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

商業競爭中,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

你該明白我們的誠意,我們這次來就是想與你溝通溝通,早點讓你脫離

這個清閒之地,回到你一局之長的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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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澤如在空中花園種完手中的花籽,煩躁不安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他的騷動不安和委屈似乎連同花籽一起埋進了盆盆罐罐中。

控制好情緒的徐澤如回到房中,拉亮燈,看著睡在躺椅上的史彤彤,心頭一疼。是的,母親是對的,徐家欠史家的,他們一輩子都還不完,哪能為一點委屈,就管不好自己的情緒,又去製造新的悲歌呢?

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每次見到彤彤、岳父、岳母,有些回憶就會像影子一樣跟著他,溫暖著他。他深知每個人都有過去,幼年就失去父親的徐澤如,心靈的天地之所以不曾缺失,不能不歸功於對他情同父子的史荊飛。

目前,儘管因缺乏有力證據,岳父在青龍湖干休所食宿無憂,甚至條件相當優越,但是大家都知道,如果岳父不能向億萬網民推翻網上所列的包情婦、貪污、公費旅遊等等情狀,那麼不僅他的政治生命會就此畫上句號,人生也可能會就此結束!

即使岳父真的是貪官惡棍,可他對徐澤如一家恩重如山。每次看到岳父的身影,他的心就沉淪於道義和職責之間的刀山火海裡。作為一個警察,他不能不忠於自己的職責;可作為一個丈夫,他不能「不義」於岳父,再不仁於岳父的掌上明珠。

冷靜下來的徐澤如將空調調到睡眠狀態,再從櫃子裡拿出一條絲織被單輕輕蓋在彤彤身上,然後躡手躡腳地從壁櫃裡抱出電腦,接通電源,隨後關了燈,坐在黑夜之中進入雲海華人網絡社區。

以前,徐澤如總以為網絡離自己的生活非常遙遠,虛構的網絡故事永遠不可能與自己的生活真正扯上關係,昔日上網看帖純粹是為了收集信息,抱著遊玩放鬆的態度,而現在他要竭盡全力、審閱卷宗一樣審閱所有的帖子,尋找突破點。

如果岳父真是網絡爆料中的那位局長,那麼他對彤彤母女倆、對煤礦工人是假仁假義,徐澤如的內疚感就會減輕,當然,最好這是一個誤會——事實上,徐澤如無論如何也無法將網絡上的那位局長與岳父的一言一行聯繫起來,他祈求那些人名、地名完全是巧合,是巧合!在他眼中,岳父一直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偉丈夫,與岳母朱韻椰相親相愛。網上爆料究竟是何人?他只有讓真相大白,才能結束這種家無寧日、身心備受熬煎的日子。

徐澤如一字一行地閱讀著,當讀到第十篇「日記」時,心裡靈機一動:每一篇日記裡,幾乎都會出現三個女人:嫣然、靈瓏、妻!那麼,突破口一定要從這三個女人中入手!徐澤如曾聽彤彤提起過「人肉搜索」的事情,那麼她是否還保留了相關的資料和結果呢?都怪自己平日工作忙,對整件事情關心不夠!

徐澤如望了望彤彤,他很想問問她查詢的結果,但看看床頭躺椅上那團蜷縮著紋絲不動的黑影,實在不忍心叫醒她。自打網上的局長與昔日威嚴的父親融為一體後,她的天地混沌了,她曾經的自信消失殆盡,還將一團無法理清的迷茫變成一股怒火,徐澤如成了她唯一的火山噴射口。現在她累了,好不容易在睡夢中可以暫時擺脫這種糾纏,何苦再將她拉進這惱人的日記之中?

鼠標快速地直擊「我的文檔」「D盤」「C盤」……徐澤如失望地歎歎氣,仰躺在椅背上。突然,他靈機一動,點開回收站,將彤彤刪除的照片一一恢復,再查看桌面。徐澤如屏住了呼吸,瞪得眼睛珠子幾乎要迸射到電腦屏幕:母親余一雁的照片下,赫然是彤彤的兩行記錄:嫣然是婆婆麼?婆婆能與嫣然畫等號麼?情人、嫣然、婆婆,我怎麼也無法相信。

余一雁照片的下端,赫然是藍貴人單純而甜美的笑容。照片下,依舊有彤彤的記錄:這個礦區女孩太會討人喜歡了,她打小就奪去了我一半的父愛,我雖然不是特別喜歡她,可理智還是時時提醒我,她不可能是局長的情人!藍貴人等於靈瓏?

到底是誰將她倆的照片公開在「日記門」?與局長染指的女人,怎麼都是圍繞在身邊的人,這是巧合,還是另有蹊蹺?

徐澤如「騰」地站起來,真想搖醒彤彤問個究竟。稍頃,他退回到座位上,他和她都心情浮躁,完全不能平心靜氣地溝通什麼。徐澤如呆呆地盯著電腦,從胸腔裡發出一聲呻吟的歎息。

沉重的歎息,帶給了他一絲沉重的猜測:難道史荊飛曾經幫助他們孤兒寡母,真是因為對母親余一雁有情?——不,不!雖說兒不嫌母丑,但母親與朱韻椰比起來,確實是灰色的麻雀與靈巧的燕子,身為一局之長的史荊飛難道沒有審美意識?

徐澤如被自己大逆不道的推斷弄得啼笑皆非。可是,如果,如果網上的局長確實是岳父,那麼日記中公佈的老妻應該就是朱韻椰。為什麼「人肉搜索」的照片僅只有餘一雁和藍貴人?而朱韻椰這個關鍵性的人物,這個幸福的「妻」躲在何處?

徐澤如為自己大膽的設想驚出一身冷汗:難道,這個帖子的真正始作俑者正是朱韻椰?

徐澤如在黑暗的臥室裡走來走去,探索的眼神在黑暗中閃爍著靈感。那麼,朱韻椰為什麼要這樣做?那是一個全身蓄滿了柔和陽光的女性!徐澤如將雙手的指關節按得「啪啪」作響!

對了,先從藍貴人入手!徐澤如靈機一動,看在史荊飛夫妻多年對她母女關照的情分上,她應該對自己實話實說,如果事實完全顛倒,藍貴人這位網絡高手完全有理由和自己一道查明事情的真相!

徐澤如正欲拉燈尋找手機時,手機響了,在床上一明一暗地發著幽藍的光。

「喂,我正要找你!」徐澤如一看來電顯示,接通電話後就直奔主題,「你在學校大門口等我!」

「徐哥,你快來啊,雲鶴……雲鶴國際大酒店……要出人命了!」電話的另一端,藍貴人在一片雜亂的背景中,帶著哭腔急嚷著,並急速地掛了電話。

徐澤如愣了一瞬,抓起床上的短袖警衫奪門而出。

徐澤如的身影從房間消失後,史彤彤從躺椅上坐起來,冷冷地盯著電腦,心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冷笑,繼而是淚流滿面。

哈,現在的男人有幾個是好的?警察又怎麼樣,該在網上勾引女人還得勾引,該與女網友幽會照樣幽會,哪管家裡的天要塌下來?唉,清正威嚴的父親都不過如此,她彤彤還能相信誰?原來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裝的!父母的恩愛只不過是扮演給她這個做女兒的看的,扮演給外界來看的,以粉飾他們虛無的內在世界……史彤彤塌陷的心裡雜草叢生。

面對突降的災難,彤彤無法冷靜,無法做到母親叮囑的那樣回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算爸爸真如網上所言罪有應得,可爸爸於他姓徐的,確實恩重如山!愛與恨、情與法、理智與情感,僅僅只是一步之遙,轉眼就會走向完全對立的一面,時時刻刻都能點燃彤彤暴怒的情緒。

月亮在對面的高樓頂端出現,一如閃亮的白綢,寧靜而安詳地俯視著這座城市。

徐澤如沒有回家的跡象,更沒有安慰她、和好如初的跡象,他對她失去了耐心,因為她不再是局長的千金,而是一個被千人所指、億萬網民所罵的腐敗分子的女兒。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顆顆落下來,浸濕了彤彤的前襟。她是不是該接受鄭正好的建議離開雲海呢?

史家出事後,彤彤沒心思上班,鄭正好很理解自尊的她無法面對這樣的結果,打電話告訴彤彤報社裡有一個去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進修一年的指標,如果彤彤願意的話,就把這個進修指標留給她。

如果徐澤如今夜回家,能在迷途中想到彤彤的孤苦境地,那麼彤彤就選擇留下;如果徐澤如已跨出了不可挽回的錯誤的一步,那麼彤彤一定接受鄭正好的建議,離開雲海。暫時的躲避於彤彤是一種解脫。彤彤現在的心態,只能讓恨意在心中一天天堆積,大有摧毀周圍的一切、破壞周圍的一切、懷疑周圍的一切之勢,離開雲海,拋開所有雜念和猜忌,靜待事態的變化和結果,也許是她強行扭轉自己的一個時機!那麼最好的方式,就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對外界充耳不聞,抓緊時間攝取更多養料。一年後,她學習歸來,也許雲海有關史家的種種風波及傳聞也就平息如初了,也許那時候彤彤就能重新面對這座城市。

乳白色的晨光從稀疏的雲層中透下來,躍在史彤彤忽閃的睫毛上,像飛蛾落在她粉嫩的面頰上。彤彤移動了一下蜷縮得有些麻木的身體,感覺心像被人挖了個窟窿一樣難受,蜷縮在這個悲傷失望的世界中央,淚滴漸漸濕了她的臉頰。

史彤彤搖晃著身軀,從空中花園中立起身。她等待徐澤如回家的熱切融化在晨風中,化成了眼淚流淌下來,像從傷口上流下來的血,滾燙滾燙。

她的花園裡,知了已經走了,連盆景都褪下了美麗的演出服,她何苦強留?不要抱怨他一夜未歸,彤彤擦著臉上的淚跡,她現在已失去了愛的能力,心中只有恨了。還是接受去南京學習一年的差事吧,但願在那個陌生之地,她能將心中的恨意一天天抹去!

三天後,徐澤如才回了家,他的臉色蠟黃。推開門,凌亂的家裡反射出一種空空蕩蕩的寂寞,燥熱的風直直地吹進他的心臟。他第一次覺得如此無助,那是一種無望夾雜著恐懼感包裹而來的脅迫之感。

「彤彤,彤彤……」回音將他急切地狂呼撕扯得精疲力竭。

「喊什麼喊,你還知道回家,還知道有個家啊!」余一雁紅腫著眼睛,從樓梯間堆放雜物的儲藏室裡走出來。

「媽,你在雜物間幹什麼?彤彤呢?」徐澤如一邊解開領扣,一邊抓起桌上的杯子去飲水機接了一大杯水,一仰脖「咕嚕咕嚕」喝完。

「慢點慢點,像從餓牢裡剛放出來的一樣!」余一雁疼惜地看了一眼兒子,打開冰箱,拿出雞蛋、麵條,「你先去沖個澡,身上都餿了!媽這就去給你下碗麵條!」

「媽,彤彤呢?她這幾天情緒怎麼樣?」徐澤如依靠在廚房門框上,「她……」

余一雁看似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熱油鍋上,實則透過餘光將兒子從內至外看了個透。

「提起來千斤重,放下來狗屎都不是!」余一雁將炸得嫩黃的雞蛋盛在瓷碗裡,重新放入姜絲、蒜泥,「這就是你們年輕人的所謂愛情。」

「媽……她到底怎麼了?」

「你早幹嗎去了?」

「我……我不是忙嗎?」

「有多少事忙不完?哼,瞎子走夜路——假忙!等老婆走了再來問媽!」余一雁將熗好的姜蒜倒入碗內,往鍋裡添水,「即使是人家不走,也該上班去了,你看看現在是幾點?說話完全不著調……」

「走了?什麼意思,媽?你說清楚一點啊!」徐澤如已失去耐心,不停用手捶打著自己的頭。

余一雁蓋上鍋蓋,抓住徐澤如的手:「你在外的這三天兩夜沒睡嗎,兒子?你要挺住,彤彤走了,去了南京,說是去學習,但是誰知道這一年時間會發生什麼?她那樣識文斷字又有本事掙錢的女人,身邊從來就不缺追求的男人,跟她媽一樣!她還會不會是徐家的人,難說啊!」

徐澤如頓覺被人抽去筋骨一樣,木偶般默默無言地經過客廳一角,回到臥室。這裡是唯一隱藏兩人甜蜜的地方,從今天起,三百六十多個孤獨的日子就屬於他了,至於煎熬一年後的日子是否還能恢復到從前,他已無法預料。徐澤如思慮著,一種煩累的感覺讓他疲倦極了。

不,不!他不能讓彤彤離開他,遠離這個家!家裡一出事,人人心裡都雜草橫生,將得與失、自尊與自負、功與過、愛與恨分析得毫髮畢現,而完全失去了力挽狂瀾、撥開雲霧面對的勇氣!彤彤不能這樣做,她是最早介入「局長日記」的調查人,許多細微的線索、許多理智的判斷,她心中都有數,她應該努力與自己一道面對這一切!徐澤如轉身朝樓下跑去。

余一雁將一大碗雞蛋肉絲面擱在桌上,一見兒子的架勢是挽留不住的,於是強硬地橫在大門邊。

「千事萬事,別誤飯事!」她指指桌上的麵條,「你不吃一口,就不要出我這道門。」

「媽,我心裡火燒火燎的,哪還管得了什麼飯啊面的,你讓開。」徐澤如吼叫著,「你讓開,也許還能趕上她。」

「你睡醒了?這幾天你早幹什麼去了?」余一雁讓開身子。

「我……我……」徐如澤慌忙打開門,回轉身又急切地對母親交待著,「媽,你別出門,我回來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問你,當然是關於史爸爸的事情,我們不能昧著良心說話、辦事。」說完,徐澤如風馳一般奔向電梯。

余一雁看著兒子汗流浹背的疲倦身影,無力地靠著門框。少頃,她關上門,將自己深深埋進寬大而孤獨的華麗空間。

史彤彤如同她那風情萬種的漂亮母親一樣,總是能左右著身邊人的情緒。她高興了,周圍的人會不約而同地跟著一同高興,她傷心或痛苦的一聲歎息,就會攪動得周圍的人不得安寧。兒子,兒子剛才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他有什麼理由懷疑自己的親媽呢?天知道,她也不希望造成今天這樣的結局!委屈掀起一陣揪心的疼痛。

余一雁緩緩來到儲藏間,在這個孩子們不屑進入的窄亂空間裡,那三款婚紗秘密地收藏著她所有的企盼和快樂,余一雁固執地認為,他一定屬於她!朱韻椰是什麼?一個被男人寵得像白癡一樣的女人,除了美麗,她一無所有;而她余一雁則是美貌與智慧並存,只要有眼光的男人,就不會錯過她這道風景。

誰知道,竟是她余一雁自作多情、會錯了意?史荊飛問清了朱韻椰家的地址後,對余一雁道了謝,逕直離去。大紅婚紗還不曾縫織好,她就得到了朱韻椰毅然決然嫁給史荊飛的消息。鮮紅的婚紗,是淤積在余一雁心口的一灘鮮血。

徐妙根死後,史荊飛對余一雁和徐澤如竭力相助。余一雁覺得史荊飛之所以這樣幫助他們孤兒寡母,除了與史荊飛的仗義和他曾經當兵的豪俠之氣有關外,還是因為內心對余家母子有情,只是這點關愛在他心裡蜷縮著,他本人一直不知道而已。她開始縫製第二件婚紗,那件薄如蟬翼、晶瑩剔透的白色婚紗。

這件潔白的婚紗,幫她從亡夫的陰影中走出,重新堆積起她重續前緣的嚮往。她固執地認為,丈夫死了不過三年,她就移情別戀上了史荊飛。而史荊飛與朱韻椰轉瞬分別了一年多,在聚少離多的日子裡,他們之間究竟還有多少愛存在?以她余一雁過來人的心思去衡量,恐怕離婚問題早已盤桓在他們之間了吧?只是彼此沒有時間去領「證」的問題!

如果天遂人願,將這種緣分再次降臨給他們,這襲既莊嚴肅穆,又飄逸如雲的潔白婚紗,會在陽光下讓雀兒崖的人們見識到她流光溢彩的面容。她夢想著自己身著這款如霧如雲的婚紗,裊裊地行走在蒼茫森寒的夜色裡,冷艷、幽怨、淒婉、蒼涼,帶著艷鬼芳魂的味道,向雀兒崖礦區的人宣告:她不是麻雀,她是美麗的、智慧的天鵝。可是,韻椰從史荊飛老家歸來,夫唱婦隨的甜蜜生活再次宣告了余一雁的無望。

余一雁的等待,就像流淌的小河,流著流著,眼看要漸漸乾涸了,她便一廂情願地、忙碌而幸福地縫織著第三款黑色的婚紗。如水流動的黑絲緞和鏤空絲邊,躲在儲藏間,躺在她忙碌後的掌心裡,密密縫織、拼湊,帶著一種芬芳散過誰可牽念的蒼涼,在她的掌心裡有了一種靜止的旖旎。

提示做午餐的鬧鈴驟然響起,像投在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攪動著室內的一團冷清。余一雁慌慌張張站起來,摘掉老花鏡,揉著眼睛反鎖上門。淚水猝不及防地從心底湧上來,打濕了她的眼睛。

2

徐澤如坐在出租車上,不時催促司機加快速度。

車窗外的景色化為斑斕的掠影,去往機場的大道上,開得正盛的花兒由深到淺層次分明的紅,不斷疊加成一幅夏日的瘋狂。

《為討新歡開顏,晚餐花費十萬元。為報復服務不周,十萬硬幣付款,險鬧人命案》的大幅標題交疊著出現在各大新聞媒體上。在眾說紛紜的爆炸式信息裡,徐澤如的心緒又飛回到了那令人震顫的一幕。

徐澤如騎著電動車在人縫裡左衝右突,當他趕到雲鶴國際大酒店時,酒店百米之外的地方已被人流車流圍塞得水洩不通。他連忙跳下車,將電動車鎖在一棵椰子樹下,然後朝密密匝匝的人群裡鑽擠。

一向爭強好勝、呼風喚雨的章子碩,何曾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自己喜愛的女子面前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他從魚鱗般堆積的錢幣上爬起來,順帶著大捧硬幣惡狠狠地向孟蔭南沒頭沒腦地擲去,銀光閃閃的硬幣水花般四散開來,帶著衝擊力,嗖嗖有聲直射而來。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陣尖叫,圍觀的人們四散躲避。孟蔭南在混亂中,魚一樣滑溜到酒店廳堂內,搬起一箱服務員剛點過數的硬幣,劈頭蓋臉朝章子碩潑去,一道道銀白色的光影流水一樣滑向章子碩,他再次跌倒,淹沒在飛濺的錢幣之中。

「別打了,求求你別打了,要出人命的。」藍貴人帶著哭腔,乞求地望著孟蔭南。

孟蔭南剛停住手,章子碩從硬幣中拱了出來,一搖頭,身上的錢幣嘩啦啦墜落一地,引起周圍人群的一陣哄笑。章子碩氣急敗壞地指著孟蔭南:「好,好,你等著瞧!」他掏出手機,「保安隊,給我帶真槍真刀到雲鶴國際酒店來。對,快,快,這裡有個亡命之徒,不大卸他八塊我不姓章。」章子碩凶殘的目光掃射著孟蔭南。

藍貴人扯著孟蔭南的手臂叫喊著:「你快逃,你快逃啊!再不逃,就來不及了。」

孟蔭南僵持著,他不信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奪人家女友的癟三,膽敢目無王法,無理傷人!

圍觀的人群知道接下來不會再有好玩好笑的情節了,接下來將會是人命關天、恃強凌弱的肉搏血戰!於是,眾人開始慌亂地招妻呼兒、攜老拉少紛紛退讓。

冷清下來的雲鶴酒店門口,兩輛沒有牌照的銀灰色越野車橫衝直撞呼嘯而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橫亙在孟蔭南跟前。緊接著,從車上跳下來五個身材都在一米八左右的黑衣壯碩漢子。巨大的陰影投身在孟蔭南身上時,孟蔭南只剩一片後悔莫及。閉上眼睛的一刻,他還能感覺到夜風攜帶著章子碩陰森森、匕首一樣寒光凜凜的目光,直刺向他的五臟六腑。

當巨大的險情襲來,周圍的人像被人施展了定身術般,大張的嘴發不出聲音,瞪圓的眼睛只剩驚恐。空氣冰住了,人群凝固了,所有的聲浪都壓抑在人的胸腔裡,好似蒼穹最原始的寂靜。

五個巨大的壯碩黑影攜帶著兩尺來長的尖刀,風一樣裹挾到孟蔭南身邊。孟蔭南心裡發出一陣死亡的警報,他猛地感覺到一陣寒冷,一種散不盡的悲鳴反覆在腦海中盤旋,生命像退潮的海水一樣,正在從他身體裡快速退去。

千鈞一髮之際,一陣槍響,警笛長鳴。

寒光重新裹入黑影人衣內,他們在陣陣警笛的催鳴聲中,紋絲不亂地調轉方向,奔向錢幣中的章子碩,扶著他奔向越野車,風馳電掣般逃去。

孟蔭南意識到生命還在時,慢慢睜開了眼睛,汗水淌在眼眶裡,火辣辣地生疼。藍貴人早已嚇得縮在他的臂彎裡,哭得驚天動地。

徐澤如奔向藍貴人,很顯然,這起事端就是因她而起!好在她及時通知了他,及時阻止了悲劇進一步擴大。幾名警察跳下車,在徐澤如的示意下,將孟蔭南和藍貴人押上了警車。表面上是「押」二人到公安局受審,實則也帶著保護二人的意味。此時此刻,孟蔭南一出現,就會招致殺身之禍。他隨時隨地都有生命危險,只有待在警察局,才有可能化險為夷。

「你現在明白章子碩是什麼人了吧?大禍來臨的關鍵之際,眼裡只有他自己,他自己跑了卻將你棄之不顧!」在審查科慘白的燈光下,徐澤如面對藍貴人懵懂無辜的表情,簡直有些恨鐵不成鋼,「別以為他願意給你花幾個臭錢就是因為愛,他常常為一些模特、演員或唱歌的漂亮小姐一擲百萬……」

藍貴人沉默著,不發一言。沉默,是她此時最有力的武器,也是她最後的一點點自尊。

徐澤如歎了口氣,一仰脖喝了半瓶礦泉水,坐了下來。零散在雲海角角落落的雀兒崖人,連著骨頭結著筋,每逢年節都會聚一聚,相互間總是抱成一團。更何況藍貴人的身世、成長經歷與他徐澤如是如此相似。

藍貴人突然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衝向夜空。

「你要幹什麼?你想幹什麼?」徐澤如追上去,似一堵牆般橫亙在藍貴人面前,「還嫌你不夠丟人?還嫌你不夠添亂?」他盯著藍貴人的眼神漸漸變得犀利起來,「你要死要活請隨意,我無權阻攔,但是你必須回答我一個問題:網絡上的局長日記是誰發到網上的?」

藍貴人震住了,露出一臉無辜的迷茫。

「難道你不知道所有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事件,都是最先從自己身邊的人傳出來的?」

「什麼意思?」

「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悲劇:不該上床的上了床,該上床的沒上床。世界上最危險的戰爭不在戰場上,而在夫妻間那張床上。」藍貴人在一瞬間成熟得語出驚人,「最可怕的敵人是同床異夢的親人,你不懂嗎?」

「什麼意思?你是說,你是說彤彤爸媽之間並不是我們看見的那麼舉案齊眉,那麼幸福?」

「哼,朱阿姨最會演戲來掩飾生活!那些事無鉅細的記錄,不是最先出自她之手,還能是誰?」

藍貴人見徐澤如發怔的模樣,突然大笑起來:「哎呀,我算是服了,你這麼笨的人,居然進了公安部門,還是科長,大大小小的居然還是一官兒!別人三言兩語還不把你搞懵啊,你哪分得清真假啊?」

「你……你說話辦事負責任一點兒。」徐澤如蹙著眉,他實在搞不清這個女大學生頭腦裡都裝著些什麼。

「哎呀,我跑出來就是讓你能單獨做做那呆子的思想工作呀,讓他的情緒穩定穩定啊。」藍貴人收斂了笑,一本正經地說,「說實話,人命關天的大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而在——呆子那頭。」

徐澤如醒悟過來,奔向審訊室。孟蔭南正對著日光燈發呆。

藍貴人沒說錯,今晚轟動雲海的這件事情,孟蔭南的境況最凶險,他的工作丟了,女友丟了,生活支柱、精神支柱全沒了不說,還隨時有輕則致殘、重則喪命的凶險。

徐澤如派人去孟蔭南的老家、所上過的學校、所工作的礦區調查,不同階層的人反饋回來的意見卻驚人的一致:這孩子勤奮內向,彬彬有禮,有些許害羞,但骨子裡對人對事卻頗有主見!半年前,阻止了文柳礦區那場史、章械鬥,除了史荊飛反應機智靈敏、深得人心外,孟蔭南也功不可沒——是他率先報的警!

徐澤如將所有反饋而來的信息一一綜合,再加上他近三天來對孟蔭南的觀察,覺得他確實是一個非常有內涵有見地的男孩,那晚的行為,其實完全是為保衛自己的愛情而戰。那麼,他最安全最保密的去處就是青龍湖干休所,去那裡做做清潔、保安之類的活計,順帶著照顧一下史荊飛——他畢竟是自己的岳父,案情畢竟還只是處於調查之中,而做過心臟手術的岳父的確需要有人照顧。

而藍貴人那丫頭,不會輕易摔碎自己的。用她自己的話說,不來報恩的虛話,憑她的好奇心,她也要參與這起網絡調查事件,查清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她要讓億萬網友清楚地認識到「局長日記」與省礦業安全監察局局長史荊飛之間是否真的能畫上等號,網上日記所言所指,是否真的就是史荊飛的原型……

徐澤如將迷霧及疑點暫且擱在了心中,凌晨時分,他將孟蔭南送往郊區的青龍湖干休所安排妥當後,才疲倦地回了家。

安檢、換登機牌、進入候機室,朱韻椰帶著心不在焉的史彤彤,有條不紊地完成著一切程序,好像家裡的天未曾被各種流言蜚語凝成的子彈給崩塌,好像針對丈夫的各種言論並沒傷及到她。

彤彤有時會發怔地看著靚麗依舊的母親,心裡百感交集,甚至腦裡掠過婆婆余一雁的話:「這種事情,當然是從內部先鬧起來的,不是你多才的母親先將旅遊之事捅出來,哪個又能將具體事情寫得那樣詳細?」

是嗎?是嗎?否則如何解釋爸爸接受調查期間,一個妻子,一個女人,怎麼可能做到穩如泰山、毫髮無損?更何況母親僅僅是一個拿著微薄退休工資的嬌小女人,家裡的經濟來源當然主要還是靠爸爸。家裡的頂樑柱十分不光彩地倒下了,彤彤很驚訝於作為局長妻子的母親卻能平靜地置身事外。而彤彤,作為一個出嫁的女兒,在這段時間裡至少蒼老了十歲。這正常嗎?家裡的天地都要塌了,家裡的女主人依舊平靜地處理自己的事,就如同看別人的故事般冷靜超脫。

母親朱韻椰清高的性格是與生俱來的,她總喜歡做幕後的看客,冷冷地、靜靜地看著一切。在她眼裡,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並不覺得有什麼是新奇的,也不議論男女間的是是非非、家長裡短,她像一個看戲的人,永遠置身事外。四十多歲的女人,融優雅美麗於一身,笑起來有時候還像一個孩子,有時候鄭正好、徐澤如都會開玩笑地對彤彤說:「老天特別寵愛你媽,歲月根本不會在她身上留痕,她天真單純得像是童話裡走出來的天使。」

即將分別的時刻,心事重重的史彤彤回頭凝視著自己的母親,她突然發覺,母親沉靜時的臉上居然有著揮之不去的憂傷,長長的睫毛下竟那麼凝重地積壓著一種看破紅塵的味道。這到底是天生的性格使然,還是母親真的掌握了父親的婚外情,因愛生恨呢?

史彤彤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冷不丁滑輪車一歪,行李箱從不銹鋼的行李車上掉了下來。

朱韻椰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兒,輕輕歎息一聲,彎腰將箱子重新扶正,將行李帶繃緊固定住箱子。接著拍拍彤彤的肩,從彤彤手裡接過行李,從容地邁向候機大廳。

彤彤突然覺得眼眶漸濕,自愧不如。自己大大小小的出行數不勝數,可是遇事依舊慌得像一隻沒頭緒的蒼蠅。自己就這樣走了,將所有真真假假、是非難辨的責難、蜚語,一下壓在母親肩上,她承受得住嗎?母親,真的像看起來的那樣堅強、灑脫嗎?

父親是一路從風雨中走過來的人,從大大小小的煤礦災難中滾爬出來的人,如果他真是因承受了太多危險而更加貪念花前月下的麻醉,那就讓他自己作孽自己承受;若是父親在工作中得罪了某些人,是某些人惡意誹謗的話,那麼問心無愧的父親總有一天會被還以清白的。他目前處於安全保密的位置,任何流言蜚語都傷及不到他。倒是母親韻椰,孤身一人獨處雲海市,只要一出門,只要一上網,所接受到的就會是鋪天蓋地的關於史荊飛包養情人、貪污受賄的信息,母親真有超乎尋常的承受力來面對這一支支撲面而來的利箭麼?

這一刻,彤彤突然不想走了,她想留下來同母親一同面對、一同承擔生活中的是是非非,理清網絡與現實間對對錯錯、虛虛實實的錯綜複雜的關係。

朱韻椰將行李倚靠在淡藍色的塑料椅上,看著女兒發怔的眼神,微笑著走過去,將女兒拉到行李前,輕輕按在座位上坐下。「歇口氣!」朱韻椰從隨身背帶的小包裡掏出一盒牛奶塞到彤彤手中,「還有一刻鐘,抓緊時間填填肚子。」

彤彤將牛奶吸管吮吸在嘴裡時,韻椰已拿出一把桃木梳,輕輕梳理著彤彤凌亂的髮絲。那一瞬間,彤彤覺得有種時光倒流的溫馨感覺,內心湧起一陣內疚。她怎麼能那樣懷疑自己的母親呢?

彤彤記不清有多少個狂風暴雨的夜晚,母親一夜無眠,為待在礦區的父親揪心;每次聽說礦區出事,母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看報紙不開電視,而是在香爐前一跪一天,祈求父親轉危為安;父親病了,沒日沒夜守候在床邊照顧父親的,不都是母親嗎?

「這樣也好,暫時離開一段時間,你也可靜心靜氣地抓緊時間學習,讓自己變得更加豁達樂觀,不會再處處鑽牛角尖,陷自己和身邊的親人於兩難的境地還不自知。」

彤彤一抹臉上的淚珠,仰起頭,不解地看著韻椰。

「不怪澤如,你知道的。」韻椰將彤彤黑如瀑布的烏髮握在手中,一層層纏繞著,在腦後盤成一個髮髻,「這樣不是精神一點麼?」

「媽,你真這麼想?」

「其實,有時候啊,得失全是一種心境,心有多寬路就有多寬。你爸爸都被億萬人盯上了,是澤如一個人袒護得了的嗎?如果網上所言並不全是空穴來風,你願意澤如全心全意去袒護他嗎,甚至不惜要澤如違法亂紀?」

聽著母親的話,彤彤目瞪口呆,這些她從來沒想過,她只是被濃烈的親情左右著。而家、徐澤如,是她唯一可以渲洩感情的突破口。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彤彤,不如意的事情家家都有,只不過有的女人善於加一瓢清澈的水,將瑣碎的事情麵粉般揉揉、搓搓、捏捏,再增加些酸甜苦辣的作料,吃進肚裡。」朱韻椰收拾起木梳,拍拍彤彤落在肩頭的斷髮,「這樣,不是增加了一些扛著生活前進的力量,多了些在婚姻裡掙幸福的勇氣嗎?」

「你的幸福,就是這樣忍氣吞聲掙來的嗎?」

「你……」朱韻椰有些目瞪口呆,她仰起頭,看著海一樣湧動的人群,立即將自己的情緒掌控好,輕輕說道,「愚蠢的人用嘴說話,聰明的人用腦說話,智慧的人用心說話。好了,時間差不多了,不說了,我們進去吧。」

「我知道了,你永遠不會犯錯,因為你是用心說話的人,而我只是用嘴說話,容易得罪人,包括自己的母親、自己的老公!」彤彤站起來,直愣愣地拎起行李就走。在即將登機的一瞬間,她又回轉身,盯著母親,「但也有可能會相反,不會犯錯的人一旦犯事兒,就是捅破天的大事,而像我這樣小錯不斷的人,也許倒犯不了什麼大事兒!」

朱韻椰渾身一顫,她的女兒可能是近段時間體會了人世太多的冷漠與傷害之後,才會變得如此尖刻的吧?她來不及詢問,彤彤已登上了艙梯。

「彤彤,不要由著自己的脾性來,不要將你和澤如的小矛盾捅成天那大,記得要給澤如、給你婆婆經常打打電話……」朱韻椰揚著手臂,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顧風度地扯開了喉嚨。淚水再一次翻江倒海般在胸中起伏著,破眶而出。

徐澤如血紅著眼圈從出租車上跳下來,憔悴的身影發瘋般朝候機室飛奔……

「澤如?」彤彤情不自禁地呼喚,嚇了自己一跳。自己不是一直想離開這座城市、離開徐澤如的嗎?怎麼在飛機將要起飛的一瞬,滿心滿眼裡想的都是他?彤彤一張嘴,「哇」的一聲吐出一口乳白色的牛奶,忙拿了垃圾袋摀住嘴。近來她常這樣,總以為是擔憂、焦慮所引起的。脫口而出的「徐澤如」,讓她突然得到某種靈感似的,從心尖乍起的溫柔讓她將手輕輕探向了腹部。那一刻,彤彤突然有種想跑出機艙的感覺,她什麼也不想思考了,她只要一家人相親相愛在一起,她要學會兩耳不聞窗外事,像母親一樣為自己的孩子、為自己的丈夫經營一個溫馨無比的小小空間。

彤彤剛想移動腳步,一陣振動,飛機已大鳥般展開了機翼。

別了,雲海,注定,彤彤還是要回來的;注定,雲海才是彤彤永遠的家園。那一刻,彤彤心裡充滿了感激和難以割捨的柔情。

機場外,徐澤如攙扶著朱韻椰,一起將目光投向深邃的藍天……

3

史荊飛落寞地佇立在青龍湖干休所的別墅前,淡粉色的晚霞從他腦後投射到前面的樹梢上,活像淡綠色的火苗鍛燒著越來越黑沉的天空。

想想連日來所接受的調查,他在昔日的領導、同事面前突然變成了「階下囚」,他飽經風霜的臉上爬上了些許迷茫和無奈。

由省公安廳副廳長時俊親自掛帥的調查小組流水席般向他輪流轟炸、問訊,某年某月某日購了什麼物品,花了多少錢,某年某月某晚是不是和一個叫靈瓏的女子一起吃過飯……他生活中的隱私、明細賬務全都大白在眾目睽睽之下。

調查組組長時俊猛地將大堆打印的「局長日記」拍在他面前:「身為一局之長,相關的政策、法規、法紀想你也心知肚明,現在是網絡時代,一個官員的所言所行全在人民的輿論之下,想矇混過關是不可能的事情。常言說無風不起浪,呶,這個——你又怎麼解釋?」

時俊一見史荊飛發怔,便一擺手鳴金收兵,率著眾人絕塵而去。接下來,時俊電話命令干休所的相關工作人員斷了別墅的網絡、電話,沒收了史荊飛的手機——讓他這樣與世隔絕半個月,保證他會主動交代一切。

時俊從車窗內看著干休所這片被森林包圍著的別墅,內心不無憂慮。在這之前,他和史荊飛經常在省市各種會議場所見面,工作上也經常接觸,兩人十分投緣。更何況,史荊飛在任職期間,還是一如既往地堅持下礦區實地考察。時俊曾在私底下提醒他說:「老史,歲月不饒人吶,畢竟年齡大了,有些事情電話遙控指揮一下,有些事情交待手下精幹點的人跑一跑,干一干,你不必還月月下礦區的。」

「時廳長,沒辦法啊!這是我的老毛病——喜歡跟礦區工人們交談,喜歡琢磨體會礦井當時的氣氛。我深知如果沒有這些,僅僅耳朵聽到的東西是很容易讓人誤入歧途、讓礦井險象叢生的。」

史荊飛就是憑著這樣一股勁,一年中就排除了礦井透水、塌方、瓦斯爆炸等大大小小的礦災百餘件,不僅在領導班子裡聲譽四起,就是在基層礦區,他也一直被礦區的工人們視為傳奇。

時俊腦海裡浮現出一個月前的場景。那次,他與史荊飛一起在省委、省政府聯合召開的優秀學習型幹部表彰大會上見面了,常務副市長姚曉華講話:「近年來,全市各地、各部門深入開展的『爭創用人環境先進單位、爭當崗位優秀人才』活動,不斷創新活動方式,豐富活動內容,使爭創活動取得了明顯成效,並湧現出了一批刻苦努力、積極進取、成效明顯的學習型幹部。省礦業安全監察局局長史荊飛同志,就是這樣優秀的學習型幹部中的代表……」

近五旬的姚曉華一頭黑亮的短髮,光潔的額頭顯示著她年輕時的靚麗。姚曉華拿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翻了幾頁繼續念道:「……官本位的思想和觀念,到今天演變成了『你要升了官啥都有,你要不陞官啥也不是』的謬論。如果我們共產黨員黨性不強,政治修養不夠,就很有可能陷入這種怪圈之中。看一看我們查辦的那些貪污腐敗的領導幹部,他們的思想觀念中往往打著深深的封建文化的烙印,滿腦子封建特權的思想、陞官發財的思想、封妻蔭子光宗耀祖的思想。在這種思想支配下,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就用權力來為自己、為家族、為親友謀利益。」

姚曉華喝了一口水,威嚴地掃視了一下會場:「『來而不往非禮也』、『官不打送禮的』等處世理念在很多人的思想中都很牢固,久而久之,『禮尚往來』就演變成了嚴重的人身依附、人情依賴。故而有的學者稱中國是個關係社會,什麼事都找關係,一遇到麻煩,他不找法律,先翻電話本,看能找到誰,然後就是找存折。有些事覺得不花錢心裡不踏實,有時候也知道花錢是白花,但花完錢了,他就覺得心理上有了安慰:『我努力了』。」

與會幹部有的覺得副市長的話說到點子上了,暗暗發出理解的笑容;有的覺得姚副市長的發言簡直是金玉良言,集中注意力傾聽著、記錄著。

「在這種文化的氛圍中,我們管點事的,做清官很難,時刻在經受著考驗。這就要求我們領導幹部要自我戰勝、自我超越,超越這種文化,用共產黨員的理想信念來武裝自己的頭腦。只有這樣,才能保持清醒,保持廉潔。同時加強先進文化建設,特別是廉潔文化建設,實現社會心理對貪污腐敗的『零度容忍』。」

姚曉華最後將目光落在史荊飛身上:「我們整天說學習型的清廉幹部,我看史荊飛同志就是學習型的清廉幹部:安全監察機構成立十年來,湧現出了許多先進典型,史荊飛同志是其中的傑出代表,他心繫安全,愛崗敬業,拚命實幹,紮實苦幹。在他任職的這些年裡,他身先士卒,排除了煤礦透水、瓦斯爆炸等624起重大事故,直接或間接為國家免除了不必要的經濟損失近6個億……這樣的幹部需要表彰,也應該表彰!」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這樣一位礦業安全監察局局長走向了人民的對立面?金錢、美色的誘惑?自我放縱?還是因為居功自傲而產生了空虛?人,往往能憑著一股狠氣打下江山,建功立業,卻很難抵擋住生活中種種低俗的誘惑。史荊飛身居要職,掌握實權,雲海市大大小小的礦業不下千餘家,哪一家不是資產百萬千萬、甚至過億?只要不是傻子,誰不去討好這個手掌礦業封殺大權的礦業安全監察局局長?他史荊飛又不是神,能抵擋得了送上門的種種好處嗎?這年頭,誰能跟金錢過不去,誰又能抵擋得住美女的誘惑?

可是也不排除史荊飛大刀闊斧的工作方式,觸動了某些人的利益,得罪了某些人,便借助現代的網絡工具,以假亂真地虛構著史局長的某些信息。在「局長日子」開始發帖的一年多時間裡,為什麼沒有直指史荊飛的大名?是因為發帖者的初衷只是威脅一下史荊飛,讓史局長的工作力度有所收斂,便鳴金收兵?而史荊飛不知趣,依舊我行我素、堅持認死理,對方一怒之下,終於拔刀而起,毫不留情面地直擊史荊飛的大名?也許發帖者認為,只要將史荊飛在億萬網民的眼皮底下「炒」了出來,引起了政府的重視,有了公安部門的介入,他就一定會「完蛋」,一定會倒台?

也正是出於對史荊飛同志的愛護,出於他在煤礦工人心目中的地位考慮,省、市各部門的領導才對這件案子高度重視,才調集了公安部門的業務精英,成立了以時俊為組長的專案小組,並做了如此周到細密的調查安排。

時俊深知這個案子早有億萬網民關注,街頭巷尾對這件事情議論紛紛,無論調查的結果與「局長日記」有多大的差入,都需步步謹慎。一年多時間以來,許多人都在關注「局長日記」這篇帖子,人們都恨不能將這個「局長」揪出來。所以介入這樣的案子,必須萬分謹慎。

調查小組一走,史荊飛就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

史荊飛獨自正襟危坐在乳白色的桌椅前,看著大堆「局長日記」發怔——這些「小說」似乎與他史荊飛無關,記憶裡、生活裡似乎都沒有這些人物的存在,而在公眾場合、假期與家人一起出遊的事件經過,甚至是地點、時間,又似乎都與他史荊飛的生活有著某種千絲萬縷的關聯——憑空的捏造、虛構,加上一些順理成章、周圍人人都知道的生活細節大肆拼湊一番,讓世人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議論、猜疑的浪潮早已將他塑造成世人心間最不恥、最該死的「貪官」「色官」「腐官」!

正如時廳長所言,無風不起浪,到底是誰將他史荊飛的生活痕跡,加枝加葉塗抹得如此炫目多姿?到底是誰願意花這麼多時間、精力,將他的生活提煉、釀製成一朵足以將他投入牢獄的惡毒蘑菇雲?

而他史荊飛對雲海這片熱土,是懷有真切的熱愛和情感的。想當年,他史荊飛風華正茂,作為一個副營級轉業軍官,帶著滿腦子夢幻和全身心的創業激情來到雀兒崖礦區。當時的雀兒崖礦區,矮小破舊的民房把整個小鎮圍成了一個巨大的迷宮。恰恰是在那個貧困落後的迷宮裡,他找到了自己;在那裡,一個最漂亮的女子——朱韻椰與他共同建築了一個和諧溫暖的家,那是他建業的基石。他在煤礦領域不斷掘出奇跡,掌聲與喝彩鑄就了他高尚的理由,他珍惜這聲譽,並自認為配得上一些高尚的東西。到底是誰將他的生活軌跡放在無形的虛幻中捅成了巨大的窟窿?

突然一陣巨響,鐵門被衝撞開來,強烈的熱氣連同強烈的報復感一同侵襲進來,章華熙、章子碩父子倆一身名牌、一身紳士風度地走了進來,可是史荊飛卻明顯地感到這兩人臉上的笑容像刀劍,在他眼前鏗鏘相見。

「這兒真不錯,碧水藍天,煙波浩渺,簡直是人間天堂。」章華熙不停環顧著被大片蔥蘢的植被掩映著的青龍湖干休所。

章子碩踮著腳尖四處望,吊兒郎當地左右搖晃著身體:「這裡的風景確實不錯,難怪人人都想當官啊,犯下天大的錯,也依舊可以生活在奢侈之中。」

「你們……誰讓你們來的?」史荊飛騰地站起來,「你們怎麼進來的?」

章華熙扶扶鼻樑上的眼鏡,慢條斯理地走向史荊飛,「這還不簡單?不說在全中國,起碼在雲海這塊地方,只要是我章某人想幹的事情,還沒有辦不成的。你——何苦要跟自己過不去?我——對你還不夠承讓?」

史荊飛「哼」了一聲,站起來背著雙手仰望著天空:「這裡不是戲台,想看戲不用來這兒!」

「哈哈,想不到你史局長,活得還是這樣幼稚、這樣強悍啊。」章華熙仰天大笑,語氣越來越凶狠,猛然間又剎車般戛然而止。姓史的雖然看起來古板,但如果不是因為一個女人,他們之間應該可以友好相處;如果不是因為一個女人,他們也許會英雄相惜,成為最好的朋友,相互提攜,他們在礦業界將會無可匹敵。

章華熙制止了兒子一觸即發的怒氣,「啪啪」擊掌兩下:「不愧是局長,不愧姓史,不枉朱韻椰愛你一場、跟你一場啊。」他掏出香煙叼在嘴裡,點上火,「而我們,在外人看來活得瀟灑無比,內心卻萬分寂寞。」章華熙歎了一口氣,吐出的煙霧籠罩著他。

「每個人的心,都像是上了鎖的大門,任你再粗的鐵棒、再多的金錢也撬不開,唯有關懷,才能把自己變成一隻細膩的鑰匙,進入別人的心中——我想,這是我與你最大的不同。」

章子碩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父親平素忍讓姓史的,他覺得還情有可原,可如今姓史的不僅沒有實權,還被千夫所指,何苦還要在他面前表面得這樣自輕自賤?

「你怎麼能將你和我的父親對比?我的父親創造的價值富可敵國,稍識抬舉的人,見他都低頭彎腰,禮讓三分,而你呢?」章子碩不屑一顧,「一個自以為是的窮酸老色鬼……」

「滾——」史荊飛指著大鐵門,厲聲地喊道,「你給我滾,你不配跟我說話!」

章子碩一時被史荊飛的氣焰所震懾,理屈而不甘地慌亂說道:「你……你……永遠認不清自己……」

史荊飛「刷」的一聲撕開襯衫,將襯衫甩在椅子上,壯碩的身軀上佈滿了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疤痕,令章氏父子觸目驚心。

「到底是我認不清自己,還是你們雙目鑽進錢孔,分不清東西南北?」史荊飛雙手叉腰,滿是疤痕的身體樹樁般移向章氏父子,「你們看清了沒有?這些凸凹不平的疤痕是被煤礦的塌方物所砸的,這些線條狀的傷痕是被礦井裡的銳器割劃開的,還有這兒……」史荊飛指著胸口動過手術的痕跡,「這兒,這兒就是上次阻止你們亂開濫采所留下,你們看清了沒有……正是我滿身的傷,才使整個雲海礦業的礦災降到全國最低;正是我滿身的疤,才使雲海每年都能排除幾百起礦業透水、塌方、瓦斯爆炸等特大礦災……」

章華熙緩慢地彎下腰,拿起椅子上的衣服抖了抖,帶著英雄相惜的神情披在史荊飛身上:「其實,商業競爭中,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你該明白我們的誠意,我們這次來就是想與你溝通溝通,合計合計,早點讓你脫離這個清閒之地,回到你一局之長的正軌……」

「條件呢?」史荊飛慢慢扣著襯衫的紐扣,將利劍般的目光投向章華熙。

「條件嘛,好說,也不會為難你,只要你對我們環島礦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決不會虧待你!」章華熙輕輕地吐了口煙霧,「其實,你也明白,文柳鋯礦發達,就是我章某人放棄了,還會有第二家、第三家公司來開採,與其富了別人,何不咱們來個互惠互利?作為一個爺們兒,誰不希望自己的老婆、子女活得風光無限……只要你放環島一馬,在你退休之前,搞個副廳、正廳都是有可能的,你的前途還是一片光明,何必這麼死心眼?」

「混賬!」史荊飛一拳擊在桌上,「拿國家權益做私人生意,出賣良心,搶奪子孫後代的資源來做人情,那絕不是我史荊飛所為!」

章華熙的臉由紅變紫,他拿下眼鏡,擦拭著汗涔涔的肥胖面孔:「虛偽!你史荊飛在世人心目中,只不過是打著清廉的幌子,巧取豪奪、玩弄女人的老手而已!我章某人還是念在尊夫人的舊情和顏面上,想拉你一把……」

「管好你自己吧,我史某人行得正,坐得端,不需要任何人操心!」

「無風不起浪,你為什麼會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

「哼!一時強弱在於力,千秋勝負在於理。我相信我的事情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用不著別人來操心。」

章華熙仰天大笑,「如果世界由你來定位,你就不會有今天了!好!既然你這樣有骨氣,那我也就無話可說了!」章華熙站起來,朝兒子使了個眼色,二人一起朝鐵門外走去。

章華熙剛走到門口,扭回頭定定地看著史荊飛:「這一趟沒有白來,長見識了,開眼界了——我要看著你姓史的還能蹦幾天!」

章子碩掉轉頭,走到史荊飛跟前,帶著恨意的一言一語蹦了出來:「順便提醒你一下,首先將你所有醜惡作為捅向雲海、捅向網絡的,正是你比相信自己還相信她,比疼惜自己還疼惜的人!」他想不來則已,既來之就要先將姓史的精神打垮。他王牌在握的得意嘴臉,比父親章華熙膚淺,也比章華熙更令人厭惡。

史荊飛頓時感覺腦袋發暈,整個世界響起了一片蟬鳴。他飽經風霜的臉上爬上了些許的困惑和無奈,他似乎看到韻椰正微笑地朝他走來……

調查小組幾天不來,史荊飛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萬籟俱寂的世界。不知何時,一個瘦高的小伙子身影時隱時現在濃綠的樹陰裡,或擰開草坪上的水龍頭閥門灌溉樹木,或熟練地操縱著割草機整理著草坪,或給各個房間送去暖水瓶。他像只勤勞的鳥兒般穿梭在青龍湖的各個角落。

這經常出現的勞碌身影無意間平復了史荊飛心中的巨瀾。每次面對調查組,鋒利的金屬挑開皮肉的疼痛,他體味到了;調查組一旦不來,一種比疼痛更為折騰人的情緒,常常攪動得他晝夜不眠。

章華熙那天來青龍湖拋下的話,毒瘤般在他心中瘋狂地生長。平心而論,他史荊飛一個外地轉業來的軍人,憑的是紮實的基本功,吃苦耐勞的精神,堅定的信念和事業心,成就了他一局之長的位置。他無愧於身邊的工作人員,無愧於各個領域的廣大基層礦務人員。

韻椰會對自己不滿嗎?當這樣的念頭浮上腦際時,他搖了搖頭。他對她的情感,雖沒有文人那種山盟海誓、海枯石爛的絢麗浪漫,但他認定她後,一直在用自己的行動踐行著這種愛的誓言。他是一個外來人,沒有任何基業,開始岳父岳母本能地從心裡抗拒他,瞧不起他,不願意將他們的寶貝女兒嫁給他。他是用一點一滴的汗水、一點一滴的付出,打出了自己的天地,才讓岳父岳母刮目相看。其中無法向人傾訴的艱辛,反倒增加了他對人生、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人,生來就在於付出,在於創造,能付出就是幸福!他漸起的聲譽由雀兒崖擴展到了整個礦業界,擴大到省市、乃至全國。

在外人眼中,他管理的是肥差,大權在握,事業如日中天,屋裡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成為特區後的雲海,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大批大批年輕靚亮的打工妹如雨後初綻的花蕾,飄拂在各種服務行業之間,髮廊、按摩室、三陪、情人、小三等各種新鮮名詞,帶著一股股脂粉的神秘味道,穿梭於都市的大街小巷之間。

史荊飛敏銳地察覺到,他的身邊的確不乏為小三一擲千金的所謂成功人士,的確不乏因色而貪的官員。可他史荊飛對朱韻椰的忠誠與疼愛,確實是堅貞不二、獨一無二的。究其原因,倒也不是他天生就是柳下惠式的君子,而是常下基層工作太忙,完全沒有心思、沒有時間去沾惹那些花草。他是理智型的軍人,知道沾染了那些花草後的後遺症。在周圍人眼中,他是古板不合群的。可他覺得,人與動物的最根本區別,是人有理智,人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他不能忘記,當他還是個窮小子時,韻椰就推掉與章華熙的婚約,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她的愛情,將他潛藏在內心的智慧、動力,挖掘得淋漓盡致,發展得紊而不亂,才使他擁有一路絢爛的征程。

在史荊飛的記憶中,他從來沒有見過朱韻椰市儈、抱怨的醜陋嘴臉。對於生活中的繁瑣,她似乎有種種應對的天賦,並且處處溫馨地體現在每次離別後的相聚之中。

史荊飛感激這個時時刻刻溫婉可人的妻子。有次春節,史荊飛與韻椰去旅行,飛機到了昆江市,他摒棄了朋友們周到的安排,選擇了自駕游,一來他不想韻椰錯過沿途的風景,二來他也想單獨陪陪她。

從昆江市到理順,再到昆江,近六百里的車程,沿途奇麗的風景要麼會讓司機精力不集中,要麼是陌生的路況讓司機手忙腳亂,於是他便替換了司機小丁。有一段路程,一切風景都籠罩在鬱鬱蒼蒼的古松柏林之中,史荊飛發覺了韻椰眼中的一絲倦意。於是,他停下車,讓小丁坐到副駕駛的位置,叮囑妻子去後排的長沙發上躺一躺。

車繼續前行,沿途大片的柏樹不見減少,反而更加茂盛,鬱鬱蔥蔥的單調色彩不甘寂寞地一路喧嘩著。

史荊飛突然剎車:「小丁,你還是坐後排休息吧。」然後扭轉頭,期待地看著剛剛倚靠在沙發上的妻子,拍拍身邊的座位,居然帶著大男人般不好意思的柔情:「你還是坐我身邊來吧,你不在這兒,我怎麼突然感覺挺寂寞的。」

小丁帶著有些調侃的笑容聳聳肩,跑到後面的沙發上重新躺下,不久就發出輕微的鼾聲。

而他的韻椰,依舊帶著少女的羞赧,溫柔而理解地坐在他身邊。那一刻,他為自己聽從了自己內心的聲音而激動,他突然感悟許多女人之所以成為了怨婦,皆是做丈夫的不懂妻子的心啊!他的韻椰之所以青春永葆,之所以溫柔似一潭清澈的湖水,就是因為有他這樣發自內心的關愛和欣賞啊!

在他近乎自鳴得意的情緒中,餘下的車程顯得輕快而愉悅。他覺得自己在外界,至少在礦業界是強大的,但實則在精神上,他已形成對韻椰的一種依賴。她歡笑時,他覺得生活充滿了陽光;她偶爾皺下眉,或是歎息一聲,都會帶給他沉重的思想負擔。

韻椰會背叛他?不,不,那是一個連螞蟻都不會傷害的善良女人,一定是章華熙對於韻椰當年的選擇耿耿於懷,故意挑撥他們夫妻間的是非吧?他怎麼可能為一句陰毒的暗示,而去懷疑與韻椰幾十年彼此扶攜的恩愛夫妻情!

這些帖子如果不是韻椰因幽怨而滋生出的恨意,那麼會是誰呢?是司機小丁無意間在公眾場合口沒遮攔,讓別人藉機發揮,以至於真假難辨?還是副局長戴偉扶正心切,故意想整垮他史荊飛?他的日常工作、行程、習慣,除了妻子以外,就只有司機小丁、副局長戴偉最熟悉。前者單純好炫耀自己的見多識廣,自以為無所不能;後者看起來是一個戴著眼鏡、默默無聞得有幾分迂腐的老實疙瘩,可副局誰不想扶正?有幾個副局對正局是心甘情願地服從,心悅誠服地被領導?

史荊飛背著雙手,在空蕩的院落裡冥思苦想著,往往腦子裡剛下意識地做出判斷,就又被心底隨之滋生出來的新意識所否定。「局長日記」雖說滿紙荒唐,但文筆流暢,奔著「色」「貪」「腐」直擊他史荊飛於死地,這樣獨特的本事,這樣的文字功底,不是小丁之流可以撰寫的,也不像是戴偉副局長為貪局長之位所為,戴副局長除了黨性、原則,對生活、對兩性實在是頑石般缺乏一種靈動的想像。

那麼,是她,真的會是她麼?史荊飛掩藏在內心的恐懼感隨之召回,心裡發出一陣警報,真的會是他的韻椰麼?

史荊飛腦海裡疾速回閃著覆蓋在《環島礦業可開採可行性報告》他的名字上那個鮮紅的指紋。根據後來鑒定的結果,鑒定人員作出了詳盡的解釋:「顯而易見,指紋外形就與您的指紋完全不吻合。考慮到事關重大,我們非常謹慎地採取了DNA鑒定。百分百地說,報告上的指紋不是您的。」

史荊飛暗暗鬆了口氣,既然指紋不是他的,那麼這個可行性報告就是假的,無效的,章華熙父子想要繼續破壞文柳生態環境,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那麼,可行性報告上的指紋到底是誰的呢?誰敢冒這樣的風險為章氏父子牟取利益?重新冒出來的疑問,使史荊飛的眉頭皺成一座小山丘。

「其實,合理的解釋是,報告上的指紋應該出自一個女性。」鑒定人員解釋說,「根據圓潤細膩的條紋,按印時輕柔的力度,我們確定上面的指紋是一個女性的。」

為讓史荊飛心悅誠服,鑒定人員將一張白紙和一盒鮮紅的印油推到他面前:「來,來,咱們不提什麼DNA鑒定。你在紙上按個手印,我們比較一下你就明白了。」

史荊飛在白紙上重重按下手印,鑒定人員將可行性報告上的指紋與之並列在一起觀察:「你大概能判斷出來吧?通常男人的指紋粗獷,紋理間距較大,而女性的指紋紋理間距很密,並且細膩。這麼說吧,根據報告上的指紋,我可以判斷對方是一個一米六左右、體重在95斤上下、年齡為30歲左右的女性。」

史荊飛將身邊所有可能接觸的女性在腦裡過了一遍,似乎只有妻子符合這樣的形象,當然,妻子是一個40多歲的女人。可鑒定人員也說了,現在的女人年齡不好說,他的妻子就是一個年齡增長、面容不見變老的美麗女人。

「能看出指紋的日期嗎?」

鑒定人員點了點頭:「就在半個月前。一般地,過去一個星期,所有油印的干跡基本是一致的,但據其微妙的差別,我們還是可以判斷的。」

那麼,手印很有可能是在他動手術那幾天按上去的。可是,既然這樣,她如果真的覺得虧欠了章氏父子,真想幫助章氏父子的話,為什麼不在他處於昏迷狀態時,在他手指上按上印油,直接將他的指紋按在報告上?這樣,不是成就了章氏父子的同時,我史荊飛根本就不會懷疑到她身上嗎?是不是,韻椰在我手術時,因為勞累沉睡在床邊,被人惡意偷偷為之,以挑撥我們夫妻間的關係?

新一輪的想法,囚渡著他。

自從韻椰因宮外孕動過手術後,史荊飛就讓韻椰內退賦閒在家。韻椰在家也沒有閒著,她不僅報了家庭裝飾工藝班學習十字繡,而且迷上了電腦。並且曾是老師的韻椰,天生就有操縱文字的稟性,她曾半真半假地對史荊飛戲言:「把你在礦區遇到的驚心動魄的故事給我講點嘛。沒準啊,我們家會閒出個大作家來。」

史荊飛雖然對於家裡出不出作家的企望並不強烈,但他無法抗拒妻子並不過分的請求,一杯香茶,一個故事,總是讓他們相聚的時光變得溫馨而充實。雖然「局長日記」這樣的文字並不完全像出自韻椰之手,但憑借他敏銳的直覺,憑借他曾因妻子過度地癡迷電腦而忘了做晚飯,他匆匆掃了一眼她的「創作」的記憶,史荊飛就能判斷,「局長日記」的雛形出自韻椰之手的可能性的確是非常之大!

韻椰這幾年在外結交了怎樣的朋友呢?史荊飛用手指輕彈發脹的額頭,為自己一無所知的答案而汗顏。既然如此,他與她還算得上是恩愛夫妻嗎?還是,他過於信任她,因忙於工作,給了她過多的自由?

史荊飛的心臟隱隱地疼痛起來,他緊緊將拳頭抵在胸口,另一隻手則在所有衣袋裡摸索著尋找救心丸。可是沒有找到,他的額頭直冒冷汗,渾身酸軟無力地跌坐在石凳上。

大鐵門「匡當」的響動,讓史荊飛驚喜交加地抬起頭。只見近來常在青龍湖干休所勤奮勞作的小伙子進來了,他一手提著一隻暖水瓶,一手托著三菜一湯的不銹鋼圓盤走了進來。一見史荊飛難受的樣子,小伙子大驚失色。

「快,快,藥,藥。」史荊飛喊著,「臥室,臥室……」

小伙子將手裡的物品擱在石桌上,飛快奔進別墅內。不一會兒,他一手拿著藥瓶,一手拿著史荊飛的保溫杯,急切地趕到史荊飛跟前。他將藥丸倒入掌心,數了數,這才遞給史荊飛,隨後遞上涼開水。史荊飛嚥下藥丸,無力地將頭垂進臂彎。

「史局長,您好點了嗎?吃點飯菜壓一壓,也許會舒服點。」小伙子用勺子舀了幾勺米飯拌入湯碗中,遞給史荊飛。

史荊飛抬頭一看,似曾相識的面孔,於是便問道:「我們以前在哪兒見過吧?你具體在這兒負責什麼呢?」

「我叫孟蔭南。」孟蔭南有些男孩氣地撓撓頭,「剛來這兒打雜的,哪兒缺少人手,或是工作人員休假了,喊我一聲我就得替補上。」

「小伙子不錯嘛,適應能力強,勤奮。」

「在文柳環島礦業,我見過您的。其實,其實,在雀兒崖讀中學的時候,我就聞聽過您的大名,您將許多眼見就要發生的礦災轉危為安,您關心礦工、資助礦工的許多故事,藍貴人都給我講過。」孟蔭南一口氣講了許多話,他大膽地抬頭看著史荊飛,「那時候,我在心裡就一直暗暗地將您視為我的榜樣!」

「哦?你和藍貴人是同學?」史荊飛捶捶胸口,感覺舒服了許多,蹙著的眉頭舒展開來,「那是個機靈鬼,基本上什麼東西一搗鼓就能學會,她若是不欺負你,那就很有可能是因為愛上你。」

「真不愧是局長。我覺得我配不上她,她那麼聰明,那麼漂亮,追求她的人那麼多,可是她偏偏對我很好……」說著說著,些許得意不經意地浮現在他臉上,「也許是她從小就沒有爸爸的原因,她顯得特別獨立。在學校時,我偶爾幫她家做一些搬煤、扛大米之類的活計,她硬是要回報,只要家裡煲了湯,做了好吃的,總會用飯盒裝一盒帶到學校,偷偷交給我……」

史荊飛大笑著:「那你的伙食可就大為改善了!」

「可不是!從家裡帶的兩罐鹹菜早悶得長出白毛了!」

「哈哈,可愛的天使愛上了窮小子!你的故事與我大同小異!」

孟蔭南雙目炯炯地盯著史荊飛,史局長的故事給了他莫大的信心。

「其實,每個年輕的男人天空出現烏雲時,就會出現一個天使來拯救你。」史荊飛鎮定下來,「那種早慧的女孩,在我們還很懵懂、混沌的時候,她就清楚和我們有今生沒有來世。這輩子,她鐵了心腸似的,眼睜睜看著我們在愛情、在家庭中蹣跚學步,直到我們重新發現自己的世界是那麼美好,才會開拓自己的事業,建造自己的家園,讓自己成熟起來,自信起來。」

「您如果不是一個局長,一定會是一個卓爾不凡的詩人,或者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家。」孟蔭南感覺史局長的話,就像一扇五彩斑斕的窗戶,將最精緻的風景呈現在自己面前。這樣的感覺,也許一直蜷縮在他心裡,可從來沒有人說出來和他勉勵。他在同事面前也羞於啟唇,害怕遭到的嘲笑比他們嘴裡迸出的黃色笑話更為厲害。這樣的話在礦區根本是聽不到的。在礦區,孟蔭南像個另類,一邊接受工作的磨煉,一邊沉浸在自我幻想中,很難得有這般愉快的暢談。

史荊飛哈哈大笑著,他擦拭著洇濕的眼眶,感慨道:「原來我還能笑,自從到了這裡,我以為我已經忘記怎麼笑了,原來還沒有。希望,還是一直潛伏在我的內心,我不會因為億萬人的誤解,就懷疑自己的過去,就將我過去所付出的一切全盤否定。」

「我想,我想您只是被誤解了!」孟蔭南脫口而出,「也許每一個偉大的愛情,每一個偉大的人,都擁有超出常人的思維。因此,越是偉大的人,越是容易被人誤解。」

史荊飛愣了,繼而爆發出一陣大笑。良久,他緩緩說道:「可惜啊,剛才的話我從來不曾對我的伴侶說過。年輕人,如果你有什麼話想對你的小對像表達的,還是趁早,別總窩在心裡。」

誰承想,這一老一少居然在青龍湖干休所成為了一對無所不談的忘年之交。史荊飛暫時擱下了生活中的是是非非,在風景如畫的青龍湖倒也過得清閒自在。而孟蔭南混沌的心智開始得到洗禮,每次做完分內的工作,他便開始想辦法彌補他和藍貴人之間這段懸而未決的感情。

燈下,孟蔭南對藍貴人抒發著滿腔的思念。

「貴人,史局長說每個年輕的男子天空出現烏雲的時候,便會出現一個天使來愛他,你說是嗎?我不知道,反正我恰好是遇到了你。走出陰霾的日子後,我每天都是微笑的。即使是面對高考落榜,我也很快走出了那片暗無天日的自責,燦若陽光般面對生活中的一切。若沒有遇到你,我是否還是從前那個抑鬱的少年?席慕容不是說青春是本太倉促的書嗎?所以在你的快樂渲染我以後,我也曾自慚形穢地倉促離開,是你不計一切的關愛,讓我認清了自己的怯懦……」

孟蔭南寫著寫著,看著沉浸在黑夜之中的樹林呈現出的幽幽輪廓,一層層憂鬱瀰漫著眼眶。自從上次將環島礦業的貴少章子碩扔進硬幣堆裡後,他便被徐澤如帶到這裡,再也沒見到藍貴人。此一時,彼一時,她和他之間的情愫還在嗎?不發郵件,不打電話,選擇書信這樣的溝通方式,她會不會笑話自己老土?

《局長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