到油畫,熊雄聽了文不對題,便問:「什麼講究?」

「一個朋友送的,據說是一位高僧手筆。朋友說是在海外慈善義賣時競買下來的,專門送給我。」

「那倒是珍貴。」熊雄說。

「我看得很珍貴,倒不是說它值多少錢。」李濟運細細說了那幅畫,「我很喜歡一個人欣賞那幅畫。今天聽舒澤光說自己怕,我突然悟到這幅畫的禪機,就是一個怕字。佛家說電光石火也好,鏡花水月也好,夢幻泡影也好,都是說的怕。你剛才說有的人忘乎所以,就是缺個怕字。」

熊雄點頭半晌,若有所悟,卻又說:「濟運你說得有理,但未必消極了些。」

李濟運笑道:「我並不覺得佛家的這些道理是消極的,相反它是積極的。要緊是看自己怎麼去悟。我悟到一個怕字,就會多些抑讓,多些收斂,多些寬厚。」

「你這麼說,我就理解了。濟運,這是我倆共通之處。」熊雄說。

李濟運說:「老同學,你得爭取下來幹幹。」

熊雄搖頭道:「我干個業務幹部也好,難得勞神。」

老同學講的未必就是真心話,李濟運也不去點破。人在仕途,誰不想往上走?但陞官的路徑很有講究。熊雄年紀很輕已是正處級了,就不宜在物價局幹得太久。他必須到縣裡幹幹一把手,才有機會更上層樓。眼看著時間差不多了,李濟運就告辭:「老同學,你就早點休息。」

熊雄把李濟運送到電梯口,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說:「我剛才有些恍惚,不知道今天是幹什麼來的。」

李濟運沒來得及答話,電梯門關上了。下樓時,朱師傅忙從車裡出來。

朱師傅問:「李主任是回去嗎?」

「回去。」李濟運上了車問,「老舒在路上還發酒瘋嗎?」

「一路上罵,說有人想整他,諒他整不倒!人正不怕影子歪!」朱師傅說。

李濟運怕舒澤光指名道姓說到誰,就故意把話題扯開了。他在辦公樓前下了車,想起還要到辦公室去取個東西。聽得明陽喊道:「濟運回來了?」

明陽下樓來,正好碰上。李濟運說:「明縣長,還在忙啊。」

明陽不太說客套話,只說:「濟運,老舒總算沒事,我替他高興。不能再節外生枝了。」

李濟運點點頭,明陽就轉身走了。

《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