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第二天,李濟運打開辦公室的門,感覺有股腐臭味兒撲鼻而來。他分不清這是什麼味兒,站在門口不想進去。聽得電梯間那邊有人聲,他才硬著頭皮進去了。打開窗戶,拉開窗簾,有風吹進來,頓覺清爽了許多。他望望樓下那棵大銀杏,樹葉正紛紛飄落。他清晨在樓頂走迷宮,看見街上滿是黃葉,叫清潔工人清掃了。才不到兩個小時,地上又黃燦燦一片了。深秋黃葉鋪地,正是城中一景,何必急著掃去呢?他想到了中午,辦公樓前又會是厚厚的黃葉。他喜歡滿地黃葉。

他先拖地板,再抹桌子。打開衛生間的排氣扇,按亮裡頭所有的燈。他剛忙完這些,聽得有人敲門。他從衛生間出來,見文科長站在門口,便道:「文科長,這麼早?請進吧。」

文科長進來了,笑瞇瞇地遞上文件夾:「李主任,這是您的任命文件。」

李濟運問:「什麼任命文件?」

他邊問邊打開文件夾,見裡頭原來有份紅頭文件,任命他當廳辦公室副主任。「竟然這麼正式?」李濟運說。

文科長說:「辦公室副主任,一個副處級幹部,不能口頭說說了事,當然要下文嘛。」

李濟運心想自己本來就是副處級,又只是來這裡掛職,如此正式倒顯得繁瑣了。李濟運見文科長手裡拿著兩盒名片,隱約望見上頭印著自己的名字,便問:「文科長這是什麼?」

文科長打開名片盒,說:「事先沒有向李主任報告,我把您的名片印好了。廳裡副處以上幹部的名片,我們秘書科統一印製。李主任您看看,不行的話我去重印。」

李濟運看著名片,笑道:「我一個過路客,要什麼名片!」

文科長說:「有個名片方便些,工作需要嘛。」

李濟運看看名片背面,仍然印著他縣裡的職務,便說:「文科長想得真周到!可這麼一來我就是兩面派了!」

文科長樂了,說:「李主任太幽默了!」

李濟運突然想起他讀過的《戈爾巴喬夫回憶錄》。戈爾巴喬夫進入蘇共政治局那天,選舉會議剛剛開過,他從會議室一出門,發現別墅、汽車、警衛等中央領導的待遇,全部到位了。戈爾巴喬夫深深感歎:效率極慢的蘇聯,一旦碰到關係特權和地位等事,辦事速度快得驚人。李濟運到省裡掛職才幾天,任命文件和名片也都弄好了。

文科長客氣幾句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頭揮手。李濟運剛拿起電話,瞥見文科長還在揮手,他又放下了電話。直等到文科長的腳後跟在門口消失,他才重新拿起電話。他撥的是劉克強電話,壓著嗓子說了凶宅之事。

劉克強聽著也驚了:「真的?」

他說:「真的,我昨天晚上都沒怎麼睡好。」

劉克強說:「乾脆換間辦公室,免得晦氣。」

李濟運說:「我也想過換辦公室,但這個理由擺不上桌面。」

劉克強感歎幾句,反過來卻安慰道:「我相信濟運你火焰高,你不怕。你看你,印堂發亮,闊達之相!」

李濟運說:「怎麼不怕!我今天一早打開辦公室,就覺得裡頭有股難聞的氣味。」

劉克強笑道:「心理作用吧?濟運,我認識一位大師,請他來解一解。」

李濟運說:「照說吧,我真不相信這些東西。可是,唉,說不清楚!」

劉克強說:「信不信是另一回事,請大師解一解心裡安穩些。濱江大酒店重修門廳的時候,有棵古桂樹園林部門不准砍,只好把它圍起來。從此酒店盡出鬼事!請這位大師一看,他說把樹圍起來,就是個困字。他叫酒店在門口弄了個雙龍戲珠,就解掉了。你看看,濱江大酒店的生意紅得起火!」

李濟運笑了起來,說:「什麼圍住木就是困,圍住人就是囚,老掉牙的段子。」

劉克強笑道:「濟運,你不很矛盾嗎?你不相信大師,就是唯物主義。你心裡害怕,就是唯心主義。」

李濟運也笑了起來,說:「克強兄,世界哪是這麼簡單的,唯物唯心四個字就講清楚了?好吧,信你的,請大師解解吧。」

他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了。原來是田副廳長:「濟運,你一直忙音。」

聽這話就知道田副廳長有脾氣了,李濟運忙說:「田廳長,剛才縣裡打了電話來。」

田副廳長說:「你下來吧。」

李濟運還沒聽清是怎麼回事,田副廳長把電話掛了。李濟運拿了公文包,匆匆出門。他腦子還沒有轉過來,不知道田副廳長叫他下來是下到哪裡去。他路過田副廳長辦公室門口,小心推推門,緊關著。他進了電梯,略略遲疑,便按了一樓。出了電梯,就見司機小閔隔著玻璃門朝他招手。李濟運小跑過去,上了車。田副廳長沒有回頭,只道:「去看看王廳長。」

田副廳長不再說話,李濟運也不多嘴。一定要習慣少說話,這可是做大領導的功課。少說話不等於沒口才。需說話時口若懸河,不需說時沉默寡言。這才叫功夫!李濟運望著田副廳長稀疏的頭髮,想起他在老家的酒席上是一副面孔,昨晚老鄉聚會是一副面孔,夜裡在辦公室找他談話是一副面孔,現在威嚴地坐在車上又是一副面孔。不論是哪副面孔,李濟運都是必須仰視的。哪怕田副廳長拍著他肩膀叫道李老弟,人家也是高高在上的。李濟運自卑和屈辱的感覺油然而生,真的不該到省裡來掛職。剛才居然還把自己同戈爾巴喬夫類比,實在是太可笑了。戈爾巴喬夫什麼人物?你李濟運算哪根蔥?

車到醫院,逕直開到高幹病房樓下。李濟運飛快下車開門,招呼田副廳長下車。小閔剛準備去停車,李濟運拍拍車門。車停了,李濟運從後座上拿起田副廳長的包。他便一手拿著田副廳長的包,一手拿著自己的包,跟在田副廳長後面。走了幾步,李濟運上前說:「田廳長,克強說請個大師來解解。」

田副廳長沒有說話,往電梯間走去。電梯還沒下來,兩人相對而立。李濟運有些後悔,不該同田副廳長說大師的事。田副廳長望望四周,全是陌生面孔,便道:「可以。」

電梯門開了,一窩人蜂擁而入。李濟運拿手稍稍擋擋,讓田副廳長先進去了,自己馬上進去。他不知道多少樓,田副廳長早按了。出了電梯,田副廳長又說:「晚上。避人。」話雖說得有些隱晦,李濟運卻聽得很明白了。

田副廳長在病房前敲了門,聽得裡面有人說了聲「請進」。聽得這聲「請進」,田副廳長先伸手拿過自己的包,再輕輕地推開門。李濟運馬上明白了,田副廳長不敢在王廳長面前擺譜。見沙發上坐著一個老頭,李濟運猜這位就是王廳長了。老頭做了個想站起來的動作,屁股卻仍粘在沙發上。田副廳長快步上前,道:「王廳長您坐著,別起來別起來!」

果然是王廳長。田副廳長同王廳長握握手,回頭望了一眼,說:「王廳長,這位就是新來掛職的李濟運同志。」

李濟運忙上去同王廳長握手,道:「王廳長您好,我是小李。」

王廳長說:「小李很年輕嘛!我聽老田說過多次,說你很有才幹!我就同老田說,這樣的人才,要是當地捨得,爭取把他留下來!」

李濟運說:「只怕自己素質不夠!」

王廳長請兩位坐下,然後開始談天說地。李濟運的目光沒有離開過王廳長的臉,王廳長的目光則在田副廳長和李濟運臉上自由轉換。老百姓常說的官相,正是王廳長這模樣:方頭大臉,闊鼻厚唇,兩眉濃黑,雙目如電。看他氣色,絲毫不像病人。李濟運有個怪毛病,他望著別人闊大的鼻孔,自己的鼻管就會發癢。他總感覺那種過於鼓脹的鼻孔裡充溢著無窮無盡的鼻涕。有位很紅的女演員,很多人都說喜歡,他偏不喜歡。他看不慣那女演員的鼻孔,脹鼓鼓的像鼻涕永遠擤不完。

王廳長正說著本·拉登太厲害了,突然微笑著望望李濟運道:「小李,我同老田說說事情。」

李濟運馬上站起來,說:「兩位領導談工作吧,我到外頭去。」

他出了病房,在走廊裡走了幾個來回,就去了外面大廳。既然領導要談工作,他乾脆就避遠些,免得有偷聽的嫌疑。可又不能跑得太遠了,他在大廳裡晃蕩的時候,眼睛始終瞟著走廊。走廊同大廳隔著門,門的上半部分是玻璃,寫著大大的「靜」字。他透過「靜」字筆劃留出的空隙,留意著王廳長病房的門。時間過得很慢,他拿起牆角的報夾看報。報紙上載有基地組織的消息,難怪王廳長說本·拉登太厲害了。李濟運曾在什麼書上看到一種說法,兩個陌生人初次相見,彼此印象如何瞬間就有直覺。自己對別人的感覺不好,別人對你的感覺也會不好。這種直覺會影響兩個人日後的關係。他突然想到這點,心裡有些發虛。他不喜歡王廳長脹鼓鼓的鼻子,說不定王廳長就不喜歡他的小眼睛。

突然看見王廳長病房門口閃出一道光亮,田副廳長出門往走廊兩頭張望。李濟運忙推開走廊的門,小跑著上前去。田副廳長說:「進去打個招呼吧。」

李濟運進了病房,朝王廳長嘿嘿地笑,說:「王廳長,您好好養病!您面色紅潤,精神也很好。」

王廳長笑笑,說:「老田你看,小李說我裝病哩!」

李濟運知道王廳長在開玩笑,仍是不好意思,道:「小李不會說話。」

王廳長說:「不會說話沒關係,會寫文章就行了。小李,當辦公室主任,關鍵是筆桿子過硬!我們廳裡文章是個薄弱環節,小李來了就靠你了!」

李濟運還在謙虛,田副廳長說:「王廳長您好好休息,我們就走了。」

出了病房,等電梯的時候,田副廳長說:「王廳長對你印象不錯!」

李濟運十分感激,說:「都是搭幫田廳長。」

電梯門開了,突然聽有人喊道:「喲,田廳長。」原來是程副廳長從電梯裡出來了。

田副廳長伸出手去,同程副廳長握了握,說:「哦,老程來了!」

程副廳長笑道:「來看看王廳長。」

田副廳長看看手錶,說:「十點鐘開個會,你來得及嗎?」

李濟運一直按著按鈕,早有人煩躁了,嚷道:「下不下呀?」

田副廳長便進了電梯,門飛快地關上了。程副廳長衝著電梯門縫說:「我準時趕到!」程副廳長對田副廳長很是恭敬,可他的目光絕不瞟向另外的人。

田副廳長身邊站著的那個人,故意大罵醫生都是強盜,當官的都是貪污犯!要不是官商勾結,藥費哪會這麼貴?要不是一些當官的包庇,醫生哪敢胡作非為?

電梯有些擠,田副廳長抬著頭,免得讓臉貼著身邊那個人的腦袋。那個人的腦袋裡充滿著憤怒,不停地詛咒當官的。這人知道身邊站著一位廳長,罵得越發起勁。李濟運同田副廳長緊挨著,反而不能看清他的臉色。他猜想田副廳長的臉色肯定是祥和的,人家做了幾十年的領導幹部,什麼難聽的話沒領教過?自己在縣裡也是個領導,縣委、縣政府門口不三天兩頭被老百姓堵了?那也是罵什麼話的人都有的。出了電梯,李濟運才想起去拿田副廳長的包。田副廳長說:「不客氣!」包仍是自己夾在腋下。反正幾步就到門口,李濟運也不爭著去提田副廳長的包。小閔跑進門來迎接,很自然地接過田副廳長的包。小閔替田副廳長開了門,把包順手給了李濟運。李濟運是從小閔手裡接過的包,心裡就有些不舒服。

望著田副廳長毛髮蕭疏的後腦勺,李濟運猜到這位領導在生氣。想想又覺得不應該呀,如今哪裡沒有老百姓罵娘?「濟運,你給幾個領導打電話,十點鐘開個會。你也參加。」田副廳長說。

李濟運說:「哦哦,好好。我手裡沒有電話本,回辦公室再打電話?」

他才說著,小閔遞過了電話號碼本。田副廳長說:「電話號碼本要隨身帶。」

李濟運還沒有領到電話號碼本,卻不便多作解釋,只好說著是的是的。

「程副廳長就不要打了吧?」李濟運問。

田副廳長說:「打吧,開會都應辦公室正式通知。」

李濟運打電話去,說自己是小李。程副廳長沒反應過來,問是哪位小李。李濟運便說自己是辦公室小李,才上來掛職的小李。程副廳長啊啊幾聲,說:「知道,我知道了。」

李濟運聽出程副廳長有些不高興,也沒往心裡去。下級是不能同上級計較的,就像大人不能同小孩計較。領導有時候就像小孩,說不高興就不高興了。

電話剛剛打完,就回到了廳裡,離開會還有半小時。李濟運吩咐工務員打開會議室,把桌椅重新抹了一遍。一切準備停當,李濟運去田副廳長辦公室,說:「田廳長,吳主任參加嗎?」他想吳茂生不參加,自己參加就不太合適。

田副廳長聽出他的意思了,就說:「你請他參加吧。」

李濟運便去了吳茂生那裡,說了田副廳長的意思。吳茂生問:「研究什麼?」

李濟運說:「田廳長沒說。」

時間也差不多了,李濟運同吳茂生去了會議室。廳領導們陸陸續續進來,相互客氣地打招呼,禮讓著坐下。領導們天天隔著一堵牆坐著,卻每天都像頭回相見似的。廳領導們對李濟運格外客氣,都同他緊緊地握手。李濟運知道自己畢竟是個客人,人家自然要客氣些。

田副廳長進來了,他沒有同李濟運握手,逕直坐了下來。李濟運稍稍琢磨,就知道廳領導的座位都是固定的。會議室擺放的是橢圓形圈桌,正對著門的是圈桌的一方寬邊,後背的牆面裝飾得考究些,牆腳立著國旗。這方寬邊上的座位空著,顯然是平時王廳長坐的。李濟運沒有坐到圈桌上去,靠牆坐在下面的座位上。

田副廳長說:「大家都坐上來吧,都坐得下!」

這話意思很明白,都坐得下就坐上來,坐不下就坐在下面。李濟運看明白了座次,找個適當的地方坐下。有些像電影裡蔣委員長的軍事會議,李濟運的這個座位好像是書記員的。如今會議室的圈桌通常是長方形或橢圓形,一把手總是坐在一方長邊或長圓弧的中間,兩邊依次坐著班子其他成員,排位靠後的同志就坐到對面去了。王廳長有自己的習慣,他喜歡像蔣委員長那樣獨坐一方。李濟運見田副廳長坐在寬邊空座的右手第一個位置,就相信自己的猜想沒有錯。

時間到了,只有程副廳長還沒有來。田副廳長看看牆上的鐘,說:「濟運你再打一下程副廳長電話。」

李濟運說聲好的,掏出電話就出了會議室。他不想馬上打電話,說不定磨蹭幾分鐘,程副廳長就到了。他在會議室外面站著,手機裝模作樣地貼在耳朵上。沒多時,程副廳長就來了。李濟運忙推開門,禮讓程副廳長進去了。程副廳長在田副廳長對面坐了下來,看看手錶說:「車太多了。」他這是委婉的道歉。看看座位便明白,田副廳長是二把手,程副廳長排位第三。

田副廳長說聲開始吧,就拉開架勢講開了。李濟運一聽,覺得這會開得有些沒來由。田副廳長原來是傳達王廳長的指示,就是幾句原則性的工作意見。王廳長講的原話並不多,田副廳長的即興發揮卻是長篇大論。也不是說王廳長的指示不重要,領導開口就是重要講話,這早已是遊戲規則。只是他的講話還沒到必須立即傳達的地步。

李濟運認真記錄著,慢慢腦子裡就明白了。原來,田副廳長決定馬上召集廳領導開會,就是在醫院看到程副廳長的那個瞬間決定的。他不願意看見別人老往醫院裡跑,只能由他一個人直接同王廳長聯繫。如此一想,李濟運就理解了。他在縣裡的時候,看見於先奉往縣委書記那裡跑,心裡也犯猜疑。

差不多是心靈感應,他剛想著縣裡的事,熊雄就打電話來了。李濟運不方便接,輕聲說:「開會,我過會兒打來。」他想這會再怎麼拉麵條,也拉不得多長的。但各位副廳長都說了一通話,會仍然開到十一點半。

散了會,李濟運馬上打熊雄電話:「熊書記,剛才廳長們開會,我在會上。」

熊雄說:「李主任,幾個老百姓上訪,躺在省政府門口。毛雲生已經趕過去了,請你也去看看。」

李濟運說:「熊書記,信訪局去人就行了吧,我在這裡掛職,不可能天天跑縣裡的事。」

熊雄說:「你是雙重身份,仍然是烏柚縣委常委,信訪工作是你分管的。」

李濟運說:「我去肯定是要去的。但是,熊書記,兩年時間,應該另外安排同志管這事。不然,我會成為信訪局駐省辦主任。交通廳這邊對掛職幹部很重視,安排了具體工作,不是走過場。」

熊雄說:「我知道了。」

眼看著就快十二點,李濟運想故意拖拖。從烏柚趕到省政府不需太久,毛雲生馬上就會到了。他去自己辦公室,磨蹭十幾分鐘,再問余偉傑要了車。叫車送他到省政府對面路上,自己再走過去。他不想馬上露面,先打了毛雲生電話:「毛局長,你到了嗎?」

毛雲生說:「我到了,看到你了。」

李濟運望望馬路對面,毛雲生正在省政府門口。李濟運等人行燈綠了,不慌不忙過了馬路。走近了,又看見信訪局和城關鎮的幹部,差不多上十人。毛雲生迎了上來,李濟運問:「什麼事,多少人?」

毛雲生說:「五個人,城關鎮的居民。」

李濟運猜想到是什麼事了,問:「舊城改造那塊的吧?」

毛雲生點頭說:「正是的。他媽的就不知道少來一個人?偏偏來五個!」

上訪人數五人以上,算是群體性上訪,簡稱群訪。一個縣的百姓每年到上級機關群訪三次以上,縣委書記和縣長就地免職。省裡這麼規定,也自有道理。全省一百三十多個縣,假如每個縣一年有三次群訪,每天省政府門口就會聚集兩伙群訪的百姓。加上零零星星的上訪,省政府門口會天天賓客如雲。

截訪人員已把那五個人拉到省政府大門左側的人行道上,圍著他們講道理。毛雲生過去說:「你們哪怕告到中央去,解決問題還是靠縣裡。你們跑這麼遠上訪,除了出我們縣裡的醜,還有什麼用?」

「不往上搞,縣裡會重視嗎?」

「越鬧越有理,越鬧越有利,是嗎?」毛雲生喝道。

「你是毛局長嗎?你態度要好一點。」

毛雲生說:「道理就是道理,同嗓子有屁關係!」

「你又做不得主!你信訪局只要把人搞回去,就完成任務了。」

毛雲生腔調仍是老高:「你做得了主,你來當信訪局長算了!」

聽上去毫無意義的爭吵,卻是截訪勸說的過程。毛雲生有經驗,不管正理歪理,軟話硬話,有什麼上什麼。吵到最後,毛雲生的話聽上去更離譜了:「今天不同你們談解決問題,今天只讓你們回去。這裡不是談解決問題的地方。縣裡的問題到縣裡解決,這裡談的不算數!你們不回去,我也不管了。你們就睡在省政府門口,地睡塌進去都不關我的事。上頭怪罪下來,挨罵的是縣裡領導,又不是我!大不了撤我的職,我正不想搞了哩!我不當信訪局長,去當財政局長,我年年給你們拜年!」

「那我們就不回去,你好當財政局長。」

毛雲生說:「你們想得美!看看我們多少人!綁都要把你們綁回去!說得通,我們吃頓飯回去。喜歡喝酒的喝酒,喜歡吃肉的吃肉。菜由你們點,魚翅、鮑魚沒有,龍蝦、螃蟹由你點!」

「我們不是吃龍蝦來的。」

「跟你們說了,要解決問題,回去再說。」毛雲生今天半句軟話都沒有。

「你莫把我們當卵搞!」

毛雲生嘿嘿一笑,說:「我把你們當人物好不好?告訴你們,五人以上叫群訪。群訪就有頭子,你們哪個是頭子?你們再往省政府門口去,武警再攔你們,你們就勇敢地往前衝。衝著衝著,就打起來。好,打起來就好了。你們至少是危害公共秩序,衝擊國家機關。你們誰是頭子?頭子要判刑。」

「嚇三歲小孩啊!」

「你不是三歲小孩,你是大人物。你去呀,你去衝呀!為你好,你不知好!」毛雲生就像演相聲。

「我們不是五個人,我們是五百多戶的代表!」

毛雲生又是冷笑,說:「你以為人多勢眾就有理?你們代表五百戶,就不用查誰是頭子,你們全是頭子!你們幹嗎這麼傻?你們就算等到老天開眼了,哪個領導接了你們的告狀信,大筆一揮:請烏柚縣委、縣政府認真處理!你還不是拿著這張紙回縣裡去?告訴你們,這位就是縣委常委李主任,他馬上就可以代表縣委說,我們會認真處理。」

李濟運突然被毛雲生頂了出來,只好說:「我是李濟運,縣委常委。我說的話都代表縣委,都是算數的。我今天不問你們具體情況,只談一條總原則,就是你們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是符合法律和政策的,同時又有現實可能性,縣裡將不折不扣督促有關方面落實。」

「什麼是現實可能性呢?你這話有圈套。」

李濟運一時語塞,支吾一下,說:「現實可能性嘛,就是你們提出的要求是正當合理的,可以滿足的。」

「你是說光合理合法還不行?」

李濟運說:「法律、政策和現實條件都要考慮。憲法規定,公民有勞動的權利和義務。那你如果失業了,你能拿這條理由去告國家和政府違背憲法嗎?」

李濟運不管講不講得通,想到這條就理直氣壯講了。居然沒人答得上來,他就趁勢誘導:「所以說,我們回去講道理。聽我一句話,去找個地方吃飯。」

毛雲生喊道:「先吃飯行不行?你們想在這裡睡覺,吃過飯再來睡也不遲,沒人佔你們的地方!」

五個人你望我,我望他,果然肚子咕咕叫,就跟著走了。附近有家不上不下的餐廳,毛雲生熟門熟路,領著大家去了。總共十六個人,要了兩桌。菜管好的點,酒管好的要。店裡端上水井坊,李濟運暗暗踢了毛雲生。毛雲生明白意思,忙說:「酒只要中檔的,你這裡的高檔酒,嘿嘿,不好意思,我信不過。」任店家賭咒發誓,毛雲生只要了便宜的酒。

上訪的人也幫腔,說越是高檔酒,越是假酒多,不如喝幾十塊錢的。李濟運聽這話心裡就有譜了,畢竟算是坐上同一條板凳。上了幾個菜,李濟運舉了杯,說:「別的話不說,幾個烏柚人,在省城裡喝杯酒,也是難得。我敬各位一杯!」

毛雲生忙插話說:「我不是開玩笑,烏柚六十多萬人,有幸讓常委敬酒的,我敢打包票,不超過三十個!」

城關鎮有個幹部笑道:「這裡就有十五個了,指標有限啊!」

毛雲生瞪了那個幹部,說:「老子幫你做工作,你還在這裡開玩笑!」

兩桌的人都笑了,共同舉杯,一飲而盡。四瓶酒下去,五個上訪戶全都醉了。毛雲生笑道:「不會在省政府門口睡了,送他們回去睡吧。」

吃完了飯,五個上訪戶被七手八腳抬上了車。李濟運站在路邊,聽毛雲生大致匯報了。李濟運說:「我會給熊書記打電話,你回去之後再詳細匯報。不能全怪老百姓,賀飛龍要拿出誠意,不然還會有更多麻煩。下半年是上訪高峰,再來兩次群訪就完了。」

李濟運回到廳裡,稍事休息就到下午上班時間。他打了熊雄電話,簡要說了截訪過程,再說:「熊書記,看來舊城改造那塊,信訪壓力很大。除了有關單位,僅家庭上訪戶就牽涉到五百多戶。每戶只按四口人算,就是兩千多人。處理不好,哪天兩千多人往縣委、政府門口一站,不敢想像!毛雲生會向您詳細匯報。我想說一點,就是縣委應該提醒賀飛龍,拿出誠意和行動。他已有動用不正當手段,壓制和恐嚇群眾的苗頭。」

熊雄聽完之後,只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李濟運聽著這三個字,重重地出了一大口氣。已越來越看不清熊雄的面目了,他就像電腦程序只在0和1之間選擇。李濟運忍不住發了短信過去:同他有關的項目是目前烏柚最大的信訪源。不料熊雄回信:也許同他對烏柚經濟的貢獻成正比。李濟運後悔自己發這條短信,幸好他沒有提賀飛龍的名字。難道熊雄到烏柚才幾個月,就成賀飛龍的保護神了?

《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