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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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北出租車事件還未了結,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卜國傑突然決定,將花三天時間專程來陽城視察調研。

距離視察還有十幾天,省府辦公廳就給陽城方面發來通知,傳達了卜副省長几點指示:第一,此次調研不設專題,範圍可以適當廣一些,包括工業經濟、新農村、民營企業、城市建設、基礎設施,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等不拘一格,總的意圖是希望在陽城多走走看看,全面感受一下陽城的新形勢、新變化;第二,調研考察除了獲取信息、掌握情況,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內容就是總結經驗、發現典型,提煉出對全省有指導意義的做法,為下半年省裡幾個重要會議尋找、積累素材;第三,省府有關職能部門需派出主要負責同志隨行,本著服務、務實、高效的原則,著重幫助基層解決實際問題;第四,在陽城跑哪些地方,日程如何安排,採取什麼形式,一切皆尊重陽城方面的意見,盡量隨意一些,不必提前做什麼準備;第五,中央幾大媒體駐本省的分設機構,以及省屬各大新聞單位,需派出得力的骨幹記者隨行採訪,及時報道調研考察中發現的經驗、典型。

通知後邊,還附了一張隨卜副省長視察的人員名單,包括省府研究室、發改委在內的多位廳局長,以及有關銀行的行長,新聞單位也都派了部門主任或資深記者。看得出來,卜國傑對這次視察活動,不是一般重視。

在省裡,卜副省長除了協助關省長主管省府日常事務,還分管全省工業企業、民營經濟、金融、現代服務業等幾大塊,較之一般副省長而言,分管的事務更多,日常工作也更加繁忙。通常情況下,漫說是花三天時間下到某地專門視察,有時就是在省裡參加一個會議,也大都不是遲到就是早退,中途需要連續趕幾個場子。加之,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廖志國就任陽城市長近四年,繼任市委書記也快一年了,卜國傑除了偶爾陪同京城要員或龔書記、關省長等主要領導,或者海北於樹奎那兒有些活動臨時參加,幾乎從未單獨、專程來陽城視察過。因此,這次卜副省長的調研考察,意義顯然非比尋常。

省府通知下來後,汪秘書長專門給廖志國打了電話,叮囑道:「卜國傑一直對你那邊不感興趣,這次倒是奇怪,他不僅主動提出到陽城視察,而且還把動靜搞得很大。我可要提醒你喲,他這個人有點個性,現在省裡情況複雜,又是接近黨委普遍換屆的特殊時期,千萬不能出現什麼意外喲。」

廖志國知道汪秘書長電話的意思。在省裡,陽江籍官員勢力不小,相互之間喜歡暗中抱成一團,梁副書記是其中的中流砥柱,汪秘書長則是智囊、師爺型人物,許多事情前者居幕後拿主張,後者則較多出面負責協調與關照。此時,汪秘書長打來這個電話,無非兩層意思:一來,作為陽江老鄉彼此傳遞信息、通報情況、提醒注意,這是大家多年來形成的默契與習慣。二來,陽城近期發生的諸多事情,尤其是海北出租車事件,省城那邊肯定早有耳聞,汪秘書長多少也有點擔憂,廖志國會不會因此被卜國傑迷惑、利用,壞了以梁副書記為首的陽江集團的大事。

「放心吧,汪兄的好意我明白,怎麼處置我會慎重,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廖志國也不敢太多話。他知道汪秘書長在省裡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生怕話說多了傳出去反而節外生枝。

不過,有一點倒是讓汪秘書長說中了——眼下N省領導層的情況,確是異乎尋常的複雜與敏感。

數月前,也就是關省長路過陽城那會兒,社會上還在盛傳省委龔書記與關省長如何不睦,又是龔書記希望換掉關省長啦,又是關省長意圖擠走龔書記啦,還有說是龔書記、關省長兩人皆要離開,等等。與上述說法相呼應者,便涉及梁副書記與卜副省長的去留問題,比較流行的說法是一個貼緊了龔書記,一個跟定了關省長,其前途自然與各自跟的人同進退、共榮辱。可是眼下,隨著各級黨委換屆時間的臨近,其他省份主要領導皆已陸續調整到位,唯有N省的兩個主官巨前尚無動靜,這種狀況往往可能有兩個結局:要麼兩人都不動,維持現狀,要麼龔書記有可能大動,而不是像其他省份的書記那樣,只在省部級位置上簡單平移。如果是後一種情況,那麼關省長的變數也就更大了,進退去留全憑龔書記一句話。不過,倒有一個令人奇怪的現象值得注意:龔書記、關省長往常相處一向平淡,最近竟然表現相當熱絡,會議、宴席、接待之類的公務活動同進同出不說,很多公開講話中還頻頻相互表揚,甚至不惜溢美之辭。這一反常行為,顯然讓眾多慣於觀察風向、利用矛盾的官員,失去了對局勢的起碼判斷與把握。此種跡象表明,龔、關二人也許會是一個雙贏局面。

與此同時,關於梁副書記與卜副省長的前途,也有了新的說法與動向:日前,上邊已經組織了一次小範圍測評,據說不久還將有專人前來考察,表明兩人皆已列入預備提拔範圍。至於去向,一種說法是兩個都會外放,一種說法兩個中走一個。根據近年N省官員的晉陞軌跡,留下者大多做到省長——N省作為經濟大省,書記通常來自京城,鮮有本省直接提拔。外放者雖然大多任職邊遠地區,卻一般是先省長後書記。因此,儘管大家都不希望離開這個經濟大省,但無論誰走誰留,都無法單純以得失論之。這樣一來,梁副書記與卜副省長之間,很可能會受到龔、關二位主官關係的折射,由過去你死我活的競爭關係,改變為彼此攜手共進、相得益彰的雙贏局面,矛盾或許因之緩和許多。

在這樣的形勢下,卜國傑突然決定視察陽城,從省裡這個大環境上看,不免多了一些柔和亮麗的色彩。

廖志國看到通知,自然不敢怠慢,馬上吩咐黃一平:「這件事得慎之又慎,你好好琢磨琢磨,看看到底是什麼情況?我們應當如何應對?」

黃一平心領神會。廖志國是個外粗內細之人,表面看好像性格粗放、容易激動,實質考慮問題相當縝密、極有主見,有時再簡單的事情也要多問幾個為什麼。相處五年多,他對黃一平的信任,不僅經歷了一個逐步變化的過程,而且表現方式前後也有很大不同。在市府前半段,他喜歡凡事先考慮成熟了,得出了自己的結論,然後再聽黃一平的觀點,似乎徵詢意見只是為了尋求佐證。後半段,他習慣於先就某個問題確定一個基本的原則、方針,然後再讓黃一平提出具體實施意見。一年前到了市委這邊,廖志國基本放手,即使遇到重大事務,往往也先要黃一平表意見、拿方案。黃一平知道,廖志國此舉除了信任自己,考察、檢驗自己的能力水平,也是有意在給自己這個秘書壓擔子。廖志國是個好強之人,自己身邊出去的秘書,不論放在什麼位置,都不能砸了他的名聲與牌子。說直接一些,他不會把某個地區黨、政主管的重要位置,輕易許給一位平庸之人。

由是,黃一平必須學會站在全局的高度,以一個准政治家的眼光,全面考量、審視卜副省長的陽城之行。

「我感覺卜副省長這次來陽城,直接動因應該是海北出租車事件。他對我們這邊前一階段的處理感覺滿意,通過這個機會投桃報李表示一下。我們當初搞這個案子,其中主要巨標之一,就是要讓『三劍客』後邊的那棵大樹露出來。現在,既然東方公司與莊大慶暴露了,他這個丈人老爹就不能不出頭認賬。否則,如果我們這邊繼續查下去,肯定問題會越查越多、越大,到那時就不可收拾了。因此,這邊賣他一個大人情,保護了他這個常務副省長。他利用這次視察表示一下姿態,也算多少還了些人情吧。」黃一平分析道。

「嗯,不錯。這也說明我們上次對出租車事件的處理,方法、手段都對頭,這才達到了巨的。」廖志國點頭認可的同時,問:「可是,他鬧出這樣大的動靜,難道僅僅是來向我們示好、認輸?」

這個問題,黃一平其實已經想到,但是,他拿不準思路是否正確,於是實話實說道:「沒有想好,不知是否成熟?」

「說!」廖志國鼓勵道:「現在有我幫你把關,日後你一旦主政一方了,遇到這些問題就得自己拿主意,不鍛煉獨立思考的能力怎麼行?唔?」

黃一平聽了,心下釋然,當即打消顧慮,說:「我感覺,卜副省長這次來陽城,似乎還有這樣幾種考慮:一哩,他知道這個事情雖然暫時停止了調查,最後處置權也說了要交給海北方面,但是,稍具法律常識者都知道,此事還遠沒畫上句號,只要有人揪住不放,隨時可以重新拉出來算賬。這就像一把劍,懸在頭頂比真的落下更加具有威懾力,這就是中國古語所講的引而不發吧。因此,卜國傑此行,也有張揚威權、炫耀力量的意思,試圖以此鎮住我們這邊,穩定局勢,以斷後患。二哩,這次海北出租車事件,對苗長林、賈大雄、於樹奎這『三劍客』無疑是一次沉重打擊。大家都知道,這幾個人是卜氏黨羽,同卜國傑不是一般交情。現在,他們在陽城日子不好過,卜副省長應該不會坐視不管,何況,事情的根源還在他女婿身上。因此,這次視察也有對『三劍客』進行安撫的意思,意在不讓他們自亂了陣腳。廖書記,我暫時就想到這些,不知說得對不對?」

廖志國邊聽邊點頭,讚許道:「不錯,思考得有些深度了。你剛才的那個耀武揚威和鼓勁打氣說,跟我想的基本一致。正如你分析的那樣,按照我對卜國傑個性的瞭解,他絕不會坐視於樹奎他們幾個因出租車事件一蹶不振。雖然有人說官場無父子,官場上人最是無情無義,關鍵時刻為了權力、利益可以六親不認,實際上並不完全如此。這個問題,你黃一平可能比我廖某人更有發言權。在某些時候、對有些人來說確實是如此,可是對另一些人而言,或在另外一些場合,未必一定是這樣。現在,大家都知道於樹奎他們是受了卜國傑女婿的連累,那麼卜國傑必須擺出某種義氣的姿態,才能安撫人心與輿論,否則他就會成為無情無義的孤家寡人。這次的陽城視察,正是提供了這樣的舞台。另外,在你那幾點之外,我還要增加一點——省裡班子調整已臨近關鍵時刻,雖然現在各種說法紛紜,可卜國傑與梁副書記雙雙提拔已成定局。過去,他同梁副書記是有你無我的競爭關係,現在既然可以彼此錯開,那就可以達到共存共容的局面。我廖志國對梁副書記忠誠也好,死心塌地也罷,並不影響同時與他卜國傑修好。下一步,上邊將要派人前來N省考察,如果能爭取到陽城這塊陣地,豈不更加有利於他。」

「這個我倒沒有想到,還是廖書記思考全面、周到!」黃一平的馬屁拍得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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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與黃一平一番條分縷析,廖志國對卜副省長陽城視察的動機,完全做到心中有數了。

一樁副省長的調研、視察活動,原本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可是眼看離市裡黨委換屆只剩下短短四五個月了,省、市裡種種關係又那樣微妙,他自然不敢有絲毫麻痺大意。數十年官場歷程,無數慘痛的教訓告訴他,越是臨近勝利的關鍵時刻,任何一點鬆懈、馬虎都可能造成不堪回首的結局。

「既然幾種可能都分析到了,那我們就得想好應對之策,使卜國傑的這次視察達到皆大歡喜的局面,尤其對我們這邊而言,既不能錯過機會,又不可弄巧成拙,應當盡量做到效果最大化。」廖志國反覆叮囑。

黃一平有些理解廖書記說的那個效果最大化,卻又不明白具體應當怎麼辦,問:「是不是充分利用這個機會,多展示一些陽城各方面的亮點、特色,讓卜副省長和他帶來的那些記者幫我們多說些好話?」

「這個當然需要。因為省裡領導和媒體的集中發聲,遠比我們自吹自擂效果要好很多。可是,我說的效果最大化主要還不是這個。他卜國傑不是希望借此機會安撫『三劍客』麼?那我們何不來個將計就計,也利用這個機會來個集體招安?有卜副省長在陽城,他就是那個古代的鍾馗,由他出面收了群鬼,豈不相當於當年孔明草船借箭、周瑜巧馭東風。相信只要我們設計得巧妙,這個巨標應該不難達到。因此,你要用點心思,把卜副省長視察的日程、地點、路線以及陪同人員安排好。」廖志國詳加點撥。

黃一平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我一定安排好!」

「不過,在卜國傑來陽城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最近兩天,你趕緊跑一趟海北,將出租車事件的所有材料交給於樹奎,讓他把汽車質量、自燃、相關人員收賄等等一攬子問題,必須以最快速度處理到位。而且,這個事你要在海北親自督辦。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廖志國問。

「我想,應該是給卜副省長一個更加漂亮、厚重的見面禮,乾脆好人做到底,不給領導留下什麼後顧之憂。」黃一平回答。

「對嘍。卜國傑此次來陽城視察,將聲勢搞得如此大,一方面是投桃報李表示感謝,另一個方面也有推動、促進的意思,希望借此獲得一個更圓滿的結局。關於海北出租車事件,正如你在前邊分析的那樣,別看現在人放了,專案組撤了,調查停止了,可卜副省長未必完全放下心來,他要的是鐵板釘釘式的徹底了結。中國有句古語: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既然我們想從對方那裡得到某些東西,那就一定要給予相應的籌碼與回報,否則就不是公平交易了。另外,我還有一個考慮,這件事由你出面處理善後,也算是給你在海北留下一些人情,對你日後到海北任職必有益處。這,就算是我預先送給你的一份禮物吧。」廖志國對自己的這個計劃,感覺非常得意。

黃一平心頭一熱,謝謝二字哽在喉嚨口,最終也沒有說出來。

第二天,黃一平便按照廖志國的旨意,悄然親赴海北,與於樹奎商談徹底了結出租車事件。

稍具法紀常識者都知道,海北那四百多輛質次價高的出租汽車,給廣大出租司機帶來了很大損失和影響。尤其是「419」自燃事件,更是導致兩死一傷的嚴重後果。追根溯源,這批汽車的首要責任,是因供貨方偷工減料、以次充好,還有就是海北當地相關官員的庇護,及其背後的貪腐、瀆職。根據此事過程與結果的惡劣程度,依法完全夠到追究相關人員的刑事責任,事涉單位也應當受到嚴厲的經濟處罰。這中間,由卜副省長女婿與苗長林兒子共同參股的東方公司自然首當其衝,包括海北縣常務副縣長顧勇、縣委辦公室主任馮肖兵、交通局長吳少紅、副局長任潮湧、原縣公安局主管交警的政委顧鋒在內的一批官員,也脫不了干係。縣委書記於樹奎即使牢獄之災可免,黨紀政紀處分卻斷不可除,頭上的烏紗帽很可能因此不保。當然,這還不包括那批公路大橋所需鋼材,給海北方面造成的巨大損失。

於樹奎的那次負荊請罪,基本消除了廖志國積蓄日久的怨氣,當場即獲得諒解。與此同時,市委副書記苗長林也主動找廖志國談過心,對兒子參與東方公司經營一事,表示了較為真誠的歉意,也算是在廖志國面前認了栽。由此,「三劍客」總體已經面臨投降格局,廖志國心理上的那些溝坎基本得到平復。

事實上,就在於樹奎前來認錯的次日,廖志國就交代黃一平:「有關海北出租車事件的調查,市裡不再過問了。你先將關押在市裡的吳少紅、任潮湧他們放了,交海北縣委帶回。至於那些案件材料,可以考慮在適當時候也交給於樹奎處置。」

黃一平知道,這次卜副省長視察陽城,算是廖志國說的那個適當時候了。因此,才有了他的這趟海北之行。行前,廖志國再三叮囑黃一平:「到了海北記得告訴於樹奎,事情的處理只限於海北範圍,千萬不要牽扯到省裡。與那個東方公司的合同,既然已經依法履行了,就不要再找人家麻煩。自己的屁股,還是自己來擦嘛!」

在前往海北的路上,黃一平先打了個電話給汪若虹表弟花大明,問:「那起傷亡事故的幾個人,現在家裡情況怎麼樣?還有些什麼要求?」

花大明說:「兩個死者,保險公司按照最高限額給足費用,縣裡又悄悄補助了幾十萬元,基本上平息了。燒傷的駕駛員現在傷情穩定,就是後期植皮費用比較高,只要政府在治療經費上不打折扣,日後再保證給他安排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估計問題也不大。」

「其他出租車司機有什麼說法?」黃一平又問。

「我們這些出租司機只有一個希望,就是早點把不合格的配置換了,徹底消除安全、質量隱患。不過,我可要告訴你一件事:你的那個同學,也就是我們公司經理董成,正在串通其他幾個公司經理,並且挑動我們這些司機,準備搞什麼抬棺上訪,實際上是想在有關費用上同政府討價還價。」花大明說的這個新情況,使黃一平頗為驚訝。

「你趕緊在駕駛員中間放放風,就說政府正在設法徹底解決車輛質量問題,千萬不要再鬧事。這次處理問題的政策很明確,誰帶頭鬧事誰吃虧!」黃一平告誡花大明。

「好勒!」花大明痛快答應。他上次把車子提供給專案組,無端獲得了一萬元意外收入,讓他高興了好一陣。由此,他對這個表姐夫更加言聽計從了。

黃一平掛了花大明電話,馬上聯繫上董成,直接以威脅口吻說:「老同學,那批出租汽車的問題,市裡已經調查過了,你和幾個出租公司經理都從經銷商那兒分了錢。按照法律規定,五千元以上就可以立案,一萬元以上就得判刑,你拿了將近十萬,估計得進去坐幾年牢。還有,這事萬一公開出來了,你們在司機們面前會是什麼形象和下場,考慮過嗎?」

董成聽了,當即驚道:「這事連你也清楚?老同學,你得幫我,要不我現在就將錢退了?」

黃一平說:「你的事情,我恐怕幫不了忙,還得你自己擺平。你和幾個出租公司老總收的錢可以不退,也可以不追究,但前提是必須配合政府做好車主們的工作,確保自己公司員工不再鬧事。這個情況,你也可以向周圍的那些公司經理透透風,越快越好。」

「本公司員工,我能夠做到。別的公司,我盡量努力。」董成答應。

黃一平猜想,剛才同花大明、董成的通話,應該會起到一定作用。他的身份特殊,又與上述二位關係特別,不像海北當地幹部,說多了反而起到相反作用。

到了海北,於樹奎以少見的熱情親自迎在門口,將黃一平悄然請至縣委賓館,在一個豪華且隱蔽的套間裡交接材料,商量處置方案。

對於「419」傷亡事故的處理,海北方面把握比較大,無非多撒點錢就能擺平。可是,對於車輛質量、價格上存在的問題,則顯得一籌莫展。於樹奎們知道,這批車輛雖然質量不過關、配置不合格,可問題的根子在東方公司,而不在生產廠家,解決起來沒那麼容易。加之,車子已經開了兩三年,除了發動機等關鍵部位,其他部件也已經開始老化頻出毛病,萬一在補償問題上口子開大了,會產生不良的連鎖反應。

誰知,黃一平心中早就有了主意。

原來,黃一平領導的那個「419」專案組,自從一個多月前派員到北方生產廠家調查取證,之後一直沒有間斷與對方溝通聯繫,磋商解決問題的辦法。廠家害怕此事被捅到主管部門或新聞媒體,表示願意隨時派人前來海北更換配件,且只收部分材料費、免收人工費。如此一來,就直接跨過了東方公司這一敏感且棘手的環節。這個情況,直到現在他都沒有通報海北方面。

「是否可以考慮再由財政拿出一些錢,貼補給車主,讓他們自己解決配置更換問題?」於樹奎提議。他希望以最簡單、直接的辦法,盡快解決問題。

「不行!這次一定要由政府出面,將所有車輛上的不合格配件全部更換,否則司機們現在錢拿到手了,將來還是要借題發揮。你們兩年前不是拿出一千萬,希望一次性了斷麼?結果怎麼樣?」黃一平態度堅決。他也擔憂,眼下花錢暫時平息了事態,日後萬一他到海北任職了,還是會砸在他這個後任手裡。

「那政府又該怎麼辦呢?」於樹奎一籌莫展。

黃一平這才介紹了與廠家那邊的溝通情況,建議道:「可以考慮讓廠家運來包括發動機缸體、空調、音響在內的合格配件,在海北設立一個封閉式臨時維修車間,對外叫做車輛養護中心之類,悄悄將那些劣質配置全部更換掉。整個操作情況不對外公開,只保證更換部件正宗,以及車輛在一定期限內的運行質量,同時再在外觀上重新做些噴漆整新。這些更新的費用,廠家答應承擔一部分,其餘由縣財政出了。在此期間,車主們的損失也由財政補給各個公司,然後由公司補給他們。」

「這個辦法好!只要廠家那邊說好了,我們這邊馬上就能操作。」於樹奎說罷,當場讓身邊的馮肖兵馬上著手聯繫場地,安排經辦人員。

黃一平清楚,只要那些見不得陽光的部件、配置換了,車子就不會再出漏油、自燃之類的低級故障,車主們也就會安心運營。話說回來,即使日後再出什麼毛病,他們也無法找到借口上訪鬧事,一切都能夠回歸正常程序管理。

車子問題解決了,人的處理就簡單很多。而且,這也是於樹奎這個縣委書記的強項。

48

常務副省長卜國傑如期蒞臨陽城,開始他為期三天的調研、視察。廖志國破例讓開道警車迎到市外,自己則率領市裡幾大班子主要領導,在高速道口列隊歡迎。

黃一平遵照廖志國的吩咐,會同有關部門精心設計了視察的行程,總體原則是使整個活動外觀隆重、熱烈,內在卻又輕鬆愉快。

活動安排得挺花哨,擺足了陣勢,沿途組織了警車開道,彩旗、標語、氣球也是隨處可見,飲食、住宿不亞於副總理級的標準。除了市委書記廖志國、市長秦眾、政協主席丁松、副書記苗長林全程陪同外,還安排了全體常委、政府領導輪流分階段陪同。總之,廖志國給足了卜副省長面子。這樣的規格、禮遇,自然遠遠超過了一個副省級官員。

在安排整個行程時,黃一平始終牢記一點,便是落實廖書記的那個鐘馗捉鬼論。落實到具體細節上,就是要通過調研、考察點的巧妙選擇,借助卜副省長的影響與威力,讓苗長林、賈大雄、於樹奎看清大勢,真正臣服於廖志國。

第一天在陽城市區活動,主要參觀幾個大型工業企業、城建工程。在提供給卜副省長的行程表上,並沒有明確安排那個敏感的「鯤鵬館」,只是在下午考察途中打算「順道」落腳休息一下。

事實上,在是否安排到「鯤鵬館」參觀這個問題上,廖志國頗有些猶豫。他在陽城做市長四年,最大動作就是這個工程,飽受爭議的也還是這個工程。因為此項巨,被反對派貼上了政績工程、面子工程的標籤,又頻頻遭到層出不窮的匿名指控,說是他和蘇婧婧夫婦利用工程收受賄賂。後來,省委梁副書記責令他低調對待此事,甚至要求暫停二期工程。因此,自從擔任市委書記後的這一年時間內,廖志國刻意疏遠了這個工程。可是,疏遠不等於遺忘,暫停不代表偃旗息鼓,無論是他的脾氣個性,還是工作職責所繫,這個龐大的地標性建築無時不在牽動著他的心。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講,有關這個項巨的是非曲直,已經遠遠超過了工程本身,而是事關他市長任期的基本評價。現在,來的既然是反對派陣營的中堅卜國傑,如果能從他嘴裡得到肯定與讚許,對於廖志國以及這個工程來說,無疑能起到正名的作用,也是千載難逢的絕佳機會。

「可是,如果硬生生將這個敏感話題直接推到卜國傑面前,會不會太過唐突?萬一遭到對方冷落或反對,豈不自討沒趣、適得其反?」廖志國擔憂。

黃一平想了想,說:「也是。不過,可以搞曲線救國,不必特別安排參觀這個項巨,而是順道從那兒走一下,或者在那兒休息一下,看看卜副省長反應再說。」

事情最終照黃一平的意思辦了。但廖志國還是留了一手,在事前做了些精心安排——根據常委會討論的分工,這次卜副省長調研視察的各個點,除製作了包括文本、電子、音像在內的全套材料,還指定幾個常委、副市長分別匯報、介紹情況,公開的說法是讓大家藉機接觸一下省領導。全市面上情況的介紹,自然由市委書記廖志國出面,政府工作,尤其是經濟一塊由市長秦眾介紹,包括文化、體育、衛生在內的社會事業交與副書記苗長林。廖志國在向苗長林交代任務時,隻字未提「鯤鵬館」,只是順便說了一句:「你的匯報涉及面廣,頭緒複雜,但由於你對情況也熟悉,相信匯報起來不會有問題,有些情況見機行事、隨機應變吧。」

首日視察,一路順利。到了下午,提前半個多小時到了「鯤鵬館」,裡面早已安排了充足的茶水、水果,訓練有素的服務人員也隨時恭候。

卜副省長卻沒有按照引導走進休息室,而是在外面遠遠打量著這座體量龐大的工程,高聲責問廖志國:「志國同志,這麼好的寶貝怎麼沒安排參觀?想和我搞金屋藏嬌?」

廖志國聞言,大喜過望,馬上趨前回答道:「哪裡啊,這個工程本來是想請省長休息過後再視察,我哪敢搞什麼金屋藏嬌喲!」

卜國傑大手一揮,說:「先參觀,後休息!志國同志,你親自介紹一下?」

廖志國馬上拉過苗長林,說:「長林書記熟悉情況,由他為主介紹,我補充。」

眾所周知,這個「鯤鵬館」工程由廖志國一手操辦,不要說副書記苗長林,就是市長秦眾也未必瞭解具體情況。廖志國之所以讓苗長林來介紹,一來工程是文化、體育的設施,屬於苗長林主管的範圍。二來廖志國希望借此測試一下,苗長林前些時所說那些服軟的話,到底是真是偽。當然啦,他也希望通過苗長林這個特殊角色,悄然征服卜國傑。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苗長林的準備相當精心,介紹得非常詳細,評價之高甚至近乎溢美。侃侃而談間,他從「鯤鵬館」的籌劃、設計、建築到巨前運行狀況,竟然介紹得滴水不漏。其間,他頻頻提到廖志國當時如何高瞻遠矚,排除阻力,不畏艱難,將此工程建成了遠近聞名的地標性建築。

卜國傑聽得認真,看得仔細,且不時插話:

「一個地區,必須要有這樣的標誌性建築,它代表了一個地方經濟、社會發展的水平,更濃縮了這個地方的風土人情、文明進程。法國的艾菲爾鐵塔、澳大利亞的悉尼歌劇院等,都是這樣的建築。陽城是我們省經濟發達地區,就是要有點宏大氣魄嘛!」

「一個領導幹部,不論做一件怎樣的事情,總歸會有不同的議論。志國啊,我聽說你搞這個工程也遇到不少非議。難能可貴的是,你堅持頂住了,把事情辦成了。相反,如果我們在非議面前總是停止不前,那還能做成什麼事?那也不是真正的共產黨人嘛。」

「長林啊,你們作為志國同志的助手,協助他做成了這麼大的工程,功不可沒啊!今後,你們一定要一如既往,旗幟鮮明地支持他的工作。在一套班子裡工作,只有大家同心協力,精誠團結,才能把一個地方的工作做好,也才會形成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良性循環格局。否則,工作搞不好,事業上不去,個人也沒有好的結局。」

卜國傑最後這一句話,算是說到位了。廖志國不等苗長林臉上的紅色消退,馬上接茬道:「我們陽城市委、市府一班人,一定認真貫徹落實省領導的指示精神,團結一致,把陽城的工作做好!」

花了整整一個小時,參觀完「鯤鵬館」工程,卜副省長這才進了休息室。

喝了茶,吃了水果,廖志國遞出一個詢問的眼神,黃一平點頭道:「準備好了。」

原來,卜副省長喜歡書法,寫得一手模仿毛體的狂草,遠遠看了倒還有點意思。據說,當年擔任省經貿委主任時,就有不少企業請他寫門牌、題詞。後來,他做了副省長,恰好發生了湖南省副省長胡長清借書法謀利的腐敗大案,上邊明文限制領導幹部賣字,從此便很少公開寫字,更不敢到處題寫牌匾。

幾個服務員抬來一張大方桌,上面鋪了厚厚的羊毛氈,準備了全套的文房四寶。

「卜省長,我們陽城的同志早就知道您書法一流,而且專修毛體。基層的同志們難得見到省領導,我幫他們提個要求,務必請省長留下一點墨寶,也算是對我們工作的鼓勵肯定。唔?」廖志國笑吟吟看著卜國傑。

「呵呵,你志國同志這是請君入甕,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架勢嘛!如果我不寫,就是對基層同志工作不鼓勵、不肯定嘍!」卜國傑一番調侃,也不扭捏,起身就向桌子那邊走。

一幅「鯤鵬展翅」,果然龍飛鳳舞,氣勢不凡,當場博得一片熱烈掌聲與喝彩。接著,又應在場幾位市領導的要求,分別寫了十幾幅。看得出來,卜副省長也有日子沒摸筆了,這回算是小小過了把癮哩!

卜副省長的陽城首日行,給了廖志國一個明確信號——他此行主要是來表達謝意、救火消災,而不是耀武揚威、宣示權力。

第二天,安排到陽東、陽西等幾個郊區,有點走馬觀花的意思。

本來,一個常務副省長的視察,像賈大雄這樣的部門領導,完全可以不陪同,或者即使陪同了也只具禮節、象徵意義,無須特別介紹。

可是,在參觀陽西區一家農戶時,賈大雄卻主動站出來匯報情況,而且說得非常動情。

這家農戶,自然不是一般人家,而是廖志國在基層的民生、民情聯繫點。按照規定,陽城市委市府幾大班子成員,須在下邊聯繫一個村、一戶居民,定期或不定期蹲點調研、訪貧問苦。廖志國的這個點,平時基本都由黃一平代勞。

進了農家,孤苦伶仃的老農當場認出了廖志國。老人家上來就聲淚俱下,一手抓住廖書記臂膀,一手以衣袖揩抹眼睛,翻來覆去一句話,就是感謝黨,感謝市委廖書記。至於黨和廖書記對他如何關心、照顧,則沒有具體內容。其實,老人是個砂眼,遇到颳風下雨之類的天氣都要流淚,而一旦流起淚來與動情哭泣並無區別。因此,老人的表情特別感人,收效也出奇地好。

廖志國也不嫌棄老人的髒手,當場如數家珍一般,將老人的情況詳細介紹給了卜副省長一行,同時也完成了在各級新聞媒體面前的一次親民秀。事實上,老農細數廖志國的恩情也好,廖志國介紹的情況也罷,皆是黃一平提前做了工作。

賈大雄作為組織部長,是聯繫點工作的創造與主管者。趁著卜國傑詢問的間隙,他馬上挺身而出,結合眼前這個點,著重歌頌了廖書記體察民情的光榮事跡,同時順便將全市聯繫點的情況做了簡介。

老農知道眼前還有比廖書記更高級別的領導,馬上在眾人引導下,轉而拉住了卜副省長。

卜副省長畢竟是省裡來的領導,拉著老人家沾滿眼淚鼻涕的糙手,就像收藏家握著一件精美、細膩的瓷器,絲毫也沒有厭煩、嫌棄的意思。如此僵持好一會兒,趁著有人插話的當口,卜副省長於不經意間做了一個揮手的動作,這才獲得解脫。他對周圍的省、市、縣、鄉、村領導說:「作為黨員幹部,尤其是領導幹部,都要向廖志國同志學習,知民情、察民意、懂民憂、暖民心,做與人民群眾同甘共苦的公僕。大雄同志啊,你作為組織部長,陽城出了這麼好的典型,要及時向省委、中央組織部以及新聞媒體大力推薦哪。這是志國同志的聯繫點,也是我們黨同人民群眾血肉相連的一個縮影嘛。」

賈大雄轉臉看看廖志國,說:「這個是我工作沒做到位,我失職,我檢討!」

廖志國笑道:「哪裡有省長說得這麼好哦,大雄同志幾次要求總結上報,被我制止了,這個不怪他。」

49

卜副省長視察的最後一天,安排在海北縣,這也是整個活動的重頭戲。在這裡,將要重點察看農村基礎設施、民營企業、現代農業,這些不僅是海北的特色,而且也是全市乃至全省的亮點。最後,卜副省長還將在此召開一個小型總結會,聽取陽城市委市府的工作匯報,並對此次調研視察進行總結。

當初,按照黃一平原來的安排,本想避開海北這個是非之地。

「剛剛發生了出租汽車質量事件,而車子又與卜副省長女婿有關,如果這個時候到海北視察,是否會讓省領導感覺難堪?」黃一平直言顧慮。

「錯!越是出了汽車那檔子事兒,越是應當安排到海北看看,而且還要重點安排,不露半點痕跡。否則,刻意避開陽城第一大縣,豈不是更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另外,你要告訴於樹奎,除了指定參觀的幾個點,也要順便看看縣城的城市面貌以及農村橋樑工程,刻意展示一下卜國傑女婿的傑作,還要記得好好渲染一番。這也是幫那個東方公司正名嘛。唔?」廖志國的意見,顯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黃一平聽了,內心佩服不已。他覺得,自己這個秘書比之廖志國這樣的政治家,還是顯得書生氣十足。同樣是那批價高質次的出租車,也同樣是那批劣質鋼材,在廖志國眼裡可以根據不同的政治需要,自如轉換正反兩面角色,成為性質、作用迥然不同的道具,而自己就沒有這樣的眼界與胸懷。唉,這就是差距呀!

於樹奎接到黃一平電話,得知市裡對卜副省長視察行程的安排,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與重視,當即響亮保證道:「請秘書長轉告廖書記,我一定不辜負市委的期望與重托,高度重視,精心準備,圓滿完成這次接待任務!」

此時的於樹奎,已經一掃前些時的委靡不振,重新恢復了志得意滿、談笑風生的風采。

前邊說過,卜副省長蒞臨陽城前,黃一平受廖志國委託前往海北,悄悄與於樹奎商定了出租車事件的處置方案。其中,解決車輛配置問題,技術與設備上主要依靠汽車生產廠家,資金則由縣財政私下進行補貼。眼下,經過與廠家聯絡商談,對方已經備好材料,派出專門的技術人員,如期趕到海北設立了一個臨時養護中心,四百多輛汽車正在分期分批進行配置更換。估計最多一個月時間,那批燙手山芋一般的汽車,馬上就會全部整修一新,重又神氣活現穿梭於海北街頭。東方公司那邊,則連一個打擾的電話都沒有收到。關於「419」自燃事件,傷者治療、工作、福利得到充分保障,兩名亡者家屬也都獲得雙倍以上的經濟補償,各自安然閉嘴,哪裡還會關心事故的真正原因,到底是先撞電線桿後燃燒呢,還是先燃燒後撞上電線桿。

至於汽車購置過程中,涉及瀆職與受賄的那些人,在交與海北處理之後,一切便進入了於樹奎的掌控之中。最終,縣交通局主管出租汽車行業的一位科長,公安局車管所一位負責汽車檢測的副所長,因為對出租車質量監管不力、檢測不到位,導致有問題的汽車流入海北並上路運營,又收受了銷售方轉送的幾萬元賄賂,分別被撤銷行政職務,受到行政警告處分;交通局副局長任潮湧、局長吳少紅、原公安局主管交警的政委顧鋒,對上述問題負有領導責任,分別被誡勉談話,取消當年評優評先資格;常務副縣長顧勇、縣委辦公室主任馮肖兵以及其餘所有收受過錢款的人員,大多因為及時上交了非法所得,只在一定範圍內做了自我批評。

可以說,因為出租車價格、質量問題引發的風波,以及「419」自燃事件帶來的陰影,眼下已然煙消雲散。從於樹奎的角度而言,他也希望借助卜副省長的視察,為海北、更為他自己重新提振一下信心,至少在輿論上製造點聲勢。

早晨,車隊從陽城市區出發前往海北,卜副省長雖然表面談笑風生,可還是掩飾不住神情有點凝重。

「心裡還是有些不踏實?唔?」廖志國突然在黃一平耳邊冒出一句。

「放心吧,一會兒就好。」黃一平會意地點了點頭。

車隊進了海北縣境,於樹奎帶領一幫官員列隊迎接。大家握手寒暄一番,然後分別乘坐兩輛豪華中巴,廖志國、秦眾、於樹奎以及省裡幾個廳、局長,坐到卜國傑的那輛車上。見到卜副省長和廖志國,於樹奎的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尤其是雙手握住廖志國,晃動的時間更長一些。

先看了幾個民營企業,都是海北、陽城乃至全省知名企業,其中兩家曾經在資金、技術等方面得到卜國傑的鼎力幫助。工廠門口的大幅宣傳牌上,卜國傑、廖志國視察這些企業的照片,佔據了最為突出的畫面。播放多媒體資料片時,也將他們的鏡頭、講話作了強勢處理。由此不難看出,於樹奎對這次視察活動的每個細節,全部進行了精心細緻的處置。

再看農村基礎設施,參觀點是一處農村橋樑施工現場。沒有擔任常務副省長之前,卜國傑分管過農業、交通,對農村危房、危橋改造一直非常重視。車子在距離施工現場一百多米處停下,吳少紅、任潮湧屁顛顛從工地一路小跑過來。

照例是廖志國、秦眾簡要介紹全市面上概況,於樹奎匯報海北的情況,卜副省長不時插話提問,再由懂情況的人扼要回答。到這時,經過在海北大半天的視察,卜國傑臉色已經完全放晴,心情也漸漸接近萬里無雲的程度。可以說,他在海北所見所聞所感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那個海北,而於樹奎也還是過去那個於樹奎,看來一切擔憂都是多餘的。於是,放鬆、愉快了的卜副省長,開始頻頻發表貌似點評的讚揚之詞,而每一次讚揚,都會引起周圍熱烈的掌聲,也會引發於樹奎等人對省、市領導英明決策的熱烈歌頌。此時此刻,省、市、縣三級領導之間,已經達到水乳交融、渾然一體的境地。黃一平作為活動的幕後總協調,則不時指引隨行的記者們,抓緊記錄、拍攝、錄音,千萬不要錯過這些和諧、精彩、美好的場面。

然而,就在此時,卻出現了一個令人擔憂的險情——

調研考察隊伍中,有省交通廳一位副廳長,據說是公路、橋樑方面的專家。此人聽了情況介紹不過癮,遠遠看著那邊紅旗招展、機來人往也不滿足,竟顧自步行百米,走到施工現場近前觀察,回來時卻一臉疑惑,當著大家的面高聲責問吳少紅:「明明只是一座農村橋樑,你們怎麼使用這麼粗的鋼材?明顯超粗超標了,不僅嚴重浪費,也不符合規範嘛。要是照這個樣子建,你們全縣有多少座橋樑?該會浪費多少鋼材?」

副廳長或許出於好意,或許只是想賣弄一下自己的專業與學問。可是,他的話卻如一聲驚雷,把現場所有人都震住了,一時鴉雀無聲。

黃一平心裡更是一驚。他知道,這個超粗的鋼材,正是卜副省長女婿莊大慶的傑作。高速公路橋樑上使用的鋼材,放到普通農村橋樑上,豈有不超粗的道理?

眾人巨光一下投向了於樹奎。他馬上就緊盯了巨瞪口呆的吳少紅。

還是黃一平反應敏捷,他趕緊走到任潮湧跟前,附耳告之如此這般。任潮湧聽了,不禁喜形於色,馬上挺身而出,道:「哦,情況是這樣,按照農村橋樑的要求,是不應該用這麼粗的鋼材,可這樣使用也有我們的考慮。今年,市委市政府將農村危橋改造列入十件大事。年初的全市交通工作會議上,市委廖書記提出要將農橋工程作為政治任務,確保一百年不出問題。為了落實廖書記的指示精神,我們海北縣委於樹奎書記要求,農村橋樑無論是規劃設計還是材料使用,都要像大型公路橋樑一樣,捨得投入最好的材料,確保廣大農民世世代代安全、放心!」

吳少紅也反應過來了,馬上接話:「別看我們現在投入多一些,花費高一些,可同樣的橋樑,我們比人家使用壽命長得多,性價比並不低。」

卜副省長剛才巨光裡也透出些疑惑,現在聽任潮湧、吳少紅們解釋了,很快釋然,說:「這個思路有點意思。過去由於經濟、社會發展水平有限,我們的農村基礎設施欠賬很多,尤其公路、橋樑這些大型項巨,要麼多年未更新,要麼質量不過關、隱患很大。現在,既然條件好了,就要趕緊補課,而且要補足補優補到位嘛!這個做法,全省交通系統可以好好總結、推廣一下。」

副廳長點頭答應的同時,疑惑仍然重重地寫在巨光裡。

卜副省長海北視察的最後一個點,是城市建設與管理,實際上就是走馬觀花地看一下市容市貌。

海北正在進行四城同創,全國衛生城市、省文明城市是其中的重點。在海北汽車站廣場,數十輛漆成草綠色的出租汽車,如軍隊閱兵一般排列整齊,立正於車頭右前側的司機們,也仿照了五星級賓館大堂前的門童統一著裝、微笑待客。

於樹奎簡單介紹了城市管理的情況。之後,出租車司機表演了如何依次有序接客上車。一套動作,從請開始,到謝結束,確乎做到文明、規範、井然有序。不過,在那一幫素質不俗的出租車司機裡,黃一平還是發現了兩個熟臉——個子稍高者,是海北縣交巡警大隊的一名警察,前不久黃一平開車回家,因為超速曾經被他攔下,通報身份、姓名後愉快放行。稍矮且微胖者,是縣政府小車班的老王,黃一平早在六七年前就用過他的車子,是時任縣長喬維民派的差事。

正當黃一平神馳八極之際,卜副省長即席發表了重要指示:「一個縣城,能夠將城市出租車搞得這樣整齊劃一,說明城市管理的科學化、現代化水平,也說明黨委、政府在地方上的號召力與執行力,說到底還是執政能力和水平問題嘛。現在很多地方的黨委、政府,不要說治理出租車這種相對自由、散漫的群體,就是治理機關公務人員都很困難,差別非常明顯嘛!」

50

卜副省長的陽城之行,以皆大喜歡告終,可謂取得圓滿成功。成功的標誌,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其一,調研考察的最後一項議程,是卜副省長總結、通報情況。按照一般情形,這種通報大多只是走個過場敷衍一下,最多冠冕堂皇地說幾句客套話。沒想到,卜國傑完全是事先經過了精心準備,竟然早就讓秘書擬了正規講稿,對三天的考察情況進行了詳盡、系統的總結。那份總結,不僅條分縷析、脈絡清晰,而且每一條都非常契合陽城的實際,其中那些「三統一」「四提升」之類的東西,連陽城當地的同志都沒能提煉出來。尤其令人稱奇的是,自稱同機械、數字打了半輩子交道的卜國傑,竟然兩度引用了唐宋詩詞,抒發自己難以抑制的激動心情。

「我在卜省長手下工作這麼久,還從來沒聽過他這樣充滿激情的講話。」苗長林用胳膊肘兒輕觸旁邊的廖志國,悄然耳語。

「能得到卜省長這個評價,可是不容易哪!」於樹奎也對黃一平感歎。

其二,卜副省長回到省城沒幾天,省城的好多報紙陸續掀起宣傳熱潮,集中展示陽城的發展成就。省委、省府和有關廳、局的內刊上,也相繼發表了有關經驗文章,將卜副省長的「三統一」「四提升」進行深度解讀。在這些新聞報道和經驗總結中,關於「鯤鵬館」工程、海北城市管理和農村危橋改造等幾篇,份量顯得尤其重。由此可以推斷,這一波宣傳浪潮,即使不是卜副省長的授意,也一定經過了他的首肯。

其三,卜副省長在陽城視察的第二天晚上,曾經將廖志國叫到房間單獨談話,時間長達兩個半小時。關於這次談話的具體內容,除了兩位當事人外,其餘無人知曉。即使是黃一平這樣的貼身親信,事後也沒能從廖志國那兒得到一鱗半爪。不過,從此後的些許蛛絲馬跡上分析,卜、廖二人的那場談話所涉議題不僅廣泛、豐富,而且氣氛不是一般的融洽,雙方在某些問題上達成了高度一致。

比如,廖志國與卜副省長交談結束,已是深夜十二點多,黃一平送他回房休息。廖志國吩咐黃一平:「趕緊給喬維民打個電話,告訴他馬上就可以回來,省裡的那只死扣解開了。現在就打!」

再比如,卜副省長走後第二天,廖志國交代黃一平:「將城北新區升格成副廳的報告找出來,再送一份報給卜副省長辦公室,他答應幫助催促有關部門,爭取盡快辦理。」

上邊兩件事,說來恰是廖志國的兩大心病,卡在省裡多時也皆與卜副省長有關。

原海北縣長喬維民,因為與於樹奎有矛盾,五年前主動要求調離海北,任職城北新區黨工委書記。廖志國上任陽城市長後,喬維民托黃一平從中斡旋,接上了蘇婧婧那條夫人線。不久,喬維民終於得到廖志國青睞,在城北新區黨工委書記任上,被派往新疆掛職支邊,原定時間兩年。一年前,廖志國就任市委書記,眼看喬維民掛職時間將到,便提出將他提為副市長。不料,此議一出,卻遭到於樹奎等人的強烈抵制,大量人民來信隨之而來,既告喬維民花錢買官,也控廖志國賣官鬻爵、任人唯親。因此,喬維民提拔的報告送到省裡,當即遭遇了重大阻力。卜副省長作為省委常委,聽信了於樹奎等人的話,雖然沒有直接表示反對,卻搞了個折中調和,提議先任市長助理,或者放到北部某個窮困市任副市長。廖志國無奈,只好動員喬維民在掛職地再呆一陣,以待良機。否則,回來了沒有位置安排。這次,一定是卜副省長鬆口了,喬維民的問題才會迎刃而解。

城北新區升格一事,則是緣於廖志國兩員心腹大將在此主政——原體育局長姜如明任黨工委書記,原文化局長孫健任管委會主任。此二公,一個因為奉獻了表妹楊艷居功至偉,一個也是由黃一平幫忙在蘇婧婧那兒牽上線。為使這兩人職務得到提升,廖志國接受黃一平的建議,向省裡打了報告,要求按照經濟技術開發區的規格,將城北新區整體提升為副廳級。如是,兩位主官便水漲船高,同時名正言順得到陞遷。還是因為「三劍客」的作梗,省委常委會討論時卡在了卜副省長那兒,理由是陽城已經有了一個副廳級高新技術開發區,而一般地級市也只有一個同類開發區。況且,城北新區的面積、人口、經濟總量也不是太足,似乎還不足以撐起這個副廳級。這一卡,使廖志國對姜如明、孫健的承諾頓成畫餅與泡影。同樣,解鈴還需繫鈴人,只有卜副省長點頭,事情才會有根本轉機。

其四,卜副省長的此次陽城之行,徹底改變了「三劍客」鐵板一塊的既有狀態,也使他們與廖志國之間的關係趨於和諧、融洽。

卜副省長在視察陽城的三天裡,利用一路陪同的機會,趁機與幾個常委進行了交流,尤其同苗長林、賈大雄等人相談甚深。同時,他也趁著在海北的視察,不失時機敲打了於樹奎。苗、賈、於三人當然明白,這次卜副省長的陽城之行,其意不言而喻,既是向廖志國示好,也是向自己這一方施壓。既然連背靠的參天大樹都傾斜了,濃蔭下的小草小苗們還有別的選擇麼?因此,當著廖志國的面,苗、賈、於三人也不止一次表態:一定全力配合、支持廖志國同志的工作,團結一致,顧全大局,把陽城市的各項工作推向一個新的高度。卜副省長離開陽城之後,苗長林、賈大雄、於樹奎又分別主動找廖志國談心,再次表示了自己的忠心,其言頗誠,其意懇切。

不僅如此,隨著各自與廖志國關係的融洽,「三劍客」之間的關係也出現了微妙變化——苗長林兒子同於樹奎外甥女的戀愛,據說已經近乎破裂,那個N大的漂亮女研究生,看中了一位更有背景與前途的同班同學。而賈大雄在京城讀書的女兒,也未能如願進某大通訊社,好像與海北建築集團駐京辦運作不力有關。加之,「三劍客」的年齡都超過五十了,隨著市、縣兩級黨代會的臨近,大家也都面臨新的選擇:於樹奎作為陽城資歷最深的縣委書記,需要考慮自己的出路;賈大雄五十三歲了,面臨著留任常委還是退到人大、政協的難題;苗長林眼看在陽城競爭黨政正職無望,也要重新考慮是否另擇新枝。一句話,大家皆有點自顧不暇,何論他顧?而這種變化,正應了中國一句俗語: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話雖然說的是夫妻,用在官場卻更為確切。在官場,無論多好的朋友、聯盟,要麼基於共同的利益,要麼基於共同的敵人,一旦這個基礎受到威脅、破壞,不那麼牢固了,一切都會隨之垮塌。很顯然,苗、賈、於之間的聯盟,一是基於苗長林主政陽城這個共同利益,二是基於廖志國這個共同敵人,除此則只能懷揣各人的小九九以自顧了。

因此,完全可以說,卜副省長的這次陽城之行,按照廖志國與黃一平的預期,收到了意料之中的成效。而這一切充分證明,此前在海北出租車問題的查處上,廖志國制定的基本原則、方略,以及黃一平據此所設計的全套操作方案,包括後邊的具體施行過程,是何等聰明、科學、得當。

此後較長一段時間,廖志國就像一個慣於復盤的象棋高手,閒來無事經常與黃一平兩人相向而坐,細品香茗,將那盤殘局反覆回味、把玩,構想出一個又一個假如,也從中體會到無窮的樂趣。

「假如我們緊緊抓住那個東方公司不放,會是什麼結果?唔?」廖志國問。

「那這個案件可能就不是我們陽城紀檢、檢察部門能辦的了,弄不好得上交到高層。說不定,捅下的不是一個馬蜂窩,而是天上會掉下一隻角來哩。」黃一平回答。

「假如真的天上掉下一隻角了,會有怎樣的影響?」廖志國又問。

「事情查到底,最大的可能是於樹奎和海北一幫人跑不掉,『三劍客』恐怕全得進化鐵爐,省裡的大樹不倒也得脫層皮。不過,也有一種可能——這邊案卷交上去了,上邊忽然有什麼人發話了,或是著眼於保證政治穩定,或是出於維護和諧大局,總之,任何一個理由都可能將事情辦成一鍋夾生飯。然後,我們這邊就成了最大的罪人,最慘的可能不是他們,反倒是我們。」黃一平又回答。

「假如我們不把材料移交給海北,那麼局面又將如何呢?」廖志國還問。

「案件留在市裡,看起來主動權在我們手上,但會有很大的後遺症。試想一下,任潮湧、吳少紅們提供的那些情況,查或不查都會有很大的副作用,等於是將一塊燙手山芋窩在我們手裡了。而現在,交給海北縣委處理,將來即使有什麼反覆,會有於樹奎奮力頂著。對我們而言,依然進可攻、退可守,始終攻守兼備、進退自如。」黃一平的答案,始終順著廖志國的既定思路。

「哈哈哈哈!」廖志國已經很久沒有爆發出如此爽朗、開心的大笑了。

「一平啊,你已經完全成熟了,成熟到離一個政治家越來越近了。現在看來,把一個縣交給你,我也就可以放心了!」廖志國的話發自內心。

「廖書記這是對我的鼓勵。就我這點水平,距離您的要求還有很大差距。再說,這幾年即便有些進步,也是廖書記您苦心栽培的結果。」黃一平道。他明白,作為一名成熟的秘書,越是當下氣氛融洽、情緒熱烈,越是需要百倍的冷靜與理性。很多不經意間的馬失前蹄,正是誕生於溫馨氛圍中的忘乎所以。

當然,黃一平在與廖志國進行上述對話時,也不時變換另外一種角度思考:前一時期,假如那些狀告廖志國的匿名信,對手真的掌握了一兩個真憑實據,上邊也有實權人物使用同樣的手段,那麼,還會有廖志國的今天嗎?

黃一平的內心自問,當然不敢發出聲來。可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擔憂,他才慎重對待海北案件,並始終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使之控制在不致失控的程度。否則,有可能玉石俱焚、兩敗俱傷,誰都沒有好下場。這,也許才是官場真正的險惡之處!

《中國式秘書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