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過了十幾天,劉克強才約了大師來。這些天要麼是劉克強自己忙,要麼是大師雲遊在外。李濟運可是急壞了,他每天打開辦公室,心臟都跳到了喉嚨口。平時只要想起,就聞得屋裡有股怪味兒。他只得終日敞開窗戶。秋天風大,有時猛一開門,桌上的文件、稿紙就吹得滿屋子飛。

晚上,李濟運如約在辦公樓下等候。八點半鐘,一輛黑色別克停在門廳前。劉克強先下車,他剛要替後面開門,一位中年男人,身著中式布褂,肩挎白色布袋,自己推開門下來了。李濟運心裡微微有些不敬,想這些大師未必都要弄得像演戲似的?

劉克強介紹道:「李大師,你的本家。」

李大師輕輕地握了李濟運的手,說:「李處長好!」

李濟運說:「有勞大師!」

劉克強只是微微地笑,並不說話。進了電梯,三個人都不言語。五樓到了,李濟運拍拍手掌,走廊立即燈火通明。他已經十幾個晚上沒有去辦公室了。打開辦公室的門,按下電燈開關,燈光閃了一下卻黑了。

李濟運嚇得幾乎尖叫。他在燈光閃了一下的時候,看見辦公桌後面站著一個人!他跺跺腳,想震亮走廊的燈光。走廊裡的燈沒有亮,原來整棟樓都停電了。李大師掏出手機,藉著熒屏的光亮往裡走。李濟運給自己壯膽,說:「辦公樓從來不停電的,馬上就會來的。」

劉克強走在後面,順手關了門。李濟運這會兒看清了,他辦公桌後面原來掛著那件黑色風衣!知道並不是鬧鬼,心裡仍是突突地跳。黑暗中,不知李大師窸窸窣窣幹了些什麼。

李大師問:「有打火機嗎?」

李濟運雖是抽煙,打火機卻只放在桌上。劉克強也是抽煙的,啪地打燃了打火機。李大師點燃地上的冥錢,雙手合十,默默念誦法咒。他剛放下雙手,室內燈光突然亮了。李大師望著李濟運,笑容很像菩薩,重又雙手合十,囑咐說:「地上的紙錢灰不要拿掃把去掃,讓風自己吹走。」

李濟運也不由得雙手合十,道:「十分感謝!」

李大師又從布袋裡取出一塊石頭,說:「李處長,這是泰山石敢當,我作過法的。你把它供在書架上,百邪莫侵。」

李濟運雙手接過石頭,恭敬地放置在書架正中央。劉克強說:「李大師法力很高,名聲很大。要不是朋友,花錢都是請不來的!」

李濟運聽出弦外之音,便說:「請神就得心誠,消災就得花錢。」

李大師搖搖手,說:「我的行當就是行善,你們當個好幹部也是行善,客套就免了。不瞞兩位領導,若是企業老闆消災,那是得請他們花些錢。」

劉克強便說了些李大師樂善好施之類的話,這事就算結了。出門時,李濟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牆角的黑色風衣。

第二天,李濟運早早地去了辦公室。門一打開,風吹著紙錢灰滿屋子飛揚。他跑過去把窗簾盡量拉開,叫風使勁地吹。滿屋子的紙錢灰翻捲著,慢慢從門口吹向走廊。心想壞了,走廊裡弄得儘是紙錢灰,必定會招罵的。他跑去走廊看看,竟然看不見半點形跡!原來走廊裡鋪著地毯,紙錢灰已吹得很細,敷在上面並不顯眼。李濟運早早地趕來,就是為了吹散屋裡的紙錢灰。時間還是很早,他便慢慢地抹桌子,拖地板。收拾好了,坐了下來,猛然想起:今天開門時,真沒有聞見怪味兒啊!

劉克強電話來了,問:「濟運,怎麼樣?」

李濟運說:「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神。我今天打開門,再沒有聞到那種氣味了。」

李克強說:「只要管用就好!李大師真是有法力的!」

李濟運說:「克強兄,太感謝你了。」

劉克強說:「我知道你不給錢不好意思,給錢又不知道行情,我就索性把話暗地裡挑明了。真是老闆請他,得花大價錢的!」

李濟運笑道:「克強,你真是太聰明了!你要是不做大官,真是老天瞎眼!」

兩人相互奉承,客氣半日才放了電話。

今天是週末,李濟運打算回去看看老婆孩子。他來這麼久還沒回去過。也不是工作太忙,只是應酬有些多。他給老婆打了電話,老婆卻說她過來算了,好久沒進省城了。

「那你自己坐班車來?」李濟運說。

舒瑾說:「要是你回來呢,也坐班車?」

李濟運說:「你怎麼這樣說?」

舒瑾說:「要怎麼說?」

李濟運知道舒瑾的脾氣,語氣緩和下來,說:「我回來肯定叫縣裡來車接,你讓縣裡派車送不適合。」

舒瑾冷冷一笑,說:「兩袖清風,我自己知道來!」

李濟運猜到舒瑾肯定會去叫車,不如自己打電話好些。他記不住於先奉電話號碼,掏出手機翻了半天,打了過去:「先奉嗎?我李濟運。」

他話還沒講完,於先奉就說:「哦哦,李主任您好!剛才舒園長給我打了電話,我已安排好了。」

李濟運說:「哦,謝謝。我原打算請您派車來接接我,舒瑾說她想過來看看,我就不回來了。」他說這話是不想給人留把柄,意思是說反正要派車的,區別只在來和去。

於先奉笑道:「李主任百忙之中還是回來看看嘛!」

下午快下班時,吳茂生打來電話:「李主任,晚上有安排嗎?」

李濟運聽出是有飯局,便道:「沒什麼安排,我老婆會過來。」

吳茂生說:「是嗎?那我們應該好好接待啊!」

李濟運客氣道:「哪敢驚動吳主任。您有什麼指示?」

吳茂生說:「什麼指示!有個飯局,想請你參加。既然這樣,我把飯局推了,辦公室幾個同志聚聚!」

李濟運說:「吳主任,今天是週末,大家都要回去陪老婆的!」

吳茂生道:「你聽我的,今天搞個家庭聚會,要求都帶夫人參加!」

吳茂生不由分說,李濟運便道了感謝。吳主任是個厚道人,週末都會問問李濟運有沒有安排。要是沒有安排,就拉他出去吃飯。吳茂生只要願意,餐餐都有飯局。

放下電話沒多久,舒瑾打電話說,已經到樓下了。他讓她直接上樓,到五零八辦公室。沒多時,舒瑾上來了,進門就問:「你一個人?」

李濟運明白她說的是這層樓只有他一個人,就說:「這一層坐的都是廳級領導。廳領導都是關門辦公,就我開著門。」

舒瑾笑笑,說:「辦公室好氣派,你也成廳級幹部了。」

李濟運過去關了門,說:「我關上門就是廳領導了。」

舒瑾明白他的意思,撲過來親熱。李濟運親親老婆,問:「你讓師傅走了?」

舒瑾說:「我留他吃飯,他說回去很快。」

李濟運說:「週末嘛。」

舒瑾故意作了臉色,說:「那你呢?」

李濟運說:「我這兩個週末有事,不是同你說了嘛!」

親熱完了,李濟運開了門,說畢竟不能像廳級幹部那樣。李濟運要倒茶,舒瑾就說:「你待客啊,我不是客。我要上廁所。」

她說著就往外走,李濟運說:「裡面有廁所。」

舒瑾進去解手,坐在馬桶上說:「辦公室都有廁所,你還不肯調來?」

李濟運生怕隔牆有耳,忙把廁所門拉嚴了。舒瑾從廁所出來,說:「渴得喉嚨冒煙了。」說著就端起李濟運的茶杯,喝了個底朝天。

李濟運說:「倒茶你又不要。」

舒瑾笑笑,說:「女人嘛!」

聽得敲門聲,門是開著的,文科長站在門口,說:「李主任,我們下去吧?」

李濟運道:「哦,文科長!我老婆,舒老師。」

文科長伸出手來,說:「啊呀,嫂子這麼漂亮,像電影演員!」

舒瑾沒有同人握手的習慣,稍稍遲疑才伸過手去,笑道:「都老太婆了,還漂亮!」

到了樓下,車早等著了。吳茂生和張家雲、余偉傑都從車裡出來,同舒瑾見面敘禮,都說她是大美女。余偉傑說:「濟運兄小鼻子小眼的,怎麼就找到這麼漂亮的老婆了?肯定是以權謀私了!」幾位科長沒有下車,都透著車窗往外看。科長們要是也下車同舒瑾握手,就有冒充領導接見群眾的意思。

禮讓著上了車,剛要開車,田副廳長來了。吳茂生忙伸出腦袋,說:「報告廳長,我們辦公室自娛自樂,群眾活動,不敢驚動領導。」

田副廳長笑道:「你們辦公室很團結,很活躍,很好很好!」

吳茂生說:「謝謝廳長表揚!這要是在「文革」啊,又可以說是搞宗派主義!」

田副廳長哈哈一笑,自己上車走了。辦公室同志共坐了三輛車,等田副廳長車稍稍走遠些,他們才緩緩駛出辦公樓。李濟運夫婦和吳茂生同車。李濟運說:「老婆,吳主任是廳裡最大的筆桿子。吳主任對我非常照顧,事事替我著想,吃飯都管著我。」

吳茂生說:「我們辦公室的傳統向來很好,同志之間關係和諧。濟運來了,把縣裡好作風帶了來。」這種客氣話不說不行,也不必說得太多。

李濟運問:「嫂子怎麼去?有車去接嗎?」

吳茂生說:「我告訴她了,她自己打車去!」

李濟運很感歎,說:「吳主任對自己要求也太嚴格了,派個車去接接也沒事嘛!」舒瑾覺得這話是說給她聽的,暗自掐了李濟運的大腿。

進了酒店包廂,裡面已坐著一位女士,正在看菜譜。原來是吳茂生的夫人,笑瞇瞇地站起來,問:「這就是李主任吧?這麼年輕?呵,這麼漂亮的太太!貴姓?」

李濟運說:「姓舒,叫她小舒吧!」

吳茂生說:「我老婆姓王。」

舒瑾問:「那我該怎麼稱呼嫂子?」

吳茂生笑道:「小舒你不是已經稱呼了嗎?就叫她嫂子吧。」

正說著,大家都進屋了。不多時,太太們也陸續到來,彼此見過。只有舒瑾是頭次相見,她們都是常聚的,卻仍在爭年齡,都說自己大些。

余偉傑便說:「你們都別爭了!我知道的,你們嘴上爭大,誰都不願意承認自己大!你們都小字相稱,你是小舒,你是小宋,你是小劉,你是小……」余偉傑手指著王姐,嘿嘿笑了起來。

王姐望著余偉傑,故意板著臉,說:「小余,我看你這聲小王怎麼叫得出口!」大家都笑了起來。王姐也笑了,說:「這裡就我和老吳最大,你們都是小字輩!」

余偉傑的老婆小宋,拉著舒瑾的手不放,說:「小舒真是美人坯子,你看她要身段有身段,要臉蛋有臉蛋!」

余偉傑接過他老婆的話說:「我見面就說了,李主任長得小鼻子小眼的,怎麼就找到這麼漂亮的老婆呢?肯定是以權謀私了!」

舒瑾說:「哪裡啊,他找我的時候,什麼都不是,還在跟著書記提包哩!」

小宋說她男人:「老余你知道什麼?人家小舒這叫有遠見!男人早不流行大眼睛了,現在流行小眼睛!你看現在當紅的男明星,哪個不是小眼睛?風水輪流轉!」

李濟運聽著笑了起來,自嘲道:「實在是老了,不然改行演電影去!」

吳茂生說:「別光只顧著說話,我們快點菜吧!說好了,今天是家庭聚會,我們也不搞腐敗。我做東,你們誰也別搶!」

李濟運搶著說:「不行不行,我來了這麼久,還沒請大家吃過飯。今天我買單,算是入伙吧。」

大夥兒便都爭著請客,只是男人們在嚷嚷,女人們都不說話。只有王姐把菜譜抓在手裡,說:「你們都別爭,菜譜在我手裡,我說了算。我也不徵求你們意見,我包攬了。我會適當控制,太貴了我也請不起。」聽王姐說得實在,大家都不爭了。

吳茂生說:「我這老婆,就是心直口快。小舒你是頭次接觸她,他們都是知道的。她說請客乾脆自己點菜,讓別人點嘛,別人不好意思,都點小菜。還顯得主人有小心眼。自己點,把話說明了,也不怕別人說你小氣。」

張家雲說:「吳主任,我就喜歡王姐這個性格,實在。」

他說著便望著老婆小劉:「老婆,你可要向王姐學習啊!」

小劉說:「你也太難為我了,王姐天生大氣,哪裡是我學得來的?」

王姐把菜譜放在腿上,抬頭笑道:「小劉,你乾脆說我大塊好了!在座女同胞就我胖。我也不在乎了,快五十歲的人了,還天天為減肥去勞神!」

李濟運說:「我曾經講過一句說女人的話,被老婆罵了幾天!」

舒瑾紅了臉,道:「哪個敢罵你啊!」

大家便催李濟運快說,是句什麼話。李濟運說:「我說中國的女人,只關心兩件事,一是身上的肉,二是身上的布。」

女人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都張嘴望著李濟運。余偉傑的老婆小宋突然大笑起來,說:「李主任,你真是太絕了!」於是滿堂大笑,都說精闢。

王姐菜點完了,等服務員出了門,說:「你們這些男人啊,只知道損女人。我們女人好歹還是愛美,你們男人呢?滿肚子壞水!自古都說你們男人也只愛兩樣東西!」

有人便問哪兩樣。王姐笑道:「我才不說,你們自己知道!」

小劉像是突然想明白了,笑得坐都坐不穩。小宋便問:「小劉你知道呀?你快說呀!」

小劉直搖手,仍笑個不止。文科長笑道:「我知道了,王姐是說男人在世,上為什麼巴,下為什麼巴!」

文科長老婆使勁捶了男人的肩,罵道:「就你聰明!」

只是幾位主任和他們的夫人在說笑,科長們同他們的夫人並不多嘴。文科長在科長堆裡份量有些特殊,只有他說話隨便些。

舒瑾平時在縣裡,逢著這種聚會,必定是中心人物。她今天多少有些怯場,話自然就不很多,意外地像個淑女。看著大家都在瘋,王姐便笑道:「你們呀,臉皮都不知道有多厚。你看人家小舒,多文靜!」

李濟運說:「王姐就別誇了,我老婆是鄉里人進城,見不得場面哩!」

王姐就說李濟運:「李主任你別大男子主義,我看小舒要是有機會,說不定早就是大明星了,哪裡還有你的戲?」

李濟運知道老婆喜歡聽這話,索性加把火,說:「王姐這話倒是說對了。小舒在省城是個鄉巴佬,她在我們縣裡卻是頭號歌星,二十多年長盛不衰!」

吳茂生說:「那好,吃完飯我們唱歌去!」

余偉傑忙說:「吃飯我就不跟吳主任搶了,唱歌我買單!」

張家雲自然也得爭爭,話說得很響亮,卻看不出太多誠意。也許是田副廳長交過幾個人的底細,李濟運聽張家雲說話總覺得有水分。

菜上來了,王姐說:「酒是我自己帶來的,五糧液。本來帶了兩瓶,要去唱歌,就只喝一瓶。別嫌我小氣,我就不准你們多喝!」

吳茂生說:「老婆,酒還是盡興,總量就控制兩瓶!」

王姐不依,說:「老吳,我就知道你想藉機會多喝,你是除了職務不高,血壓、血糖、血脂哪樣不高!不行,就一瓶!」

上座時,免不了又是謙讓。王姐說:「今天這裡沒有主任、科長什麼的。老吳請客,我是主婦,聽我的。老吳坐主人席,李主任夫婦是客人,坐主賓席,你們各位按年齡排。這個座位是買單的,你們誰也別跟我爭。」話雖說得在理,只是安頓了李濟運夫婦的座位,其他人仍是按職務坐下。王姐雖說要坐買單的座位,卻讓司機搶先佔了。

酒喝得很開心,都說辦公室同事非常團結,不像有的處室很複雜。吳茂生卻說:「我們能夠一起共事,都是緣分,一定珍惜。我們也不去說別的處室,傳出去不好。應該說我們廳的幹部風氣算好的,都不錯。」

張家雲說:「我們辦公室氣氛好,說到底還是吳主任這個班長當得好。我提議,大家敬吳主任。」

王姐忙搖手,道:「別別別,你們別把禮數弄倒了。今天是老吳請客,應該是老吳敬你們!」

吳茂生笑了起來,說:「老婆,你還是當會計的,算賬這麼糊塗?在座十六個人,除了你,我敬每人一杯是十四杯,大家每人敬我一杯也是十四杯。張主任我還不知道?不在敬不敬,他只是要我喝酒!」

張家雲直喊冤枉,說:「吳主任,兄弟們是誠心要敬您!」

吳茂生說:「我有個提議,今天是小舒來了,才讓我們有機會聚聚。大家主要任務是把李主任夫婦陪好。」

舒瑾忙說:「我是不會喝酒的,濟運也只喝得幾杯啤酒。」

滿桌的人都笑了起來。舒瑾不明白大家笑什麼,以為自己說錯話了,臉一下子通紅。文科長說了:「嫂子您不知道,我們辦公室原來叫張主任酒神,李主任來了被稱作酒聖!」

舒瑾便敲了李濟運腦袋,說:「你呀,真有本事!」滿桌都叫哇塞,只道李主任夫婦太親熱了。

吵吵嚷嚷的沒多久工夫,一瓶酒就喝完了。吳茂生說:「報告老婆,把那瓶也開了。兩瓶酒沒問題的。」

王姐見自己男人並沒有喝多少酒,就說:「再開一瓶可以,你就別爭著喝了!你就是人來瘋!」

舒瑾笑道:「你看,還說我們!人家王姐說吳主任,就像大人說小孩!這才叫恩愛!」

王姐笑道:「他呀,家裡什麼都不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就跟帶小孩一樣?」

吳茂生聽著,憨憨地笑。場面實在是一團和氣,真看不出誰跟誰有什麼過節。別人在敬酒的時候,舒瑾悄悄兒問李濟運:「哪個是正主任?」

酒桌上講悄悄話本來就不禮貌,問的竟然又是這種蠢話,李濟運有些惱火。他輕輕碰了一下舒瑾,沒有理她。張家雲挨著舒瑾坐的,李濟運生怕他聽見了。這時,張家雲舉了杯說:「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要提議大家一起敬吳主任。來,讓我們緊密地團結在吳主任周圍好好工作!」

李濟運猜想張家雲必定聽見舒瑾的話了,甚是尷尬。吳茂生笑道:「這杯酒我受了,但張主任這話我受不起。太像中央的口氣,我哪有這個膽子?放在文革啊,你我都是反革命!」

酒喝完了,直赴歌廳。余偉傑先打了電話,歌廳早留好了包廂。他平時抓經營,少不了應酬,沒幾家歌廳不熟悉的。聯繫歌廳自然都是找媽咪,余偉傑出門時又打了電話,說:「親愛的,我們今天都是自己帶老婆來的,你可要講紀律啊!害得我們都回去跪搓衣板,小心老子收拾你!」

余偉傑多喝了幾杯酒,聲音大得像炸雷。他老婆小宋假裝生氣,說:「大家都聽見了吧?你看他們平時在外頭都幹什麼!」

王姐笑道:「余主任你膽子也太大了,就不知道背著老婆打電話?」

余偉傑說:「放心,我兩口子彼此太瞭解了。我倆在部隊就是戰友,如今是夫妻也是戰友。什麼是戰友?一起打架啊!」

上了車,舒瑾說:「余主任這人真有意思,心直口快。」

吳茂生說:「他呀,就是軍人性格。我開他玩笑,說你老婆這麼漂亮,怎麼就跟了你呢?他怎麼說?他說部隊女兵長得漂亮的都不太安全。我是軍長的警衛,找了她做對象,她就安全了,乖乖地跟我了。」

舒瑾說:「小宋也是當過兵的?難怪兩口子性格那麼像!余主任叫人家講紀律,什麼意思?」

吳茂生大笑起來,說:「小舒真是純潔!」笑罷又搪塞道,「他是軍人出身,講話脫不了部隊味道。紀律嘛,就是立正稍息。」

李濟運捏了捏老婆的手,暗示她別再問傻話。到了歌廳門口,舒瑾又悄悄地問男人:「告訴我嘛!」

李濟運聽得沒頭沒腦,問:「告訴你什麼呀?」

舒瑾說:「余主任說什麼紀律呀?」

李濟運拉著老婆故意走在後面,說:「余主任是在同歌廳媽咪打電話,讓她別帶坐台小姐過來!」

舒瑾使勁掐了男人,說:「我可沒那麼大方,你別在外頭花花草草!」

去的是金色大歌廳,進門時小宋接了別人電話,說:「啊啊,我今晚沒空,我們在外頭唱歌!黃色大歌廳!」

迎賓小姐笑道:「我們這叫金色大歌廳!」

小宋笑笑說:「小妹你回去查字典吧,金色就是黃色!」

迎賓小姐禮貌地微笑,說:「大姐您真幽默!」

余偉傑對李濟運說:「我家老婆業務很忙,很多人都離不開她。剛才電話,肯定又是哪裡三缺一!」

小宋說:「什麼三缺一,男朋友的電話,氣死你!」

余偉傑笑道:「那好,叫那哥們過來,我敬他一杯酒!」

說笑著進了包廂,有人徑直就往廁所跑。余偉傑大聲喊道:「你們這些前列腺有毛病的傢伙,都去上公廁!包廂裡的廁所女士優先,她們飯後得補補妝呀,洗洗臉呀。」大家便都說余偉傑是個好男人,難怪小宋這麼服他。余偉傑笑道:「哪是她服我,是我服她!我在單位聽吳主任的,回家聽老婆的。我苦呀!」

媽咪過來了,喊道:「喲,洪總,好久沒來了!」大家聽媽咪叫余偉傑洪總,都笑了起來。舒瑾覺得奇怪,望著李濟運。李濟運輕輕碰碰她,又怕她問傻話。

余偉傑說:「美女,你把點單的叫來,沒你的事了。」

媽咪又是拱手,又是鞠躬,道:「各位大哥大姐,祝你們玩得開心!」

媽咪一出門,小宋就敲了男人腦袋:「你小子,出門花天酒地,把祖宗的姓都賣掉了!」

余偉傑哈哈大笑,說:「頭一回來這裡唱歌,她問我貴姓。我說姓洪,一個日本名字,叫洪福齊天!她就一直叫我洪老闆。難得她好記性,真是吃哪碗飯都得有本事!」

小宋又敲了男人腦袋,余偉傑躲過老婆,說:「我家小宋真是愛學習啊,剛才看見小舒敲過她男人一回腦袋,她馬上就活學活用了,都敲了我兩回了!」大家都覺得余偉傑夫婦太樂了,大笑起來。

小劉從衛生間出來,笑道:「你們笑什麼呀?沒說我壞話吧?」

王姐道:「小劉你這麼好,哪有壞話讓人說?」

小宋偏要逗她,說:「正是在說你,不信問你老公。」

小劉滿屋子找人,就是不見她老公。小宋就說:「張主任出去了,有美眉打電話來。電話越打越遠,聲音越打越小,肯定有名堂。」

正說著,張家雲進來了,雙手背在後面。小宋又說:「只有張主任派頭最足,雙手背著像個廳長。」

張家雲笑道:「小宋這話就不對了,現在是小幹部雙手放在後面,大領導雙手都抱著肚子!」大家又笑起來了,原來余偉傑正雙手抱著肚子,站在推車旁邊點酒菜。王姐只喊別點了,誰的肚子還裝得下?余偉傑卻說:「白酒是酒,啤酒漱口!」

小宋已坐在電腦面前點歌,叫大家把保留節目都報來。卻都在客氣,只講自己五音不全。王姐說:「今晚要讓小舒顯身手,多給她點。」

舒瑾有些拘謹,只道:「你們點吧,我待會兒自己選。」

李濟運說:「小宋,你點就是了,只要不點帕瓦羅蒂。」

舒瑾敲了李濟運的腦袋,說:「只有你傻些,不知道保護老婆!」

李濟運笑道:「又沒人非禮你,保護什麼?」

吳茂生靠在沙發上直搖手,道:「唱歌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只當聽眾。」

余偉傑在旁嘿嘿地笑,說:「你看我老婆,點歌可是業務嫻熟啊,還說我花天酒地。我到現在都不會點歌!」

小宋白了男人一眼,說:「你別裝純潔了!你一是蠢,二是懶。你們平時都是小姐幫著點歌,哪要你們自己動手?」

一首《青藏高原》的旋律響起,字幕在走,卻沒人唱。小劉說:「這歌誰唱得上去?我是架了梯子都上不去。」

話筒在幾個女人間傳來遞去,就像遇著燙手的年糍粑。話筒最後拋在舒瑾手裡,她略作猶豫,開口唱了起來。鬧哄哄的包廂安靜了,卻馬上有人嚷嚷起來:「不行不行,太浪費了,從頭放起!」小宋一直坐在電腦邊,馬上重放《青藏高原》。舒瑾站了起來,雙手捧著話筒,暗暗提了提氣。她再次開口,只唱了頭一句,掌聲嘩地響了起來。待她唱完,小劉便笑道:「今晚誰也不敢唱了。」

舒瑾笑笑,說:「飽打餓唱,菜太好了。」她是說吃得太飽,唱得還不算好。李濟運熟悉老婆說話的習慣,別的人未必就聽得懂。

文科長聽明白了,笑道:「舒姐說話有些蒙太奇,她說還沒有完全發揮哩!」

舒瑾問李濟運:「什麼奇?我說話很奇怪嗎?」

文科長說:「舒姐,蒙太奇是外國電影手法,很先進!」

今晚的歌半數是舒瑾唱的,不論什麼年月的歌,她都唱得下來。別人唱到半路唱不下去了,她馬上拿起話筒救場,邊唱邊示意人家一起唱。唱到半夜,突然發現舒瑾自己沒點歌。王姐就說:「小舒,你點首自己最拿手的吧。」

舒瑾說:「我也不知道唱什麼好。點首《玫瑰三願》吧。」

小宋問:「哪幾個字?沒聽說過這首歌。」

舒瑾說:「願望的願。」

電腦裡沒有這首歌,舒瑾說:「這歌太老,二三十年代的,可能找不到。」

小宋說:「那肯定好聽,小舒清唱吧。」

舒瑾推托幾句,唱了起來:「玫瑰花,玫瑰花!爛開在碧欄杆下,爛開在碧欄杆下!我願那妒我的無情風雨莫吹打,我願那愛我的多情遊客莫攀摘,我願那紅顏長好不凋謝,好教我留住芳華……」

吳茂生一直坐在那裡喝啤酒,等人家唱完就拍拍手。這會兒聽了舒瑾的清唱,他站了起來,說:「濟運,不是我說你,你把你老婆毀了!」

李濟運拉吳茂生坐下,笑道:「我怎麼毀她了?」

吳茂生說:「小舒這麼好的料子,你應早讓她出來發展!你守在縣裡當什麼官?」

舒瑾說:「表揚我吳主任啊!老太婆,不行了,不行了!」

舒瑾想好了再唱首歌,可聽王姐說:「時間也不早了,人家李主任和小舒可是小別勝新婚啊!」

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舒瑾竟有些不好意思。

小宋就說:「我點了《難念今宵》,讓它優先!」

大家便合著旋律擊節而歌,性子急的就邊唱邊找提包。

回來時,李濟運夫婦坐余偉傑的車順路。兩個女人坐在後面,就像多年的老姐妹,親熱得不得了。小宋說:「小舒,乾脆調到省裡來算了,我們在一起多好玩呀!」

舒瑾說:「我怕沒人要,我就會唱幾句歌,還登不得大檯子。」

小宋說:「你愁什麼?省裡多大的天地呀?哪裡沒你的飯碗?李主任又能幹,找單位隨便!」

李濟運夫婦下了車,目送余偉傑的車出了大門。兩人先去了辦公室,拿了舒瑾的行李,再上十八樓。打開門,舒瑾環視房間,問:「你就住這裡?」

李濟運笑道:「難道還住總統套房?」

舒瑾歎了口氣,說:「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省裡掛職,多好的待遇哩!」

李濟運說:「到省裡來,就這個待遇。你還想來嗎?」

舒瑾幾乎是瞪著男人,說:「你別順勢就那個了,我是要到省裡來的。」

李濟運不說了,領著舒瑾去洗漱間。雖然夜裡沒人,李濟運仍不方便進女廁所。他在男廁所洗漱完了,就站在門口等舒瑾。李濟運原本有三快,吃飯快,拉屎快,走路快。這幾年做了縣裡領導,走路不再急匆匆的,少了一快。他曾暗自幽默:補上一個陞官快,仍是三快。

好不容易等到舒瑾出來,她說:「不如去你辦公室打地鋪,晚上起來上廁所。」她是說晚上去廁所麻煩,話卻說得不完整。

李濟運把被子捲了起來摟著,說:「你抱枕頭吧。」

進了電梯,舒瑾問:「余主任管公司?官場不是不准辦公司了嗎?」

李濟運糾正說:「黨政機關不准辦公司。」

舒瑾說:「不是一樣!」

李濟運說:「我們廳有些特殊。王廳長硬頂著,別人奈他不何。」

舒瑾笑道:「你真的想好調來了?」

電梯門開了,李濟運出來說:「這事不要說,很敏感。」

舒瑾四處看看,問:「未必裝了監視器?」

李濟運拿舊報紙墊在地上,再在上面開舖。李濟運笑道:「老婆頭次來,就讓你睡地鋪!」

舒瑾說:「就當出國,去了日本!」

李濟運見老婆少有的幽默,忍不住捏捏她的臉蛋。舒瑾就勢倒過來,兩人滾在了地鋪上。舒瑾做愛忍不住會大叫的,平時李濟運都會拿嘴去堵她。今夜他任她叫喊,說:「叫吧,老婆,叫吧,天叫塌下來都沒人聽見!」

舒瑾叫喚著,說:「樓也不怕塌!啞床,啞床!」

兩人洗漱回來,躺在地鋪上說話。李濟運不想告訴老婆,這間辦公室死過人,免得她害怕。舒瑾望著天花板不眨眼,說:「他們人都很好!」

李濟運從來不會把外頭的是非同老婆說的,只道:「是的,他們都很好。」

舒瑾說:「不像縣裡那些人。」

李濟運心想,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勾心鬥角。他嘴上卻說:「是的,省裡機關,人的素質不一樣。」

舒瑾說:「縣裡都說,你是素質最高的。」

李濟運笑道:「你聽全縣人民齊聲說的?人家當你面說的好話,別太相信。」他明白老婆的意思,是說像他這樣素質的幹部,就應該調到省裡來。

兩人睡到很晚,反正是週六。舒瑾說:「你傻,就睡辦公室。」

李濟運說:「影響不好。」

舒瑾說:「幹部啊,影響!」

李濟運笑道:「是幹部,就要注意影響,有什麼辦法呢?」

舒瑾說:「你一個人就睡沙發,比你那床還舒服些。早上把被子往櫃子裡一塞,誰知道!」

朱師傅是週日上午到的,歌兒也隨車來了。歌兒嚷著去兒童遊樂場玩,就帶他去了。他從過山車上下來,興奮得滿臉通紅。

舒瑾問:「兒子,願意到省城來上學嗎?」

李濟運怕朱師傅聽了回去傳話,便遮掩說:「歌兒等到了高中,生活能自理了,就可以到這裡來上學。」

他說著就望望舒瑾,暗示她別說這話了。

《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