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濟運老家離縣城很近,白天驅車四十分鐘,晚上二十幾分鐘就到了。村裡姓李的人最多,村子就叫李家坪。李濟運很久沒回家看望父母了,這天週末沒什麼要緊事,就叫了車回李家坪去。

縣城是在河邊,往北有片開闊的河谷平地。越過平地,山地兀然而起。放眼望去十幾座山尾,就像突然拿刀斬斷了。李濟運自小聽老人們講,從前有個皇帝想在烏柚建京城,得了神仙相助,打算把河谷弄得更開闊些。神仙揮著鞭子,山全都變成了羊,飛快地往北跑。神仙碰見一個放牛佬,問他我趕的是什麼。放牛佬說趕的是石頭。神仙連問了三次,放牛佬都說趕的是石頭。神仙就生氣了,扔下鞭子走了,山就不動了。不然啊,這裡不知道是多大的平原!

李濟運講了這個故事,歌兒問他:「神仙為什麼生氣呢?」

李濟運說:「那個放牛佬看破了天機。」

「為什麼看破天機,神仙就要生氣呢?」歌兒纏著不放。

李濟運就答不出來了,只道天機是不可洩露的。歌兒說他等於沒有回答,說:「我說呀,神仙就是不講道理的!看《西遊記》裡面,妖魔鬼怪都是神仙家養的!」

李濟運笑笑,誇歌兒聰明。沿路的山上栽滿了烏柚樹,這裡的柚子表皮也是橙黃的,肉籽兒卻是紫色。鄉人把紫喊作烏,就喊本地柚子為烏柚。史載烏柚為歷代貢品,縣名也緣此而來。此風沿襲至今,只是需進貢的地方比古時更多,市裡、省裡和北京都得送去。烏柚也成了縣裡主導產業,能栽柚樹的地方都栽上了。李濟運卻喜歡小時候看到的山,長滿松樹、杉樹和各色野樹,山上藏著各色鳥,時節到了還能采蘑菇。全都栽了烏柚樹,山就沒有姿態了。

李濟運的老家是個山間盆地,幾條小溪流向外面的河谷。車子下到盆地,但見田野開滿了白色小花。田野的風很清和,李濟運搖下車窗。舒瑾只道那些白花好漂亮,要歌兒形容一下。歌兒不聽,說:「媽媽討厭,看見什麼就要我寫作文!」

舒瑾輕輕拍了拍兒子的頭:「歌兒就是不聽話。要我說呀,這就像天上的星星全都掉到地上了。」

李濟運哼著鼻子笑笑,說:「很美嗎?告訴你,這是災害!」

「這麼漂亮的花,怎麼是災害?」舒瑾問。

李濟運說:「一個無知的農技幹部,不知道從哪裡引進了這種草。原來是作綠肥引進的,哪知道它繁衍能力驚人,長這種草的地方別的作物沒法生長。」

歌兒聽著好奇,問:「它叫什麼草?」

李濟運說:「鄉下人叫它強盜花。」

「有這麼嚇人嗎?」舒瑾不以為然。

李濟運告訴她:「有人說是從加拿大引進的,有人說是從澳大利亞引進的。反正搞不清楚。它開花之後,結一種類似蒲公英的籽,滿天滿天地飛,飛到哪裡發到哪裡。才幾年工夫,你看這地裡哪裡沒有?」

「我怎麼才看見?」舒瑾說。

李濟運有些不耐煩,過了幾分鐘才說:「不是開花的時候,你也沒注意。撂荒的田土多,強盜花發起來更快。你看那些成片成片的白花,都是強盜花。」

李濟運不說話了,望著窗外恐怖的風景。他這些年回到鄉下,總想起魯迅先生《故鄉》的開頭: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多年的故鄉去。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色又陰晦了。他總覺得自己的鄉村在凋敝,可是這話他不能說給別人聽。他大小也是縣裡的領導,鄉村的衰敗他有責任,卻又是他無能為力的。

父親正在屋簷下編竹筲箕,聽見汽車響聲就抬頭張望。老人知道是兒孫們回來了,回頭叫喚老太太。老太太出門來,雙手在圍裙上拍著。李濟運家輩分高,他爸很多人都叫四爺,媽媽被人叫做四奶奶。

歌兒下車就飛跑,撲過去抱著爺爺的脖子搖。四爺手裡拿著篾刀,四奶奶忙喊:「歌兒別瘋!爺爺你快把刀放下。」

四爺放下篾刀,把歌兒反抱過來,使勁地哈癢癢。歌兒笑得鯉魚似的亂跳,奶奶又罵人了:「爺爺你沒名堂,會把歌兒哈傻的!」

「怕癢的人怕老婆,歌兒長大了肯定怕死了老婆!」四爺放了手說。

歌兒說:「我爸爸最怕癢了!」

舒瑾笑著白了兒子一眼,說:「你爸爸才不怕我哩!」

歌兒又給爺爺哈癢癢,爺爺一動不動,說:「歌兒要是把爺爺哈笑了,爺爺給你十塊錢!」

歌兒就使勁地哈癢癢,爺爺挺直腰板繃著臉。四奶奶笑道:「歌兒你別哈了,你爺爺一輩子都沒怕過奶奶!」

祖孫兩人鬧著的時候,舒瑾早已搬出凳子。四奶奶倒了茶出來,請司機朱師傅喝茶。朱師傅說不喝茶,他要先回城裡去。李濟運客套幾句,就說:「那你就走吧,我到時候打你電話。」

時辰是上半日,做午飯的時間還早,一家人坐在屋簷下說話。歌兒自己玩去了,他拿了鐵鏟子刨蚯蚓。舒瑾朝李濟運使使眼色,又望望歌兒。李濟運明白她的意思,是說歌兒到鄉下就活潑多了。

場院邊的土溝旁也長著那種開白花的草,李濟運說:「爸,強盜花真沒辦法對付嗎?」

四爺說:「如今最害人的是強盜寶!」

四爺說的強盜寶是鄉下流行的一種賭博,叫做滾坨坨。三個木頭做成的骰子,沿著一個有斜坡的軌道往前滾,眾人圍著押大小。這種賭法李濟運是聽爸爸說的,他自己不可能去場子裡看。村裡沒有幾個人沒賭過,很多人家輸得精光,四爺順口就叫它強盜寶。

四奶奶拿了糖果給歌兒吃。歌兒手上很髒,張嘴讓奶奶餵了一顆。他試了試,味道不好,就吐掉了。舒瑾怪歌兒不愛惜東西,罵了幾句。四奶奶卻笑自家代代農民,到孫子這代就貴氣了,吃糖都嫌好醜了。嘴上說的是罵人,心裡實在是歡喜。她聽得四爺在講強盜寶,又回頭說:「自己家的人不爭氣,你還有面子講!」

「濟林還在做這事?」李濟運問的是他弟弟。

四奶奶說:「濟林做莊,春桃在場子裡放貸!我們老了,管也管不住,看你這個做哥哥的管得住不!」

春桃是濟林的老婆,李濟運曾經開玩笑,說她是小旋風。她走路一陣風,人過之後桌子、凳子、門都被碰得彭彭響。

舒瑾聽著急了:「爸爸,媽媽,這不是好事!他哥哥是縣裡領導,弟弟在鄉里聚眾賭博。人家會說哥哥是他後台。」

四爺說:「這個倒都不怕,一人做事一人當。怕只怕他三十多歲的人了,正事沒做一樣,鬼事做盡了。賭博是當得正業的?」

「明兒呢?」李濟運突然想起了三歲的小侄子。

四爺說:「明兒他媽媽帶著,一天到晚在賭場裡。兩三歲的人,怎麼得了!」

「明兒兩三歲的人,你看他聰明不?麻將、撲克他都認得!賭場裡出大他就喊大,出小他就喊小。」四奶奶說著孫子,笑得合不攏嘴。笑著笑著又唉聲歎氣,「兩三歲的人,怎麼得了?回家嘴裡淨是賭場上的話,大!小!豹子!」

「什麼豹子?」李濟運問。

四爺說:「三個骰子同一色花,就是豹子。賭大小時莊家有輸有贏,出豹子莊家通吃。莊家賺就賺在出豹子。」

「莊家保證有贏嗎?」李濟運又問。

舒瑾聽得不耐煩了,說:「你是要開場子嗎?」

李濟運白了一眼老婆,仍望著老爹。四爺說:「莊家運氣不好也有虧的,要是一天沒出豹子,難說有賺的。只有派出所穩坐是賺。」

四奶奶忙喊住老頭子:「你莫亂講!派出所收錢未必你看見了?濟運,你爸這張嘴巴就是管不住!自己兒子開場子,他還到處說社會不像樣子了,賭場開到家裡來了。他這嘴巴,遲早要出事的!」

四爺就閉口不說了,仍操起篾刀幹活。四爺的篾匠貨遠近聞名,但鄉下早就用不著他的手藝。筲箕、籃子、篩子、簸箕、簍子,要麼就是沒人用了,要麼就改用塑料貨了。四爺挑土仍喜歡用筲箕,就自己織了自己用。

鄉下滾坨坨成風,李濟運早就知道。他怕惹事上身,平時不太過問。聽說派出所的保護費,一個場子每日交八百,一年差不多就是二十八九萬。黑錢不入賬的,全入私人腰包。李濟運小學同學二牛,少有的不賭博的人,有回在城裡碰見他了,告訴他說:「濟運,村裡賭博賭瘋了!派出所還收保護費。你是常委,要管管啊!」李濟運只作糊塗:「不可能吧?」二牛笑笑,說:「不信你回去問你弟弟!」李濟運說:「賭博可能,派出所保護沒那個膽子。」二牛聽他是這個腔調,搖搖頭不多說了。

李濟運正想著二牛,媽媽就說到二牛了:「村裡老老實實做事的,只有個二牛。可他窮得叮噹響。越是扎扎實實做幾畝地的,就越是窮!」

「村裡也沒有人管事。」四爺說,「你說這強盜花,沒等它結籽,全村男女老少一聲喊,扯得它寸根不留,我就不相信明年還會長!」

突然聽得幾聲公雞叫,更覺四處靜無聲息。兩千多人的村子,看不到幾個人走動。田壟裡也很少有人影,只有漫無邊際的強盜花。依照農事季節,正是薅田的時候。李濟運高中時薅過田,炎炎烈日之下,白鷺總是不遠不近。

「濟林在哪裡開場子?」李濟運問。

四爺說:「三貓子家。濟林同三貓子合夥做莊。我不准,要不就開在家裡了。」

四奶奶說:「幾個村的人都在這裡賭,都是車接車送,中午還供餐盒飯。」

「好久散場?」李濟運又問。

舒瑾喊了一聲男人,說:「你今天好怪啊!你要開賭場?」

李濟運望望老婆,說:「吃過中飯,你同歌兒先回去。」

「你要留在家裡賭博?」

李濟運不理舒瑾,望望屋角的老柚樹。柚子還只有拳頭大,幾隻麻雀在樹上跳。一隻貓拖著尾巴,喵地叫了幾聲,從場院前面低腰走過。村裡以前很多野貓,夜裡總能聽到貓叫。木房子地板底下、樓板頂上,都是藏貓的好地方。如今村裡多半是磚房子,沒有貓躲的地方,就見不到野貓了。沒了野貓,老鼠就多了。歌兒看見了貓,放下鐵鏟悄悄靠近。那貓回頭望著歌兒,好像並不怕人。可等歌兒快到跟前,貓風一樣地竄開了。

四爺聽媳婦好像在生氣,就不急著回答兒子的話。歌兒過來玩篾絲,奶奶喊道:「會割手的。」

李濟運說:「哪那麼嬌貴!只是莫擋爺爺的路。」

「哪像你那時候,小貓小狗一樣養!」舒瑾說。

四奶奶習慣了舒瑾,也並不生氣,只說:「我們那時候養兒女,哪裡顧得上那麼多?不餓著不凍著就是他們的福分了!」

「每天晚上不到兩三點,不得散場。」四爺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太陽開始老了,四奶奶喊兒子屋裡坐。堂屋門敞開著,李濟運把凳子往屋裡移了幾尺。四奶奶去廚房做飯,舒瑾進去幫忙。四爺這才說:「濟林你管得了就管管。我們家祖宗八代都是老實人,莫做這種虧心事。哪像三貓子家,他家祖公老兒手上就是賭棍!」

李濟運聽爹這麼說,猜想賭場是三貓子邀濟林開的。三貓子比濟林小幾歲,卻是偷扒搶都幹過。不知三貓子是手法高,還是運氣好,他竟從沒進過籠子。村裡也有人私下裡說,三貓子是派出所的線人,他做什麼事警察都是睜隻眼閉只眼。

四爺有一句沒一句的,又說:「前幾年家家戶戶買碼,村裡錢都買空了。沒有錢買碼了,我想該息事了吧?好,又滾坨坨了!農村人得幾個錢不容易。做事做得變豬叫,不夠賭場放一炮!」

「買碼的還有嗎?」李濟運問。

四爺說:「有是有,少了。」

吃過午飯,李濟運叫了車子,先送舒瑾和歌兒回去。舒瑾知道男人有事,仍故意氣他:「你真留下來取經啊!」李濟運懶得同她多說,只囑咐朱師傅:「我晚上打你電話!」

李濟運等到深夜十點多,實在有些著急了。四爺對老伴說:「你叫濟林先回來。」正說著,聽得春桃回來了。明兒睡得口水直流,叫他媽媽像麻袋似的扛著。春桃見了李濟運,點頭喊了一聲運哥。四奶奶過去接了明兒,說:「春桃,你去叫濟林先回來。」

春桃說:「他哪有空!」

四奶奶說:「你去替替不就是了?」

春桃進了睡房,只聽得稀里嘩啦,不知她在屋裡弄什麼。一會兒又彭彭彭地出門去了,也不說是不是去喊人。李濟運不便說弟媳,要說得讓爸媽去說。爹娘也懶得說,望著電視裝糊塗。春桃出門好一會兒,媽才說:「粗手粗腳,走到哪裡就像打雷!」說得也是輕言細語,不像要說給誰聽的。

過了會兒,突然聽見腳步聲,知道是濟林回來了。濟林進來同哥哥招呼一聲,就坐下來看電視。李濟運不知怎麼開口,半天才說:「濟林,這不是個名堂。」

「我還有什麼名堂呢?」濟林說。

李濟運說:「不開賭場就沒事做了?」

「你有本事讓我也當個官呀!」

濟林的話來得很陡,逼得李濟運氣都出不勻。四爺開腔了:「濟林,你哥哥走在外頭哪個都敬他三分,你這做老弟的哪是這樣說話的?他說你,是為你好……」

四爺話沒說完,濟林搶了過去:「那我該怎樣說話?我要向他請示匯報?他當他的官,我搬我的磚!」

李濟運說:「你要是老老實實搬磚就好了,你搬的是骰子磚,要搬出麻煩來的!」

濟林虎著眼睛喊道:「你不管就沒有麻煩!你去叫派出所抓我呀!諒你喊不動!」

李濟運再也忍不住,高聲吼道:「你出事不要找我!」

濟林冷冷一笑,說:「找你?我坐班房都不得找你!真有事找你也沒用!村裡流行一句歇後語你聽說過嗎?運坨當官——卵用!」

濟林的腦袋狠狠地點了兩下,好像在「卵用」下面打了黑點。李濟運呼地站起來要打人,濟林早已摔門出去了。四爺拉著李濟運,不讓他追出去。

「濟林他怪你。」四爺說。

四奶奶歎了幾口氣,說:「我做媽媽的也不是要你貪,老弟幫得上的就幫幫。你就這一個弟弟。他是說濟發有本事,人家開了煤礦,親戚六眷都在煤礦做事。人家調到交通局,他妹妹又開了一個新店子,淨賣交通的。你弟弟老說,人家官比你還小,祖宗十八代跟著沾光。」

四奶奶說「淨賣交通的」,話聽著不通,李濟運卻聽得明白。濟發妹妹開的其實是廠子,公路上需要的交通設施,盡由她那裡生產出來。一夜之間喊辦廠就辦廠,能生產的也就是水泥墩子之類。中間賺得多大,外人不會知道。

「濟發的官真比你小嗎?」四奶奶問。

李濟運說:「媽媽,官場上的事,同您講不清楚。」

四奶奶說:「運坨,你自己在官場上,萬事小心。莫爭強,莫貪心,莫偷懶。媽媽不圖你做好大的官,你只要對得起良心就是。我們家代代老實人,濟林他是脫種了。」

李濟運抱著頭抽煙,心想濟林他是管不了的。他猜媽媽嘴上不說,心裡只怕也想他幫幫濟林。他自己理上也虧,官做到常委,弟弟沾不到半點好處。他這常委實在是張空頭支票,到哪家銀行都兌不了現。他又不能同弟弟說,你先老老實實種地,等我有了實權再說。

夜已很深了,狗不時地叫。四奶奶說:「都是從寶場上出來的。」滾坨坨的人隔會兒出來幾個,狗就隔會兒叫上幾聲。聽到幾聲雞叫,娘說:「雞都叫頭道了,你回去吧。」

李濟運回到家裡,吵醒了舒瑾。舒瑾沒有理他,翻了個身又睡去了。他去洗澡,看見一隻壁虎,趴在窗玻璃外面。牆外栽了爬牆虎,開春以後就是滿牆的綠。綠籐掛在窗口,搖晃著極有風姿。小時候的屋子是土牆的,東牆上也爬著密密的青籐。他喜歡在東牆下玩泥巴,時常看見青籐裡鑽出壁虎。媽媽總說別坐在那裡玩,怕籐裡有蛇。他從來沒見籐裡爬出過蛇,只看見過壁虎。壁虎最愛晚上出來,貼在窗戶上。屋裡熱熱鬧鬧的,壁虎像看戲似的靜靜趴著。又想兒子今天在鄉下多快樂,玩得一身泥巴。

舊城改造喊了多年,就是拿不下來。今年縣裡拍了板,一定要做成這件大事。縣裡拿整體改造方案,舊城地塊打包出讓,商家自籌資金開發。劉星明在會上反覆強調,一定要公開招標選擇開發商,並要求縣紀委全程監督招標過程。「招投標過程中的腐敗問題,已被人們說成是不可治癒的中國病。我就不相信!只要同志們心中無私,真正做到公開、公平、公正,就制止不了腐敗?」劉星明說這話時,把手裡的茶杯重重地放下,茶水濺了出來。

舊城改造工程由李非凡牽頭負責。這是劉星明提議的,他說得很實在:「我作為縣委書記,給自己定一條死原則,就是決不直接負責任何重大建設項目。非凡同志情況熟悉,作風紮實,他負責我看很合適。」

李非凡略略推讓,表示服從組織分配。卻又頗感無奈似的,說:「我也知道,這個工作難度很大。牽涉到千家萬戶的拆遷和補償,招標工作又非常複雜。弄得不好,我會成千古罪人。因此,懇請同志們支持我!我需要表態的是,一定把這項工作做得乾乾淨淨。」

李非凡講完了,劉星明又作發揮,說:「縣委、政府、人大、政協,四套班子在重要工作上打破職能設置界限,統一分工,齊心協力,共謀發展。我看這是一條重要經驗!濟運同志,你們辦公室可以考慮整理一篇文章,宣傳我們這個經驗。」

李濟運領命,不久這篇文章就在省報上發表了。四套班子分工,原先也有過爭議。有人說人大、政協不宜管實際工作,應該體現各自職能。人大在於監督政府,政協在於參政議政。劉星明卻說,充分調動大家積極性,才是最重要的。四套班子各演各的角色。我演縣委書記,明陽同志演縣長,非凡同志演人大主任,德滿同志演政協主席。四兄弟換換角色,也是一個意思。這個比喻很形象,卻不能寫進文章裡去。

轉眼就是秋尾,大院裡的銀杏葉開始飄落。新落的銀杏葉黃得發亮。中午下班時,正碰上歌兒放學。歌兒撿起一片銀杏葉,抬頭對著太陽照:「好漂亮的,爸爸!」李濟運笑笑,搭著兒子肩膀回家。

歌兒說:「有的銀杏結果子,這棵樹怎麼不結?」

李濟運說:「銀杏樹分雌雄,雌樹結果,雄樹不結。」

「這棵是雄樹嗎?」歌兒問。

李濟運說:「我也不知道。」

「可它不結果子呀!」

李濟運告訴兒子:「雌樹跟雄樹得長在一起,才結果子。爸爸不是植物學家,認不出來。」

歌兒又問:「城南周家村有棵銀杏就結果子,它身邊又沒有雄樹。我去年跟同學去撿過銀杏果。」

「鬼東西,你可跑得遠啊!」李濟運說,「雌雄同株的樹也有,很稀少。雌雄同株,就結果子。」

父子倆進屋沒多久,舒瑾回來了。中午時間短,做飯就像打仗。匆匆吃過飯,舒瑾就得趕到幼兒園去。幼兒園教師都在園裡吃午飯,只有舒瑾中午回家打個轉。李濟運吃完飯稍事休息,下午得去高速公路施工現場,處理農民阻工的事。過境的高速公路原計劃三年通車,如今四年多了都還沒有完成。上頭批評過多次,說烏柚境內拖了後腿。農民總是藉故阻止施工,其實就是地方上的混混想撈好處。縣裡把情況掌握得很清楚,但牽涉到群眾太多,難免要注意方法。

下午,劉星明、明陽、李濟運及交通、公安、檢察、法院,該到場的都到場了。官方說法,就是現場辦公。劉星明正在講話,周應龍悄悄走到他身邊耳語幾句。劉星明馬上黑了臉,說:「太不像話,嚴肅處理!」眾人聽了面面相覷,不知道出什麼事了。劉星明不說,大家也就不問。

會議結束了,各自上車回城。下班時間還沒到,李濟運去了辦公室。「濟運你來一下。」劉星明也來了辦公室,他開門的鑰匙還在稀里嘩啦響,就罵起了粗口,「舒澤光他媽的真不是個東西!」

李濟運很是吃驚:「他怎麼了?」

劉星明說:「剛才周應龍接到派出所電話,說舒澤光在梅園賓館叫小姐,被派出所抓了!」

李濟運聽得半天一雷,說:「梅園可是縣委招待所呀!他哪來這麼大的膽子?」

劉星明進屋坐下,說:「老子氣就氣在他居然在縣委賓館裡嫖娼!我以為他真是個堂堂漢子哩,一個道德敗壞的流氓!這樣的害群之馬,一定要嚴懲!」

李濟運覺得蹊蹺,起碼是太湊巧了。他不便過問詳情,只道:「我個人的意見,先讓公安處理,組織上再作處理。黨員幹部嫖娼,有很明確的處理辦法,也不會弄出冤假錯案。」

劉星明望著李濟運,目光陰冷得像深山古潭,說:「濟運,聽你這話的意思,好像怕冤枉了他?」

李濟運說:「哪裡,我沒有這個意思。」

劉星明說:「我知道,公安既然介入,當然得公安先依法處理。這也是組織上再作處理的依據。縣委肯定會依法辦事。我的意見是,這不是個普通的治安案件,牽涉到對幹部的教育問題,務必引起高度重視。今天熊局長本來說到縣裡來的,剛才我在路上接到他電話,他說不來了。出這種醜事,我這個書記真沒面子!」

李濟運明白劉星明意思了,自己主動說:「我打電話解釋一下吧。」

他回到自己辦公室,見於先奉笑嘻嘻地進來了,便問:「於主任有事嗎?」

於先奉說:「沒事,沒事。」

李濟運猜到於先奉肯定是聊天來了。果然,於先奉說:「舒澤光也太那個了。」

李濟運沒說話,只是搖頭而歎。他沒想到事情傳得這麼快,從出事到現在還不到兩個小時。

於先奉又說:「議論很多,有人講是對頭設有圈套。」

李濟運不想說這事,敷衍道:「他舒澤光有什麼對頭?」

「是的,老舒人老實,哪有對頭。」於先奉見李濟運沒有興趣,就不痛不癢說幾句,整理整理衣服出去了。老於肚子有些大,扎進褲腰裡的襯衣老往外跑。他偏又是個講究風度的人,一天到晚老往褲腰裡塞襯衣。有回,他在值班室邊說話邊塞襯衣,塞了好久都塞不熨帖,就率性解開皮帶叉開雙腿。有個上訪的女人正好在反映情況,見他這樣子就藉故發瘋,說他當眾耍流氓。李濟運事後說了於先奉,大庭廣眾之下寬衣解帶確實不雅。於先奉嘿地笑笑,又說到了他的女兒:「我原來是不太講究的,可是在女兒那裡過不了關。我去年到北京去,走在長安街上,女兒老圍著我扯襯衣。」

於先奉走了,李濟運打了熊雄電話。他沒開口,熊雄說話了:「濟運,你們烏柚有的人太狠了!」

「我覺得奇怪,你是怎麼知道的?說你今天本來要來烏柚,我都不知道。」李濟運說。

熊雄很生氣,說:「劉星明不是說我來了要報告他嗎?舒澤光報告他了。我人還沒到,派出所就到我房間捉姦了!他們是想抓舒澤光,還是想抓我?我要是上午到了,派出所不檢查我來了?」

李濟運不好說什麼,只道:「老同學,你別生氣。事情到底如何,還不知道哩。」

「還能怎樣?舒澤光當時就打電話給我,說熊局長你不要來了,我在你房間裡被抓了,說我嫖娼。他話還沒說完,電話就被搶了。我再打過去,電話關了。濟運,上回你說的怕字,我後來想了很多,很受教益。可是你看,有些人卻是什麼都不怕啊!」熊雄的火氣雖不是沖李濟運來的,他聽著也很尷尬。聽熊雄口氣,他相信舒澤光被陷害了。李濟運不便評說是非,只道公安會調查清楚。

晚上,李濟運在家看烏柚新聞,頭條是劉星明在高速公路現場辦公,下面飛出即將播報的新聞,居然有這麼一條:縣物價局局長舒澤光因嫖娼被公安當場抓獲。

他馬上打了朱芝電話:「朱部長,電視裡播報舒澤光嫖娼的新聞,你知道嗎?」

朱芝說:「我知道。李主任,有問題嗎?」

李濟運說:「案子還在辦理之中,公安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組織上該怎麼處理也怎麼處理。如果放在電視裡播,影響可能不好吧?」

朱芝笑道:「李主任您可是最開明的呀!香港警察性騷擾都公開報道哩,他舒澤光算什麼?香港警察也是人民警察啊,人家就不怕影響形象。」

李濟運說:「內地同香港畢竟不一樣,不然怎麼叫一國兩制呢?」

朱芝笑了起來,說:「李主任,我同您開玩笑的,我個人哪敢亂來啊!」

李濟運聽明白了,就說:「哦哦,這樣。部長妹妹,這個電話就當我沒有打。」

朱芝說:「謝謝老兄體諒。我知道,這樣的新聞按常規是不該播報的。老兄,我難辦啊。」

放下電話沒多久,舒澤光嫖娼的新聞就出來了。公安幹警突然進入賓館房間,舒澤光拿被子裹住身子,驚慌失措的樣子。一個裸體女子,打了馬賽克,捂著臉奔向洗手間。舒瑾在旁邊說:「舒澤光真是這種人?」

李濟運說:「鬼知道。」

舒瑾說:「電視不都拍了嗎?」

李濟運冷冷笑道:「電視劇也是拍的啊!」

「你未必懷疑?」舒瑾奇怪地望著李濟運,「你是在替你們男人那個吧?」

「我哪個了?」他知道舒瑾是說他替男人辯護。

舒瑾說:「你們男人只有兩種。」

李濟運問:「哪兩種呢?」

舒瑾說:「一種是好色的,還有一種你自己猜。」

舒瑾從來不說幽默話的,李濟運覺得奇怪,問:「聽到新段子了?我猜不出。」

舒瑾說:「我聽同事說的,說男人只有兩種,一種是好色的,一種是非常好色的。」

李濟運笑道:「我老婆可是從來不說段子的啊。」

舒瑾道:「我才不說哩,低級趣味!有個同事跟宋香雲有意見,故意當著她的面講這個段子。」

「他下午才被抓,你們同事就知道了?」李濟運問。

舒瑾說:「未必還等政府下文件?手機短信,馬上全城都知道了。」

李濟運說:「你們女人也真是的。宋香雲家出事了,還硬往人家傷口上撒鹽!」

舒瑾說:「推土機也不是好惹的,她說有的女人,再好色的男人都不會要,脫光了送去都不會要!同她有意見的那個同事長得不好看。」

「不說了,沒意思!」李濟運聽著噁心。他心裡卻想,舒澤光嫖娼,其中必有文章。未必公安要去抓嫖,先得通知電視台?此話他只能放在肚子裡。他很想打電話同明陽說說話,拿起電話又放下了。

這幾天,李濟運不論走到哪裡,大家都在嘻嘻哈哈,說著舒澤光嫖娼的事,像天上正在掉鈔票。大家議論幹部貪污多少會搖搖頭,說到幹部嫖娼卻是樂不可支。有人說老舒天天守著個推土機也沒味道了,早該換換車型了。早些年,當官的干了醜事,老百姓還有些憤慨。這幾年,大家不再憤慨,只把官場當戲看。舒澤光的醜聞沒有重播,沒看到的人居然非常遺憾。

舒瑾看到了都不滿意,幾天之後她還在問:「那個女的我沒有看清,不知道她長得怎麼樣。」

李濟運問:「你是希望她長得好呢?還是希望她長得醜呢?」

舒瑾說:「好醜關我屁事!我只是沒看清楚,她臉上打了馬賽克!」

李濟運搖頭不語。他想那小姐的肖像權都要保護,舒澤光卻讓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李濟運突然想起舒澤光的老婆,問:「宋香雲情緒怎樣?」

舒瑾說:「她天天來上班,天天在幼兒園罵。她說看他們怎麼處理,她告狀告到中南海去,都要給我舒局長討個清白。」

清早,李濟運在銀杏樹下碰到劉差配。雖是深秋,今天卻熱得逼人。劉差配的短袖衫扎進褲腰裡,腋下夾著公文包,人格外的精神。

李濟運先打了招呼:「星明你好!一大早就這麼熱!」

劉星明胸前滲出點點汗星,可他談的卻不是天氣:「濟運,舒澤光的事我看有問題。」

李濟運不方便多嘴,只道:「公安在處理,我沒有問過這事。」

劉星明說:「社會上反映很大,都說他是不肯做差配,被組織上報復。查他貪污沒查出問題,又用流氓問題來整他。俗話說的,犁不倒耙倒!」

「不會吧?」李濟運想含糊過去。

老同學卻很嚴肅,說:「我是差配幹部,順利當選了。說明選舉並不是社會上說的什麼假民主。但是如果真的報復舒澤光,倒給人留下話柄了。這事我得找星明同志談談。」

李濟運勸道:「星明,劉書記很忙,你不要去找他。公安會依法辦事,怎敢亂來?法制社會嘛!」

劉星明憂心忡忡的,說:「外頭說法很多,我想絕不會是空穴來風。」

李濟運腦子不時地恍惚,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癲子?他說話條理分明,只有一句瘋話,說自己當選了。李濟運不敢同他多說,只道:「星明兄,你我都不管這事,讓公安去處理吧。我們要相信組織。」他說著就掏出手機,裝著接電話的樣子,說:「好的好的,我馬上就來。」匆匆掛了電話,同劉星明握手道別。

李濟運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過頭去,朝劉星明揮揮手,樣子十分客氣。他突然想到了陳美,她很可能正在二樓的窗後望著。機關大院裡的人都知道,只要劉差配在辦公樓前的坪裡走動,陳美都會守在窗口張望。

《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