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喜甲魚的果真「王八」 副省長考察為提攜

因為愛喝「王八湯」,煤炭局長郝國光知道背地裡有人戲謔性地稱自己為「王八局長」,沒有想到的是,好這一口竟讓他真的當了「王八」——被妻子刁月華戴了綠帽子。這還不算,他尤其憤恨的是,跟自己老婆偷情的,竟然是同僚——財政局長周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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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接到市委翟副書記的電話,李明橋立馬就明白了:事情正在朝著無法讓他掌控的方向發展。

但他還是心存一絲僥倖,翟副書記畢竟是他的老領導,他瞭解翟副書記的為人,這是一個黨性原則極強的幹部,如果說,在衢陽市,還有哪個領導能夠做到「心底無私、一心為公」這八個字的話,那肯定就是翟子翊。

但是,翟副書記在電話中明確地告訴李明橋:別碰那幾位局長,那不是你碰的。

李明橋試圖解釋一下,他說:「可是,翟書記,你不知道那幾位局長……」

翟副書記打斷了李明橋的話:「沒有可是。明橋啊,我告訴你,幹部的任免問題,你讓書記萬清同志去打理,你只管幹好政府這邊的工作就成了。我提醒過你,任何事情,要注意方法,要講究策略!你頭上的『代』字還沒有去掉呢。」

李明橋不服氣地說:「不把這幾名局長的『鐵板凳』擼掉,薊原的工作就沒法干了。」

翟副書記說:「明橋,你還年輕,要珍惜自己的前途。人家萬清同志,在薊原當縣長,當得穩穩當當的,當書記,照樣當得穩穩當當的,你要向人家學習——我不妨給你透個底:你手底下那幾個局長,上頭有人說話了,別說你,就是我,也只能在一邊干看著……」

停頓了一下,翟副書記繼續說:「市上的班子最近要變動,市委書記調回省上,市長何培基同志有可能接任書記……」

翟副書記的話說了半截,再沒有往下說。

李明橋立馬就反應過來了。他跟隨翟副書記多年,不敢說100%地瞭解這個人,但對這個人的行事風格、言行舉止等習慣,還是比較熟悉的。現在,事情非常明朗了:省上要動衢陽的班子,市委書記調離,市長何培基轉任市委書記,市長的位子就空出來了。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如果要在衢陽市的幹部當中產生一位市長的話,那麼,這個人肯定非翟子翊莫屬。

聽話聽音,李明橋不笨,他從翟副書記的話中聽出了一絲玄機。翟副書記所說的「上頭」,肯定是來自省上的某位重要領導,而且,這個「上頭」,完全可以左右翟子翊的仕途命運——也就是說,在調整衢陽市班子的時候,可以讓他當這個市長,也可以不讓他當這個市長。

對於年屆52歲的翟副書記來說,這次調整班子的機會千載難逢。誰都清楚,他這個年齡,說提,就提起來了,多年的常務副書記嘛,當一任市長無可厚非;不提你,改去人大政協當個一把手,或者直接退居二線,也屬正常。因為現在的幹部多得跟牛毛一樣,年輕的、高學歷的、有背景的地廳級幹部多了去了,你翟子翊一個老三屆畢業生,有什麼優勢可言?

滑稽的是,關乎翟副書記仕途陞遷的籌碼,竟然握在了李明橋的手中:完全取決於李明橋「動不動」郝國光他們。如果李明橋執意要「動」郝國光幾個,那麼,這個「上頭」,不但不會把翟子翊扶到市長的位子上去,弄不好,連常務副書記的帽子都得整丟了;如果李明橋聽勸,不「動」郝國光他們,說不定,翟副書記的市長,就當定了。看來,來自省上的這位要員,不但對衢陽市的情況非常瞭解,對薊原縣的情況,也非常熟悉,而且不是一般的熟悉,否則,要市上領導出面辦事情,書記市長都在前面橫著呢,哪輪得到翟子翊說話?對方肯定清楚,以自己和翟副書記的淵源,他李明橋有可能買翟副書記的賬,但未必會買書記市長的面子。

李明橋似乎聽到內心深處「崩」的一聲,有某一根弦,突然間斷了。他能夠感覺得到,他心臟的某一個角落,已經深深地陷了下去,是陷,塌陷……像是一座大廈在一瞬間傾塌,又像是一塊完整的玻璃,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用力打碎:尖利、刺耳、破碎、疼痛,一片狼藉!

在李明橋的心目中,翟副書記一直是他的榜樣,是他的坐向標,是他內心光明的燈塔。現在,這個坐向標的引導作用,似乎偏離了自己的運行軌跡;這座燈塔的光芒,似乎暗了一暗。這讓李明橋很失望,甚至很痛心,他有意無意視為學習榜樣的翟副書記,並不是他印象中一貫的剛正不阿和大公無私,也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樣無慾無求。在李明橋的印象中,翟副書記似乎從來沒有屈從於某一種權力意志的習慣,也從來不為個人的前途刻意呵弄,他確實是一名一心為民、一心為公的好領導、好幹部。但是,一頂市長的帽子,就毀了一位優秀幹部的政治良心和操守,以至於竟然為了郝國光這樣一些常年舞權弄私的人出面說話?

李明橋想不通,他呆立在辦公桌前,電話聽筒還搭在耳朵旁邊,但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該跟自己一直敬重的翟副書記,怎麼樣表明態度?翟副書記在電話那頭也不說話,沉默著,似乎能夠感受到李明橋內心的波瀾起伏和煎熬……

過了良久,李明橋緩緩地擱下聽筒,轉身走出縣委辦公室。他沒有再回會議室。已經沒有必要回去了,甚至這次的常委會,也沒有必要繼續往下開了。他也沒有返回縣政府這邊,他覺得自己無顏回到縣政府的辦公大樓上去。他走出縣委大院,順著人行道往前走,動作呆滯、遲緩,像一位年老的瞎子,摸索著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躲過一輛緊跟一輛的車流……他不知道在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個方向……他只是默默地往前走著,一味地往前走……

李明橋承認,他處心積慮發起的這場進攻,以他的徹底失敗而告終。

但是,擊敗他的,不是縣委書記杜萬清,也不是常務副書記年長富,更不是黃志安等其他常委們,而是翟子翊,他一直視若父輩的翟副書記:是翟副書記徹底把他的這場行動推向了絕境,讓他失去了任何還手之力。

翟副書記不是一個容易妥協的人,但他向市長的位子妥協了,向那個發話的「上頭」妥協了;李明橋也不是個容易妥協的人,但他又不得不向翟副書記妥協。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書記杜萬清寧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願意去「碰」郝國光他們,原來,這些人的能耐如此之大,竟然輕易之間就可以動用省上的領導。他們背後的這只「大手」,遠遠超出了李明橋的想像,也遠遠脫出了李明橋的掌控範圍。有什麼辦法呢?即使他不聽從翟副書記的勸阻,繼續一意孤行,又能怎麼樣呢?在常委會上,他明顯處於劣勢,就連自己的副手都在拚命反對自己的提議,何況其他常委們?這還不包括書記杜萬清,杜萬清壓根就沒有表態,也沒有打算表明自己的態度。看來,薑還是老的辣,身為縣委書記的杜萬清,早就預料到事情的結果會是這樣子的,根本不屑於在常委會上跟自己交鋒。

真是好笑,就好像是李明橋自個跟自個玩了一場鬧劇,不但沒有奏效,反而讓他這個代縣長在其他常委們面前威嚴掃地。這還不算,他提議撤換的幾位局長,從現在開始,就由潛在的敵人變成了公開的敵人……想想看,今後的工作中,將會遇到多大的障礙?九月份的人代會選舉,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局面?

李明橋默立在高聳的紀念碑前,一動不動。他無意之中走到了這裡。這是一座解放軍紀念碑,剛解放那會兒修的,花崗岩底座,鋼筋水泥澆鑄,高達37米。半個世紀以前,這座不大不小的縣城,曾經遭受過一場戰爭的洗禮,在這場除了薊原縣志、在任何史書中都沒有記載的戰鬥中,有117名解放軍戰士,把他們的熱血,揮灑在了這片蒼黃的土壤之中;把他們的生命,永遠熔鑄在了薊原的地面上。在紀念碑的後面,是117座墳塋,有的墓碑上刻有名字,有的墓碑上,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周圍簇擁著的,是高大的松樹和柏樹;再過去,就是麥田,綠瑩瑩的麥子正在吐穗……

死人和活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但卻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李明橋在常委會上的舉動,不但徹底惹惱了煤炭局長郝國光和公安局長黎長鈞他們,也讓常務副縣長黃志安嗅出了一絲危機。

他們一致認為,這個新來的代縣長,似乎不是易與之輩。他們都清楚,大凡這樣的人,要麼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要麼就是寧折不彎的英雄——李明橋顯然不是蠢材,不但不蠢,而且,聰明著呢。對黃志安和郝國光這樣的人來說,他們在官場上面對的人,只有兩種:朋友和敵人。既然李明橋沒打算做他們的「朋友」,那肯定就會成為他們的「敵人」,而且,這個「敵人」的出手很快、很辣,不符合常規。

對待「朋友」,有對待「朋友」的辦法;對付「敵人」,有對付「敵人」的招數。按郝國光的意思,自己既然能讓李明橋處心積慮的常委會中途夭折,也就能把李明橋攆出薊原縣。黃志安認為應該改變策略,他說:「郝局啊,我知道你手眼通天,能耐大,但是,光把李明橋攆出薊原縣,又能怎麼樣?你都攆走兩任縣長了,怎麼著?還不是每來一位新的,都打算拿我們這幫老哥們開刀?」

黎長鈞說:「是啊,老黃說得有道理,光把這個縣長趕出薊原縣,還不成,得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周伯明說:「我這個財政局長,都成了擺設了,空架子一個,這個姓李的一天不離開薊原,我就一天沒有好日子過……」

郝國光打斷周伯明,說:「周局啊,不是我說你,你就那點出息。你是財政局長,錢袋子在你手裡面攥著,他李明橋一支筆批錢怎麼啦?還不是得從你手裡面過?」

周伯明嘴唇蠕動了一下,沒再說什麼。

國土局長張得貴想了想,認真地說:「我覺得,黎局說得有道理,是該想個一勞永逸的法子,不然,大家都不得安生。我們啊,不光要想辦法把這位新縣長趕走,還得想辦法把我們信得過的人扶到縣長的位子上去。」

黃志安一拍面前的茶几,搶過話頭說:「對對對,得貴說得對,這才說到了點子上嘛……不能光是動腦筋攆人,還得把我們自己扶起來。」

郝國光說:「不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嘛,不然,老黃早都扶正了,還用得著我們在這兒瞎磨嘰?」

提起這件事情,黃志安就有情緒,他不高興地說:「郝局,如果你當時給把力,有他李明橋什麼事?有仨李明橋,薊原的縣長都挨不到他當。老弟當了縣長,還用得著老哥你費盡心思跟人較勁?」

當初,黃志安暗示郝國光動用一下自己的關係,替自己說點好話,但郝國光光是嘴巴上答應,實際上沒動彈——否則,一個能把縣長攆走的人,把他這個常務副縣長扶起來,又能有多大的困難?

郝國光笑著說:「老黃啊,千萬別生氣,當時的情形,不是太過於複雜嗎?你知道,有些關係是不能接二連三動用的,不然,關鍵時刻連救火的人都沒有。」

黃志安說:「我當了縣長,我就是在座各位的救火隊長,還用得著你們去市上搬人、去省上搬人?」

周伯明跟黃志安的私交最好,一迭聲地說:「對呀,對呀,黃縣長扶正了,我們頭上的這頂帽子,才不擔心被人摘走。」

郝國光微微一笑,嘴裡不說,心裡卻不住犯嘀咕:真出了事,一個小小的縣長能救什麼火?更何況,局長這頂帽子遲早得摘下來,只不過是遲摘與早摘的問題。

黎長鈞說:「看目前的情形,把李明橋趕走,也不是太現實。我們可是連著趕走了兩任縣長,那兩位,屁股都還沒有坐熱呢,就捲鋪蓋走人了——這次,恐怕不那麼容易……」

張得貴說:「是啊,如果短時間內再把李明橋趕走,讓外人看起來,還以為咱們薊原是獨立王國,鐵板一塊……這可不好,還是小心謹慎為妙。」

郝國光細一琢磨:可不是?趕走的第一任縣長干了兩年,第二任只干了八個月,李明橋時間最短,才來不到三個月。

黃志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說:「你們擔心的這些,我都考慮過了。我們要把李明橋趕走,但是,不能動用上面的人,得想別的辦法。」

郝國光問:「別賣關子了,老黃你有什麼好辦法,直接說出來。」

黃志安略一沉吟,說:「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黎長鈞有些不耐煩,說:「黃縣長真是,我黎長鈞是握槍把子的,粗人一個,不懂掉書袋這一套。」

「我們不攆他,讓李明橋自己走人。」停了停,黃志安接著說,「九月份的人代會,我們只要把李明橋選下去,他就只能灰溜溜地拍屁股走人。」

黎長鈞拍拍腰間的「五四」手槍,大笑著說:「就是啊,我怎麼忘了這茬呢?姓李的,還只是個『代縣長』,我們不選他,他當個屁的縣長。」

郝國光說:「我也琢磨這事呢,在人代會上把姓李的順順當當地選下去,再把老黃順順當當地選上來,是再好不過了。」

周伯明說:「這倒好辦,只要有兩個或者兩個以上代表團提名,就可以把黃副縣長列為縣長候選人,然後,咱們再分頭做些工作,成功的把握還是比較大的。」

郝國光說:「對,周局的兒子是鄉鎮書記,一把手,理所當然的代表團團長,算一個;工業口,我算一個;公檢法口,黎局算一個……不敢說100%,勝算還是有的。」

黃志安說:「勝算肯定有,我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怎麼樣做到萬無一失。」

憑郝國光的人生經驗,他壓根就不認為有萬無一失的事情,而且,他個人對黃志安當縣長,多少有些顧慮。他覺得,這個黃志安,偶爾用一下,可以,但扶到重要崗位上去,天知道會出什麼事情?這個人的手伸得太長、太貪,當副手,撈點油水撈點好處,倒沒什麼;當一把手,就得奔前途去,不能老朝錢看,不能老朝女人看,不然,全縣上上下下的人都盯著你呢,容易翻船不說,真翻了船,能不能挺得住,更不好說。

郝國光多精明的人,他要想當官,縣委書記都當上了,上面說話的人有的是,順當點,說不定還能弄一頂副廳級的帽子……但是,既然鑽進了生意行道,就不能再琢磨政界的事,只要穩住局長的位子,往自己腰包裡裝錢要緊,其他的,最好甭想。弄翻李明橋容易,把黃志安扶起來也容易;擔保黃志安不出事,卻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寧肯讓李明橋這樣的人當縣長,只要自己上頭照應得好,他李明橋也不敢把自己怎麼著;但黃志安不一樣,這位黃副縣長,跟自己這幾位哥們的關係千絲萬縷,萬一哪天,伸出去的手被人逮著了,他嘴邊上可沒站著警察,缺個把門的。

擔心歸擔心,留著李明橋,肯定是禍害;但把李明橋趕走,看來還必須得把黃志安挺起來,也只有黃志安,有資格名正言順地競選縣長。

黎長鈞說:「公檢法這塊,有我扛著,問題應該不是太大。」

郝國光說:「黎局最好不要太樂觀,凡事朝最壞處打算。我小舅子那件事,可是讓你們那個韓什麼,狠宰了一刀……」

黎長鈞說:「韓大偉嘛,那是沈小初的人。沈小初你知道,他是副局長,仗著當過全國優秀警察,又兼著刑警隊長,凡事愛較真,總得給他個面子吧。再說了,你們家富貴幹的那事,也真是不夠體面。」

郝國光說:「要是體面事,還用得著勞黎局大駕?我這小舅子,是該好好教訓教訓,多關他幾天也行啊,別老是罰錢罰錢的……」

黎長鈞心裡明白,郝國光這是心疼自己的錢了——刁富貴實際上是空架子,罰的錢還不都得郝國光出?他就打哈哈,不願意再談這件事情。

張得貴說:「老哥們了,別斤斤計較的,相互照應著,有肉大家吃,有酒大家喝。」

黃志安心說,光是說得好聽,有肉的時候,還不是都琢磨著吃獨食?自己說是常務副縣長,可這幾位局長,哪個比自己差了?在某種程度上,自己還不如人家呢,拿點不大不小的好處都戰戰兢兢的;郝國光幾個,局長當著,礦山開著,美女摟著,舒服著呢。

幾個人就人代會選舉過程中的相關細節,詳細籌劃了一番。最後,黃志安一激動,端起面前的茶杯,慷慨激昂地說:「只要兄弟我能當上縣長,甭說別的,薊原地面上,你們哥幾個,就是我黃志安的左膀右臂;我黃志安,就是你們的大後腰……來,我以茶代酒,敬各位老哥一杯!」

郝國光、黎長鈞、張得貴、黎長鈞幾個,各自端起面前的茶杯,「光」地跟常務副縣長黃志安碰了一下,喝下一大口去。

2

杜萬清準備上一趟省城。在省人民醫院當主任醫師的同學打過好幾次電話,說是饞酒了,讓他捎兩箱薊原老白幹上來。杜萬清的這位老同學,身為醫生,卻嗜酒如命,每天早晨,就著二兩燒酒啃一顆蘋果,權作早餐。老同學的話只能聽一半,饞酒是假,讓自己上去複查身體是真。杜萬清原本不想去,他心裡面有顧慮,怕查出什麼不好的結果來,自己和家裡人一時承受不住。但老同學一再強調,只是例行複查,不會有什麼大問題的。杜萬清放心了些,加上不願拂了老同學的好意,就決定上去一趟。

走之前,杜萬清決定開一個小型會議,他讓辦公室主任通知李明橋等所有在家的常委,來自己辦公室。

上次的常委會,代縣長李明橋中途離開,會議不了了之。杜萬清清楚是怎麼回事,他知道,結果肯定會是這樣子的,在薊原縣,誰都可以碰,唯獨煤炭局長郝國光不能碰;郝國光碰不得,那麼,公安局長黎長鈞、財政局長周伯明、國土局長張得貴就一概碰不得——他們都是可以穿同一條褲子的人。這幾乎是公開的秘密。李明橋的前任,就是因為不聽勸,結果,灰溜溜地走人了。讓杜萬清感到憂慮的是,常務副縣長黃志安跳騰得比較厲害。他固然不希望李明橋在他退休之前給自己招惹來什麼麻煩,但也不希望黃志安和郝國光他們騎到李明橋的頭上。

黃志安不是個安分的人,杜萬清不擔心別的,就擔心九月份的人代會,黃志安聯合郝國光他們動什麼歪腦筋——在人代會上能夠威脅到李明橋的,也就只有黃志安了。如果人代會選舉出了問題,那他這個當班長的,既無法給上級領導交代,也無法給全縣人民交代。李明橋雖然跟他的主子翟子翊一樣,都是「強板筋」脾性,但這個人身上有正氣,不玩歪的邪的;至於黃志安,就不好說,這個人平時愛攬權,還喜歡往有錢的老闆跟前湊,以他平時對黃志安的瞭解,這個常務副縣長,十有八九屁股不大乾淨。

杜萬清知道,上次的常委會對李明橋是一次重大的打擊,小伙子能不能扛過去,還在於自己的一碗水如何端。自己這碗水如果傾向李明橋這邊,那麼,李明橋絕對可以重拾勇氣和信心;如果自己這碗水傾向黃志安他們,那麼,李明橋的日子肯定不怎麼好過。所以,杜萬清決定利用這次去省城,把自己這碗水向李明橋傾斜一下。

杜萬清的辦公室比較大,將近40平米,一套闊大的辦公桌椅,背西面東,居中擺著;辦公桌後面,靠牆站著一排栗色的書櫃,書櫃裡面除了文件,還象徵性地放了些零散的書籍;東、南兩面,順牆擺著一圈單人沙發,每兩張沙發之間擺一張小茶几,形成一個半圓的弧度,剛好延伸到杜萬清的辦公桌前;從南面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政府那邊的辦公大樓。

平時,一些臨時動議的小型會議,就在杜萬清的辦公室裡面召開。

過了十來分鐘,常委們陸陸續續到來。先是常務副書記年長富,再是組織部長、紀委書記、政法委書記,然後是政府那邊的黃志安。李明橋最後一個進來,但面容平靜,並沒有杜萬清想像的那樣頹喪和氣餒。

等人到齊了,杜萬清才不緊不慢地說,自己要去一趟省城,少則一周,多則十天半個月。他強調,自己離開薊原的這段時間,縣委和政府兩邊的工作,由明橋同志主持……

杜萬清發現,自己的話一落音,年長富的臉色就是一暗,黃志安的臉上也不大自然。倒是李明橋有些不解,往常杜萬清去外地出差,只是跟李明橋通個氣,縣委這邊,一般讓年長富臨時主持一下。李明橋疑惑地問:「不就去一趟省城嘛,又不是去出國,工作上的事情,需要你做主的,電話上請示不就成了?」

年長富接過話頭,說:「就是嘛,薊原雖然離省城遠一些,但去省城出差,一年下來少說也得一二十趟,現在通訊這麼發達,有事情電話上聯繫唄。」

黃志安也說,就是,就是,何必搞那麼嚴肅。

在甯江省,衢陽市處於全省行政區劃的最南端,離省城最遠;而在衢陽市的行政區劃裡,薊原縣又是最偏遠的一個縣份,不光離衢陽市遠,離省城更遠,八百多公里,即使是越野車,也要加大油門跑一天。

遠也罷,近也罷,都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書記杜萬清這次的做法有些奇怪,不就上一趟省城嘛,非要鄭重其事地讓代縣長李明橋臨時主持縣委的工作?

杜萬清這樣安排,無異於把其他常委往遠裡推了一步。他不在薊原的這段時間裡,其他常委工作上有什麼事情,肯定不能直接電話裡找他,而是必須先給李明橋匯報,再由李明橋向杜萬清轉達。

也就是說,杜萬清去省城的這段日子裡,代縣長李明橋才是薊原事實上的一把手,不光政府那邊由他說了算,縣委這邊,也得由他說了算。

年長富心裡不痛快,臉色就有些灰,張口還想再說什麼,杜萬清卻擺了擺手,不讓他說話。

杜萬清轉過頭,面向李明橋,神情嚴肅地說:「我這次上省城,是個人的私事,耽擱的時間可能要長一些。大凡縣上的一應工作,請明橋同志多擔待;其他同志,工作上有什麼事情,先跟明橋同志溝通;需要向我匯報的,由明橋同志向我轉達。」

李明橋明白了:書記杜萬清試圖挽回李明橋在常委會上失去的「面子」。

所謂「面子」,說穿了,就是個人的尊嚴。這個東西,很微妙。作為代縣長,李明橋在常委會上不僅僅是丟「面子」那麼簡單,丟「面子」事小,有損李明橋在其他常委和其他副縣長面前的威嚴事大。當一把手的,如果在自己的副職面前失去了應有的威信,很難想像他的工作將如何開展。

書記杜萬清顯然煞費苦心。李明橋在心裡暗暗感激的同時,愈發捉摸不透這位年齡遠長於己的縣委書記,他不知道對方的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李明橋自問,打他來到薊原的第一天起,一言一行都是出於公心,都是為薊原的發展著想,從來沒有出於個人的什麼目的和想法。如果書記杜萬清支持他,事情也不至於糟糕到這般田地,問題是,當頭第一棒是書記杜萬清砸過來的,第二棒是翟副書記砸下來的,當頭棒挨了,杜萬清又反過來安撫自己,什麼意思?怕自己想不開,消沉下去?不至於吧,李明橋相信自己不會脆弱到如此輕易地就被人打倒,他自信還是有一些抗擊打能力的。不管怎麼說,書記杜萬清的態度,無疑是向自己伸出了一支橄欖枝。既然是橄欖枝,就接過來吧,作為薊原縣的兩位主官,在他們之間,和平總比戰爭要來得好一些。李明橋說:「既然這樣,那就請杜書記放心,我一定看好『家裡』,不會給您添亂的。」

其他常委也跟著點頭,連說讓杜萬清放心地去,不會有事的。

時令進入夏季,天氣一天天變得熱起來。黃小娜向來對氣候的變化比較敏感,對她來說,根本不需要看檯曆之類,只需要關注一下煤炭市場的價格波動,就知道是什麼季節了。

一到夏天,用煤量減小,煤炭滯銷,價格就會相應地大幅度回落;而一進入秋季,隨著用煤量的增加,煤炭價格會逐步回升;到了冬天,越是寒冷,煤炭價格漲得越凶。這幾乎成了每年的規律。但今年有些奇怪,銷售量明顯地下降了,價格卻沒有落下來多少。她有些猶豫,考慮是否像往年一樣,壓些貨,等冬季來臨漲價時再行出手。

黃小娜把自己的憂慮跟郝國光說了一下,她擔心煤炭價格回落的幅度太小,冬天時價格漲不上去,差價就沒有多少,賺頭小,那麼,壓貨除了押進去大筆真金白銀以外,就沒有任何切實的意義。

郝國光琢磨了一下,分析道:「價格降不下來,有可能不是市場需求量的問題。我聽刁富貴說,最近山上鬧騰得厲害,工人們吆喝著要漲工資。剛開始,我還以為這小子又動什麼歪腦筋,去山上看了看,工價真漲得厲害,原先150就下井了,現在要180、200塊呢;別的煤窯漲,你不漲,工人們都不下井,跟你耗著……我看啊,工價上漲,導致開採成本增加是首要的因素。」

「那倒也是,」黃小娜審慎地說,「如果是開採成本增加造成的,煤炭價格就不會穩在那兒,到了冬季,還是會有一波大的上漲。」

郝國光說:「肯定會上漲,不管漲幅大小,都有賺頭。按老規矩,你聯繫老周,讓他弄些資金過來。」

郝國光說的老周,就是財政局長周伯明。

黃小娜給周伯明打電話,說想從他那裡拆借點資金。

周伯明最近上火,腮幫子疼,說話漏氣。他哼哼著說:「今年不同往年,不好整,新來的這個縣長下了硬茬,財權一股腦收上去了。」

黃小娜輕輕一笑,說:「薊原縣的財神爺是你,又不是他李明橋,再說了,李明橋收上去的是權,又不是錢,錢還不是在你腰包裡揣著嗎?」

周伯明地吸氣,說:「別胡說!政府的錢,在公家的賬上放著……」

黃小娜說:「你是財神爺,政府的錢該怎麼花,也得你經手是不?」

周伯明不鬆口,說今年真的不成,風聲太緊,局長的帽子都要保不住了。

黃小娜穿著一條米黃色的裙子,打電話的時候,郝國光就在她旁邊坐著,一隻手撩起裙邊,順著大腿摸進去,隔著真絲內褲撫弄她。

離得近,電話裡周伯明的聲音,郝國光聽得一清二楚。他有些生氣,覺得這個周伯明真是沒有出息,堂堂財政局長,一個代縣長就把他嚇成這樣!李明橋不就是想撤了他們幾個嗎?只要他郝國光不答應,李明橋的陰謀就不能得逞,有什麼好怕的?轉念又一想,這個周伯明向來老奸巨猾,別是藉機跟自己打哈哈吧?

想了想,郝國光用自己的手機打通周伯明的電話。他說:「老周,咱們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要蹦一起蹦,要歇菜一起歇菜,別玩那些虛的。你的路數,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變通變通,不就是半年時間嗎?」

電話那邊,周伯明地吸著氣,半天沒吭聲。

中國有句俗語,叫做「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句俗語放在夫妻情事上,最是恰當不過。男人家,無論在外面怎麼花哨,沾個花惹個草,偷個嘴什麼的,很正常;但是,他絕對不允許自己的女人給自己戴綠帽子。

那天,郝國光一進家門,看到赤條條的刁月華,和一個同樣赤條條的男人在自己的床上糾纏,大白天的,連臥室門都沒有關,他腦袋裡嗡的一下,當時就懵了。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這女人瘋了,竟敢把野男人往家裡帶?竟敢給自己戴綠帽子?

郝國光的第二個反應,就是想自己應該衝上去,掐死那個醜陋的男人。

但郝國光沒有衝上去。因為他看清楚了,這個肚腹上滿是贅肉、皮膚鬆弛、雙腿細得跟螞蚱一樣的醜陋男人,不是別個,正是自己的同僚,多年的老哥們,財政局長周伯明。

郝國光氣得手指頭都在不住地哆嗦,「你……你……你……」,你了半天,郝國光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因為愛喝「王八湯」,他知道背地裡有人戲謔地稱自己為「王八局長」,沒有想到的是,好這一口竟讓他真的當了「王八」——被妻子刁月華戴了綠帽子。

事情就是這麼滑稽,老天給郝國光出了一道天大的難題:兩個多月前,刁月華還在為黃小娜的事情拚命跟郝國光鬧騰,而現在,刁月華自己反被郝國光抓了個現行,赤條條地和另一個男人一起,被堵在了床上。

刁月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嗷」地嚎叫一聲,觸電一般彈坐起來;財政局長周伯明看看刁月華,又看看站在客廳裡的郝國光,再看看自己赤裸的身體,滿臉驚恐,他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去拿放在床頭櫃上的衣服。

郝國光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冷靜、冷靜……但他實在冷靜不下來。他無法忍受自己的妻子背叛自己,儘管他在外面有很多女人。他尤其憤恨的是,跟自己老婆偷情的,竟然是同僚——財政局長周伯明。

這個女人瘋了!

這個女人真是瘋了!

一頭蠢豬!蠢驢!蠢豬!蠢驢!

郝國光在心裡面詛咒著。老天把玩笑開大了,他實在不知道,事情該如何收場。他想掐死周伯明,他還想掐死刁月華,但是,理智告訴他,這都無法解決問題。女人如衣服,如果刁月華僅僅是作為自己的女人,那麼,郝國光完全可以把刁月華當做一件穿舊了的衣服,順手扔掉。問題的關鍵是,這個和他同床共枕了幾十年的女人,她的身份不僅僅是妻子,還是自己生意上的合夥人,還是自己仕途生涯的知情者和見證者。這就比較麻煩。她知道得太多!一個女人知道得太多,往往容易壞事,尤其是一個比較愚蠢的女人。她怎麼就不明白:男人在外面再花哨,只要回到家裡,就還是她的丈夫,就還是她的精神支柱,就還是她的一片天空,她始終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她怎麼就不明白:她自己一出軌,就會改變整個事件的性質和走向!

郝國光那個氣啊,這個蠢女人!

郝國光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給自己點上一支煙,他的手哆嗦著,打火機打了幾次,才把煙點著。他心裡最清楚不過,自己還不能跟刁月華撕破臉皮,不僅僅是現在,這輩子都不能跟刁月華翻臉。他們必須是夫妻。假如,他們不再是夫妻了,會是什麼後果?他郝國光會是什麼下場?郝國光想都不敢想。所以,不是他願意不願意離婚的問題,而是他能不能離婚的問題。郝國光心裡跟明鏡似的:自己一旦和刁月華離婚,不用過腦子想,刁月華100%地會失去理智——一個韶華已逝的半老太婆,一旦失去理智,可是什麼不計後果的事情都幹得出來。

郝國光很情願自己沒有看到剛才的那一幕。但是,很遺憾,他看到了,不但看到了,而且,究竟怎麼樣收場,成了擺在郝國光面前的一道大難題。

刁月華已經穿上了衣服。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仔細瞧過去,似乎還有一絲隱隱的紅暈。刁月華顯然知道自己的籌碼在什麼地方。她慢吞吞地走進客廳,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拿出一面小鏡子,給自己補妝。

周伯明臉上的驚懼始終沒有褪去。他走到郝國光面前,哭喪著臉,嘴唇抽了抽,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上身穿一件白顏色帶格子的襯衣,扣子扣錯了順序,兩邊的衣領,一邊高,一邊低;下身褲子的拉鏈還只拉了半截,漏出底褲的灰白色來。

周伯明的形象,讓郝國光更加憎惡。他真想衝上去,朝那張哭喪著的臉狠狠地扇幾個耳刮子。他覺得,這個周伯明真不是東西,什麼玩意,竟敢騎到他郝國光的頭上?在薊原,敢給他郝國光打主意的,還真沒有幾個人,周伯明算老幾,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慫樣?

但是,郝國光還顧不上理會周伯明,他只希望他趕快離開,盡快地離開自己的家。他真正要對付的,是妻子刁月華。他們之間的冷戰持續了好幾個月,如果戰爭繼續升級的話,那麼,有可能就是血肉橫飛的場面!郝國光當然不希望這樣,所以,儘管他嚥不下這口惡氣,但還是不得不把發起戰爭的衝動掐滅在萌芽狀態。他不希望自己苦心經營起來的大廈,被這個短見識的女人毀掉。

他和刁月華,必須繼續做夫妻,現在是,將來也是,永不分離。

現實就是這樣。

3

時間不久,衢陽市的領導班子果然有了變動,市委書記原是省城下來的,在衢陽當了三年市長、四年市委書記,這次調回省城,擔任甯江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市長何培基同志轉任市委書記,但市長的職務還兼著,究竟誰接任市長,尚沒有定論。

一時間,小道消息滿天飛。有人說,省上本來要讓常務副書記翟子翊當市長,但翟子翊有時候不聽招呼,怕當了市長以後尾巴翹得更高,比書記還書記;有人說,省上準備空降一位市長下來,是省委副書記的秘書,該副書記分管黨群組織,實權派,快退了,準備安排「後事」;也有人說,另一個地級市的市長將平調到衢陽來當市長,該市長在當地的政聲不好,但有個親戚在中央某部門工作,發話了,準備換個地方重新發展等等。

李明橋心裡不免隱隱著急。如果預想中的翟副書記未能當上市長,那麼,他上次的讓步和妥協,就不具備任何意義。在內心深處,李明橋還是希望翟副書記能夠出任衢陽的市長,儘管翟副書記的形象,在他心裡已經打了一定的折扣,但不管怎麼說,翟副書記畢竟是一位比較務實的領導,他當市長,對衢陽的發展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對他李明橋的工作和個人前途來說,也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李明橋琢磨過,如果翟副書記這次當不了市長,肯定就得去二線,好一點,當人大主任;次一點,就是市政協主席。新班子上任,省上肯定會考慮給新班子掃清障礙,以翟副書記的「強板筋」脾氣,省上要掃的第一個障礙,就會是他翟子翊。翟副書記退居二線,不管是去人大,還是去政協,都是有職無權、說話不頂事的位子。這對李明橋可不是什麼好事情,那就意味著,他李明橋在市上的靠山沒了。李明橋即使再不考慮自己的前程,但市上如果沒有了替自己說話的領導,那他這個七品芝麻官,日子肯定不好過。李明橋在市委辦當過多年的秘書,還當過秘書科長,後來又當市委辦副主任,他陪過見過的大大小小的領導,多了去了,所以,他心裡比誰都清楚官場的遊戲規則:在大多數時候,官場實際上就是人情場。如果你一旦失去了可資利用的人脈關係,別說上台階了,能不能保住現有的位子,都是未知數。李明橋只有35歲,在他這個年齡,能夠出任縣區一把手的,有,但不多,至少在衢陽市下轄的17個區縣裡,李明橋是唯一一個30歲出頭就當政府一把手的年輕領導。來薊原前,妻子駱曉戈勸他,別惹事,能幹就干,不能幹就推,憑你這個年齡,安安穩穩等著,過不了幾年,等也等一頂市廳級的帽子。妻子的話是一番好意,她勸李明橋的根本目的,不是期望自己的老公提拔得有多快——她還沒有那麼虛榮——而是希望李明橋不要招惹過大的是非,因為她知道官場的險惡,尤其當縣區一把手的,表面上風光,實際上身處沼澤險地,一個不小心,說陷就陷下去了。

李明橋各方面的優勢在那裡放著,說不想上台階,肯定是假的,就像翟副書記,再大公無私,那個「上頭」把市長的帽子在他面前一晃,他就不得不做出妥協和讓步來。李明橋明白,由於自己跟翟副書記的淵源比較深,大多數人都會有意無意地把自己歸入翟副書記的「派系」。既然是翟副書記的「派系」,那麼,翟副書記當市長,他李明橋肯定跟著沾光;翟副書記退居二線,對不起,你就去喝西北風吧。

事實上,翟副書記沒有「派系」,更不會刻意地培養自己的「派系」,但周圍複雜的人事環境,把翟副書記逼迫成了除書記市長以外的第三方力量。李明橋對官場上的派系之爭向來比較厭惡,歷史上,從漢朝時的「黨錮之禍」,再到唐朝時的「朋黨之爭」,哪一次派系之間的爭鬥,不是以禍國殃民為代價的?既然禍的是國、殃的是民,那爭權奪利的意義在什麼地方呢?從步入仕途的第一天起,李明橋就下定決心,當官一定要當有作為的官,他堅信,父親一定在九泉之下看著自己。儘管如此,李明橋也不得不承認,不論是從感情上、還是從理智上,他都比較靠近翟副書記。但翟副書記究竟能否出任市長一職,一時間變得非常微妙。憑李明橋多年的從政經驗,一般這樣懸而不決的幹部任免事項,通常是決策層存在較大的分歧,毫無疑問,甯江省的高層領導裡,對由誰來出任衢陽市的市長,尚未達成共識。

李明橋面臨的困難和壓力,將會越來越大,這是顯而易見的。如果李明橋是一隻股票的話,那麼,萬一翟副書記退居二線,他這只股票就有可能面臨崩盤的風險。他已經感覺到了來自周邊的各種各樣的壓力。幾天前,辦公室主任衛振華有意無意地提醒他,說是黃副縣長最近行動詭秘,跟煤炭局長郝國光、公安局長黎長鈞等幾個大局局長來往密切。事情明擺著,自己一股腦收了黃志安的財政大權,還試圖撤換掉那幾位局長,這幾個人,還不堅決地站到自己的對立面上?

雖然共事時間不長,但李明橋也能看出來,黃志安不是那種能夠安於現狀的人,這個人,不但在薊原的根基比較深厚,跟上頭領導的關係也是錯綜複雜,而且鬼點子比較多。作為常務副縣長,黃志安肯定會給自己製造些麻煩出來——至於是什麼樣的麻煩,李明橋一時還琢磨不透。書記杜萬清臨走前,曾經特意囑咐李明橋,九月份的人代會選舉,必須高度重視。杜萬清話中的意思,好像是要李明橋在人代會召開之前,幹出幾件漂亮工作來,而且得是能夠讓代表們心悅誠服的工作。

李明橋不知道什麼樣的工作可以讓人大代表們心悅誠服,但他知道,什麼樣的工作能夠讓薊原縣的老百姓們稱心滿意。老百姓要的是什麼?要的是安居樂業,要的是安全感。

自古以來,改善老百姓生存生活環境的最根本措施,就是修橋鋪路。這段時間,李明橋跑遍了薊原縣的23個鄉鎮,發現薊原雖然擁有儲量豐富的煤礦資源,但富裕起來的卻是個別人,是那些煤老闆,大部分老百姓還掙扎在貧困線上,看病難,供孩子上學難;各鄉鎮的交通狀況普遍比較差,有個別鄉鎮的主幹道,到現在還是簡易的鄉村公路,大坑小窖、坑窪不平,逢上雨雪天氣,車輛根本無法通行。這樣的交通條件,老百姓怎麼樣發展?發展不起來,老百姓又如何能夠安居樂業?

老百姓要的安全感是什麼?老百姓要的安全感,不光是衣食住行要有保障,還要有一個良好的、秩序井然的生存生活環境。薊原的治安狀況歷來比較差,光每年各類治安和刑事案件的發生率,不但名列衢陽市的首位,在全省也都是掛了號的。公安局副局長沈小初遞上來一份報告,對礦山上濫挖濫采、非法小煤窯屢禁不止,以及對外來煤工的管理混亂無序等等,提出了個人的擔憂。沈小初在報告中直接指出,對礦山的管理力度不夠,濫挖濫采、非法開採等因素,不僅僅使礦山上存在諸多安全隱患,而且也是導致薊原治安環境比較差的根本根源。就這樣的治安環境,老百姓哪來的安全感?

沈小初的報告,不是以公安局的名義,而是以個人的名義打上來的,因為報告中涉及到的諸多問題,有相當一部分不歸公安口管。一般情況下,不歸你這個口的工作,你提意見,有狗拿耗子之嫌。但李明橋清楚,沈小初的這個報告,點到了根子上。他跟沈小初,只是在公務場合有過不多的幾次接觸,印象中,這個面如重棗的公安局副局長,言語不多,表情淡漠,從不主動往領導身邊靠。這樣性格的人,要麼是對人、對事、對工作都不怎麼上心,缺乏進取心,整天瞎混日子;要麼是滿腔熱血和抱負,卻鬱鬱不得志,缺乏施展才能的空間和平台。

從這份報告來看,沈小初顯然屬於後者。很明顯,有黎長鈞那樣的局長在他頭頂上壓著,沈小初即使想有所作為,也只能是心雖有餘而力有不逮啊。沈小初在報告中提到的問題,李明橋早就注意到了,但是,牽扯面太寬,對礦山上的管理,煤炭、公安、國土、環保、林業、水保、電力等各個部門,均有不同程度的介入,他本來打算把幾個相關局的頭頭一併換掉,再著手整頓,現在看來,這步棋已經走進了死胡同,必須另想法子了。

李明橋打算近期帶人再跑一趟礦區,做一番實地勘察和調研,力爭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礦山整頓方案來。他準備把整頓礦山和改善全縣的交通條件,作為自己在人代會之前交給全縣老百姓的一份答卷——只要這兩件工作拉開序幕,不管黃志安和郝國光他們在背後搗什麼鬼,李明橋都不怕,因為他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財政局長周伯明對郝國光的威逼很不痛快,他認為,自己無意中掉進了郝國光設下的圈套。

周伯明不記得具體的情節是怎麼樣的。中午有人請吃飯,人很多,陸陸續續有人來,陸陸續續有人走。後來,郝國光的老婆刁月華來了。刁月華情緒不好,喝酒很猛。他喝得也有些多,畢竟上年齡了。不知是誰提出來的,讓他送刁月華回家。他就送了。奇怪的是,他把刁月華送回家裡,事情就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他先是頭暈,有些迷糊;刁月華也嚷嚷著熱,一把揪破了上衣的扣子,露出一堆白花花的乳房。他的身體就起了一些變化,不,很強烈的變化。他和刁月華不知怎麼的就滾到了床上。時間不久,郝國光就開門進來了。

事後,周伯明回想了不止一次。他很不理解的是,自己竟然會對刁月華產生那麼強烈的反應?他一直以為,自己的那把老槍,已經廢了,不中用了,但那天,竟然跟刁月華乒乒乓乓地幹了起來。

他認為,自己掉進了郝國光精心設計的陷阱。作為薊原縣的財神爺,周伯明雖然不及煤炭局長郝國光那麼風光,但也是一呼百應的人物,想要女人,年輕美貌的多得是,犯得著在刁月華身上動腦筋嗎?刁月華年輕時漂亮是漂亮,但那是以前,她現在畢竟老了,額頭上的皺紋如同皺裂的陳年老樹皮,臉上的粉搽得足有一尺厚,這樣的女人,對周伯明來說,不具備任何吸引力——他圖刁月華什麼?何況,郝國光在薊原地面上是出了名的狠角,他周伯明哪裡招惹得起?

唯一的解釋是,郝國光算計了他。

周伯明琢磨來琢磨去,認為只有一種可能:自己和刁月華喝的酒有問題,十有八九被人下了藥,春藥。但事發當時,周伯明沒來得及細想,他光顧害怕了,只想著怎麼樣盡快脫身。

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周伯明就變成了郝國光手中的一張牌,一張隨意指使的牌,或者說,成了一頭被人任意牽著鼻子走的牲口!黃小娜的公司缺周轉資金了,就找他;黃小娜張口,一般不是小數目,通常就是好幾千萬。周伯明必須想盡一切辦法給人家籌集。在薊原縣,誰不知道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後台老闆,實際上就是煤炭局長郝國光,黃小娜只是他的姘婦而已,天下人都知道。但有什麼辦法呢?誰讓自己被人家堵在了床上呢?誰讓自己被對方捏住了七寸呢?

通過這件事情,周伯明對自己的這位同僚有了一個嶄新的認識,他覺得,郝國光純粹是那種為了達到目的,不計手段和後果的那種人——你想想,他甚至連自己的老婆都捨得做賭注,僅僅是為了讓自己這個財政局長就範,這樣的人,還有什麼事情是他不敢做和做不出來的?

夠冷酷,夠可怕!冷酷之極,可怕之極!

從周伯明手裡拆借資金,原本不是多難的事情。每次交易完畢,周伯明都會收到黃小娜的一個紅包,紅包裡面的數目不菲。但這次,周伯明覺得很為難,不是不願意辦,而是不好辦,他實在沒有辦法滿足黃小娜的要求。他只能回絕她。可是,周伯明剛掛斷黃小娜的電話,郝國光的電話就追了過來。郝國光在電話中的語氣,帶有興師問罪的成分,好像他郝國光才是薊原的縣長和書記,好像他郝國光才是周伯明的頂頭上司一般。周伯明氣不打一處來,卻不敢和郝國光硬頂。他知道,得罪了書記和縣長有可能沒事,得罪了郝國光,卻一定有事——這個人的眼睛是長在後腦勺上的,手是可以伸到半天空去的,天知道他擁有多少金錢和產業?天知道他的能量究竟有多大?反正,從上到下的領導,都要給郝國光讓幾分顏色。

縣長李明橋明確提出一支筆批錢,把常務副縣長黃志安和其他副縣長的財權,一股腦收了回去,周伯明這個財政局長,手裡的主動權基本上就沒有了。在這個節骨茬上,周伯明即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把財政上的錢,私下裡拆借給黃小娜去做生意啊——這不是以前,以前來的縣長都比較膿包,這個李明橋不一樣。李明橋動真格,上任才幾天,就準備換手底下的局長了,包括他郝國光在內。雖然沒有換成,但至少說明了一點:這個新來的代縣長比較強勢,而且打算碰碰沒人敢碰的薊原縣「四大牛人」。周伯明不認為自己像老百姓順口溜中所描述的那樣牛,不,牛的是人家郝國光,他這個財政局長,充其量是懂得一點處世哲學。在周伯明的處世哲學中,他認為,一個人要在當今社會上很好地生存,就要學會隨波逐流,這是一種境界。很多人在現實的濁浪面前碰得頭破血流,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不懂得隨波逐流,也就是說,他們不會順勢而為,而是逆勢行事。你逆勢而行,淹死的第一個人,肯定就是你。周伯明沒打算讓現實把自己淹死,所以,無論是在官場上,還是人情場上,他都講究順勢而為。他能夠分得清哪個浪頭高、哪個浪頭低,也分得清誰是「大王」,誰是「小王」。多年來,他一直認定郝國光才是薊原的「大王」,所以,每逢波折,自有郝國光出來擺平;他同時認定黃志安是「小王」,所以,有肉大家吃、有湯大家喝,滋潤著呢。

但現在,形勢有所改變:在代縣長李明橋和煤炭局長郝國光之間,究竟誰是「大王」,誰是「小王」,一時還沒準。周伯明當然知道,官場歷來是「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自己這個局長的位子遲早得讓出來,郝國光也是,總有退出官場的那一天。問題是,他周伯明退出官場了,兒子還在官場上摔打呢——周伯明的兒子叫周懷良,在一個較為偏遠的鄉鎮擔任黨委書記——所以,他不能像郝國光那樣肆無忌憚,尤其是在風向尚不明朗的情況下。周伯明不願意做睜眼瞎,他知道,李明橋既然敢在縣委常委會上發威,自然是有所恃的,不可能是愚夫莽漢一時衝動所為——這個人,得提防點,凡事謹慎小心為上,否則,李明橋一旦在薊原縣,甚至在衢陽市坐大,自己把路走絕了,也就等於把兒子的仕途之路給斷掉了。

周伯明左右為難,既不敢在代縣長李明橋的眼皮底下大膽妄為,又不敢公然拒絕黃小娜,駁了煤炭局長郝國光的面子——他很願意隨波逐流、順勢而為,但這次,水流是朝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流去的,他該隨哪個「波」、逐哪個「流」?周伯明想得頭都大了,實在無法可想,只好屁顛顛地來找常務副縣長黃志安。

黃志安正生李明橋的氣,一聽周伯明心裡怕了李明橋,就很不高興。 他說:「老周啊,你這人,怎麼說呢,這姓李的一來薊原,就只知道有『李縣長』,而不知道有我這個『黃縣長』了?」

周伯明本來就愁得腦袋都大了一圈,一聽黃副縣長跟他「掐」這個,得,又大了一圈。他連忙說:「不不不,黃縣長,你說哪裡話?我老周為人怎麼樣,別人不清楚,你黃縣長還不清楚嗎?立場堅定著呢,這不是沒辦法嗎?我總不能掂拎著腦袋,幫他郝國光的小情人賺錢吧?」

黃志安一想也是,在這個風氣頭上,私下挪用財政上的錢,風險太大,別說周伯明一個小小的財政局長,就是放到縣委書記杜萬清和代縣長李明橋的頭上,他們也不敢輕易擔這個責任——輕則撤職查辦,重則鋃鐺入獄,後果的嚴重性不言自明。

擺在財政局長周伯明面前的「兩難」問題,又成了擺在常務副縣長黃志安面前的難題。原因很簡單:周伯明惹不起郝國光,黃志安也不敢得罪郝國光。不但不能得罪,還得反過來去巴結人家。為什麼呢?九月份的人代會,黃志安還指望郝國光在背後力挺自己競選縣長呢。

官場上的事情,自有官場上的規則。黃志安浸淫官場多年,自然知道其中的彎彎繞繞:一般情況下,上頭指定的縣長候選人,在人代會的選舉過程中,是不會輕易落選的。落選意味著什麼?意味著薊原縣黨委領導下的人代會,違背了黨的意志。因為縣長候選人,是市委組織部門經過一定的組織程序選拔出來,報請市委常委會過會以後,才確定下來的,不是隨隨便便拉一個站街的出來,就去當縣長候選人。如果衢陽市委指定的候選人李明橋沒能選上,首先說明,薊原縣委的領導不力、工作力度不夠,具體一點,就是書記杜萬清的駕馭能力和工作力度,都存在相應的問題;其次,選舉沒能體現出衢陽市委的領導意圖,問題出在哪兒?是不是有人背後搗鬼?市委肯定會派工作組下來,調查選舉過程中是否存在暗箱操作、惡意拉選票等違法違紀的情況。

鑒於這些潛在的原因,黃志安不光要想盡一切辦法競選縣長,把李明橋給擠下去;還得考慮競選成功以後,怎麼樣打掃戰場,怎麼樣規避市委的調查——規避調查的方法很簡單,只要有足夠份量的領導站出來說話就成,有領導站出來說話了,調查一般就成了走過場。不管是競選,還是競選之後打掃戰場的細節工作,都必須郝國光出面來完成。郝國光不在背後力挺他黃志安,黃志安僅憑一己之力想變天,恐怕沒有一丁點勝算。

黃志安權衡良久,覺得這個錢還是得按照郝國光的意思,借給黃小娜的華源煤炭經銷公司。不借不成,不然郝國光一翻臉,就會壞了自己的大事。他字斟句酌地對周伯明說:

「這錢,還是得借——你是多年的老財政局長了,肯定有變通的法子,琢磨琢磨,咱不一條道走到黑,直著走不通的,咱就繞著走、迂迴走,達到目的就成。」

周伯明眉頭緊鎖,苦著臉說:「哪有什麼變通的辦法?有的話,我還用得著來找你嗎?」

黃志安說:「不急不急,這兩天你動點腦筋,總會想出辦法來的。」

4

駱曉戈有幾天休假,把女兒李可欣寄托在她外婆家,專門來薊原小住幾天。

駱曉戈說,自己的假期是翟副書記特批的,來薊原查查崗,看李明橋有沒有背後偷嘴吃;沒有就好,有的話,米西米西地。

說著做了一個手勢。

翟副書記的原話是,這小子如果不老實,他來收拾他。

李明橋和駱曉戈剛結婚那陣,比較饞,每天晚上可著勁折騰。一次,兩人歡好過後,駱曉戈臉上的紅暈尚未褪去,她撫弄著丈夫半是嬌嗔半是威脅地說,這個東西今後的所有權只屬於她,若是膽敢對別個女人耍流氓,米西米西地……駱曉戈邊說邊用另一隻手做了一個「割」的動作。李明橋當時回答說:「我個人沒有意見,以後的所有權屬於你,管理權也屬於你,它如果犯了錯誤,第一責任人嘛,當然也是你。」駱曉戈就狠了勁掐他。

駱曉戈說得輕鬆,但李明橋明白,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女兒李可欣剛七歲,還在上小學一年級,每天都要人接送,駱曉戈特疼女兒,才捨不得扔下女兒,一個人跑來薊原呢。何況翟副書記閒得沒事幹,去管一個護士長的休假,還特批?無非是因為上次的事情,怕李明橋犯倔,一時想不開,特意讓駱曉戈來陪陪自己,開導開導,多少帶點安撫的意思。

李明橋明白翟副書記的苦心,更明白駱曉戈巴巴地跑來,也是心疼自己的丈夫。但駱曉戈來了,李明橋卻沒有時間陪她——李明橋還沒有翟副書記和駱曉戈想像的那麼脆弱。書記杜萬清不在,縣委那邊和政府這邊的工作,千頭萬緒,忙得李明橋焦頭爛額;加上最近省上分管工業的副省長要來薊原,他又馬不停蹄地忙碌接待事宜。沒辦法,李明橋只好讓衛振華安排政府辦的一位女同志,陪駱曉戈逛逛薊原的景點。

官場上迎來送往的事情,李明橋經見得多了,知道這些事情太認真了不成。太認真,則容易本末倒置,該干的工作幹不了幾樣,整天迷迷瞪瞪地盡陪領導喝酒了;不認真也不成,說不定哪個細節沒注意到,惹領導生氣了,影響個人前途事小,影響全縣的工作事大。這些個省上大員,一般手裡都有一些扎扎實實的項目款,你接待好了,人家一高興,大筆一揮,給你的就是大筆大筆的真金白銀。

要下來的這位副省長,姓石,兩年前從南方某發達省份調來甯江,分管工業口。對這位石副省長,李明橋絲毫不敢馬虎。食宿上他倒不怎麼在意,無非是賓館高檔點,吃飯有特色點就行;關鍵是預備參觀的幾個點,李明橋帶著幾位副縣長跑了好幾個來回,力爭把工作做細做實,確保石副省長參觀時萬無一失。

薊原縣是甯江省有名的煤炭大縣,光大大小小的煤礦企業就有百十來家,還不算那些沒有證照、非法開採的小煤窯。這些企業裡面,年產煤量在100萬噸以上的,有兩家:一家是黃楊煤礦,在黃楊鎮等三個鄉鎮的礦山上,擁有十七個礦點,隸屬於省煤炭工業廳的甯江煤業集團公司;還有一家是市屬企業,衢陽市煤業有限責任公司,隸屬於市國資委。這兩家企業,均屬於國營企業,實力比較強,都是利稅大戶,石副省長參觀的第一站,肯定是這兩家企業。

另外,年產煤量在50萬噸以上的企業,有七家;年產煤量在30萬噸以上的企業,有23家;其他年產煤量在30萬噸以下的煤窯和企業,大大小小,有七八十家。這些企業裡面,只能選擇規模較大、在利稅和公益事業方面都有突出貢獻的四五家企業,列為參觀點。

此外,還有專以煤炭運輸和銷售為主的企業,達數十家之多。其中,尤以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規模最大。光憑它一年的產值,就可以躋身薊原的前十強企業。顯然,黃小娜的華源煤炭經銷公司是繞不過去的,必須列為參觀的一個點。

敲定石副省長待參觀企業的名單之後,為了保險起見,李明橋給手底下的副縣長分了工,每名副縣長負責一家企業。李明橋的要求很簡單,副省長要去的幾個點,不管是礦山還是近郊的企業,都要體現出煤炭大縣的特點,用薊原的方言說,就是:看要有看頭,說要有說頭。他吩咐這些企業的老總,匯報材料準備紮實點,別到時唧唧歪歪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本以為萬事俱備,單待石副省長的大駕光臨薊原,結果這天下午,李明橋剛進辦公室,副縣長謝慕華就歪鼻子歪臉地闖了進來。

謝慕華是政府班子裡面唯一的女性成員,40來歲,中等個頭。

她一進來就氣哼哼地說:「這個劉東福,給脖子上臉,真不是個東西!」

李明橋一愣。

劉東福是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的法人代表,總經理,同時兼著縣政協副主席。薊原酒業也是石副省長這次要參觀的點之一。這個劉東福,50歲出頭,頭髮謝頂,只有後腦勺上碩果僅存的幾縷頭髮,所以背地裡有人給起了個外號:劉幾根。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是縣屬國有企業,歸口縣商業局管。但企業自有企業的運營模式,總經理劉東福又有一頂縣政協副主席的頭銜,商業局卻不大管得了。

薊原老白干是百年老字號,但薊原酒業的發展壯大,卻是近二三十年來的事情。從最初的作坊經營,到現在的產銷一條龍企業,年利稅上千萬,可以說,這裡面不無劉東福的功勞。劉東福在薊原酒業工作30多年,光大大小小的勳章不知掙了多少,全國勞模、省級先進、市級先進,縣級的表彰就更不用說了。在甯江省,薊原老白干和薊原煤炭一樣赫赫有名,老百姓怎麼說的,「北有煤炭,南有薊原老白干」——說的就是薊原縣的兩大產業,當然,跟煤炭產業比起來,薊原酒業的產值就小得可憐了。

劉東福自恃功高,平時就有些牛皮烘烘的,加上薊原酒業要改為私企——這是國家的大政方針所致,上面的文件要求,非資源型國有企業,一律要與政府機構或者政府相關部門脫鉤,在同等條件下,購買對像優先法人。也就是說,劉東福作為薊原酒業的法人代表,是理所當然的第一購買對象,薊原酒業一旦變成劉東福的私人企業,劉東福的尾巴還不翹上天了?

謝慕華說:「我去薊原酒業蹲點,劉東福愛理不理的,還盡說風涼話,說什麼領導視察,影響酒廠的生產不說,還勞民傷財,還說,還說,謝絕參觀……你說氣人不氣人?」

不用閉眼睛,李明橋都能夠想像出謝慕華所受的冷遇。劉東福平時就對縣上領導不怎麼感冒,加上謝慕華又是女同志,不起摩擦才怪。劉東福有一點說對了,上級領導下來視察,原本就是「勞民傷財」的事情。但這些事情,從古至今就是這樣,不是一時一地、一兩個人能夠改變得了的。

但劉東福對石副省長來酒廠參觀一事不配合,卻令李明橋大為惱火:怎麼著,薊原縣政府還管不了下屬企業的一位老總?

應該說,李明橋對這個劉東福早有成見。劉東福這個人,怎麼說呢,抓管理抓生產,很有一套,就是有一個毛病,特摳門。怎麼個摳法?縣財政有時候困難了,向企業拆借點資金應急,一般情況下,這些錢縣政府就不還了,借錢的企業也不當回事,權當捐給縣政府了。但劉東福不。凡是縣上借去的錢款,一分一厘都記著,每年繳納稅金的時候,都要用這些借款沖減一部分。縣上向企業借錢,借得多了去了,有的還是半官方半私營企業,這些企業都表現得很是慷慨大方,唯獨薊原酒業摳摳索索。薊原酒業本就是縣屬國有企業,給縣財政借點錢怎麼啦,肉爛了還不都在鍋裡?但劉東福卻不這麼想。更氣人的是,大凡遇上公益事業捐款,其他廠礦企業都比較積極,劉東福硬是一毛不拔,說是企業要擴張經營啦、要進行產業改造啦、要上新的生產線啦,不但不掏腰包,反過來,還伸手向縣上要資金,要求注資,擴大酒廠的生產規模——不管誰來薊原當縣長,對劉東福這樣的企業老總,不一肚子氣才怪呢。

李明橋吩咐衛振華,讓他聯繫劉東福,限他在10分鐘之內,趕到自己辦公室。

這次,劉東福沒敢怠慢,10分鐘之內準時趕到——李明橋雖然只是代縣長,但怎麼著也是縣政府這邊的主官,更何況,代縣長鐵定會成為縣長,只是遲早的事情。惹惱謝慕華,劉東福沒怎麼在意,一個女流之輩,又是副職,能掀起多大的風浪?關鍵是不能惹惱李明橋,惹惱了這個主,不怎麼好玩,他知道新來的這個代縣長,霸氣著呢。不過,劉東福還是比較樂觀,自己好歹也是省內著名企業的老總,縣政協的副主席,李明橋就是想替謝慕華出頭,也不會把自己怎麼著吧。

沒想到,等待劉東福的,卻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

當著謝慕華的面,李明橋狠狠地訓斥了劉東福一通。

他是真火了,甚至還拍了桌子。

李明橋說:「你劉東福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幹部?薊原酒業什麼時候成了你劉東福的『家天下』了?怎麼著,縣政府就管不著你了?慕華同志就管不著你了?」

一看李明橋的架勢,劉東福就知道壞了,事情鬧騰大了,不是自己給副縣長謝慕華臉子那麼簡單,自己有可能撞疼這位代縣長的某根神經了。他沒敢說話,只是在李明橋喘氣的間隙,嘴巴裡唔唔兩聲,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唔唔些什麼。

臨了,李明橋問了劉東福兩個問題:

第一, 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還是不是薊原縣政府所屬的國有企業?

第二, 國家明令在年底前必須完成的國企改制事項,文件上雖然規定,購買對像在同等條件下優先法人代表,但是,以薊原酒業的實際情況,是不是非得賣給他劉東福本人?

劉東福這下傻眼了。

國企改制,為了企業的平穩過渡和穩定發展,通常情況下,完全國有企業和股份制國有企業,大多賣給了企業的法人代表,很少有賣給其他對象的。不光整個甯江省的情況是這樣,全國的國企改制,情況也是這樣。劉東福以為,薊原酒業馬上就會成為他自己的私人企業了,他從來沒有考慮過,薊原縣政府有可能不把酒廠賣給他。

文件規定是文件規定,何況,文件上說的明白,是同等條件下優先法人——如果不是同等條件呢?如果有人出的價錢,比他劉東福出的價錢更高呢?薊原是礦區,有錢的煤老闆多了去了,不排除縣政府為了謀求利益,以更高的溢價,把薊原酒業公司賣給出得起價錢的其他煤企老總。

想通這一點,劉東福悔得腸子都青了。如果世上可以買到後悔藥的話,他劉東福情願管謝慕華叫姑奶奶,用八抬大轎把謝副縣長抬回公司去。他壓根不敢想像:假如縣政府不讓他劉東福參與競拍薊原酒業的話,自己會是什麼樣的下場?專職當一個賦閒養老的政協副主席?

這顯然不是劉東福願意看到的結果。他在薊原酒業干了整整32年,從最初的調酒師幹起,後來當生產科科長,再後來當副廠長、廠長,成立公司的時候,又當總經理,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幾乎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到了酒廠的生產經營上。正是他劉東福的苦心經營,才讓薊原老白干係列白酒,穩居甯江省中高檔白酒市場的龍頭老大——相鄰省份生產的白酒,根本就進入不了甯江的市場。他不敢說自己有多大的功勞,但在酒廠干的這幾十年裡,用「兢兢業業」來形容自己,絲毫不為過。

現在,事情很明瞭:如果李明橋不同意劉東福競拍薊原酒業公司,那劉東福肯定就沒有參與競拍的資格,拒絕他參與競拍的理由,薊原縣政府可以找出一千條、一萬條,甚而至於,在酒廠改制之前,把他調離目前的工作崗位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他現在確切的身份,還是國家幹部。

同樣的道理,即使縣政府同意他劉東福參與競拍,如果沒有政策性的傾向和照顧的話,那他劉東福也競拍不下來。首先,劉東福沒有那麼多的錢,他充其量只能籌一小部分,大部分資金,還得指望縣政府依據政策,支持他從銀行貸款。想想看,如果縣政府開列的條件不向他傾斜,能夠拿出大筆真金白銀的煤企老總多得是,他劉東福又算得上老幾?

當然,縣政府向他劉東福政策性傾斜的理由,同樣可以找出一千條、一萬條。

這一切,無疑都取決於縣政府的態度。

縣政府的態度,毫無疑問,完全取決於代縣長李明橋的態度。

劉東福那個後悔啊,別說叫謝慕華姑奶奶,叫祖奶奶的心情都有了。

「李縣長,哎,那個,那個……」他唯唯諾諾地說,「謝,謝,謝縣長,這個,這個,那個,哎,不都是……誤……會嗎?」

謝慕華心裡頭的氣還沒有過去,她連諷刺帶挖苦地說:「誤會?什麼誤會?在你們公司的時候,劉總經理可沒說是什麼誤會啊?那個,哼,劉總經理可是牛皮烘烘地說,謝絕任何領導參觀,管他省上的,還是市上的——這話我沒有記錯吧,啊?」

謝慕華的這聲「啊」拖得比較長,灌進劉東福的兩隻耳朵裡,就像蜜蜂蟄人的尾針,扎得他的耳膜生疼。劉東福原本不大看得起謝慕華這個女副縣長,認為女人家家的,有啥球本事,也動不動以領導自居?但現在,他不得不承認,女人家,尤其是一個被惹翻了臉的女人家,比男人家更難對付。

劉東福沒敢接謝慕華的話頭,偷眼瞧了瞧李明橋。李明橋板著臉,是那種一絲不苟的嚴峻和冷肅。瞧那架勢,李明橋沒打算給自己什麼台階下。劉東福額頭上的汗立馬就下來了。他用袖子抹了抹,嘎著嗓子說:「李,李縣長,我現在就回公司準備……現在就回公司準備……」

李明橋敲敲面前的辦公桌,說:「準備什麼?準備給省上領導吃閉門羹?準備給我這個代縣長製造點難堪?」

「不,不是,不是,堅決不是……」劉東福非常尷尬地說,「歡迎省上領導參觀,歡迎,歡迎還來不及呢,哪敢……閉門羹?」

李明橋不睬他,轉過臉,對著謝慕華說:「慕華同志,我看有必要召集班子成員,召開一次縣政府常務會議,專門針對那些平素不大聽招呼的幹部,拿個對策出來,不然,關鍵時刻推三阻四的,擺老資格,這工作還怎麼開展?」

頓了頓,李明橋接著說:「縣委常委會議我左右不了,這縣政府的常務會議,我還左右不了嗎?」

劉東福的縣政協副主席,是副縣級,但那只是一種待遇;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隸屬於縣商業局,雖然企業做得挺大,但充其量也就是個科級建制。企業上的人事任免,一般是不通過縣委常委會議的,政府這邊說了就算。李明橋要說一聲換,對不起,他劉東福就得乖乖地交出薊原酒業總經理的位子。

謝慕華說:「就是,尤其像劉總這樣財大氣粗的主,一身兼兩職,忒辛苦了點。我建議呀,還是讓劉總回政協當領導,別總是像民工似的,在酒廠裡折騰。」

謝慕華的話裡是有所指的:劉東福原本是調酒師出身,後來雖然貴為公司總經理,但也動不動一挽袖口,親自下車間督工幹活。

李明橋這才回過頭來,對著劉東福,用半是徵詢半是商量的口吻問他:「劉總,你看呢?是回政協當副主席,還是繼續當你的酒廠總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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