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覬覦暴利預購酒業 代理縣長背水一戰

黃志安在背後上躥下跳,李明橋心知肚明,面上卻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一個是代縣長,一個是常務副縣長,一旦弄得關係太僵,兩個人起了內訌,那縣政府的工作還幹不幹?李明橋能做的,就是在縣人代會召開之前,埋頭把「村村通」工程搞好,這是利縣利民的大事情,不管自己到時候能否順利當選,他覺得都得把這件工作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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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副省長帶著省煤炭局、發改委、商業廳、國資委等相關廳局的負責人,先是在市上盤旋了兩天,接著浩浩蕩蕩地來了薊原。

杜萬清和李明橋帶領「四大班子」成員和對口科部局的頭頭,專門去縣界處等候。

十點半鐘,石副省長的車隊來了。讓杜萬清意外的是,市委書記何培基同志竟然親自陪同下來了,相跟著的還有常務副書記翟子翊、工業口的林副市長,以及市局的有關負責人。

石副省長年齡不大,大概50出頭的樣子。他先是跟書記杜萬清握了握手,再跟李明橋握手。但李明橋發現,石副省長跟自己握手的時候,眼睛卻是朝向別處的。這讓他的心裡很不舒服。他順著石副省長的目光掃了一眼,發現石副省長目光所向的地方,站的竟然是煤炭局長郝國光。

難道他們認識?李明橋心裡不禁打了一個問號。

果然,石副省長跟「四大班子」成員一一見面之後,朝站得稍遠些的郝國光招了招手。郝國光小跑著上前來。石副省長抓住郝國光的手,用力地搖了搖,哈哈笑著說:「國光啊,你可是好長時間沒有來看我這個糟老頭子嘍。」

李明橋暗暗心驚:郝國光不但跟石副省長認識,而且熟絡得不是一般。看來自己手底下的這個煤炭局長,還真是一位手眼通天的人物。讓李明橋更為吃驚的是,石副省長根本沒打算掩飾自己跟郝國光的私交,好像還有意無意地在眾人面前顯露這一點。

這就奇怪了,大凡當官的,當到石副省長這個級別,說話的時候一般只說半截,表態的時候喜歡藏著掖著,在私交方面更是謹慎,輕易不會透露自己的社交圈子——這叫什麼來著?含蓄,對,就叫含蓄,大領導的含蓄。

難道這裡面還有什麼玄機不成?在任何事件的背後,肯定存在相應的因果關係,只不過,李明橋暫時還猜不透石副省長此舉的真正含義。他注意觀察了一下,市委書記何培基、副書記翟子翊、林副市長、包括縣委書記杜萬清,臉上都掛著一成不變的笑意,好像那笑容是從同一個模子裡面雕刻出來的,一直就掛在這些人的臉上。

相互寒暄了幾句,又都上了各自的車,唯獨郝國光被石副省長叫了去,上了石副省長的專車。警車在前面開道,車隊疾速朝縣城駛去,直接開往薊原賓館。

用警車開道是年長富和黃志安的主意,李明橋原本不同意,認為這樣做擾民不說,還顯得太官僚。杜萬清未置可否,不說行,也不說不行。二比一,李明橋處下風,事情就這樣定了。按年長富和黃志安他們的意思,本來還要把石副省長一行的接待,放到一位煤老闆投資的四星級酒店裡去,李明橋堅決反對,太奢華是一個方面,縣政府下轄的薊原賓館主要用於接待上級領導,環境和檔次也還說得過去,沒必要住什麼星級酒店。

中午的接待宴會規格比較高,專門安排了一個小宴會廳,擺四桌,上的酒是薊原老白干係列裡面最好的50年窖藏。最中間的一桌,石副省長居上位,市委書記何培基緊挨著他坐在右首,常務副書記翟子翊、林副市長緊挨著何培基坐在次席;省發改委主任、商業廳廳長等相跟著坐在石副省長的左首;縣委書記杜萬清和代縣長李明橋在末席陪坐。年長富、黃志安、謝慕華等「四大班子」其他成員和市局的頭頭腦腦摻雜坐了兩桌,郝國光、黎長鈞、衛振華等人和秘書、司機坐了一桌。

石副省長是毫無疑問的中心,但李明橋還是發現,市局頭頭和縣「四大班子」成員在敬酒的時候,似乎對市委書記何培基更恭敬些——他們對石副省長的熱情是表面上的,心底下未必在乎石副省長的高位;但對市委書記何培基則不一樣,他們對市委書記的熱情和恭謹,是從骨子裡面溢出來的,有股諂媚勁。很顯然,在這些人的眼裡,石副省長儘管身處高位,卻離得遠了些,對他們的仕途陞遷不起直接作用;而市委書記何培基,手心裡卻攥著他們的官帽子,打個比方說吧:如果他們是蛇的話,何培基手心裡攥的,就是他們的七寸!權力真是個有意思的東西,它就像一個磁力四射的磁場,那麼多的人,甭管自願不自願、喜歡不喜歡,都被它強大的力量吸引了過去;又像是小孩子們玩的魔方,再怎麼擰,再怎麼旋轉,軸心是永遠不變的,你只能始終圍著這個軸心轉圈——這個軸心,就是權力!

李明橋在心裡算了算,這四桌飯,花去了縣財政的三萬多元,主要是酒喝得多,整整三大箱。李明橋一直試圖殺殺薊原縣的吃喝風,臨了卻身不由己,沒辦法,來個副省長,外加衢陽的市委書記何培基等一干大員,你說,在接待上還敢馬虎不成?現實就是這樣,有些事情,明明不該干,明明不願意幹,但還得搶著幹,起勁干,遲了慢了都不成。

接待宴會結束以後,在賓館稍事休息,三點半鐘,在縣委禮堂召開了全縣副科級以上幹部會議。石副省長在會上做了長達40分鐘的講話,接下來,市委書記何培基也做了長達40分鐘的講話。按照官方的說法,石副省長和何培基的講話都是「重要指示」,當然,最重要的不是他們的講話,而是他們的身份和手中的權力。縣委書記杜萬清和代縣長李明橋的匯報講話簡短些,各用了半個小時。

會議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鐘,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但薊原縣城各條街道的霓虹綵燈都亮了起來,有點萬家燈火的景象。

薊原縣城的各條街道都安裝有霓虹綵燈,但除了節慶假日偶爾閃耀一下之外,平常時間都黑著,只亮著主幹街道的行道燈。如果哪天晚上,街道兩邊的霓虹綵燈破例齊嚓嚓地亮了起來,老百姓們往往都會仰起頭,望一會兒霓虹燈,然後撇撇嘴,說:「又來大官了。」

石副省長的官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副省級;何培基的官,比石副省長小著半級,正廳級。但他們倆人,一個是分管工業的副省長,一個是堂堂衢陽市的市委書記,對薊原這個煤炭大縣來說,意義就非同一般。所以,石副省長和市委書記何培基往薊原賓館裡一住,天還沒黑呢,霓虹綵燈就齊嚓嚓亮了起來。

第二天,市委書記何培基先行離開,返回市上,留下常務副書記翟子翊和林副市長繼續陪石副省長。

按照既定的參觀路線,石副省長一行先是去了牛頭嶺礦山,參觀了幾處年產煤量在50萬噸以上的大型煤井,又看了幾家冶選企業;然後折返回來,去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等幾家近郊的企業裡面打了個轉身。石副省長一行最後參觀的企業,是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

薊原酒業公司的老總劉東福,自從上次被李明橋狠狠地了一頓之後,一下子老實了許多,對石副省長一行極盡熱情之能事,沒要縣上領導安排,自己就主動給石副省長一行準備了成箱成件的薊原老白干酒。劉東福一邊介紹酒廠的具體生產情況,一邊帶領大家參觀了兩條新上的生產線,以及封裝和窖藏車間,末了,又向石副省長大吹特吹他主持下的三期、四期擴建工程。

石副省長一邊聽,一邊微微笑著,不時對著車間的工人們揮揮手。

參觀完薊原酒業,臨離開前,石副省長做了幾點指示,他說:「薊原酒業是我們甯江省的名牌企業,百年老牌子,一定要讓它健健康康地發展壯大……你們都想啊,礦山上的煤,總有沒得挖的一天,但酒不一樣,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愁沒人買酒是不?國家要求所有的非資源型國有企業必須在年底前完成改制,與政府部門徹底脫鉤,把企業完全推向市場,讓市場來檢驗企業的生命力。我看啦,薊原酒業是全省企業裡面的排頭兵,在企業改制上,也就當一個排頭兵,率先垂范……我限定一個時間,現在七月份,八月底吧,薊原酒業的改制必須完成!」

說到這裡,石副省長停了停,用手指頭點著杜萬清和李明橋兩個人道:「到時候,如果完不成改制任務,唯你們二人是問!」

後一句話,石副省長用的是開玩笑的口吻,卻自有一股不容反駁的意味在裡面。

石副省長在薊原的視察進行了三天。期間,李明橋一直試圖跟翟副書記單獨見個面,但未能如願,周圍的人實在太多,市委書記何培基一離開,翟副書記理所當然地成了薊原縣的官員們包圍的對象。

臨離開的先一天晚上,都凌晨兩點了,翟副書記給李明橋打來電話,讓他到自己房間去。李明橋就在薊原賓館住著,他住北樓,石副省長和翟副書記一行住南樓,離得不遠,但到了翟副書記門口,李明橋還是故意磨蹭了幾分鐘,才舉手敲門。

卡噠,門開了,翟副書記把李明橋讓進房間裡。

翟副書記說:「明橋啊,在薊原受委屈了吧?」

李明橋說:「委屈倒沒什麼,就是憋屈得慌。」

翟副書記用拳頭捶捶後腰,說:「這我理解,你跟你老子一樣,一根筋,容易較真。」

提到父親,李明橋一時沉默下來。

翟副書記說:「薊原是礦區,情況複雜著呢,但萬清同志在薊原幹了這麼多年,愣是沒出啥事,明橋啊,你應該多學學人家萬清同志。我知道,你肯定心裡不舒坦,因為郝國光的事情——是我把你攔下來的嘛。」

李明橋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翟副書記擺擺手,繼續說:「知道石副省長為什麼非要來薊原一趟嗎?」

李明橋搖搖頭,他還真不知道原因。他只知道,為了迎接石副省長一行,薊原縣委、縣政府可是花了大工夫的。石副省長一行在市上的行程剛一結束,市委辦公廳通知薊原這邊做準備的時候,適逢礦山上出事情,縣委門口擺著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死者家屬正鬧著事呢。杜萬清急了,李明橋也急了。但死者家屬任憑他們如何做工作,都死活不鬆口。後來,還是李明橋責成煤炭局長郝國光出面,讓自己的小舅子刁富貴掏了60萬元的命價款,另外又付給對方120萬元,用於賠付3號煤井跨界開採給對方造成的損失;同時,逮捕了三好煤井的礦長,進入司法程序……這才算讓死者家屬一時安然下來,否則,石副省長一來,參觀個頭,肯定得讓鬧事的人給整個灰頭土臉。

「我不妨實話告訴你,」翟副書記說,「上次,你在常委會上準備撤郝國光的職,我和何培基同志同時接到省上打來的電話,是省委組織部長潘國劍同志親自打來的。」

李明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在市委辦公廳幹了那麼多年,然後又來薊原縣當了近半年的代縣長,大大小小的官員見得多了去了,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聽得多了去了,但還沒有聽說哪個縣份科部局長的任免,足以勞駕省委組織部長親自打電話的。

翟副書記沒有繞彎子,直接告訴他:「潘國劍同志的兒媳婦,是你們縣煤炭局長郝國光的女兒——你現在應該明白了吧,為什麼來薊原當書記縣長的,只要是打算給煤炭局長郝國光動腦筋的,滾蛋的不是郝國光,而是他們自己。」

「兒媳?」

李明橋原本就圓睜的眼睛,似乎又瞪大了一圈。他以為,這樣富有懸念的故事情節,一般只會出現在拙劣的影視劇裡面,沒想到現實生活中也有,而且就發生在他李明橋的身邊——怪不得書記杜萬清一再阻止自己動郝國光他們,怪不得自己在縣委常委會上,甫一提出撤換煤炭局長的建議,幾乎遭到了所有常委們的反對,怪不得,耿直、清廉如翟副書記者,也會彎了腰替郝國光說情……原因就是郝國光和甯江省委的組織部長潘國劍是兒女親家!

有人偏激,說組織部就是專門批發官帽子的地方。這話有些扎耳,卻道出了相當一部分事實,組織部門有些人在利用手中的權力搞不正之風。

李明橋很吃驚。他曾經揣度過煤炭局長郝國光身後的「大手」,但絕沒有想到這只「大手」竟然是甯江省委的組織部長。在省委常委的排序裡面,組織部長潘國劍有可能不會太靠前,因為他的前面還有省委常務副書記、常務副省長,甚至省紀委書記和省委宣傳部長的排名,100%都在他之前。但若論權力的大小,組織部長潘國劍手中的權力,怕只怕僅次於省委書記和省長,因為他管的,就是市廳級領導幹部的官帽子,各地市州的書記市(州)長、副書記副市(州)長啦,省屬各廳局的廳(局)長、副廳(局)長啦,這些人的提拔任免,都得從他的手裡面過不是?想想都氣餒,李明橋頭上這頂七品烏紗帽,在人家潘國劍眼中,屁都不是。

翟副書記接著告訴他:「石副省長跟潘國劍同志是中央黨校的同學,私下裡的來往比較密切……石副省長原本只準備到衢陽出席全市國營企業改制方面的一個會議,專門帶隊來薊原是後來的臨時動議。」

事情已經很明瞭:石副省長此行,是替省委組織部長潘國劍來的,明面上的任務是視察薊原這個煤炭大縣的各個企業和生產狀況;暗地裡的目的,卻是給市、縣的頭頭腦腦們一個明確的信號……這個信號就是:輕易不要動郝國光,他的背景不一般。難怪石副省長一到薊原,就對煤炭局長郝國光表現得異常親密。

翟副書記往沙發背上靠了靠,繼續說:「如果沒有這一層原因,何培基同志也不會在百忙之中扔下手頭的工作,專門陪石副省長下來一趟。」

李明橋不會掩飾自己,也沒打算在翟副書記面前掩飾,內心的氣餒和灰心立馬顯現在了臉上。

翟副書記輕輕拍拍他的肩膀:「明橋啊,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做區縣的政府主官,面對的情況非常複雜,對上、對下、對左右的同志,尤其在人事問題上,就更得特別小心。我的意思啊,不是要你產生什麼顧慮,而是你必須得把一件事情的方方面面,都考慮透徹,都考慮成熟,得講究策略。」

翟副書記右手握成拳,輕而有力地在沙發扶手上一擂:「策略是什麼?策略就是自己分內的工作,該干還得干,更得幹好干漂亮了,但同時,又要保護好自己,不能輕易讓自己受到不必要的傷害……明橋啊,要愛惜自己的政治羽毛,別看只是個縣長,你掐指頭數數,舉國上下,能有多少個縣長?全國十幾億人口,又有多少人能幹到縣長這個份上?我們得保護好自己,只有保護好自己,才能盡可能多地為國家、為老百姓多干實事!」

翟副書記說得很動情。李明橋默默地聽著,他承認,自己當初錯怪了翟副書記,這個慈父般的、以「鐵腕老三」在衢陽市頗有政聲的市委副書記,他內心所承受的壓力,遠比自己這個七品芝麻官所承受的壓力大得多;他自身所具有的政治智慧,也遠比他這個毛頭小伙子豐富得多。

李明橋輕聲說:「翟書記,我現在明白了……我一定牢記您的教誨!」

「你父親跟我是一同光屁股長大的,他當年,就跟你一樣,直筒子脾氣。雖然他只是個副縣長,但敢說敢幹,全縣上上下下的幹部和百姓都服他。他在的那個縣缺水,是全國掛了號的乾旱縣。可他不畏難,一心要搞一個引水工程,解決全縣的用水問題。因為預算很大,書記和縣長都不答應。你父親就跑到市上和省上去爭取……後來,有領導出面說話,有意把原縣長調離,讓你父親出任縣長,把引水工程先幹起來。本來都定了,但就在這個關口,你父親指示紀委部門嚴肅查處了一位鄉長,這位鄉長沒有啥,但他的舅舅當過市人大副主任,為這件事,你父親的任命就擱下了,時間不久就出了意外。你父親英年早逝……那個縣,一直到前些年才搞了個引水工程,比你父親操心這項工程整整遲了20年……」

李明橋強忍住湧到眼眶的淚水!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學生娃娃,尚不更事。翟副書記現在提起他來,面現悲慼之色,李明橋心裡也是一陣陣泛酸……李明橋知道,翟副書記專門提起父親,一方面是想借自己父親的經歷,告誡自己要有前車之鑒;另一方面,也是想讓自己明白一個道理:翟副書記很在乎自己頭上的那頂官帽子,也很想出任衢陽市的市長,因為他還想幹更多的事情!

2

縣政府成立的煤礦整頓(監管)檢查小組,先後從煤炭、國土、公安、電力等各個部門抽調了將近100來人,全部集中到牛頭嶺的礦山上,個挨個地查,任何一家煤井都不放過,只要發現存在安全隱患、不符合安全生產標準的煤井,先停業、後整頓;而那些無證照非法亂采的小煤礦,得先將煤井填上,然後合計著開罰單,看交多少錢了事。

公安這塊,代縣長李明橋點名讓副局長沈小初上,沈小初和韓大偉帶著十幾名幹警,在牛頭嶺駐紮了月餘天氣,專門配合檢查組的工作。應該說,這次整頓工作是很有成效的,先後關閉了非法煤井37個;經檢查存在安全隱患,吊銷證照、勒令停業整頓的礦井17處。按沈小初的意思,還要把各家煤礦僱用的工人摸個底,明確一下工人們的身份,這樣便於管理,但限於人力物力,最後不了了之。礦山上一下整肅了許多。也是多虧了上次的械鬥事件,一位老闆死了,一位老闆在逃,抓了一名礦長、兩名副礦長和四名小嘍,而刁富貴的華光煤業公司,更是沒討到任何便宜,硬生生掏了將近300萬元,才算把事情「擺平」……

有前車之鑒擺在那裡,大部分煤井的老闆在檢查組來了以後,表現得比較乖巧,敢於耍橫的沒有幾個。但是,沈小初心裡明白,這樣的整頓,不過是暫時性的,治標不治本,如果不建立有效的長效管理機制,等風頭過去了,一些有背景的非法煤井,鐵定會捲土重來,照開不誤,畢竟,巨大的利潤在那兒放著,說誰個不眼饞,肯定是假話。

這段時間,公安局大門旁邊的「半山人」包子店,生意卻是出奇得好,也不知是黑蛋做的包子打響了名氣,還是受了副局長沈小初的影響,反正,公安局的大部分幹警,早點都是去黑蛋的包子店對付,局長黎長鈞也時不時踱進去,叫一盤酸菜包子吃吃。沈小初自己反倒去得少了些,一則是因為工作太忙;二呢,這酸菜包子吃得久了,胃裡老泛酸味,時間長了,整個人變得酸菜似的。

一天,韓大偉跑來告訴沈小初,說他帶人在半山村排查的時候,瞭解到一個情況,是關於黑蛋父親的。

黑蛋姓劉,他的父親叫劉大彪。黑蛋家裡原先條件一般,後來滿山遍野都是挖煤的人,有一個老闆看上了一處地方,剛好是黑蛋家的承包地,就給了黑蛋的父親劉大彪一筆錢,把地租過來開礦。劉大彪手裡有了一筆錢,日子倒也過得滋潤。黑蛋家的鄰居,就是半山村的村支書,在山上開得有煤窯,家裡挺富裕。支書家新修房子,剛好佔了黑蛋家巴掌大一個地角。劉大彪不願意,跟對方起了爭執。支書的兒子歷來在村裡比較霸道,見劉大彪竟然敢跟自己的父親較勁,上去就是一頓拳腳,劉大彪名字雖然威風,但人老實,被打了個鼻青臉腫。這還不算,支書的兒子非要劉大彪給自己的父親跪下來磕頭賠罪。劉大彪哪兒丟得起這個人,爬起來就跑。支書的兒子不依,扛著一把鐵掀在後面追。劉大彪逼急了,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順手朝支書的兒子扔了去……

沈小初哦了一聲,問:「後來呢?」

韓大偉說:「也是巧了,磚頭剛好砸到對方的太陽穴上,支書那個兒子當場就死了。劉大彪被抓了起來,第一次判了12年,死者家屬不願意,打了個二審,判了死緩……」

「死緩?」沈小初疑惑地問。

韓大偉回答說:「是的,死緩。村裡人說,劉大彪被判刑以後,家裡的錢也全部賠給了支書家……家道就敗落了,黑蛋老大不小了,也娶不上媳婦,沒人願意嫁給死刑犯的兒子。」

死緩?量刑也未免忒重了些。憑直覺,沈小初覺得背後肯定有問題。這幾年,仗勢欺人、恃強凌弱引發的案件多了去了。就說前年吧,有一戶人家,兒子在部隊上當了大官,平常就跋扈些,看鄰居不順眼,每天都把洗鍋的餿水端過去潑人家大門口,弄得鄰居家大門口又酸又臭,還淨是爛泥。鄰居家的男人老實,不敢吱聲,妻子就罵他窩囊。罵急了,這男人抄起一把斧子,衝進這戶人家,連老帶少七口人,全劈翻在了地上,沒留一個活口……老祖先說得多好:「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但很多人就是不曉得「忍」、不懂得「退」,尤其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家,不但不「忍」不「退」,還一個勁往前「沖」。他們難道就不知道,狗急了會跳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哪一年的案子?」沈小初問。

「案子是九年前的。奇怪的是,劉大彪在看守所裡關了不到一年時間,判決書剛下來就得病死了,說是心肌梗塞……村裡有人告訴我們,說劉大彪死了以後,黑蛋家裡突然富了,變得很有錢。」

沈小初很驚訝,問道:「死了?你是說,劉大彪死在了監獄裡?」

「是的。」

「九年前的案子?也就是說,黑蛋的父親是八年前死的?」

「是,那時候您不在薊原,在北京學習呢。」韓大偉說。

沈小初記起來了:八年前,沈小初第一次獲得全國優秀警察的榮譽稱號,被選去參加公安部一個為期一年的培訓班,說是培訓結束以後,給他個縣局局長幹幹,但沈小初培訓回來以後,八年過去了,還是副局長。

沈小初最近對「八」這個數字比較敏感,還不是省公安廳那份驗屍報告惹的?提起「八」來就頭暈。偏偏這段時間,「八」出現的概率還比較高,你看啊:黃楊鎮發現的那具屍體,省廳出具的報告裡稱是死於八年前;黑蛋的父親劉大彪,也是八年前死在了監獄裡;進而讓沈小初回憶起自己在北京參加培訓那次,也是八年前……怎麼就都不離「八」呢?

沈小初隱隱約約記得,黑蛋曾經神秘兮兮地給他提過一句,說山上死過人,死過好多人。但沈小初當時沒有在意,黑蛋所說的山上,肯定是牛頭嶺礦山,煤礦上死人跟家常便飯似的,沒嘛好奇怪的。問題是:黑蛋的話是不是另有所指,跟他父親劉大彪的死有沒有什麼聯繫?跟黃楊鎮發現的那具屍體有沒有聯繫?跟黑蛋自己有沒有聯繫?因為黑蛋開包子店,是投了一些本錢進去的,根據韓大偉掌握的情況,黑蛋家所有的積蓄都給支書的兒子賠了命價,黑蛋哪來的本錢開包子店?靠種莊稼攢錢?笑話,20年前也許行,擱現在,種莊稼不賠錢,老天爺就已經夠開恩了。

當了幾十年的刑事警察,沈小初凡事都會在腦子裡打個問號,就像現在,「八」,這個與發財緊密聯繫在一起的簡單數字,以及與「八」相關的一系列事件,在沈小初的大腦裡面構成一個大大的「?」號。佛家有語云:「凡事皆有因果關聯在裡面。」沈小初不信佛,但他卻相信:任何事情,都包含有必然性和偶然性,而且必然性和偶然性是相互交叉、不可分割的兩個方面。

沈小初琢磨,這一連串「八」,看似偶然,是不是也包含著某些必然性呢?

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的老總劉東福哭喪著臉來找李明橋。自打送走石副省長一行之後,劉東福已經是第三次來找李明橋了。前兩次,李明橋忙,讓劉東福有什麼事情去找分管的副縣長。分管鄉鎮企業的副縣長就是謝慕華,縣政府班子裡面唯一的一位女同志。劉東福哪敢去找她?女人家心眼小,上次招惹了這位女副縣長之後,劉東福可是挨了李明橋好一頓臭罵,現在眼巴巴地湊上前去,鐵定是熱臉貼冷屁股,人家100%不會搭理你。

劉東福越是怕見謝慕華,李明橋就越把他往謝慕華跟前推。

李明橋說:「劉總啊,酒廠改制的事情呢,由謝慕華同志具體負責,我呢,顧不上,也不好具體過問,你還是找謝副縣長匯報情況吧。」

劉東福的臉都扭成了一張苦瓜:「李縣長,您是知道的,上次……上次,謝副縣長不是生氣了嗎?我去找她匯報,肯定挨。」

「哦,有這事?謝慕華同志為什麼生氣啊?」李明橋慢悠悠地問。

劉東福一看,明白了:別說副縣長謝慕華的氣沒有消,代縣長李明橋的氣也給他記著呢。但現在的情形是,李明橋和謝慕華鐵定是刀俎,自己才是魚肉,人家願咋刮就咋刮,願咋剁就咋剁,主動權已經不在他劉東福的手裡了。

劉東福低了聲音,哀求似的說:「李縣長,這都火燒眉毛了,你讓我去找謝副縣長,她又不做主,我怎麼找她?」

李明橋說:「慕華同志怎麼就不做主了?劉總啊,你別整天瞎猜疑,企業改制的事情,慕華同志負責,她說了就算。」

劉東福說:「石副省長不是說,不是說八月底,讓咱酒廠改制完成嗎?」

「對呀,石副省長是這麼說的,」李明橋抖抖辦公桌上的文件,輕描淡寫地說,「不就是在八月底前讓酒廠跟政府脫鉤,把薊原酒業賣出去嗎?賣掉就是了。」

劉東福咧了咧嘴,像哭一般:「李縣長,您可別介啊……」

「嗯,有問題嗎?按你劉總的意思,咋辦,不賣?」

李明橋左一個劉總,右一個劉總,叫得劉東福背心直發涼:

「李縣長,我……不是……不是賣不賣的問題,改制這個,國家有政策,優先法人……」

李明橋說:「這個也應該不存在爭端啊,你是薊原酒業的法人代表,到時候你直接參與競拍就成了。」

劉東福心裡叫苦連天,面上還得賠著笑容:「我是可以直接參與競拍,可是,您要不點頭,我就競拍不下來……」

李明橋奇怪地看了看他:「怎麼,劉總心裡犯虛?薊原酒業的品牌在那裡放著,即使要賣,也得賣個好價錢,政策是政策,在符合政策的前提下,也得看誰出的價錢高,是不?」

劉東福一屁股坐到一旁的沙發上,不說話了,呼呼地直喘粗氣。

劉東福估計得沒錯,李明橋心裡的火是還沒有消下去。別看劉東福在接待石副省長一行的事情上很賣力,但李明橋給劉東福記下的賬不是一筆兩筆,多著呢。最讓李明橋生氣的一件事是,有一所村學的校舍年久失修,剛好碰上一場暴雨,幾間教室全塌了。村學校長找教育局長,教育局長又跑來找李明橋。當時財政資金緊張,一些大項目的資金報告,都還在手裡面壓著呢,李明橋就想揩揩企業的油。他把劉東福找了來,讓酒廠出點血,給這家村學贊助十幾萬經費,重新修修校舍。劉東福勉強答應了。但後來,劉東福沒掏這個錢,只是雇了一幫民工,拉了磚頭石棉瓦上去,簡單地維修了一下,屋頂用石棉瓦遮了遮。就這,村學校長還自掏腰包,花了百十塊錢送給劉東福一面錦旗。李明橋那個氣啊,你糊弄他這個縣長,沒啥;你糊弄學校和老師,就是天大的罪過。李明橋終究從財政上擠了二十萬資金,給這家村學修了一座小兩層的教學樓。

見劉東福滿臉的沮喪,面上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李明橋才氣順了些,說:「這樣吧,讓慕華同志過來,我和她一起聽聽具體情況。」

李明橋邊說邊用座機撥了辦公室主任衛振華的電話,讓衛振華通知謝副縣長到自己辦公室來一下,末了又補充了一句:「讓黃副縣長也過來。」

劉東福的眼睛亮了亮,但旋即又暗了下去。

不一會兒,常務副縣長黃志安、女副縣長謝慕華一前一後進來了。

謝慕華看見劉東福,很誇張地「喲」了一聲,說:「哪陣風,把劉總給吹來了?」

黃志安開玩笑說:「那還用問?肯定是謝縣長的香風唄。」

謝慕華說:「我哪有那麼大的魅力?去一趟酒廠,都讓劉總給趕了出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劉東福苦著臉,諾諾地說:「哪有的事?哪有的事?」

李明橋做了個打住的手勢,說:「關於薊原酒業的改制,咱們小範圍碰個頭,讓劉總談談他的具體想法。」

劉東福看了看李明橋,又看了看黃志安和謝慕華,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他三番五次來找李明橋的目的,非常明確:一是自己要以薊原酒業法人的身份,參與競拍薊原酒業;二呢,是尋求政府的支持,劉東福知道薊原酒業不會太便宜,他拿不出太多的資金,不足部分必須依賴於縣政府出面,跟銀行協調貸款;第三呢,就是希望縣政府向他政策性地傾斜一下,不然,他劉東福再有天大的本事,也拍不到薊原酒業——天知道薊原縣身家過億的煤老闆到底有多少。

但李明橋一直不理他的茬,劉東福就比較著急。在這個節骨眼上,華光煤業公司的總經理刁富貴又放出話來,說是華光煤業公司將逐步涉足非資源型企業,競拍薊原酒業是其中之一。刁富貴是什麼人?煤炭局長郝國光的小舅子。薊原的普通老百姓都知道,郝國光是薊原縣的座山雕,是老大,任誰都不敢招惹的主,省上來個副省長都得對他點頭哈腰。同樣是企業老總,劉東福打心眼裡瞧不起刁富貴,覺得刁富貴充其量就是一流氓,吃喝嫖賭的主,就差抽了,錢再多也是白搭。但劉東福又不得不承認,在競拍薊原酒業這件事上,自己和刁富貴壓根就不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刁富貴有煤炭局長郝國光在背後撐腰,自己哪是人家的對手?否則,刁富貴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放話出來——刁富貴明擺著是要告訴其他對薊原酒業有想法的人:離遠點,酒廠已經有主了。很顯然,只要刁富貴出面競拍,其他煤老闆即使有想法,通常情況下也會敬而遠之。跟刁富貴的官方背景比起來,劉東福法人代表的那點優勢,根本就談不上是優勢。

劉東福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他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危機感,覺得自己幾十年如一日,辛辛苦苦替薊原酒業打下的這片江山,有可能就拱手送給別人了。但劉東福畢竟是劉東福,在他的人生字典裡面,壓根就沒有「放棄」這個詞,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對酒廠撒手的。

聽完劉東福介紹的這些情況,李明橋有些意外,黃志安和謝慕華也感到意外。

李明橋意外的是,郝國光的小舅子刁富貴竟然卯足勁想要競拍薊原酒業。他跟刁富貴沒有直接打過交道,但刁富貴的大名卻是聽過的。如果說,李明橋對劉東福的印象不怎麼好的話,那他對刁富貴的印象就更不好了。李明橋聽人說過,刁富貴這個人,好事跟他沒關係,壞事離不開他。上次牛頭嶺礦山發生的大規模械鬥事件,肇事方就是刁富貴的公司,雖然調查顯示肇事起因是下面一位礦長的自作主張,跟刁富貴沒有什麼牽扯,但李明橋對這件事情一直心存懷疑。別的不說,單就刁富貴在社會上的不良聲譽,他造的酒,誰敢喝?酒廠在他手裡能辦好才怪。

副縣長謝慕華跟李明橋一個心思。她認為,刁富貴本質上就不是經營企業的料。華光煤業公司之所以經營狀況比較好,全賴背後有個郝國光,不然,早垮桿了。而且,造酒跟挖煤可不一樣,不是什麼人都能造出好酒來的,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把酒賣出去。

常務副縣長黃志安之所以感到意外,是因為他覺得郝國光有些貪得無厭——刁富貴有狗屁的實力,還都不是郝國光的產業——當局長就當局長,挖煤就挖煤,買什麼酒廠啊,難道就不知道貪多了嚼不爛嗎?他對郝國光的跋扈早就看不順眼,但沒有辦法,他黃志安在某種程度上還得依靠這位煤炭局長。

李明橋對著黃志安和謝慕華說:「你們二位是什麼看法?」

謝慕華說:「與其賣給刁富貴,還不如讓劉總以法人的身份直接接手。劉總平時雖然摳門點,但在酒業這個行當裡面,卻是有名的專家,從業時間長不說,管理經驗和營銷經驗都很豐富。」

劉東福趕緊接過話頭,說:「就是嘛,就是嘛,謝縣長是個明白人哩。」

謝慕華用鼻子眼「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正因為我太明白了,才被劉總從酒廠趕了出來。」

劉東福只好訕訕地閉上嘴巴,不再說話。

在郝國光的真實意圖沒有明確之前,黃志安只能替刁富貴說話,他清了清嗓子,說:「這個呢,薊原酒業的改制,我認為還是從長計議的好。也不能說刁富貴參與競拍就不好,市場經濟嘛,一切都交給市場去自行消化。政府這塊,也不宜介入太深。」

李明橋點了點頭。黃志安說得有些道理,現在啥年代?市場經濟都多少年了,讓市場自行消化各個層面的矛盾,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情。

李明橋權衡了一下利弊,知道現在還不能給劉東福一個明確的說法,尤其不能許願,否則後患無窮。李明橋就委婉地對劉東福說:「這樣吧,過段時間,縣政府專門去你們公司搞一個聽證會,聽聽公司的其他中層領導都是什麼意見,工人們又是什麼意見,把方方面面的意見綜合起來,我們再研究具體的改制方案;劉總呢,也不要有太多的顧慮,在政策允許的範圍之內,該向你傾斜的,我們肯定會向你傾斜,這點你大可放心。」

李明橋說讓自己放心,劉東福就越不放心。但事已至此,劉東福也不好再說什麼,他有氣無力地給三位領導打了個招呼,起身離開了李明橋的辦公室。當他鬱鬱地走出縣政府大門時,又突然回過頭來,戀戀不捨地望了一眼。

3

郝國光最近上火,牙床疼,腮幫子腫得老高,每說一句話,都疼得「、」地吸氣。刁月華也是,牙齦發炎了,嘴有些歪,整天躲在家裡不敢出門,妝還化,擦很厚的粉,卻沒了往日的細心。

啥人說的:衝動是魔鬼——衝動確實是魔鬼,這不,刁富貴為了貪圖一點小便宜,指使手底下的礦長,把3號煤井開採到了別人家的地盤上,以致引發了大規模的械鬥事件,還打死了一個老闆……便宜沒佔到多少,虧卻吃大了。這就像偷嘴的貓,腥沒偷到,反惹了一身騷。偷嘴的貓,惹的「騷」是惹到了自己身上,刁富貴惹的「騷」,卻是惹到了郝國光夫婦的身上。刁富貴闖的禍,大也罷,小也罷,都得郝國光來擦屁股,因為華光煤業公司的後台老闆,實際上是他們夫妻倆。唯獨這次,擦屁股的代價忒大了些。給死去的那位高姓老闆賠付命價,以及跨界開採給對方造成的損失,一次性付給高姓老闆的妻子280萬元;給黎長鈞的一個私密賬戶上打了100萬元,用於公檢法口的上下打點;3號煤井的礦長、兩名副礦長、還有四名打手,先後以故意傷害等罪名被拘捕了,這些人是替刁富貴去坐牢的,礦長家裡,給了100萬;兩名副礦長家裡,各給了50萬元;四名小嘍家裡,各給了20萬元,安撫這七個人的家屬,又花去了280萬元。

算下來,這次「擦屁股」的代價,總共花去了郝國光夫婦的660萬元,數字很吉祥,卻讓郝國光和刁月華倆人疼得揪心,這就是刁富貴「衝動」的代價。

黃小娜勸他,說雖然損失了幾百萬,但只要人沒事就好,再說了,前段時間簽的十來份訂單,完全可以把這次的損失補回來。

郝國光用手護著腮幫子,「」地吸著氣說:「那不一樣,是兩碼事,那是咱該賺的錢!」

刁富貴之所以衝動,受貪小便宜的心理驅使是一個方面,還有一個潛在的原因,那就是:仗勢欺人!

刁富貴仗誰的勢?還不是郝國光的,仗著自己的姐夫是煤炭局長,以為只要是想在牛頭嶺混飯吃的,都得讓他刁富貴三分不是!只不過,欺過了頭,高姓老闆和馬姓老闆奮起反抗,這才惹出禍事罷了。

郝國光在官場和生意場上混跡了大半輩子,知道刁富貴的一些想法很危險。大部分人的想法,只要自己的親屬在重要崗位上或者顯赫位置上,就越是謹慎小心,越是夾緊尾巴做人,怕被人盯著,怕被人揪了短。刁富貴卻不這麼想。他跟這些人截然相反,仗著姐夫郝國光大權在握,在薊原城裡橫著來豎著去,張揚跋扈不說,還一身痞子的做派,吃喝嫖賭,啥事都幹。

這次損失慘重,突然給郝國光提了個醒。原先,礙著老婆刁月華的面子,一味地縱容刁富貴的胡作非為,現在想來,是大錯特錯了。刁富貴這樣的人,你就得給他安上轡頭、綁上韁繩,否則,不定哪天又尥蹶子,惹出天大的禍事來……他考慮,要不要把刁富貴的總經理頭銜給拿下來。他跟刁月華提了提,刁月華沒敢吭聲,她知道郝國光這次真生了氣。

事實上,刁月華自己也非常生氣,白白扔了幾百萬,就為了替自己的弟弟擦屁股。但要把刁富貴的總經理去掉,刁月華又一百個不情願。事情明擺著,刁富貴佔著華光煤業公司總經理的位子,這個公司就永遠是郝國光和刁月華倆人的;刁富貴不當這個總經理了,公司算誰的?這可就很難說了,黃小娜可是上輩子狐狸精超生的,不但會勾男人,在生意場上也精明得不是一般。刁富貴怎麼著也是自己一奶同胞的親弟弟,有他在那兒撐著,自己就佔據了一定的主動權;刁富貴被趕走了,自己的主動權就沒了,弄不好,連郝國光的妻子都沒得當——不就跟財政局長周伯明上了一次床嗎?他郝國光在外面花天酒地還少了?弄得自己一天到晚跟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似的,左右不受待見。

郝國光再提換刁富貴的事情,刁月華就拉了臉,雖不反駁,卻一把抓過電話,給在省城的女兒打電話,母女倆絮絮叨叨半天,說著說著,刁月華就抹了眼淚。這是刁月華最後的殺手鑭。郝國光一看刁月華那架勢,就知道做不通她的工作,只得作罷。

但那損失了的660萬元,卻一直是郝國光的一塊心病,他一直琢磨著用什麼辦法再補回來。國土局長張得貴從黃小娜手裡拿走了一套房子,位於省城的黃金地段,是華源煤炭經銷公司在省城置辦的。時間不久,張得貴很偶然地對郝國光提到,說西平市有一塊地皮,地段還不錯,西平市政府準備掛牌出讓——西平市就是鄰省的那個縣級市。

前段時間忙,一直沒顧上,這段日子,用660萬元替刁富貴擦了屁股,郝國光就又記起這塊地來。他催促黃小娜趕緊去找找張得貴,以她的名義先把西平市那塊地拿下來,即便將來不開發,轉手賣掉也肯定會大賺一筆——對國土局長張得貴,郝國光向來比較放心。張得貴雖然好喝酒,而且非15年窖藏的茅台不喝,但人卻挺仗義,他一般不會向別人伸手,但伸了手,就一定會在合適的時機給你相應的回報。郝國光沒有讓黃小娜當正宮娘娘的打算,但他現在必須對刁月華和刁富貴姐弟倆提防著點,所以,讓黃小娜背地裡出面拿地,最是合適不過了。刁富貴顯然是那種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主,礦山械鬥事件剛一擺平,就又滿城嚷嚷著要競拍薊原酒業。郝國光對刁富貴一肚子氣,心裡就很不痛快。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在後面撐著,刁富貴拿什麼來競拍?他有那麼多錢嗎?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不過,刁富貴的大肆宣揚,反倒提起了郝國光對薊原酒業的興趣。他記得石副省長在視察薊原酒業公司的時候,也對這家縣屬國營企業很是重視,認為牛頭嶺所有的煤礦企業加起來,都比不上薊原酒業重要。石副省長的原話是:「過100年,過200年,甚至過300年,牛頭嶺還有煤礦嗎?肯定沒了。但薊原酒業不會沒,只會越來越好……年代越久,酒就越香越值錢,茅台和五糧液就是典型的例子。」石副省長的話一點也不誇張,本來就是這麼個理。別看大部分煤礦企業每年的利稅,都比薊原酒業高得多,但在可持續發展和擴張性上,卻沒有一家煤礦企業能夠比得上薊原酒業。比較大的煤企,主營業務增長率和淨利潤增長率,每年能夠達到10%,就已經很不錯了;而薊原酒業近十年來,每年的主營業務增長率和淨利潤增長率,都保持了30%以上的穩步遞增,去年更是分別高達43%和49%——劉東福雖然氣量窄,摳門點,做酒廠倒是一把好手。

郝國光尋思,把薊原酒業買過來,倒也不失為一件比較划算的事情。但他不準備讓刁富貴出面,自己的小舅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光惹禍,他造酒,不定哪天喝出人命來。郝國光還是傾向於讓黃小娜出面。經歷過這幾撥事情,郝國光有些離不開黃小娜了:這個女人,年齡不大,卻能時時處處替人著想,也夠精明。但是,刁月華和刁富貴姐弟倆是最大的障礙。首先是刁月華,她絕對不會同意黃小娜出面收購薊原酒業,因為華源煤炭經銷公司名義上黃小娜是總經理,實質上仍然是他們夫妻倆的公司,公司賺來的錢仍然是他們夫妻倆的共同財產,刁月華不同意,黃小娜也沒辦法出面競拍薊原酒業。其次,刁富貴肯定也不會答應。刁富貴處心積慮,謀劃了好長時間,為的就是一舉拿下薊原酒業。刁富貴給他姐說得好聽,薊原酒業由他們姐弟倆買下來,就是老刁家世世代代的產業。刁富貴果真是這麼想的嗎?只怕未必。他心裡面盤算的小九九,別人不清楚,郝國光還能看不出來?刁富貴無非是想置辦一份屬於自己的產業,把薊原酒業買下來以後,作為自個發展的一個大平台,藉機擺脫郝國光夫妻倆的控制而已。

刁富貴的如意算盤打得好,郝國光卻不打算讓自己的小舅子稱心如意。必須讓黃小娜出面競拍薊原酒業,否則,郝國光一百個不放心。當然,讓黃小娜出面的前提條件是,必須讓刁富貴走人。讓刁富貴捲鋪蓋走人的方法有很多種,卻唯獨沒有一種既能讓刁富貴走人,又能哄刁月華高興,讓她不怪怨自己的兩全其美的法子。私藏槍支、開槍傷人致令對方身死、找人頂罪等等,任何一項罪名都足以讓刁富貴的後半輩子在監獄裡面度過。但這不是上上之策。刁富貴進了監獄,就等於把一把刀橫到了他們夫妻倆的頸項上,這樣的蠢事情堅決不能幹。最好的辦法就是,既能把刁富貴趕出薊原地面,又能讓他們夫婦倆身處安全地帶,不然,折騰到最後,弄個魚死網破,就一點也不好玩了。

書記杜萬清自打回到薊原以後,就老感到胸悶,肝部隱隱有些疼。原以為是陪石副省長一行勞累所致,疼過一段時間就沒事了,結果,半個月過去了,不但痛感不見消失,而且明顯地感覺到疼的頻率越來越快。他給省人民醫院的同學打電話。老同學在電話中沉默半晌,才吶吶地說:「老同學,我必須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杜萬清的心臟忽然就「突」地一跳,他意識到了什麼,緊張地問:「不好的消息?什麼不好的消息?」

老同學說:「專家會診的結果出來了,剛出來,你肝部那塊不太明顯的陰影,是一個腫瘤,惡性的,而且已經擴散了……」

這幾句話傳進杜萬清的耳朵裡,就像一陣驚雷從他的腦門上滾過,他的大腦「轟」的一聲,就懵了。杜萬清再不懂醫學,但基本的一些常識還是有的。所謂「腫瘤」的意思,就是癌,癌症;而「擴散」的意思,無非是說已經到了中晚期。杜萬清怎麼也不會想到,年僅58歲的自己,竟然跟癌症聯繫在了一起。癌症意味著什麼?意味著自己已經站在了生命的懸崖邊上,隨時都有掉下去的可能;意味著自己剩下的歲月,將用分和秒來計算,扳著手指頭就能數清;意味著自己這偌大的一副皮囊,就交給了肝部豌豆粒般大小的一處暗影……

老同學還說了些什麼,杜萬清沒有聽清楚。他慌亂地合上電話,一屁股癱坐在身後的大轉椅上。杜萬清一直以為,自己是最能沉得住氣的,不管是在薊原當縣長,還是當縣委書記,天大的事情擱他手裡,他都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該幹啥幹啥。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是身體內部的矛盾,不但跟自己的身體密切相關,還危及到自己的生命。他感到兩條腿發軟,心臟「彭、彭、彭」地跳動著,一聲緊似一聲,如同擂鼓一般。

肝癌?這兩個字眼,此刻是如此刺眼和醒目。58歲並不是一個太老的年齡,卻因了「肝癌」這兩個字眼的突然閃現,這個年齡有可能就成為一個人生命的終點站。死亡的威脅突然就逼到了自己眼前,離自己是如此之近,以至於讓杜萬清產生了某種錯覺,以為屬於自己的時間,只剩下面前這一小忽兒。

一種巨大的恐慌感,牢牢地攫住了杜萬清的身心,他有種被捆綁的感覺。他想喊,但喊不出來,喉嚨好像被人卡住了;他想跑,卻抬不起腿,兩隻腳好像被強力膠牢牢地粘在了地面上;他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但那根救命的稻草雖然近在眼前,卻總是差著一指頭的距離,夠不著……

沒有誰不怕死!真的,任何人在死亡的威脅面前都是脆弱和不堪一擊的,他杜萬清也一樣。癌症、死亡、肝癌、癌症、死亡、肝癌……這些字眼交替出現在他的腦子裡,就像演一場蒙太奇的電影。完了,徹底完了!責任、權力、金錢、慾望、信仰、親情等等,這些現在還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在死亡的陰影面前,一切都變成了浮雲,一切都是浮雲!現在這個時候,權力是不起任何作用的,許多人虎視眈眈的縣委書記這頂官帽子,也失去了任何實際的意義。如果,如果可以的話,杜萬清情願從頭再活過一次,他寧願不要頭上這頂官帽子,只希望自己和家人身體康健、平平安安……但是,遲了,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他知道在自己的身體內部,癌細胞已經像無孔不入的細菌,蔓延開去。

杜萬清不知道屬於自己的歲月究竟還有多長……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還是,一年?兩年?三年?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這具稍嫌肥胖的具體,在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杜萬清在轉椅上呆呆地坐了大半個時辰。他試圖想清楚一些問題,試圖想清楚一些人和事,試圖回憶起一些屬於他的、曾經美好的歲月……但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怎麼也想不清楚,越想越混亂,越混亂就越想不起來。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作為一名大權在握的縣委書記,杜萬清從來沒有迷信過什麼。但現在,在死亡的威脅面前,他迷信了,他甚至不無悲哀地想:難道這就是報應?難道這就是老天爺對他應有的懲罰?

手機鈴聲一直在丁零零地響著,杜萬清沒有去接,他甚至看都沒有看手機一眼。他覺得,自己渾身已經沒有了一點點力氣,連把手機舉到耳朵邊去的力氣,都沒有了。有一瞬間,他似乎已經看到自己死了,僵硬的屍體擺在靈堂裡,屍體上蓋著白布,兩邊一溜兒擺開去的,是紅紅黃黃的花圈,一些面目模糊的人前來上香、鞠躬,然後離開……這個可怕的想像幾乎徹底擊垮了他,他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聲,跟任何一個身患絕症的老人一樣,他的呻吟聲中充滿了恐懼、絕望,是那麼的落寞,又是那麼的無助和憂傷!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縣委書記杜萬清才從懵懵懂懂的狀態中猛丁清醒過來。不管怎麼說,該來的終究來了!作為一名久經風浪的領導幹部,杜萬清知道恐懼和憂傷不解決任何問題。他感到自己虛弱到了極點,也脆弱到了極點。他很想找個人來傾訴傾訴,哪怕就是陪著自己安靜地坐一會兒也好啊。但是,他在自己大腦裡面起勁搜索了半天,沒有找到那個可供他傾訴的人——妻子是不能告訴她的,兒子和女兒,也不能告訴他們,告訴他們,只會引來他們無盡的擔憂和傷心!自己已經這樣了,他不想讓身邊的親人再替自己擔心。但是,除了自己的親人,杜萬清又能跟誰說說自己的心裡話呢,又敢跟誰說呢?

這就是杜萬清面對的現實,身在官場,活了大半輩子竟然連一位可供說真話的朋友都沒有。但緊接著,杜萬清就反應過來,意識到現在千萬不能洩露自己身患絕症的消息!多年豐富的從政經驗告訴他,自己身患癌症的消息一旦洩露出去,從衢陽市到薊原縣,上上下下將會驚動很多人,弄不好,又是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他杜萬清能不能全身而退,都尚是未知數——這是杜萬清絕對不願意看到的局面。也有另一種可能,鑒於他的身體狀況,上面直接拿掉他的縣委書記,讓他提前退休,但這樣的結果,同樣是杜萬清不願意看到的。一個在官場浸淫了大半輩子的人,無法想像自己從權力的核心位置退下來之後,又會是怎麼樣的一種狀況?

手機鈴聲還在不停地響著,杜萬清艱難地抬起手,慢慢拿過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看都沒看,就摁了。過了幾分鐘,電話又不依不饒地響起來,這次,杜萬清看了一眼,是老同學的電話,就摁了接通鍵,老同學焦急的聲音從話筒中清晰地傳了過來:「老同學,萬清啊,你怎麼不接電話呀?你要急死我啊?」

杜萬清心底滑過一股暖流,溫溫的,有種濕潤的感覺:「沒事!沒事的,我挺得住!」

老同學說:「萬清,我的話沒有說完,你就掛了電話……」

杜萬清說:「你說,我聽著呢。」

老同學說:「老同學啊,病情已經很明朗了,你沒有必要過分擔心。」

杜萬清苦笑了一下,肝癌晚期,擔心與不擔心,又有什麼區別呢?

「這個病,並不是人們想像的那麼可怕,還是有法可治的,」老同學字斟句酌地說,「我已經跟北京一家醫院聯繫過了,可以做手術的,完全可以做手術,而且成功率高達73%。」

杜萬清突然就精神一振,坐直腰身問:「你是說,可以治好?」

「是,完全有治癒的可能。」

老同學詳細地告訴他,肝癌聽起來可怕,但現在的醫療條件先進得很,只需做一個肝臟移植手術,就完全可以治癒肝癌,美國和德國早在十年前就有成功移植的例子,國內是近一兩年才有,只有北京這家醫院能做,當然,費用很大,一般人根本承擔不起。

老同學說,一個肝臟移植手術做下來,最保守的估計,也得一二百萬元。

杜萬清沉默了:一二百萬元,放在普通老百姓頭上,就是一個天文般的龐大數字,放在一個縣委書記面前,只不過是冰山下的小小一角。一個縣域的一把手,動輒成千上萬的資金從他手裡面過,一二百萬元,實在算不得是多大的一筆錢。但是,這不大的一筆錢, 卻讓他感到非常作難。他的內心很矛盾。這筆不大不小的費用,擱在別的縣委書記頭上,也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數目;但擱在他杜萬清頭上,卻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尷尬和困窘。他承認,自己的工資賬戶上沒有攢下那麼一大筆錢——儘管他非常想去北京做這個肝臟移植手術。

這無疑意味著,他杜萬清又要做一次非常艱難的抉擇!

4

衢陽市市長一職,在空缺了兩個月零十三天之後,終於有了下文:常務副書記翟子翊被任命為衢陽市代市長。又過了兩周,恰逢市人大召開一次全委會議,在會上補選了一下,翟子翊就成了名正言順的衢陽市市長。

這個結果,既在大部分人的意料之中,同時又在大部分人的意料之外。一方面,常務副書記翟子翊在衢陽盤踞多年,在幹部和老百姓當中很有口碑,由他來出任衢陽市的市長,無疑是眾望所歸,沒什麼好稀奇的;另一方面,相較於其他競爭對手,翟子翊的背景又是最弱的,可以說,翟子翊壓根就沒有背景——翟子翊能夠以弱勢背景勝出,自然出乎相當一部分人的意料。

據說,為衢陽市市長的人選問題,甯江省委高層有過幾次激烈的爭論。在組織部門提交的可供候選的人員名單裡面,除了衢陽市常務副書記翟子翊以外,還有兩位人選:一位是省委副秘書長,海歸博士,正廳級,省委常務副書記多年來的高級幕僚;一位是省政府辦公廳主任,也是正廳級,其舅舅是省長赴任甯江之前、在北京某部委工作時的老上級。唯獨翟子翊,上溯八輩子,也找不出一個能跟中央領導或者哪個省上領導扯上關係的親戚來,還是個副廳級,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省委常委會議議過好幾次了,都是因為省長和省委常務副書記兩人爭得不可開交,誰也不讓著誰,最後的結果是,誰的提議都沒能通過,只有不了了之。

在衢陽市的官場上,任何一次比較敏感的人事變動,都會引起人們無盡的猜測和議論,這次也不例外。有爆料稱,說是省長和省委副書記爭著搶著安排自己的親信,原本沒有翟子翊什麼事,只是後來,市委書記何培基同志去了一趟省城,跟省委書記認真匯報了一番……說這話的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對方還說,何培基同志站在衢陽市發展的立場上,正正反反替翟子翊說了一籮筐好話,這才好不容易打動了省委書記,點了頭,同意讓翟子翊上。

這些小道消息,僅僅停留在人們的口頭傳說階段,無法證實。有的人聽了,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認為儘是不實之詞。原因非常簡單,何培基在當市長的時候,常務副書記翟子翊為某一件事情,曾經跟他拍過桌子,鬧得很不愉快,有一段時期,倆人的關係一度還比較僵。試想,何培基的肚量再大,即使大到能撐船的程度,也未見得會專門跑到省上去替翟子翊要官——不在背後使壞,不給他翟子翊落井下石,何培基就已經夠仁義的了。

當然,這些滿天亂飛的消息,對李明橋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衢陽市市長人選塵埃落定,翟副書記終於得償所願。

翟副書記出任衢陽市市長,李明橋打心眼裡比較高興,不論是從自己對翟副書記的私人感情上,還是翟副書記的德能勤績和個人政治智慧方面,李明橋都認為翟副書記是衢陽市市長的最佳人選。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李明橋準備給翟副書記打個電話,一是問候,二是祝賀。但想想又作罷了,人家當了市長,自己猴急猴急的,未免顯得過於俗氣。但不吭不哈,也有些不大好——這個時候,翟副書記的電話肯定都要打爆了,祝賀他榮升的電話自然非常多,甚至一些比較精明的人,會專門跑到翟副書記的家裡去祝賀。李明橋平時不大注重這些,覺得工作是工作,人情是人情,一旦混為一談,難免會滋生一些不必要的掣肘——但自從上次跟翟副書記徹夜深談之後,尤其是翟副書記告訴了他一些鮮為人知的官場內幕,他忽然通透了許多,明白自己平時忽略了的個別細節,弄不好恰恰就是決定成敗的關鍵環節。

想了想,李明橋還是拿出手機,給翟副書記發了一條短消息,只有四個字:「任重道遠」。過了幾分鐘,手機嘟嘟地響了幾聲,是短消息。李明橋拿過手機一看,翟副書記回過來的,也只有四個字:「靜水流深」。

李明橋會心一笑。

時間進入了八月份,天氣就賊熱。李明橋的縣長辦公室和住的薊原賓館裡,都安裝有空調,還沒有感受到啥,一出門就不成了,要不了幾分鐘,全身就會被汗水濕透,空氣粘滯,好像停止了流動,給人一種窒息的感覺。不知道怎麼回事,薊原的蚊子也特別大,長腿的那種,咬人忒凶了些。有天晚上,大概是窗戶沒有關嚴實,溜進來幾隻,折騰得李明橋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起來一看,胳膊和大腿上全是玉米粒大小的紅疙瘩。

但李明橋暫時還顧不上關心薊原的天氣和蚊子,距離九月份的縣人代會,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說實話,自己究竟能不能順利當選,他心裡也沒有底。政府辦主任衛振華時不時告訴他一些小道消息。就在昨天,衛振華還告訴他,常務副縣長黃志安跟張得貴、黎長鈞幾個拼酒,把自己灌醉了,嘴裡嚷嚷著說,市委常委已經讓他搞定了多一半,翟子翊當了市長他也不怕……黃志安的話只有半截,李明橋不知道他搞定一半的市委常委準備幹什麼,把自己調離?還是有什麼其他陰謀?想得頭疼,李明橋就不想了。小道消息聽多了,也煩。他知道衛振華是好意,擔心別有用心的人在九月份的人代會上做手腳,但李明橋寧願衛振華把他的好意和心思用在工作上面,也不願再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消息了。

礦山檢查整頓工作暫時告一段落,該停業整頓的、該關的、該罰的,都借石副省長薊原之行的前前後後,做了相應的處理和處罰。不過,李明橋心裡也明白,這些舉措,都只能臨時應應急,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礦山的混亂問題。他也知道,這段時間,風頭過去了,有些小煤窯又偷偷地開了起來……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煤老闆們跟上上下下領導的關係盤根錯節、錯綜複雜,真要跟他們較上勁,試圖捋個一清二楚,李明橋的縣長估計也就當到頭了。翟副書記說的,工作要干,但還要學會保護自己。吃一塹長一智,李明橋也準備學乖些,這條道直著走無法通過,那就繞著走唄,只要能到達目的地就成。

「村村通」工程,是李明橋來薊原以後親自抓的一項重頭戲。往年,縣上領導是光吆喝得緊,不見實際行動,大部分鄉鎮公路,爛得跟啥似的;有的村落,至今還是牛車走的便道。李明橋在這些村落視察的時候,心裡那個疼啊,都啥年代了,鄉親們生活的條件還如此艱苦,還是人背驢馱的生存方式,更別說享受一些現代化的生活內容了。李明橋給23個鄉鎮的頭頭們下了死命令,必須改善各鄉鎮、各村落的交通條件,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不得以任何理由推托。李明橋還強調,只要有人家的地方,你就得把路給俺修通了,哪怕只有一戶人家住在那裡,也得修,不能落下。

有鄉鎮書記提了個意見,建議把「村村通」工程放到冬季,非農忙時節,老百姓閒暇時間多,可以動員當地的老百姓們投工,這樣不但可以調動老百姓的積極性,同時還可以節省一大筆資金。

李明橋沒有同意,不但沒有同意,還專門強調了一下,要求各鄉鎮、各村社在實施「村村通」工程的時候,不能向當地的老百姓們搞攤派,更不能用「以工代賑」的名義,變著法讓鄉親們投工,就由政府掏錢投資修,縣鄉兩級財政共同承擔——薊原縣的各級黨委、各級政府機構,一年下來光接待費、光吃喝玩樂花的錢,少說也得幾百萬吧,修幾條破路就沒錢了,還得向當地的農民兄弟們伸手,忒可惡了些不是?

截至目前,全縣23個鄉鎮裡,擬改造拓寬鄉鎮公路8條,擬新修村級公路37條,擬鋪設涵管、橋樑29處……讓李明橋比較滿意的是,這些工程中,有一多半已經上馬了。在建設經費問題上,由縣財政擔負的那部分,財政局長周伯明沒敢馬虎,該撥付的,都及時撥付了下去。

黃志安在背後上躥下跳,李明橋心知肚明,面上卻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一個是代縣長,一個是常務副縣長,一旦弄得關係太僵,兩個人起了內訌,那縣政府的工作還幹不幹?李明橋能做的,就是在縣人代會召開之前,埋頭把「村村通」工程搞好,這是利縣利民的大事情,不管自己到時候能否順利當選,他覺得都得把這件工作做好了。

黃小娜帶人去了一趟鄰省的西平市,拿到地的過程幾乎毫無懸念。走之前,她先去見了國土局長張得貴,張得貴沒有明確說什麼,只是讓她帶兩箱50年窖藏的薊原老白干,替他送給西平市的國土局長。到了西平市,見了該市的國土局長,對方對黃小娜一行很是客氣。說是掛牌拍賣,但最後操作下來,那塊地等於白送給黃小娜一般。那位國土局長說了,西平市歡迎外省的投資者,對於願意到西平市開發投資的外省企業,他們有足夠的優惠條件和相關的優惠政策。除了國土局長看黃小娜的眼神有些色迷迷以外,這趟鄰省之行,還算令人滿意。

對於男人們的眼睛,黃小娜向來不以為意,除了薊原縣的代縣長李明橋,幾乎任何一個男人看到她,都要眼睛不由得一亮,眼珠子瞪得賊圓,自然不自然地流露出來的,是他們內心深處的貪婪和慾念……男人嘛,都是這副德性,只要見了漂亮女人,就像蒼蠅見了腐肉、糞蛆見了大糞一般,恨不得立馬一口叮上去。

這天下午,黃小娜約常務副縣長黃志安在一家茶樓見面。這家茶樓叫「水之韻」,名字優雅,環境也比較清幽。薊原的茶樓和酒吧多得是,但大部分都變相地成了賭場,大大小小的老闆、有權沒權的領導,還有一些上班沒球事幹的幹部職工,都成天鑽在茶樓裡打麻將。謠諺裡說:「十億人民九億賭,還有一億在炒股。」這話一點也不誇張,怪不得人家外國人笑話中國是「全民皆賭」。麻將、牌九、拐三之類,黃小娜也會玩,但不精。也用不著精,黃小娜輕易不玩,要玩也是陪一些比較要緊的大客戶,要不就是陪一些重要領導,陪這些人的時候,她的任務就是輸錢,所以,學精了也沒用。

黃志安磨磨蹭蹭,過了好半天才來,比約定的時間遲了整整半個小時。黃小娜不急,也不惱怒,面上仍然保持著吟吟的笑意——她本來就是風塵女子出身,這點功夫還是很到家的。黃志安的臉上有些灰敗,精神不大好。黃小娜就笑著問他:「咱500年前可是一家子啊,咋啦?誰個招惹你黃大縣長了?」

黃志安無精打采地搖搖頭,說:「沒,昨晚沒休息好。」

黃小娜是那種心細如髮的女人,也是那種眼睛很毒的女人,黃志安的心思完全讓他的表情出賣了,還能逃過黃小娜的法眼?黃小娜知道,黃志安肯定在為一件事情憂心,這件事情肯定讓他最近食不安味、有寢難眠——那就是,常務副書記翟子翊當了衢陽市的市長。翟子翊當市長,對黃志安而言,是最要命的壞消息。天下人都知道,翟子翊是代縣長李明橋原來的主子,倆人關係熱乎著呢,黃志安一直跟李明橋對著幹,還能落下好去?黃志安、郝國光他們背地裡鼓搗九月份人代會的事情,黃小娜是知道的,她覺得事情有點懸。關鍵是她看不上黃志安的人,黃志安人聰明,能力也強,但都是小聰明,能力也全用到了巴結上級領導和摟錢財這方面了——這樣的人,能有啥出息?

事實上,翟子翊當了市長,黃小娜也有些隱隱的擔心。李明橋一直不待見郝國光和黎長鈞等幾個局長,總想找機會把郝國光他們的局長帽子給擼掉,翟子翊起來了,如果非要給李明橋撐腰的話,薊原的地面上,可就不太平嘍。有人說,翟子翊的市長一職,是市委書記何培基同志專門去省城,從省委書記手裡給要來的;也有人說,翟子翊之所以能從眾多的競爭者中脫穎而出,是因為買過省委組織部長一個天大的面子,省委組織部長潘國劍才動了惻隱之心,出面扶了翟子翊一把——至於是什麼天大的面子,傳話的人語焉不詳。

這些都是坊間傳言,不可不信,不可全信。黃小娜擔心的是,郝國光的攤子鋪得太大,所謂樹大招風,會招人嫉恨的,何況向來以清廉和剛硬著稱的翟子翊當了市長,加上李明橋又在薊原縣虎視眈眈,事情就有些麻煩。這次她去西平市拿的地,已經是郝國光在西平拿到的第三塊地皮,都處在該市的黃金地段。前兩塊地是刁富貴出面去辦的,一塊轉手賣了,一塊開發成商住樓,賣了樓花。黃小娜知道,郝國光絕不是等閒之輩,精明著呢,不然也不會成為薊原官場上的「不倒翁」,用「老奸巨猾」四個字來形容郝國光,一點也不過分。早在十來年前,郝國光就開始有意識地把從煤炭上賺來的錢,偷偷往房市上轉,據她所知,郝國光夫婦光在北京、上海、廣州等地,就擁有不下30套房產;而且,郝國光還把兒子送去了加拿大,給兒子在加拿大註冊了公司,每年都要通過一定的渠道,把資金往兒子在加拿大的公司轉一部分過去。當然,這些事情都做得非常隱秘。

很顯然,郝國光在為自己鋪設後路,不出事則已,一旦出事,郝國光夫婦有可能就變成加拿大籍的華裔了。黃小娜明白,郝國光倒了,她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她必須繼續幫助郝國光拼天下。郝國光已經決定了,不打算讓刁富貴出面競拍薊原酒業,他認為刁富貴靠不住,讓她出面找黃志安,為的就是競拍薊原酒業的事情。當初,礦山上發生械鬥,郝國光拼了命保刁富貴,花了好幾百萬元,當時的情況是,不保不成;過了一段時間,風平浪靜了,郝國光又讓她背地裡想辦法把刁富貴擠走,直接把華光煤業公司也接過來。

怎麼樣把刁富貴擠走,又不戳破他姐刁月華的臉面,黃小娜是頗費了一番腦筋的。她先是買通了一位副礦長的妻子,那位副礦長被抓了。黃小娜讓她拿著刁富貴給的20萬封口費去公安局鬧事,就說自己丈夫是冤枉的,是替刁富貴頂的罪;又找了一直跟刁富貴的一位小嘍,讓他出面指證高姓老闆挨的一槍是刁富貴打的,那把「五四」手槍也是刁富貴專門從廣州買來的。在公安局長黎長鈞的配合下,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黃小娜當著淚眼婆娑的刁月華的面,連夜安排人把刁富貴送去了廣東,準備擇日讓他出境。前後腳的,公安局發了追捕令,但那只是做個樣子,並不真的抓捕——要把刁富貴逼走,但又不能讓他落到公安家手裡,真抓回來了,郝國光還不又得破費大筆銀子,把人給撈出來?

黃小娜說:「好我的黃大縣長,別老是苦著個臉,好像我這個小女子欺負了你似的……」

黃志安說:「你要真欺負了我,說明我的艷福來了,我還不樂和死?」

黃小娜就抿了嘴,邊笑邊說:「千萬別,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小女子的罪過可就大了。」

黃小娜長得好看,笑起來更好看,黃志安就嚥了口唾沫,但他知道,這個女人是不能碰的,郝國光的女人,還輪不到他來動心思——男人們之間就是這樣,錢財可以共花,衣服可以共穿,但女人,有的可以共享,有的卻是碰都碰不得。他說:「黃總啊,你別拐彎抹角的,有什麼事情你就說,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誰讓咱是一家子呢。」

黃小娜說:「那我可就不繞彎子了,刁富貴犯了事,跑了,華光煤業公司我也接了過來,下一步,我準備把薊原酒業也兼併了。」

黃志安連連擺手,說:「我看你呀,別費這個勁,那麼大的生意做著,錢賺著,還嫌不夠啊?刁富貴當初嚷嚷著要競拍薊原酒業,我就覺得不怎麼靠譜,現在刁富貴跑了,你又起勁了……你還是勸勸老郝,貪多了嚼不爛,劉東福那人,也是個難纏的主,他都找李明橋好幾回了。」

黃小娜說:「錢又不燒手,多多益善唄,難道我們的黃大縣長對錢不感興趣?」

說著,黃小娜從坤包裡拿出一張銀行卡,擱在茶几上,緩緩地推到黃志安的面前,接著說道:「這是100萬,只要你幫著把薊原酒業搞定,我再往這張卡上打200萬。」

黃志安沒有伸手,他皺了皺眉頭,說道:「這件事情,恐怕比較難辦,政府班子裡,主抓這塊的是謝慕華,最後拍板的,肯定還是李明橋,以我對李明橋的瞭解,此人只怕油鹽不進,錢再多,也不見得起作用。」

「正因為他油鹽不進,咱們才有空子可鑽,」黃小娜端起茶几上咖啡,吹吹氣,輕輕啜了一口,「你畢竟是常務副縣長,李明橋在薊原孤家寡人一個,哪是你黃大縣長的對手?」

黃志安問:「你準備拿多少錢來買薊原酒業?」

「3000萬,這是我的底價,不能超出這個數去。」黃小娜說。

黃志安搖搖頭,說:「只怕難,薊原酒業的情況你知道,光薊原老白幹的品牌,就值不少錢呢,別說3000萬,估計三個3000萬,也未必都能拿得下來。」

黃小娜說:「要不,我怎麼會來找您呢?黃大縣長肯定會有辦法的,我如果在3000萬內拿不到薊原酒業,您黃縣長又哪來300萬硬嘎嘎的人民幣呢,咱們就都看在錢的面子上,合作愉快!」

黃志安嘟囔著說:「你和老郝,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

黃小娜說:「鴨子只有上了架,才會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黃志安知道,自己今天赴的是一個鴻門宴,這100萬不管他黃志安拿不拿,該幫郝國光的地方,他都得照幫不誤——他還指望著郝國光替他說話,在背後力挺他競選縣長呢。既然拿與不拿,結果都一樣,那就拿唄,黃小娜這個妖女人說得一點也沒錯:錢多了,確實不燒手!

《官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