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官舅爺嫖出強姦案 罷貪官逼宮常委會

縣委書記杜萬清萬萬沒有想到,李明橋竟然公開跟他叫上了板,這讓杜萬清非常惱火。縣委書記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牽著鼻子走的嗎?想他李明橋,一個在從政經驗和政治敏感性上都很稚嫩的毛頭小伙子,頭上還頂著一個「代」字,憑什麼跟自己較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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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富貴惹上了一點糗事。本來,刁富貴沒有在意,他以為,在薊原的地面上,沒有誰敢不給他刁富貴臉子。但事實是,這次的事情有點麻煩,還真有人不怕馬王爺的三隻眼。

刁富貴是華光煤業公司的法人代表,職銜是總經理。他的公司光在黃楊鎮的礦山上,就擁有三處年產煤量在30萬噸以上的礦點。一周前,刁富貴和幾個生意上的朋友去夜總會唱歌,他看上一位小姐,該小姐的眉眼有點像日本的影視明星酒井法子,文靜、優雅、美艷驚人。有意思的是,該小姐的髮型也是模仿酒井法子的髮型。刁富貴特興奮,有點傍上大明星的感覺。刁富貴做得特痛快,事畢,他扔給哭哭啼啼的小姐兩千元錢,揚長而去。誰知,過了沒幾天,派出所的人找上門來,說有人告他強姦。派出所辦案的民警知道刁富貴的身家,加上又是大名鼎鼎的煤炭局長郝國光的小舅子,就對刁富貴比較客氣。但客氣歸客氣,有人告狀,而且證據確鑿,他們就得接案處理。刁富貴再牛人,也已經成了准強姦犯。對待犯罪嫌疑人,辦案民警的客氣中,就多少帶點咄咄逼人的意思。民警還算給他面子,沒有當場拘走他,只是讓他在限定的期限內來派出所自首,並告訴他,如果自首的話,將來量刑的時候會輕一些。

刁富貴當然不打算去自首,他也沒打算減輕自己的量刑——他壓根就沒有讓自己獲刑坐牢的概念。他對郝國光說:「姐夫,這次得你出面了,這個派出所的頭頭一根筋,水潑不進油潑不進,好像不食人間煙火,我還真沒轍了。」

郝國光那個氣啊,恨不能扇自己小舅子倆大耳刮子,瞅瞅,幹的是不是人事?一個賣淫小姐,多給點錢,願咋折騰就咋折騰,為什麼非要強迫人家,還讓對方告他強姦?但郝國光不能扇自己小舅子耳刮子,不但不能扇,還得幫刁富貴把屁股擦乾淨了,不然,刁月華會跟他拚命。刁月華允許郝國光在外面養個把女人,沾點花惹點草什麼的,但刁月華家裡人的事情,基本上就是郝國光的事情,他不管不成,管不好也不成。

郝國光還沒有言語,刁月華就已經搭上腔了:「富貴啊,看你那點出息,連個賣淫小姐都收拾不了,真是!」

刁富貴平時懼怕刁月華,就紅了臉,訕訕地說:「姐,看你說的,不是讓人家逮著證據了嗎?」

刁月華嘴巴朝郝國光一努,說:「咄,讓你姐夫給你想辦法。」

郝國光這才接過話頭,問刁富貴:「派出所逮著什麼證據了?」

刁富貴臉色一紅,吶吶地說道:「……讓人家錄了音……」

這次,不止是想扇倆大耳刮子的問題,郝國光真想一把掐死自己的小舅子。什麼是糊不到牆上的泥巴?什麼是上不了台盤的狗肉?自己的小舅子就是。郝國光心裡暗罵:沒出息的東西!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先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才又問道:「怎麼會被人錄了音?你是不是被人算計了?」

刁富貴說:「姐夫,不是被人算計了,不是的姐夫……那個妞原先是學新聞的,在一家報社見習過,見習期間買了一支採訪筆隨身帶著,後來沒當成記者當了小姐……不是那個,那個,這個……」

郝國光問:「什麼『那個、這個』的?」

刁富貴說:「誰想那個妞接客人的時候,也揣著採訪筆……」說到這裡,刁富貴偷眼看了看自己的姐姐。

郝國光明白了,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小舅子強姦對方的時候,人家摁了錄音筆,把整個過程給錄了下來。郝國光知道刁富貴的毛病,好顯擺,好招搖,他教訓過多少次了,讓他低調點,他們這樣的人家這樣的身份,容易招人嫉妒,所謂樹大招風,說不定哪天禍患就找上門來了。但他這個當姐夫的,說了等於白說,刁富貴當面答應得好好的,但只要離開他目光所及的範圍,照樣花天酒地,一身的痞子習性,哪有個總經理的樣?為此,他曾經對刁月華念叨過,讓她管管她的弟弟,但刁月華護短,說自己這個弟弟匪是匪了點,但對她這個當姐的,倒是言聽計從,從來不打彎。郝國光也就不好再說什麼。

「你確定不是被人設計陷害的?」郝國光謹慎地問。他不能不謹慎,如果真有人設計陷害刁富貴,那麼,事情就變得複雜了:對方的目標有可能不是刁富貴,而是他,他這個在薊原的地面上能夠呼風喚雨的煤炭局長。

「應該不會吧……」刁富貴估摸著說,「我跟公安上的哥們打聽過,那個妞名牌大學出身,脾氣古怪著呢,明明是賣淫小姐,還講究什麼情調講究什麼前戲……」

刁月華正在對著鏡子描自己的眉毛,這時回過頭來,打斷刁富貴的話:「咄,別提你那些噁心事,齷齪!」她拿腔拿調地說:「我說,你也給你姐夫給你姐爭點面子,至少也給刁家爭口氣啊,怎麼盡讓姐夫給你擦屁股?」

刁月華一說話,刁富貴就不敢再開口,只是一個勁點頭,嘴巴裡邊「唔唔」兩聲,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郝國光說:「新來的這個縣長,跟其他領導有些不大一樣,我們行事,還是小心謹慎點為上,別撞到李明橋的槍口上,連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咄,說什麼呢,烏鴉嘴!」刁月華撇了撇嘴巴,「我看啦,你還是趁早給黎局打個招呼,把案底抽掉算了,別真給整到局子裡去,關個三年五載的。」

刁富貴連忙接過話頭,一迭聲地說:「就是啊姐夫,我姐說得對,讓黎局把我的案底抽掉,一了百了,省得那個妞今兒個要告,明兒個也要告……」

郝國光心說,要真是把自己的小舅子抓進去關個三五年,他倒還省心了——刁富貴這個折騰法,說不定哪天就出事了,刁富貴出事是小,華光煤業出事是大。華光煤業公司,明面上的法人是刁富貴,實際上,真正的幕後老闆,是他郝國光和刁月華,公司的名稱,都是取他們夫妻倆名字的最後一個字組成的。當初,如果不是刁月華撒潑,郝國光說什麼也不會讓刁富貴來打理這個公司。凡事都有個度,在刁月華面前,他郝國光還是得讓著點,不然,女人家行事,容易失去理智,真鬧起來,後果還真不堪設想。正因為刁富貴是刁月華一手扶起來的,刁富貴就對自己的姐姐言聽計從,刁月華說東,刁富貴就不敢往西,倒是在他這個姐夫面前,刁富貴一貫大大咧咧的,讓郝國光的心裡很不舒服。

再怎麼不舒服,該找的人還得找,該擦的屁股還得擦。

郝國光拿出手機,給公安局長黎長鈞打電話。

郝國光在電話中說:「黎局啊,好長日子沒見了,得空了,啥時候好好聚聚……」

郝國光是煤炭局長,黎長鈞是公安局長,倆人在薊原的地面上動不動就碰面。郝國光之所以說好長時間沒見了,指的是公務場合以外的聚面。

常務副縣長黃志安跟財政局長周伯明一樣,心裡面堵得慌。他怎麼也不會想到,縣長李明橋會給他這樣一個下馬威。他這個常務是分管財政口的,臨了卻沒有了財權,徹徹底底成了縣政府的一個擺設,傳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黃志安心裡明白,他這個副縣長之所以一直當得比較風光,那些廠礦建築企業的老闆,之所以整天圍著他的屁股轉圈,還不是因為自己手握薊原縣的財政大權,有批錢批條子的權力?幾乎縣政府所有看得過眼的建設項目,項目經費都得從他黃志安的手心裡過。擁有權力,才會擁有地位;擁有權力,才會擁有威嚴;同樣,擁有權力了,才會產生足夠大的效益……現在,手中的權力沒有了,在那些廠礦建築企業老闆的眼中,他黃志安就屁都不是。

李明橋的縣長辦公會一結束,周伯明就守在了黃志安的辦公室裡。這位財政局長尚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氣呼呼地說,這新來的縣長也太不把他這個局長放在眼裡了。黃志安心裡正窩著火,連臉上的肌肉都在不住地顫動:李明橋豈止是沒有把財政局長周伯明放在眼裡,他這個常務副縣長,人家也沒有正眼瞧瞧的意思。黃志安甚至懷疑,李明橋這樣做,有故意打壓他的嫌疑,畢竟,李明橋還只是個代縣長,「代」字一天沒去掉,李明橋的縣長帽子就還不算戴穩當了。在薊原縣的官場上,唯一能對李明橋構成威脅的,就只有他黃志安,如果他黃志安動點歪腦筋,李明橋想去掉頭頂上的「代」字,恐怕不會那麼容易。

周伯明問他,咱們就這麼忍氣吞聲算了?

黃志安當時就火了,說:「看你那點出息,什麼叫忍氣吞聲?工作上的事情,怎麼安排怎麼幹,哪來那麼多廢話?縣長們的分工,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個財政局長來操心了?」

財政局長臉色一暗,沒敢再吭聲。黃志安窩火,沒地撒,先沖財政局長發了一通,看到財政局長的臉色不怎麼好看,他的語氣緩了緩,說:「天一時半會兒還塌不下來,該幹啥就去幹啥,別盡瞎琢磨。」

黃志安訓財政局長訓得斬釘截鐵,但他的內心深處,同樣惴惴不安。等財政局長悻悻地走了,他一屁股窩進圈椅裡面,一臉的疲憊和沮喪。

黃志安有些後悔,當初如果再拼點血本,也許薊原的縣長就不可能是李明橋,而是他黃志安。如果他黃志安是縣長,那麼,事情的發展有可能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他黃志安的臉上是什麼顏色,薊原的天空就得是什麼顏色!

對黃志安來說,真正的對手只有一個,那就是代縣長李明橋,至於書記杜萬清,他並不太放在心上。杜萬清老了,一位快要退休的縣委書記,凡事都講究平穩過渡,只要能夠順利地退下來,平安著陸,對杜萬清而言就是莫大的幸事,至於其他方面的事情,什麼利益啦、權力啦、政績啦,杜萬清既沒有精力,也沒有興趣關心。黃志安則不一樣,他不但在年齡上佔有優勢,而且上下周邊的人事關係,也打理得井井有條。所謂官場,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人情場,大官也罷小官也罷,很難擺脫人情關係。

黃志安的人情場,營造得比較成功,這麼說吧,市委常委會一開,一溜兒常委裡面,至少有一半人會替黃志安說好話。在薊原,有能力有條件競爭縣長的,本來就沒有幾個:常務副書記年長富資歷夠老,但這人好色,看見女的,就像狗看見了肥肉,猴急猴急的,硬是把縣委辦的一位女秘書勾上了手,後來打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離婚官司,棄了原配,跟女秘書成了一家子。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上上下下驚動了很多人,同時也葬送了年長富的政治前途,好在有人出面說話,年長富總算沒被從常務的位子上拿下來。其他常委和政府這邊的幾位副縣長,按照慣例,沒做到常務的份上,通常情況下不會提正職。

黃志安平時也沒閒著,上躥下跳好長時間。本來,薊原縣縣長的這頂帽子,鐵定是黃志安的了,誰知,常務副書記翟子翊橫著來了一槓子,非要把自己的秘書李明橋安排到基層來。翟子翊背地裡被幹部們稱為「鐵腕老三」,發起橫來,市委書記和市長也只能乾瞪眼。黃志安的縣長就這樣被李明橋頂了。

頂了也就頂了,好歹還有一頂常務副縣長的帽子,只要常務副縣長的帽子還在,在薊原地面上,他黃志安就還算得上一號人物。讓黃志安沒有想到的是,李明橋偏偏釜底抽薪,一股腦收走了他的財權——沒有了財權,他頭上這頂常務副縣長的帽子,就只是一個虛銜,啥實際意義都沒有。沒有了權力的「官」,還算得上是「官」嗎?當然算不上,只不過成了人家書記和縣長的工作機器罷了。

黃志安的心裡不妥帖,剛開始嫉恨翟子翊,現在是嫉恨李明橋。他不習慣被別人玩弄於股掌之上,他習慣於玩弄別人;他呼喝別人呼喝慣了,不習慣被別人呼喝來呼喝去的……李明橋不是一個和善的主,跟他的前任不一樣,黃志安的前任膿包得多,三兩個回合下來,就被他們趕出了薊原的地界,而李明橋,有翟子翊做靠山,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在黃志安的從政履歷裡,他總結出了一條簡單的為官之道,那就是:凡是擋自己道的,都得想辦法搬開。現在,李明橋擋了他的道,不僅僅是擋道的問題,壓根是斷了他的後路。既然後路都沒有了,他黃志安還怕什麼?

按照慣例,縣人大會在九月份召開一次代表大會,會議的主要議題就是選舉縣長,那時候,李明橋的代縣長將接受全體人大代表們的檢驗,只有過半數的代表給他投贊成票,他李明橋才能順利地去掉頭上的「代」字,成為真正的縣長,否則,就只能捲鋪蓋走人。黃志安認為,既然李明橋沒打算給自己留後路,那麼,他黃志安也沒必要顧忌什麼,距離人代會的召開還有幾個月的時間,這段時間,足夠他黃志安運籌帷幄,他相信,憑自己在薊原的班底,把李明橋趕出薊原的地面,應該不成問題——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怕什麼?有什麼可怕的呢,網破了還可以補上嘛,而魚死了,就只能永遠死翹翹了……

黃志安準備打一場戰爭,一場惡戰。在這場戰爭裡面,黃志安想做的,是網,而不是魚!

2

從黃楊鎮回來,沈小初眼前就老是有個影子晃來晃去。剛開始,沈小初以為是自己太累,眼花,後來發現不是,老在眼前晃動的,竟然是那具黑不溜秋的、腐爛得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屍體的影子。沈小初在心底喟歎一聲,他明白,那具屍體已經成為他內心深處的一道坎,一道無法逾越的坎。

作為薊原縣公安局副局長兼刑警隊長,案子擺在他的面前,他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有比這更窩囊的嗎?窩囊加窩火,可是,他沈小初能有什麼辦法?副隊長韓大偉還在為這個案子四處忙乎,但收效甚微,幾乎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沈小初已經做好了放棄的打算。薊原縣每年都會有幾條人命懸在那兒,除了礦工就是礦工,礦山上亂得啊,那些個煤老闆,只要有倆臭錢,連自己是哪個爹媽生的,基本上都搞不清楚了。曾經有煤老闆找過沈小初,送給沈小初一摞現金,試圖讓沈小初在背後給他撐腰。煤老闆給出的價碼很具誘惑力,至少在沈小初看來,那是一筆非常龐大的數字,他辛辛苦苦工作一輩子,也未必能掙來其中的一個零頭。但他拒絕了。不是沈小初不愛錢,而是那樣的錢,拿了燙手。沈小初可不想讓自己的後半輩子,讓一筆不義之財壓死。錢嘛,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日子能過就成。

為此,沈小初得罪過不少人,包括個別上級領導,儘管他獲得過三次「全國優秀警察」的榮譽稱號,但也只能窩在縣局副局長的位子上,好多年都挪不了窩。以至於很多時候,沈小初都很懷疑,究竟能不能從更高的、精神的層面上,來理解自己所從事的警察行業?能不能呢?他不知道。

沈小初的神思有些恍惚,所以,當局長黎長鈞踱進他的辦公室,跟他談刁富貴案子的時候,他的大腦還是一片惘然。

黎長鈞說:「小初,那個啥,刁富貴的案子,還是內部處理一下……」

沈小初看著黎長鈞,發愣似的問:「刁富貴,什麼刁富貴?」

沈小初的反應讓黎長鈞有些不快。黎長鈞以為,沈小初是在跟他打馬虎眼,裝愣充傻——沈小初沒有理由不知道刁富貴是誰,就像沒有人不知道他沈小初是誰一樣,在薊原,刁富貴的知名度幾乎和沈小初一樣高,一個是出了名的暴發戶和二愣子,一個是在全國範圍內都有著相當知名度的優秀警察,何況,刁富貴的案子已經轉到了刑警隊,沈小初不可能不知道。

黎長鈞用喉嚨眼「吭、吭」了兩聲,提高音量說:「還有哪個刁富貴?就是華光公司的刁富貴唄。」

頓了頓,又補充說:「強姦小姐那個……為這事,人家郝局長剛給我打了個電話……」

沈小初這才冷丁清醒過來:黎長鈞說的,是華光煤業公司的二愣子總經理。刁富貴的案子,沈小初當然是知道的。在他看來,那位賣淫小姐算不得什麼好鳥,刁富貴卻更加不是東西:一個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主,就差吸白粉了。案子是城關派出所辦的,具體細節沈小初剛開始並不是特別清楚。但他奇怪的是,一個嫖娼,一個賣淫,一家願打一家願挨的事,怎麼折騰到最後變成強姦了?真有些匪夷所思。後來案子轉到了刑警隊,到了沈小初手裡,他才搞明白:感情刁富貴來硬的,讓小姐給錄了音。也是該刁富貴倒霉,這位賣淫小姐居然是大學畢業生,在報社當過實習記者,嫌收入低,乾脆一猛子扎進了煙花場所,畢竟當過半年多記者,家當一直隨身攜帶,就連接客,錄音筆都別在領口。當時,韓大偉跑來請示他,看怎麼處理,他只是隨口說:「該抓的抓,該罰的罰。」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表態有些輕率。沈小初明白,像刁富貴這樣的主,一個小小的刑警隊根本不能把人家怎麼樣,肯定會有人站出來說話,阻撓辦案,弄不好,又是不了了之。這樣的事情,沈小初碰到得太多了,能有什麼辦法呢?中國的法律是有一定彈性的,同樣一個案子,可大可小,可輕可重。只是讓沈小初感到意外的是,刁富貴的案子還沒有進入司法程序,局長黎長鈞就親自跑過來了。

黎長鈞說:「刁富貴這個人吧,匪是匪了點,但本質不壞,加上案子本身有些不靠譜,還是罰上點錢,把人放了算了。」

沈小初說:「是不大靠譜,嫖娼嫖出強姦案來了,聽起來都邪乎,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哪個作家瞎編的呢。」

黎長鈞說:「也是,那些個作家,說是文化人,屁本事沒有,只會可著勁胡編亂造,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前幾天,放的那啥電視劇,《封神榜》,對,就是《封神榜》,裡面商紂王跟兒子一起吃飯,兒子想吃一樣菜,你猜,紂王怎麼說,他說:『爸爸給你夾。』——哪兒跟哪兒呀?那個年代,有叫爸爸的嗎?」

黎長鈞說的這段,沈小初剛好也看過,陪妻子一起看的。商周時期有沒有稱呼「爸爸」的,沈小初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紂王作為一國之主,絕對不會自稱為「爸爸」,自稱為「本王」、「為父」、「爹爹」都成,唯獨「爸爸」一詞,聽起來不但刺耳,還很彆扭。但他不打算跟自己的頂頭上司探討這個問題,那不屬於他的職責範疇,他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語言學家,他現在關心的是刁富貴的案子,怎麼個內部處理法,這倒是一個很傷腦筋的問題:如果按賣淫嫖娼論處,無非罰點錢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按強姦論處,事情的發展就會是另外一種情形,輕則三年,重則六七年,反正,刁富貴的牢獄之災是免不了的。

聽黎長鈞的口氣,似乎要按一般的治安案件處理。這也在意料之中。單單一個刁富貴,倒沒什麼難收拾的,他再有錢,再二愣子,面對的畢竟是警察,想牛也牛不成。問題是,這個刁富貴,不僅僅只是一家大型煤企的總經理,他還是煤炭局長郝國光的小舅子。這就比較複雜了。刁富貴他們惹得起,但郝國光,他們得罪不起,至少,他們的頂頭上司黎長鈞就不敢招惹郝國光。郝國光和黎長鈞雖然都是局長,但局長跟局長不一樣,像郝國光,完全可以左右一部分人的官場命運。黎長鈞的公安局長,如果郝國光不打算讓他當,他就肯定得把局長的帽子摘掉。外人看起來,郝國光沒什麼了不起的,也就一普通人,長著一隻鼻子兩隻眼睛,而不是三隻眼睛六隻胳膊什麼的。但薊原官場上混久了的人都知道,郝國光實際上手眼通天,否則,煤炭局那樣一個肥缺,怎麼可能老讓他霸佔著?別說他黎長鈞,就連縣委書記杜萬清,都一直對郝國光禮讓三分。在李明橋之前,至少有兩任縣長,都試圖把煤炭局長的帽子從郝國光的頭頂上摘下來,結果不但沒摘成,反倒把他們自己縣長的帽子折騰丟了。那兩位縣長,一個調去市殘聯當了個狗屁不頂的主席,一個調到市教育局,當了個同樣屁事不頂的虛銜書記。從那以後,薊原官場上混的人,大都在看郝國光的臉色行事,至於縣委書記和縣長,其重要性反倒排在後面了。

有這樣一層關係放在那裡,即便那位小姐有錄音筆,強姦的證據確鑿,但又能怎麼樣呢?按強姦論處,判刁富貴個十年八年?

事實是,那位賣淫小姐的所謂證據,遠沒有人家郝國光的一個電話來得重要。這不,局長黎長鈞剛接完郝國光的電話,就前腳緊後腳地跑到沈小初的辦公室,替刁富貴求情來了。黎長鈞的求情當然不可能是低聲下氣的那種,而是帶有命令性質的,聽口氣好像是在跟你商量,但這種商量等於沒商量,人家是局長,一把手,跟自己的副手有什麼可商量的?黎長鈞的「商量」口氣,只是一種姿態,甭管沈小初願意不願意,有沒有反對意見,你都得聽他的,按人家的意思辦。

沈小初覺得真是沒勁,活著沒勁不說,這個警察也當得窩囊。有人說,當官要當副,操的心少,得的實惠多。但沈小初當了好幾年副局長,沒見撈多少實惠,窩囊氣倒是受了不少。不管到什麼時候,你都得看一把手的臉色:局長黎長鈞的臉上是晴,你的工作就好干;黎長鈞的臉色陰雲密佈,那麼,對不起,你就準備隨時隨地挨吧。

沈小初明白,自己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都得按照黎長鈞的意思處理。但他今天的情緒不好,不但不好,而且很惡劣,所以,沈小初的語氣就不怎麼友好。

他說:「黎局,你又不是不知道,全國上下都在嚴打,眼下的形勢,縱容刁富貴這樣的人,老百姓不但會罵我們,而且,不出事則已,一旦出事,恐怕……」

沈小初打住了,再沒往下說。

黎長鈞面色沉了沉,但旋即又擠出一絲笑意,說:「沈局啊,能出什麼事?不就一賣淫小姐嗎?不狠狠地處罰她,就夠給她面子的了。」

沈小初對那位賣淫小姐,本來也沒有什麼好感:堂堂一個大學畢業生,不找一份正經工作,卻下賤到去操皮肉生意,這樣的大學生,不僅沒出息,更沒皮沒臉。但黎長鈞的話不大入耳,沈小初就頂了一句:「賣淫小姐怎麼啦,賣淫小姐也是人啊,法律條文上可沒有規定,強姦賣淫小姐,就不算是強姦……」

黎長鈞說:「強姦不強姦的,咱先不下定論,對方無非是想要倆錢而已,讓刁富貴出點血,給對方補償一下。」

黎長鈞乾笑了兩聲,又說:「刁富貴最不缺的,就是錢……」

話說到這個份上,沈小初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只好也乾笑兩聲,順著黎長鈞的話頭,說:「刁富貴是不缺錢,但他缺一樣最重要的東西。」

「缺什麼重要的東西?」黎長鈞問。

沈小初說:「缺『德』!」

黎長鈞一愣,但隨即反應過來,頓時哈哈大笑。沈小初也一仰頭,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李明橋這段時間住在縣政府招待所。

縣政府招待所是原來的老名稱,現在改名了,叫薊原賓館。薊原賓館比原來的名字氣派得多,但老百姓叫順口了,還是習慣於把薊原賓館叫做政府招待所。

本來,政府家屬院留得有幾套房子,產權屬於政府辦,專供一些非本地住家的縣上領導居住。但李明橋調來薊原的時候,前任縣長走得憋氣,連家都懶得回來搬,佔用的房子就沒有騰出來。沒辦法,政府辦只好在薊原賓館給李明橋租了一間房子,標間。按衛振華的意思,要租個稍微像樣點的套房。但李明橋拒絕了,他說,整那麼大幹什麼?我就一米七二的個頭,不胖不瘦,佔不了多大地,標間就合適。衛振華解釋說,套房的好處是不但寬敞,而且小範圍的會議,可以直接在房間裡開。李明橋說,睡覺的地方是睡覺的地方,辦公的地方是辦公的地方,開會怎麼能在自己睡覺的房間裡呢?我沒有那麼官僚。

這天晚上,李明橋在衛振華的陪同下回到賓館。在鄉下跑了一圈,先後走了五六個鄉鎮,回到縣城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了。李明橋有些累,就打發衛振華早些回家,然後進了洗手間,準備洗漱一下休息。

衛振華剛走沒幾分鐘,有人敲門。李明橋正在洗臉,沒有在意,以為是衛振華忘記了什麼事情又折轉了回來,就隨口說:「門沒鎖,進來。」

門鎖卡噠一響,房間門被輕輕地推開。

李明橋對著鏡子,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水珠,問:「振華,還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來拜訪拜訪李縣長嗎?」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語氣有些輕佻。李明橋一驚,扔下毛巾從洗手間出來,就看見一位個頭高挑的年輕女人站在房間中央。

李明橋有些遲疑,他的大腦飛速轉了一圈,確信不認識面前這個女人。

他問:「你是……」

年輕女人「撲哧」笑了一聲。女人穿著一套墨綠色的裙子,一頭披肩長髮,臉如一輪圓月,飽滿而光潔;窄肩、細腰、寬臀,曲線流暢;一對乳房,如同挺拔的兩處高地。

李明橋承認,這個女人很漂亮,不只漂亮,還是很驚艷的那種,隨隨便便往那裡一站,就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撲面而來,換作一般男人,不心旌搖蕩才怪。李明橋也是男人,但他是一縣之長,腦子裡暫時還沒有那麼多花花草草,他首先考慮的是:夜深了,一個年輕女人跑到自己房間裡來,估計不是什麼好事情。

他踱到門邊,打開門,說:「對不起,有什麼事情,明天到我辦公室談。」

這是下逐客令了,但對方沒離開的意思,站在那裡不動,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李明橋。李明橋心裡著惱,就拿了腔調,問她:「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叫黃小娜,華源公司總經理。」黃小娜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優雅地向李明橋伸出手去。

李明橋唔了一聲,但沒有握黃小娜的手。他說:「夜深了,黃總還是先回吧,有什麼事情,明天到我辦公室談。」

黃小娜說:「沒什麼事情,就不能跟李縣長坐一會兒,聊聊天?」

黃小娜不光人長得漂亮,聲音也是很嬌,有一種軟綿綿的力量。這種力量,看似無力,卻往往有著足夠的殺傷力,這麼說吧,如果你是男人,恰好你的生理正常,那麼,黃小娜的聲音就可以透入你的骨髓。

李明橋沒見過黃小娜的人,但聽過黃小娜和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大名。華源公司自身沒有煤礦,但薊原縣產的煤,百分之六七十卻都是由華源公司賣出去的,也就是說,都是經由黃小娜的手賣出去的。李明橋聽人說起過黃小娜,說是如何如何美艷驚人,沒想到一見,傳言果然不虛,還真是人間少有的尤物。只是沒想到對方這麼年輕,原以為企業規模做得如此之大,當總經理的,怎麼著也是半老徐娘了,誰想還是一姑娘家。

李明橋本來就不怎麼喜歡跟煤老闆們打交道,更何況,今晚來的不速之客還是一位女老闆,聽聽:聊聊?孤男寡女,又是深更半夜的,有什麼可聊的?傳出去,還不成了老百姓街頭巷尾閒談的話把子?

但這個黃小娜,顯然是有備而來的,而且不是特別好對付。想想看,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能夠在薊原縣站穩腳跟,而且幾乎壟斷了薊原縣煤炭經銷的大部分渠道,沒點特殊本事,是絕對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這樣的女人,往往都是危險品,別說碰了,她只要在你周圍不停地晃悠,哪天要是爆炸了,說不定都會波及到你身上,即使不炸死你,也會弄你一身硫磺味。據說,這個黃小娜跟煤炭局長郝國光關係密切,有些不清不楚,但都是傳言,沒人說得清楚,也沒有什麼真憑實據。

李明橋有些為難,總不能把人家硬推出去吧?如果那樣做,不但有失他縣長的身份,而且,人家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加上又是薊原有名的企業老總,縣上的利稅大戶,心裡再怎麼不樂意,也得讓人家臉面上過得去啊。他只好拿過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給衛振華打電話,說是有人匯報工作,讓他馬上折回賓館來,做好記錄。

李明橋沒打算讓這個漂亮女人難堪,但他又不得不讓她難堪。他是一縣之長,是公眾人物,全縣老百姓都眼巴巴地看著他呢,他必須在生活小節上保持足夠的清白,否則,這個深夜闖進自己房間的女人,就會成為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射向自己的子彈,如果自己不想成為別人的炮灰,那麼,像黃小娜這樣的女人,就最好離遠點。

衛振華事實上沒有走多遠,他剛剛走出電梯,還沒有邁出賓館的大門,就接到了李明橋的電話,只好又折身返了回來。衛振華有些犯嘀咕,心想啥人這麼不識趣,大晚上的,跑到賓館來匯報工作?該不是上訪的吧?衛振華知道李明橋的習慣,這個新來的縣長,通常情況下不會在自己住的房子裡談公事。李明橋的脾氣很倔,他固執地認為,工作上的事情,就應該在辦公的地方解決,自己住的房間是私人場所,不適合辦公。作為辦公室主任,衛振華的職責就是給縣長們搞好服務,李明橋讓他返回賓館,他就得無條件地返回去。

等衛振華回到李明橋的房間,看到坐在沙發上的黃小娜,先是一愣,接著就明白了李明橋的用意。古語有云:「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說的就是避嫌疑的事。很顯然,黃小娜——這位在薊原商界叱吒風雲的美艷女人,難住了一向果敢的李明橋。這個時候,衛振華的工作,不是單單做好記錄這麼簡單——能做好什麼記錄呢,地點不合適,時間不合適,估計黃小娜也不是單純地來匯報什麼工作。身為企業老總,即使要匯報工作,也得先找分管工業口的副縣長,這樣一竿子插到縣長跟前來,顯然有悖常規。衛振華心裡明鏡似的,他清楚,自己此刻的身份就是擋箭牌,替李明橋救火來的。黃小娜不是火,但比真正的火更具燒傷力。衛振華跟這個女人不止一次打過交道,他知道,在薊原,敢招惹這個女老總的人,大概還沒有生出來呢。

衛振華說:「原來是黃總啊……」他想上前跟黃小娜握握手,但看黃小娜不但沒有握手的意思,甚至連回頭來看他衛振華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就只好在另一邊的沙發上坐下。衛振華知道,他這個政府辦的主任,在人家黃小娜眼中,根本算不得一盤像樣的菜:人家抬舉你了,你是主任,一個科級幹部;不抬舉你了,你屁都不是。誰讓人家有錢呢,人家坐的車,衛振華工作一輩子,也不見得能掙來其中的三兩個輪子——現實就是這樣:你的骨頭再硬,你的腰桿再直,也會被輕飄飄的鈔票壓垮。

李明橋指指衛振華,說:「這是我們政府辦的主任,衛振華同志。我本來不習慣在自己休息的房間裡談工作,但黃總經理身份特殊,華源公司又是薊原的利稅大戶,我這個縣長,不敢怠慢啊。」

李明橋在給自己找台階下,也是給黃小娜找台階下:「黃總要匯報工作,那就開始吧,衛主任做好記錄。」

黃小娜輕輕一笑,說:「李縣長客氣了,大晚上的,匯報什麼工作?我只是來看望看望您,認認門……至於工作上的事情,改天,我去您辦公室……」

黃小娜沒有順著台階下來,而是不輕不重地回了這麼一句。但李明橋顯然沒有興趣再跟她糾纏,一揮手,說:「既然這樣,那就讓衛主任送黃總回家。」

「不用,我自己開車來的。」黃小娜邊說邊站起來,款款地向外走去。走到門口,黃小娜忽然回過頭來,對著李明橋微微一笑。那笑,有一絲高傲,有一絲嫵媚,還有一絲……詭秘!

3

杜萬清萬萬沒有想到,李明橋竟然公開跟他叫上了板。

這讓杜萬清非常惱火,縣委書記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牽著的鼻子走的嗎?想他李明橋,一個在從政經驗和政治敏感性上都很稚嫩的毛頭小伙子,頭上還頂著一個「代」字,憑什麼跟自己較勁?杜萬清覺得,自己作為一把手的權威和尊嚴受到了挑戰,這顯然不是他願意看到的局面。

這次臨時動議的縣委常委會議,並沒有打算研究幹部的任免問題。原本有個別部門的領導職務空缺,但都不是什麼要緊單位,十天半個月的沒有頭頭,一時半會兒礙不了什麼事。按書記杜萬清的意思,這幾個部門先放放,過段時間再說。這次常委會的中心議題,有兩個:一個是討論縣政府拿出的《關於薊原縣跨越式發展的第二個五年規劃》方案(草案);還有一個,就是研究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改制的有關問題。

只不過,會議甫一開始,就沒能按照正常的慣例開下去。

杜萬清簡單地講了兩句,因為兩個議題牽涉的都是政府那邊主抓的工作,杜萬清就讓李明橋做主要發言。誰知,李明橋一張嘴,話頭子一轉,議題就繞到幹部問題上去了。

李明橋說:「這個薊原縣跨越式發展的第二個五年規劃方案,是在我的主持下搞出來的,說實話,我自己本人,都對這個方案持一定的懷疑態度……」

杜萬清一愣,其他常委也都有些犯迷糊:你當縣長的都懷疑這個方案,還提到常委會上來幹嗎?

「為什麼呢?——不是這個方案本身有什麼不科學的地方,或者缺乏可操作性,不是。而是我對我們這屆政府,我們縣委政府下轄的各級部門,究竟能不能落實這個規劃,究竟能落實到什麼程度,持懷疑態度。」

李明橋用手中的鋼筆,輕輕地點著面前的文件,繼續說道:「薊原現在面臨的問題,不是如何發展、怎麼樣跨越式發展的問題,我們現在遇到的最大的難題、最大的障礙,就是幹部隊伍僵化、人才不流動所造成的困境。這才是我們應該提到議事日程上來的首要難題……」

說到這裡,李明橋有意識地停頓了一下。他用目光掃視了一下其他常委,無疑,眾人的目光是驚訝的,也是不解的:縣委副書記年長富本來在抽煙,李明橋的一席話讓他愣在了那兒,煙燃到煙屁股了都忘了摁滅,就那麼怔怔地看著李明橋;紀委書記、政法委書記和宣傳部長,目光在杜萬清和李明橋身上繞來繞去,似乎想找出某些明確的信息;只有常務副縣長黃志安的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不安,見李明橋的目光望向他,就稍稍欠了欠身子,嗓子眼裡不輕不重地咳了一聲……李明橋沒有看坐在一旁的杜萬清,他這個代縣長沒打算跟縣委書記對著幹,但是,他的一席話明確地暴露出了他的意圖:他準備自行其是,而且,沒打算跟誰妥協。

在大多數常委發愣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李明橋接著說:「大家都是薊原的老幹部了,你們比我清楚,為什麼薊原的幹部隊伍會如此僵化?為什麼?因為有個別幹部賴在領導的位子上不下來,有的領導幹部,甚至把年齡一次又一次地往小了改……」

話說到這份上,杜萬清終於明白了李明橋要幹啥,同時也明白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上次自己的苦口婆心,並沒有打動這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不,人家根本就沒把自己的話灌到耳朵裡去。關於幹部的問題,李明橋曾經專門找過杜萬清,明確表示要換掉郝國光、黎長鈞、張得貴、周伯明等幾位局長,杜萬清沒有答應,只是勸李明橋幹好自己分內的工作,別碰這幾位局長,否則,得不償失。李明橋顯然沒有聽進去,不但沒有聽進去,而且準備「逼宮」,逼他杜萬清在常委會上點頭——問題是,你逼得了嗎?

杜萬清輕輕地搖了搖頭:還是年輕啊……官場如戰場,古人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既然不明敵情,這仗怎麼個打法?只要一開火,處於劣勢的肯定是你。李明橋既然敢「逼宮」,憑借的是什麼?無非是一腔熱血、一腔正義感而已。但是,這個社會已經不是草莽英雄的年代了,你的熱血啊、正義感啊,算得了什麼呢?這個社會是有規則的:好的規則、壞的規則、正面的規則、反面的規則、明的規則、潛在的規則……不管是哪一種規則,你都得小心翼翼地對付,尤其是在政界上,按規則出牌,才是一名官員長久的護身符,否則,第一個翻船的就是你。

很明顯,李明橋沒打算按規則出牌。他說:「煤炭工業管理局的局長郝國光,年齡多大了?公安局長黎長鈞年齡多大了?更不用說財政局長周伯明和國土局長張得貴了。即使他們檔案上的年齡是真的,那我們再算算,這幾位幹部,在各自局長的位子上待了多少年?國務院總理,大概也只能幹兩屆吧,這幾個局長恐怕兩屆都不止了……

「幹部隊伍僵化、人才缺乏流動性,導致各項工作遲緩、停滯不前,各單位相互推諉、扯皮的現象屢屢發生,年齡過大的幹部霸著領導的位子不下來,年輕的幹部看不到被提拔的希望,工作上缺乏動力和信心……這些問題,難道不是我們目前刻不容緩、亟待解決的問題嗎?

「奇怪的是,幾年來,沒有誰來捅破這層窗戶紙。既然沒有人敢捅破這層窗戶紙,那麼,今天我就來做這個捅破窗戶紙的人:我以縣委副書記、代縣長的名義,建議萬清同志、建議縣委常委會議,對煤炭工業管理局、公安局、財政局、國土資源局等四家單位的領導班子,予以認真研究,對現任局長,該退休的退休、該撤職的撤職、該換掉的堅決換掉!」

李明橋的發言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如果是在演講台上發表的演說,杜萬清肯定會鼓掌叫好。

但這不是在演講台上,而是在縣委的會議室裡,李明橋面對的也不是看熱鬧的觀眾,而是縣委的各個常委。

會議室裡出現了嗡嗡的說話聲,有些常委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書記杜萬清儘管心裡惱火,但臉上卻看不出任何表情。常委會上的議題,一般在開會之前就確定了,尤其幹部任免事項,誰上誰下,誰挪窩,也是提前溝通好的,而且,主要決定權在縣委書記手裡,縣委書記不拍板,常委會上就討論不出什麼結果來,更不會得出實質性的結論。杜萬清心裡,更多的是惋惜,覺得年輕人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前程——在薊原,動幹部是有前車之鑒的,李明橋之前的兩任縣長,都打算動動郝國光幾個,但郝國光他們還沒有挪窩,他們自己反倒灰溜溜地離開了薊原。李明橋執意要這樣做,那他李明橋的下場,跟他的前任不會有太大的區別,有翟副書記給他撐腰也不成。官場就是這樣,你只要進了雷區,就別妄想全身而退。

多年來,杜萬清一直小心翼翼地繞開這個雷區,他知道自己的份量,說是縣委書記,薊原的幹部任免由他說了算,但是,只要動錯一個人,你的下場就會很狼狽,甚至不單單是狼狽那麼簡單。很顯然,這個新來的代縣長,還不知道薊原的水深水淺,而且試圖繞開他這個縣委書記,擺明了要在這次常委會上,背水一戰。

杜萬清用右手的指關節輕輕敲了敲桌子,會議室立馬安靜下來。他掃視了一下會場,用緩慢而沉著的語調說:「這次常委會的議題,本來沒有幹部任免這一項內容。之前,明橋同志曾經找我談過這方面的問題,我沒有同意。目前,調整幹部太過敏感,不利於薊原幹部隊伍的穩定。但是,今天的會上,明橋同志又提了出來,建議調整財政、公安等幾個部門的領導班子。明橋同志作為政府那邊的負責同志,既然提出來了,肯定就有他提出來的道理。那麼,大家就議議,把各自的看法和觀點,都擺到桌面上來……」

既然李明橋沒打算按規則出牌,那他杜萬清倒要看看,這個年輕人是怎麼被「規則」打敗的,同時也讓他嘗嘗,薊原的水究竟是苦的,還是鹹的。

對於一個漂亮女人來說,她自身的美麗,就是最為有效的武器,而且這種武器,在面對男人的時候,命中率和殺傷力,幾乎是100%的。

黃小娜對自己所擁有的魅力,向來都比較自信。有時候,她甚至孩子氣地想:如果把自己放在古代,不說當皇后了,在皇帝身邊混個寵妃什麼的,應該不是多難的事情。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她自認為最為有效的武器,竟然在李明橋面前失靈了:這個男人,自打她走進那間房子,一直到離開,就沒有正經瞅過自己一眼。這讓黃小娜氣餒不說,甚至還有些惱羞成怒:這個男人,太不識好歹,不就是一個代縣長嗎,有什麼牛的?

同樣想不通的還有煤炭局長郝國光。按郝國光的意思,讓黃小娜接近接近李明橋,摸摸這個代縣長的底細。結果怎麼著,人家根本不接招,連丁點機會都不給你。郝國光奇怪的,不是代縣長李明橋對黃小娜的漂亮熟視無睹,李明橋屬於那種比較正統的領導,不沾花惹草再正常不過。但他大惑不解的是,憑黃小娜的心機和手腕,竟然也碰了一鼻子灰回來?

黃小娜是那種富於城府和心計的女人,她對付人的手腕,別人不清楚,他郝國光還能不清楚?

當初,在省城的一家夜總會裡,乍一看到黃小娜的時候,郝國光的雙腿就不住地打哆嗦,甚至有點自慚形穢的感覺。如果不是腰包裡硬嘎嘎的人民幣讓他的脊樑骨挺了挺,郝國光沒準就給黃小娜下跪了。那個美啊,那個性感啊,那個高雅啊,幾乎都無法用語言形容出來。怎麼說呢,黃小娜的美麗,有一股子逼人的力量,是男人願意為她去死的那種。事實上,身在煙花場所,哪裡談得上清純和高雅?無非就是一個賣笑的風塵女子而已。但黃小娜就是給人一種高雅脫俗、不容侵犯、不容染指的感覺。

郝國光當然不會為黃小娜去死,他只是把黃小娜從省城帶回了薊原,並為她註冊了華源煤炭經銷公司。就這樣,黃小娜搖身一變,由一個出入煙花之地的賣笑小姐,成為一家年利稅兩千多萬的煤炭經銷公司的老總。為了這件事情,刁月華曾經跟郝國光鬧過好多回。有一次,甚至把郝國光的臉和脖子都抓破了。這讓郝國光大為傷腦筋。他郝國光是誰?薊原縣的煤炭局長,只要他跺跺腳,薊原的整個地面都會晃悠幾下。唯獨在刁月華面前,郝國光的底氣就會變得非常虛弱,這時候,官帽子賦予他的權力和地位,一般是起不了太大作用的;更為要命的是,郝國光作為刁月華丈夫的權力和一貫的頤指氣使,也由於黃小娜的出現,而變得可有可無。毫無疑問,刁月華捏住了郝國光的軟肋。一個男人被自己的老婆捏住了軟肋,那麼,在老婆面前,除了俯首帖耳以外似乎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但是,對於郝國光來說,他的俯首帖耳是要付出代價的。那段時間,刁月華每撒一次潑,郝國光就得往後讓一步,他一再讓步的結果,就是不得不把華光煤業公司和自己夫妻名下的所有礦洞子,全部交給小舅子刁富貴去經營。本來,郝國光是不大待見自己這個小舅子的,一臉痞相一身匪氣,大多數時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刁月華只有這麼一個弟弟,向來寵著慣著刁富貴,好在刁月華還算有點腦筋,並沒有打算真把公司交給刁富貴打理,只是讓她弟弟做了一個傀儡總經理,舉凡公司的大事小事,真正說了算的,還是他們夫妻倆。

儘管刁月華在某種程度上,默認了郝國光在外面養著黃小娜,但郝國光心裡就是痛快不起來。你想想,堂堂煤炭局局長,隔三岔五的,讓自己老婆鬧騰一回,多傷面子?還幹不幹正經事情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樣,女人啊,一天閒得沒事幹,盡琢磨什麼感情不感情的,男人哪管得了那麼多?對一個男人來說——尤其是像郝國光這樣的男人——女人就是用來睡覺的,就是用來伺候自己的,說穿了,就是一件工具。人生短短幾十年,哪有那麼多的閒時間談情說愛?更不會有太多的工夫跟你整天鬧騰。黃小娜漂亮吧?在薊原,黃小娜那是數一數二的大美女。但是,儘管郝國光對黃小娜的美色和肉體都很著迷,他卻從沒有打算跟黃小娜成就一段什麼美好姻緣,他沒打算拋棄自己的髮妻,不,他壓根就沒有這樣想過。自打他把黃小娜帶回薊原來,他的如意算盤就是:讓黃小娜幫自己賺錢。

有時候,女人能賺來的錢,男人是賺不來的!有時候,女人能辦成的事情,也是男人辦不成的!

只是,讓郝國光沒有想到的是,黃小娜竟然不是他所想像的那麼單純。

一個女人,如果不想讓自己的男人安生,那麼,她所能夠使出來的手段,幾乎是千奇百怪、應有盡有的。刁月華沒打算讓郝國光安生,至少,她不認為這個男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既擁有她這個法律意義上的妻子,又擁有黃小娜這樣非法律意義上的情人。她可以容忍郝國光偶爾出出格,在煙花場所時不時找個把小姐,打打野食,但她絕對無法容忍郝國光長期把黃小娜包養下來,並且給她買房子、買轎車、註冊公司——這家裡的每一分錢,都是屬於他們夫妻倆人的,憑什麼要花在她這個小狐狸精身上?

有時候,睡到半夜三更,刁月華會突然驚醒——天知道她究竟睡著沒有——反正她會尖叫一聲,那聲音,尖利而人,然後一骨碌翻身坐起來。刁月華的尖叫聲,嚇人到什麼程度呢?這麼說吧:不管郝國光睡得有多死、有多沉,只要刁月華的一聲「啊」從嗓子眼裡蹦出來,郝國光一準會打一激靈,再打一冷顫,非醒來不可。從夢中驚醒的郝國光,等七魂六魄歸位以後,就會看到,自己的妻子正用一雙泛著幽光的眼神盯著自己。接下來的情節,跟劣質影視劇裡面演的差不多:無非是刁月華纏著郝國光,非要他老老實實交代:除了黃小娜,是不是還養得有別的女人?是不是還背著她,招惹了別的騷貨?

這還不算狠勁的。有時候,夫妻倆偶爾盡釋前嫌,暫時忘記黃小娜,樂和著做做功課,正在緊要的關頭,刁月華突然會把郝國光從自己身上掀下來,掐住丈夫的命根子,尖著嗓子問他:黃小娜在床上是不是很風騷,是不是很會勾引男人?那口氣,完全是一種審問犯人的架勢。

郝國光哪受得了這個?怎麼著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刁月華這樣可著勁折騰他,不是要他的老命嗎?郝國光曾經試圖好好跟自己的妻子解釋解釋,說黃小娜只是他用來掩人耳目的,實際上,黃小娜就是他們夫妻倆的賺錢機器……但刁月華不依。女人的潑辣勁上來了,是沒有理智可言的。刁月華說,既然是「機器」,那就另換一台用唄,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天底下多的是,又不是只有黃小娜會經營公司?還真不是靠解釋能說得清的事情,郝國光越解釋,刁月華的理由就越長。郝國光就特煩,大男人家的,整天陷在女人的口水堆裡,唧唧歪歪的,算是嘛事?夫妻間的事,那是怎麼扯,也扯不清楚的,何況中間還夾著一個黃小娜,就更扯不清楚了。郝國光真是拿刁月華沒法子:哄又哄不住,下狠手收拾收拾這個潑辣女人吧,又怕女人家一時性急,壞了自己的大事……郝國光心裡明白,女人家是最容易失去理智的,尤其是在情感方面,跟人爭風吃醋的事,十有八九會讓女人昏了頭。

惹不起,還躲不起?郝國光就盡量不回家,白天貓在辦公室裡,晚上不是在K廳,就是在洗浴中心和牌桌上,要不,就躲在黃小娜的溫柔窩裡。

這樣的日子過得有氣無力,不光原來每天定時定量的甲魚湯沒得喝,還得跟妻子慪氣死磕,郝國光就有些蔫,一天到晚無精打采的。好在黃小娜是個極端乖巧的人,看在眼裡,卻不聞不問,只是盡可能地給予他作為一個女人最大的溫存。

郝國光和刁月華的冷戰持續了兩個多月,就在郝國光有些撐不下去的時候,事情突然出現了轉機。

一天下午,三點多鐘,郝國光正跟幾個煤礦上的老闆在茶樓上打牌。也是手氣好啊,小半天的工夫,就贏了好十來萬。郝國光琢磨著,照這個手氣,等到吃晚飯的時候,非贏他媽個二十來萬不可。手機響了老半天,他顧不上接。過了一會兒,又響了,他掏出手機,本想摁掉,一看,是黃小娜打來的,就接了。黃小娜在電話中說,下午難得有閒時間,讓郝國光陪她去一趟時裝商城,想買幾件衣服,順便散散心。郝國光剛抓得一手好牌,一心想胡個槓上開花,捨不得,就不想去。

黃小娜說:「不去也行,以後,別再來煩我就成。」

黃小娜的話中三分威脅,七分嬌嗔,郝國光的心裡就有些癢癢的,女人嘛,好穿好打扮,反正也贏了小十來萬了,給黃小娜買幾件時裝,藉機獻獻慇勤,也沒什麼壞處不是?

他把牌一推,說:「不玩了,不玩了,出去一趟,有事。」

那天下午,郝國光陪黃小娜把時裝商城樓上樓下逛了個遍,也沒見黃小娜看上哪件衣服。四點半的時候,黃小娜接了個電話,是公司那邊打過來的。公司的人匯報說,鄰省一家鋼鐵冶煉企業的老總路過薊原,問黃小娜是否陪人家吃個飯?黃小娜說,晚上的飯局她和煤炭局郝局長都參加。她囑咐公司的工作人員,接待規格要高,登記賓館的時候一定要總統套房,還有,晚飯後的娛樂活動,安排紮實點。郝國光認識那個老總,該企業一直是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大客戶之一,他們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黃小娜接完電話,笑瞇瞇地說:「怎麼樣,郝局,把您珍藏的五十年窖藏貢獻一箱?」

薊原酒業有限公司規模不大,出產的「薊原老白干」系列酒,卻是名揚省內外、百年老字號的上等佳釀。薊原酒業專門生產中高檔白酒,尤以「五十年窖藏」最為著名,一瓶好幾百塊呢。價錢高低倒不說,關鍵是,「五十年窖藏」在市場上根本沒有銷售的,你拿再多的錢也買不到。郝國光倒是不缺這個酒,整箱整件的多得是。但郝國光不想回家去拿酒,他怕刁月華剛好在家裡,又跟他嘰歪,自己找麻煩找氣受不是?再者說了,平常接待的要緊客人多了去了,也沒見黃小娜哪次找他要酒啊——別人弄不到五十年窖藏,堂堂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總經理,也會弄不到這種酒?但黃小娜不依不饒,非要郝國光回家取一箱來不可。實在拗不過,郝國光只好硬著頭皮回家去取酒。

郝國光回到家裡,驚訝地看到:一個赤條條的男人,跟同樣赤條條的刁月華,正躺在他那張意大利進口的紅木大床上——

他們,甚至連臥室的門都沒有關!

4

沈小初的情緒很糟糕,糟糕得不是一般。應該說,從發現黃楊鎮那具屍體開始,沈小初的心情壓根就沒有好過,加上又因為刁富貴的案子,窩了一肚子陰火,他感覺自己的骨髓好像被人抽空了一般,整個人蔫耷耷的,提不起一點精氣神來。

刁富貴是什麼東西,一個沒文化的街頭混混,無非有倆臭錢罷了。可是,當今這個社會,香錢也罷,臭錢也好,只要腰包裡鼓突著,就是嘎崩崩的硬通貨,是個人都得向它低頭是不?真是邪性了,嫖娼都能嫖出強姦案來,這刁富貴也真算得上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問題是,是強姦案又能怎麼樣,還不是照樣得把人給放了?沒辦法,誰讓人家是煤炭局長的小舅子呢?誰讓人家的身家,富得流油呢?

沈小初本來卯足了勁,想狠狠地收拾收拾這個刁富貴——薊原地面上的亂啊,百分之七八十跟刁富貴這樣的暴發戶有關——但是,局長出面了,黎長鈞怎麼說的,他說,案子本身不靠譜,罰上點錢,把人放了算了。案子本身靠譜與不靠譜,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黎長鈞的態度:作為沈小初的頂頭上司,局長黎長鈞的態度是至關重要的,他說案子不靠譜,實際上就是一種姿態,肯定有人出面說話了,要把案子壓下來,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出面說話的人,足以左右黎長鈞的態度。不用閉眼睛都能想得出來,對煤炭局長郝國光來說,在薊原地面上,幾乎就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所以,壓下刁富貴的案子,還真不是多大的事情。

局長黎長鈞態度明確,表明了姿態要放人,沈小初只有乖乖照辦的份。他打電話叫來韓大偉,吩咐他抽掉刁富貴一案的案底,按一般的治安案子處理,罰點錢,然後把人放了。韓大偉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沈小初擺擺手,示意他別廢話:案子辦到這步田地,有天大的意見,還不是白搭?當韓大偉轉身要走的時候,沈小初又叫住了他,沉吟半晌,告訴他別毀掉證據,一應資料,先留著。至於留著有什麼用,沈小初沒說,韓大偉也沒問。

既然收拾不了刁富貴,就讓他放放血也好。按照沈小初的指示,韓大偉連唬帶嚇,說受害者不肯接受調解,不願意撤訴……刁富貴哪還敢再討價還價,乖乖地掏了20萬。那個賣淫小姐,一見到錢,二話沒說,連夜就不見了人影。夜總會的那位老闆,沈小初也沒輕饒了他,大額罰款不說,停業整頓半年——他就背著人,找地哭吧。

沈小初的心裡,終歸不怎麼好受:這叫什麼事,不但懲治不了犯罪嫌疑人,還得幫人家把屁股擦乾淨,這是什麼世道啊,沒準過幾年,當警察的,不但逮不著賊,反過來,還得替賊把風?沈小初有些懨懨的,幹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

薊原縣公安局的辦公大樓臨著一條小街道。最近,大門旁邊新開張了一家包子店,專做酸菜包子,賊好吃。沈小初有時實在煩得受不了,就去包子店裡轉悠轉悠:餓了,吃一籠包子;不餓的話,就討杯茶喝。

店主人叫黑蛋,黃楊鎮半山村人。半個月前,黑蛋摸進了公安局,說是找沈局長。工作人員把黑蛋帶到沈小初的辦公室。剛開始,沈小初一愣,硬是沒認出來,待到對方戰戰兢兢地叫了一聲「沈局長」,沈小初才反應過來:感情是他在黃楊鎮查案時碰到的那個小伙子,憨厚、一心討媳婦的那位。

黑蛋支吾了半天,沈小初才搞明白:這小子山裡待膩了,莊稼也沒什麼看得過眼的收成,想來城裡做生意。

沈小初問他:「會什麼手藝嗎?」

黑蛋說:「不,不會,沒什麼手藝,我……啥都不會……」

「啥都不會?」沈小初奇怪地看了黑蛋一眼,「啥都不會,能做什麼生意?」

「我,我,我就會蒸包子,酸菜包子,好吃著呢……」

沈小初一琢磨,也成啊,就開一包子店,沒準還真賺錢了呢。沈小初幫著給找了房子,就在公安局大門口,旁邊,十平米。把房子簡單地裝修了一下,一周後,包子店就開張了。店名是沈小初給琢磨的,就叫「半山人包子店」。還別說,黑蛋的手藝真是不賴,做的酸菜包子,聞著就噴噴香,一口咬下去,香得過癮,酸得爽口,開張沒幾天,來的客人就絡繹不絕。

沈小初挺喜歡這個小伙子的。他見慣了城裡人的勢利和狡詐,見慣了官場上的相互傾軋和算計,黑蛋的憨厚,讓沈小初有一種很放鬆的感覺。鄉里人好啊,憨厚、樸實、對人對事不設防,跟這樣的人待在一起,你不用提防什麼,踏實!

看沈小初悶悶不樂的,黑蛋就問他:「沈局長,啥事不高興啊?」

沈小初搖搖頭,說:「沒事,沒事,能有啥事?」

黑蛋說:「你們吃公家飯的人,不愁吃不愁喝的,還有人給發工資,也有煩惱啊?」

黑蛋說得挺誠懇,但在沈小初聽來,這話特逗。

他難得地擠出一絲笑容,說:「我說小子哎,這吃公家飯的人,跟不吃公家飯的人有什麼兩樣嗎?咋著就不能有煩惱?」

黑蛋摸摸後腦勺,說:「俺是不懂,這沒病沒災、不愁吃不愁穿的,還有啥想不開的?有啥可煩惱的?」

得,黑蛋這句話,反倒把沈小初給問住了。略一尋思,沈小初忍不住感歎起來:還是當老百姓好哇,他們對生活的要求,僅僅停留在「沒病沒災、有吃有穿」上,在他們看來,只要達到這兩條,就可以知足常樂了。

有一次,扯起家常,黑蛋說,他們家在十來年前啊,還過得去,在村裡也算得上是富家戶了,後來出了點事情,家事就敗落了。

問他出了什麼事情,黑蛋有些猶豫,支吾了半天,才說自己的父親跟支書的兒子起了爭端,失手打了對方。

見他不願意細說,沈小初就不再問,站起來,拍拍屁股,準備回辦公室轉轉。

黑蛋把他送到門口,神秘兮兮地說:「山上死過人,死過好多人。」

沈小初沒了說話的心情,慢吞吞地拐進公安局的大門。死人有什麼奇怪的,礦區嘛,哪天不在死人?非法小煤窯左開一個,右開一個,滿山遍野都是;本地的煤工,外來的打工者,甚至還有一些身份不明的盲流……連一個有效的管理機制都沒有,不死人才怪?

不過,黑蛋的話倒提醒了沈小初:礦山上存在的種種問題,是得想想法子,不然,一旦碰上大的事故,後果不堪設想。沈小初聽說,新來的這個代縣長李明橋,跟以往的領導有點不大一樣,竟然敢在常委會上直接「尥蹶子」,試圖強行撤換幾個一級局的局長,包括煤炭局長郝國光和他的頂頭上司黎長鈞……個性夠強,但就是不知道,這樣的人能不能在薊原立得住腳跟。沈小初打算,哪天得空了,不妨去找找李明橋——瞎貓逮死耗子,碰運氣唄。

李明橋的第一感覺是,有一張密集的大網向他罩來。在這次常委會上直接發難,是李明橋蓄謀已久的事情,至於薊原第二個五年規劃的方案和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改制的相關問題,原本就是個幌子。那兩個議題,早一天過會,與遲一天過會,干係不是太大,不會影響到薊原縣本質性的工作——幹部隊伍的老齡化與不作為等問題,才是制約薊原發展的根本弊端所在。

事前,李明橋認真分析過自己可能遇到的阻礙,最大的阻力,肯定來自縣委書記杜萬清。李明橋當然不會忘記,他第一次跟杜萬清提出要撤換郝國光等幾名局長的時候,就遭到了杜萬清的斷然拒絕。正因為無法做通書記杜萬清的工作,李明橋才決定鋌而走險,舌頭打了個彎,把話題繞到幹部問題上去了。他的目的很明確:逼宮!只要迫使杜萬清在常委會上同意自己的提議,那麼,把郝國光、黎長鈞、張得貴、周伯明等長期盤踞在實權位子上的局長,免掉或者挪到二線去,應該不是什麼難事情。

讓李明橋非常意外的是,最大的阻礙,竟然不是來自書記杜萬清。

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竟然是政府這邊的常委——李明橋的副手、常務副縣長黃志安。

黃志安說:「明橋同志的提議,我不同意。我們在座的,心裡都清楚,一個幹部的任免,必須經過嚴格的組織程序。明橋同志說,有人改小了自己檔案上的年齡,證據呢?凡事要有證據,沒有證據的事情,怎麼能拿到常委會上來胡亂說呢?」

黃志安的話裡面帶著明顯的火藥味,看來,當初一股腦收了人家的財權,人家的氣還沒消呢。

李明橋接過話頭,毫不客氣地說:「證據不證據的,我們先不討論這個,大家都長眼睛看著,一個人的實際年齡,完全從外貌上可以估摸出來。別的人不說,周伯明多大年齡了?檔案上是53歲,他兒子呢,兒子都41歲了,父子倆的年齡,才差了12歲,難道周伯明12歲上就結婚生子了?老子當局長,兒子都當到鄉鎮書記這一級了——社會上這幾年流行『富二代』,我們薊原倒好,都流行『官二代』了……郝國光在煤炭局幹了多長時間了?38年:9年普通幹部,8年安監科長,10年副局長,11年局長,他現在檔案上的年齡是54,他參加工作的時候年齡多大?難道參加工作的時候只有16歲?」

常務副書記年長富「吭吭」了兩聲,慢悠悠地說:「明橋同志的意見,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是,一個地方的幹部隊伍,還是穩定點好,中央不都提倡『穩定壓倒一切』嗎?這幾個局的頭頭,干的時間是長了點,但是,不能把干的時間長短,作為任免幹部的標準吧?這不符合組織原則啊。至於年齡,沒見有關部門出具什麼證明,又能說明什麼呢?檔案上是多大,就是多大唄。能者多勞,我看啊,這幾位局長,都挺能幹的。」

其他幾位常委都附和著說:「是啊是啊,是挺能幹的。」

李明橋成了孤家寡人。他想像中最強悍的阻撓者杜萬清,除了剛開始說的幾句冠冕堂皇的開場白以外,壓根就沒有表態。杜萬清半閉著眼睛,一副神定氣閒的架勢。反倒是李明橋忽略了的其他常委,竟然一窩蜂似的跳出來反對。李明橋原本以為,杜萬清和自己,作為縣委、政府兩邊的主要領導,通常情況下,在一些重大問題的決策上是具有導向作用的。按照中國的國情,主要領導表明了態度要辦的事情,其他副手,一般不會擰著對著幹,也擰不過去,胳膊拗不過大腿啊。沒想到,他這個代縣長的根基竟然如此薄弱,偌大一個會議室,一眾常委,沒有一個幫李明橋說話的。李明橋的一顆心直往下沉:這說明了什麼?說明薊原的幹部隊伍,不光這幾位局長有問題,這一眾反對他的常委,沒準就跟這些局長穿同一條開襠褲,他們即使不是沆瀣一氣,至少,也沒有站在公道的立場上說話,年長富、黃志安,包括紀委書記、政法委書記等等,他們哪個是替薊原著想了?他們哪個是本著自己的職責和黨性原則說話了?他們在包庇,包庇郝國光、黎長鈞他們。

這就是李明橋面臨的現實:如果他是一桿已經發起進攻的長矛的話,他面對的這一溜兒常委,就是一堵牆,一堵厚實的牆。

李明橋明顯低估了自己的對手。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官本位」思想佔據了主導作用。他以為,在中國這樣一個典型的以政治為主體的國家,官員們手中的權力,是比較大的,尤其像杜萬清和他這樣的地方主官,基本上可以左右一個地方上的政治、經濟,甚至文化的發展等等。他完全忽略了薊原的特殊性,那就是:煤炭。薊原的煤炭,不僅僅是衢陽市的經濟命脈,甚至在整個甯江省的經濟格局中,薊原的地位都是不可或缺的。煤炭是什麼?就是金錢,就是利益。他李明橋可以不為利益所誘,可以不為金錢低頭,可是,縣上的其他領導呢?難保他們為了某些潛在的利益和人情,而做出違背黨性原則的事情。李明橋認為自己太天真,太不成熟:他把人的本性想得太善良了,他把自己的這些同僚,都看成跟自己一樣的人了——他忘記了:有時候,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職責算個屁!良心算個屁!黨性原則算個屁!他這個代縣長,本以為只要自己行得正,走得端,廉潔自律,就大可「有理走遍天下」,狗屁!在人家群起而攻的情況下,自己的「理」在什麼地方呢?

李明橋很明瞭自己的處境,他清楚,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

李明橋想不明白的是,書記杜萬清為什麼不表態?按道理,杜萬清應該是第一個表示反對的人,因為他們第一次溝通的時候,杜萬清就否決了李明橋的意見,李明橋把書記明確反對的提議擺到常委會上來,本來就是對書記杜萬清的大不敬,不管李明橋有沒有這方面的意思,杜萬清都會認為,這是對他權威的漠視和挑戰——杜萬清還不怒火中燒?難道,杜萬清知道自己的提議會遭到其他常委的一致反對?還是杜萬清的一言不發,原本就是對其他常委的默許與縱容?奇怪的是,這些人,在平時的工作中就像一盤散沙,各自呵弄各自的小山頭,沒想到在這件事情上,他們的意見竟然空前的一致。

答案只有一個:郝國光、黎長鈞他們,有礦山的有礦山,有錢的有錢,有權的有權,自己的這些同僚,十有八九跟這幾名局長組成了利益共同體!

這就比較麻煩:你搗進了人家的心窩子,人家還不跟你拚命?

但李明橋不是個容易妥協的人。他也沒打算妥協。他從一旁的公文包裡拿出一疊信,抖了抖,說:「你們不是要證據嗎?那麼,我可以明確地告訴大家:我手頭沒有確鑿的證據。但是,在我還沒有來薊原上任的時候,就已經有寫給我的告狀信了。我來薊原,短短的三個月時間,收到了多少告狀信?278份,平均一天3份,都是告郝國光、黎長鈞、張得貴、周伯明幾個人的,老百姓都把這幾位局長編成順口溜了,老百姓怎麼說的,說這幾個局長的位子,就是郝國光他們的鐵板凳!」

黃志安說:「他們都在實權部門,得罪人在所難免,有人積怨在心,搞小動作報復,也是常有的事情。我的辦公桌上,也是成堆成堆的告狀信——如果僅僅憑借幾封告狀信,就把幹部撤掉,哪還讓不讓人幹工作了?誰還幹工作了?」

政法委書記說:「是啊,黃副縣長說的有道理,我在政法口工作多年了,憑空誣陷、誣告的事,多了去了。一個我們政法委,一個紀檢委,告狀信都是用麻袋裝呢。」

李明橋的火氣倏地冒了上來:聽聽,什麼話?憑空誣陷、誣告?說得多輕鬆:用麻袋裝告狀信?就壓根沒考慮一下,這麼多告狀的,我們自己的工作是不是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我們的幹部,是不是真出了什麼問題?

他忽地站起來,用力一拍桌子,厲聲說道:「既然大家都認為是憑空誣告,那麼,我以縣委副書記、代縣長的名義,建議紀委等相關部門成立調查組,把這些告狀信上列舉的事情,一項一項地查,查個明白,查個清楚。如果情況屬實,這些幹部真存在違法違紀的情況,該撤的撤,該換的換,該法辦的法辦;如果屬於憑空誣告,就算還我們這些幹部一個清白!」

李明橋的這一舉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他常委都愣了,連半閉著眼睛的杜萬清,都猛地睜大了眼睛。會議室裡一下子變得很安靜,安靜得掉下一根針去,似乎都可以聽見聲響。

靜默了好半天,黃志安才小聲嘟嚷道:「這是幹什麼?發這麼大火幹什麼?」

年長富也說:「明橋同志消消氣嘛,這是開常委會,又不是在罵街……」看李明橋鐵青著臉,年長富的後半句話又嚥了回去。

最為難的是紀委書記,他不知道該怎麼表態。他看看縣長李明橋,又看看書記杜萬清,再看看其他常委,似乎想看出一個肯定的答案來。但杜萬清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李明橋則鐵青著臉,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至於其他常委,卻是各懷心事,各具表情。他不敢說查,也不敢說不查,查與不查,不是他能說了算的,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會議室的氣氛一時僵持下來。

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縣委辦主任快步走到李明橋身邊,輕聲地說:「李縣長,有你的電話。」

電話?誰的電話?這時候,誰會給他打電話,還打到縣委這邊來了?李明橋在開會之前,就把手機關了,他怕有人電話上說情,但是,誰會把電話打到縣委樓上來呢?

這時,杜萬清發話了,他說:「明橋同志,你先去接電話,接完電話咱們再議。」

書記杜萬清讓他去接電話,當著這麼多常委的面,他想不去接都不成。也好,藉機離開一下,緩和一下會議室的氣氛,真這麼僵持著,也不是辦法。

李明橋出了會議室,來到相隔不遠的縣委辦公室。他拿起擱在電話機旁的聽筒,猶豫著「喂」了一聲,話筒中立刻傳來洪亮而熟悉的聲音:「明橋嗎?我是翟子翊。」

《官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