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太容易得到的財富,往往藏匿著陰謀

隨著交易的進一步深入,許潤瑩的條件越來越苛刻,藍貴人這才覺得太容易到手的東西,太容易得到的財富,往往一開始就藏匿著某種陰謀。從那以後,藍貴人就生活在水深火熱的陷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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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查小組將史荊飛遺忘在青龍湖干休所的日子裡,史荊飛心裡極不踏實,調查組總不至於將他一個局長、尤其是被億萬網民所關注、所指責的腐敗局長,丟在這兒養尊處優,然後就給遺忘了吧?更實在一點說,勞碌慣了的史荊飛受不了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清閒生活。

儘管孟蔭南的出現,給他的生活帶來一絲安慰,但懸而未決的事情總像一把刀掛在他的心上,從短暫的麻痺中一旦甦醒,便是愈來愈烈的痛楚。手機被沒收,報紙不下發,電腦網絡不配置,他與外界的一切中斷了聯繫。他憂心如焚,甚至總有一種長痛不如短痛、一了百了的念頭,他渴盼調查組早日來審問,讓事情早日做個了斷。

史荊飛不知道,在他內外憂焚的日子裡,以時俊為組長的調查小組在公安廳召開了一次重大會議。

時俊在會上發言說:「有關雲海史荊飛一案確實非同小可,首先,他在網絡上就引起了億萬網民關注,引起了省、市,甚至全國人民的注意,所以我們對這個案子必須要慎之又慎。這次召集大家開這個會的目的,就是要彙集一下每個人調查的情況,並提出新的調查方案,爭取早日結案,給關注這個案子的人們一個滿意的答案……」

急驟的敲門聲打破了會場的秩序,一個一臉莊重的工作人員闖了進來,大家都困惑了:到底怎麼回事?案情突然峰迴路轉?

「唉,我來是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闖入會場的工作人員與時俊耳語了一陣後,行色匆匆離去。時俊也面色沉重地立即轉移了話題。

「怎麼?該不是老史那個烈性子畏罪自殺了吧?」席間,有人在竊竊私語,徐澤如沒有任何意識地從席位上蹦了起來,椅子也被帶翻倒地,倉促間發出一聲巨響。

時俊拍拍桌子:「我長話短說,剛剛突然接到市委、市政府更為緊急的任務:文柳私營環島煤礦突然發生了一起特別重大的礦井瓦斯爆炸事故,現在,消防都在組織人力、物資奔赴那裡,我們相關的工作人員也必須要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時俊率領一班人馬匆匆趕到出事地點,只見礦區內已成一片廢墟,殘牆斷垣雜亂橫陳,慘不忍睹。整個礦區表面建築全被「端掉」,僅剩半截輸送礦砂的傳送帶橫躺著;礦口方向,熊熊燃燒的火焰把天空都映紅了,從礦口升起的濃煙滾滾沖天而起。一群婦幼老漢哭喊著要衝向火海,被幹警緊緊攔住。

時俊見一老者哭得特別悲哀,於是停下來,俯在他身邊詢問情況。原來,老者的女兒阿巧家本來只是當地一個老實的莊戶人家,一年一半的時間種田種瓜,一半的時間在旅遊區賣些土特產,小日子倒也過得去。可是前段時間,環島礦業集團的章子碩總經理突然在村子四處宣揚、鼓動大家去礦區附近開設商店,活躍、繁榮礦工、礦區的生活。阿巧想這也是一條財路,礦區的大老爺們消費是從來不賒賬的,於是就帶著孩子,在礦區大門旁開了個小商店。

「大爆炸之後,不說小商店沒有了蹤影,我女兒和小外孫都被砸在廢墟之下,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啊……」老人哭得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剩下我這個死老頭子活著有什麼用啊……」

老人說著說著,欲衝向火海,被勸阻後,雙膝跪在地上,無助地將頭在地上磕得「咚咚」直響。時俊示意徐澤如留下安撫老人,自己進入到第一線。

事故發生後,章子碩趁著礦區一片混亂,在一些主要管理人員的護送下,逃逸到雲海的私人別墅。當時章華熙夫婦尚在睡夢中,章子碩深更半夜帶著一幫灰頭土臉的人鬼鬼祟祟進入高級住宅區,引起門衛保安的懷疑,一群人被攔在小區門外無法進入。失去了耐性的章子碩一腳踢向保安,雙方隨即發生激烈衝突。一直鬧到凌晨,保安組長才打通了章華熙的電話,讓他到小區保安中心來領人。

「我花千萬購的住宅,每年花巨額的物業費,就請你們這幫有眼無珠的窮小子看家護院?我看不如養一群狗,等我手上的事處理完了,看我怎麼收拾你們……」章子碩走出保安中心還不依不饒,引起所有保安人員的不滿。

「你少在外面給我丟人現眼!」章華熙走到兒子跟前,低聲喝止。章子碩這才老實下來,這才為礦區的爆炸事件感到惶惶不安。

這次礦區生產,章子碩沒有請示父親,是他自作主張的。自從那個阻撓環島礦業開工的史荊飛被軟禁起來後,章子碩一心想在父親面前表現一番,開始組織手下的人馬大張旗鼓地開始動工。為鼓舞士氣,活躍氣氛,他還特意在礦區附近動員有能力、有手藝、有特長、想發財的百姓,來環島礦業附近開店。

一切工作緊密鑼鼓地準備到位後,按照章子碩事先確定的吉日良辰,於昨夜8點8分,組織了第一批工人下井,當班共發放礦燈108盞。章子碩別出心裁地組織了一次總動員:全體礦工統一穿著新定做的橘黃色礦衣,戴著統一的草綠色礦帽,凡在礦區附近設點、開店的生意人,一律帶著火把前來觀禮。

「現在是晚上8點過8分,其意不言自明,就是發、發、發、發!之所以讓大家舉著火把前來為你們送行,其意就是火、火、火、火!環島礦業發達了,自然少不了大家的好處;環島火了,自然……也自然少不了大家的好處;環島有肉吃了,自然有大家的湯喝……」

「哎呀,錯了,是有大家的好日子過!」身後的人提示著章子碩。本來,他的發言稿是早已請人寫好的,他照著念就成了。可是看著一排排統一服裝的礦工們戰士般嚴陣待令,表情肅穆自豪,再看看四周舉著火把、歡呼雀躍的激動面容,章子碩就決定來個即興發揮,丟掉講稿那些「大家好,領導好,鄉親們好」等等廢話連篇的虛假問候,直奔激盪人心的主題,「當年的108好漢創造了梁山的基業,如今你們這108個經過軍訓的漢子也肩負著環島的未來、環島的明天、環島的希望……」

這裡本來是一片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幾經礦主偷偷地開掘,這裡變成了一片白色荒漠。是他,是他章子碩,摒棄了舊的觀念,將這裡變成了一座沸騰的城池,重新塑造了一片繁榮、富強的國土——這若是在古代,他章子碩肯定是帝王之命。退一萬步來講,即使當不上皇帝,至少也是一個令萬民安居樂業的一方諸侯。可惜呀,他的君子之風、領導之命,全被他創新不足、保守有餘的父親給壓抑了,他要大幹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以證明自己觀念的正確,證明自己的翅膀已硬,讓父親明白他的觀念已落伍,他章子碩才是正兒八經、響噹噹的環島礦業發展人!

章子碩被自己突然而至的暢想所左右,暗暗將預先備好的講稿在身後捏成一團,丟棄在地。他舉起右臂,激情高昂:「環島榮我榮,環島恥我恥。」

「環島榮我榮,環島恥我恥。」全體礦工舉起右臂宣誓,激情互相傳遞,意猶未盡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章子碩。

章子碩急中生智,靈感迸發地突然想起一條頗有創意的口號:「環島發我發,環島火我火。」

「環島發我發,環島火我火。」群情昂然,激情沸騰。

章子碩手執火把親自開道,接通礦井電源,站在礦井口,與第一批下井的礦工們一一握手,目送著他們一個個生龍活虎地下到礦井。

這些帶著激情的勞力,年產礦砂20萬噸不在話下,一年下來,這就是大疊大疊的鈔票啊。現如今的人衡量一個人的價值,誰不是用掙錢的多少來說事?

意猶未盡的章子碩趁著興致,獨自一人在礦區遊逛著。「阿巧副食店」還沒關門,一個小孩猴子般蹲在店門口的沙墩上,手裡拿著一袋方便麵,吃得津津有味。一個標緻的少婦手腳靈活地將店門前擺著的小貨物一一拾掇起來,搬到屋內。最後,只剩下裝雪糕的冰櫃了,女人將冰箱慢慢移到了門口,但是店門口有幾層水泥台階,女人實在移不動了。她想了想,用手攏了攏頭髮,進到店內拿出一塊丈許長的木板,擱在台階上,然後將冰櫃移到木板上,一點點將冰箱移至店裡。

章子碩走進店裡,買了一包煙。女人叫起來:「這不是章總嗎?小店裡還有什麼能入章總的眼嗎?」女人汗涔涔的臉在燈下紅撲撲的,透著自然的淳樸之美。

「照我說,這店裡,也就你值錢。」章子碩說著說著,手腳不安分地伸向女人,「想不到,這地方還有你這樣耐看的女人!」

冷不丁,從門口飛來半包方便麵,擊中了章子碩的手臂。小男孩猴子一樣蹦跳進來:「媽,媽,我的飛天神刀呢?」

阿巧若無其事地彎腰拾起方便面遞給兒子,撫摸了一下兒子的頭,笑道:「這孩子,什麼到了他手裡,都是飛天神刀!」

章子碩擦擦額角的汗珠,訕笑著:「你們這對母子,有趣,有趣。」說完,就離開了。

誰知,就在他離開小店,剛進入睡夢中重溫礦井那激動人心的一幕時,連續不斷的門鈴聲就驚擾了他的好夢。他迷迷糊糊地打開門,正欲大怒,卻被遠方火龍一樣騰空而起的大火驚呆了。

「章總,章總,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井礦爆炸了!」范聲同直愣愣撲進來。章子碩嫌他年齡大,沒有挑選他第一批下礦。「你趕快想辦法救人吧,趕緊的,不然來不及了!」

章子碩本能地欲衝向礦井的方向,想想,衝門口的礦工一揮手:「你們先去,我打幾個電話,調動一批人來!」

沒有下礦的礦工們拿著滅火用具,爭先恐後地奔向火海。章子碩下意識地看看牆上的金馬座鐘:2點48分。天哪,距他豪氣沖天的總動員不過6小時40分!短短不到7個小時,他的夢就被一些無能的礦工給摧毀了!短短的幾個小時內,他的夢想就被這場大火焚燒得片甲不留!他偉大的抱負,只容他打了一個盹,就全盤破滅了!

就在章子碩發愣的當兒,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劉孝可、何海鳴又衝了進來,這群對他忠心耿耿的鐵哥們都是他任用的管理、監工一級員工。平時他們跟在章子碩身後在礦區狐假虎威,章子碩本人也感到十分受用。

「章哥,章哥,快逃吧,快逃吧!等下礦工的親屬們醒悟過來,紅了眼,你就走不掉了!」劉孝可將章子碩的墨鏡遞了過來。

章子碩在一群死黨的掩護下,逃到了雲海。

可是,這件事情如何對父親開口?章子碩聽著洗手間傳來父親的洗漱聲,腦子裡突然浮現出阿巧副食店的那對母子。那個小店已是粉塵四散,面目全非,那母子倆肯定被炸死了。想來真是後怕,幸好昨兒個自己心情好,沒有在那裡強留下,否則,自己現在也成小店裡的冤魂野鬼了。章子碩想著,驚出了一身冷汗。

文柳環島礦災6個小時內就由礦區傳到了文柳市委,很快,省委、中央都得到了消息。中央領導立即作出重要批示:「要千方百計搶救被困人員,嚴防次生事故發生。」省委書記也作出指示,要求千方百計組織救援,盡最大努力減少傷亡。

省長帶領省委、省政府有關部門的領導親赴現場指揮搶險救災。文柳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在事故發生後立即趕到事故現場組織指揮救援工作。

大火依舊漫天,粉塵依舊四起。沿途劇烈的震盪,使正襟危坐的姚曉華將目光移向了車窗外,滿目起伏的光禿禿山嶺讓她觸目驚心:「兩年前組織來文柳參觀,我們順道驅車來這裡兜風,沿途繁花似錦,現在怎麼成這樣子?」司機無言,艱難地順著消防車碾過的痕跡,駕車前行。

死神像飢餓凶狠的巨獸覬覦著一頓美食一般,發出按捺不住的喘息聲。時間就是生命,速度就是生命!

「快,快,我們一定要向省領導建議,盡快派史荊飛來一線瞭解災情,拿出救助方案——這種事情,他最有經驗。」

2

失去自由之後,得失、快樂,全依賴於心境。思慮得再多,於史荊飛目前的狀況都無法改變,他現在已基本是處於罷官免職、接受調查的狀態了。自信問心無愧,情況還會壞到哪兒去?史荊飛思慮著,心情豁然開朗,對前來送早茶的孟蔭南喊道:「小孟,你會游泳嗎?」

孟蔭南一愣,隨即應道:「海邊長大的人,哪個不會游幾下?」

「好,我先陪你將你一天的工作幹完。完了,你再陪我去青龍湖游泳去。」史荊飛三下兩下扒完飯菜,舉起托盤,「走,先去把所有托盤收集起來,我們一起洗了。然後,然後哪塊草坪要修理,哪塊地方要清掃,我們一起幹。」

「不,不!哎呀,這些事情你千萬不要插手,你要一插手,所長以為我什麼都做不好,您什麼都不滿意,那我的這個飯碗可就丟定了!」孟蔭南搶過托盤,「其實,我去給打工的阿妹解釋一下,跟她們換個工,事情也就解決了。」

史荊飛哈哈一笑:「那些阿妹願意給你換工?看來,你的人緣還不錯。」

「還好吧,在外都是互相幫助的。放心好了,我保證,中午陪你游泳。」孟蔭南拿著托盤飛奔而去。

中午的青龍湖碧水蕩漾,柳條依依。史荊飛和孟蔭南像兩條蛟龍在清幽的水中游了兩個來回。史荊飛漸感體力不支,於是率先爬上岸,擦拭著傷痕纍纍的身軀。冷不丁,從浴巾中掉出一封信,他揀起來,看了兩行,原來是孟蔭南寫給藍貴人的,小伙子的文筆倒還不錯。史荊飛正這樣想著,水中的孟蔭南已羞紅了臉,大叫著:「不要看,史局長,不要看。」一邊已飛快地爬上了岸。

「看來,你在藍貴人面前還是不自信。」史荊飛將書信還給他,邊穿衣服邊說,「信寫好了,怎麼不寄出去?你還真以為你心裡這樣想了,藍貴人就會靈敏地感覺到?不是的,小伙子,愛情是需要表達的,你要學會表達。」

孟蔭南有些難為情地將信疊好,裝進兜裡:「道理我是懂的,可是我現在工作沒工作,錢沒錢,一個又漂亮又有才華的女大學生為什麼要愛我呢?我有權要求她的愛嗎?」

「小伙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你雖然沒有正式的好工作,可你在自食其力,沒要別人養啊;你雖然沒錢,可你好手好腳,還有一個不錯的腦袋及好的人緣,你會掙啊。」

「可是,跟別人比起來,我還是覺得沒底氣……」

「你就是你,永遠不要跟別人比。」史荊飛抖了抖換下的濕漉漉的泳褲,「告訴你一個不自卑的秘訣吧:不去逛專賣奢侈品的名店,天價商品你買不起,幹嗎還要去看那些富人一擲千金,給自己添堵?不參加變了味的同學會,一晃幾年、十幾年過去了,有的成了大款,有的成了大官,何必再去吃一餐五味雜陳的飯?不去看那些誇大其詞的名人傳記,那些水分太大,名人常常被人吹噓得無所不能,品行好得如同堯舜禹,學問大得超過孟老莊,才華高得勝過李杜,看多了心情壓抑;不看財富排行榜,不問工資收入,不關注他人消費水平……」

孟蔭南樂了:「您說的那些秘訣,我倒真是沒時間沒機會去實踐。可我現在發覺,我是真的崇拜你……」

「不要崇拜我,崇拜我給你帶不來什麼實質性的好處,你現在需要做的,就是趕緊地,將手中的那封信發了!」史荊飛看著孟蔭南依舊在發愣,極認真地說道,「你配藍貴人綽綽有餘,真的,學歷不是問題,而是你的勇氣!」

史荊飛突然想起什麼:「你的文筆其實挺不錯的,你平時喜歡看什麼書?小說、詩歌還是散文?」

提到書,孟蔭南的拘束表情稍微得到緩解:「那些高雅藝術化的東西,現在很難沉下心來看了。我主要看一些管理方面的書,比如《質量成本分析與6Q管理戰略》,我閒時非常癡迷這類管理書籍。」

「6Q管理是20世紀80年代,由美國摩托羅拉公司創立的一種在提高顧客滿意度的同時,降低經營成本的過程革新方法,它是通過提高核心過程的運行質量,使組織贏利能力增長的管理方式。對嗎?」

孟蔭南聽得目瞪口呆,繼而是欣喜若狂,所有的拘束、靦腆和不安一掃而光:「史局長真是博覽群書,這樣枯燥的管理知識,不經過特殊的培訓,一般人是很難看下去並且記得牢的。有人說它是一種全新的質量戰略,是一種使企業效益獲得快速增長的有效經營方式,更是翡翠城,是我們的黃金路……」

史荊飛盯著這張在瞬間被激情點燃的年輕人的臉,「你說,這樣的管理,能應用到我們礦業界嗎?」

「當然,我們總是受到習慣、傳統的束縛,如果想改變傾向,不是通過威逼,也不是通過誘導,而是要利用類似的場景把未來的成功描繪出來,逐步逐步消除那些白白浪費資源的『隱藏工廠』,就能減少礦業界巨大的人為浪費……」

這些理論,這些觀點,章氏父子不會聽,他們只會習慣於命令,習慣於指手畫腳,孟蔭南接近他們的機會並不多,更難得有恰當的建議時機;這些管理知識,范聲同等工友們也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編造傳播一些黃色笑話來調節枯燥無聊的礦工生活。

今天,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懂6Q管理的知音,孟蔭南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如竹筒倒豆般將自己平時的學識傾洩而出:「管理就是服從於質量,煤礦也是有質量要求的對不對?而質量不僅僅是工具和技術的合成,而是礦井各方面、各環節的集成。當某一過程的質量得到提高後,礦業其他環節的質量也會得到相應提高。要從最高管理層開始,利用管理的『瀑布效應』,使之從上至下,像瀑布一樣把每一層管理者身上那些陳舊、不好的管理習慣沖刷乾淨……」

面前的小伙子突然之間好像換了一個人,口若懸河,一掃平日的木訥、羞澀,變得有主見有個性——這樣的人要麼因不合群被淹沒,要麼一經伯樂發掘,那種自主意識的爆發力會讓他很快在事業上開拓出一片新的天地來。

可惜的是,他史荊飛現在身不由己,他的舉薦有誰能接受?

文柳市環島礦業集團出事煤礦「六證齊全」、卻「五毒俱全」的大幅報道,很快成為《雲海日報》《雲海礦業》及各大網絡的頭條新聞。

據《文柳日報》報道,在今天文柳市舉行的環島礦業集團特別重大爆炸事故調查組成立大會上,文柳市市長嚴肅地發問:「我提出五個問題請大家思考,為什麼經過多次整頓關閉,這樣的煤礦依然存在?該礦非法開採、超能力生產,國土資源、森林防護等有關監管職能部門就不知道嗎?相關部門是如何監管的?井下有這麼多隱患,為什麼能夠六證齊全?是誰在給他們開綠燈?」

文柳市市委書記說,雖然環島礦業集團的各種證件都有,但在資源管理、安全管理等方面均存在嚴重的違法違規行為,實際上是「五毒俱全」,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就是因為官員入股,成為黑心礦長章華熙、章子碩的保護傘。這充分反映出安全監管監察工作執法不嚴、工作不實,安全生產法律法規和一系列政策措施仍然停留在會議上、文件上、口頭上,沒有真正落實到位。

根據最新核實的數字,環島煤礦發生爆炸事故時,井下共有108人,其中出井68人,被困40人,被困人數比此前公佈的10人增加了30人。礦主章華熙、章子碩父子的逃逸,給搜救工作帶來很大的困難。

學校裡,同學們都在議論礦難,藍貴人已被種種鄙視的目光所淹沒。「眼鏡」一手拿著大堆報紙,一手拿著飯盒,在前往食堂的路上碰到了端著一碗稀飯準備回宿舍的藍貴人,驚呼道:「藍貴人,你怎麼還有心思來吃飯啊,真是服你了!礦難後,章子碩都逃走了,也沒告訴你?」

「他是他,我是我,他出事,他要逃走,人家憑什麼要通知我?」藍貴人倔強地挺直了脊背,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的她,心理年齡比實際年齡要成熟得多。

「咦?你忘了嗎?章總曾為你一擲千金啊!」眼鏡女的大呼小叫,立即吸引了一群路過的學生。

「就她?環島礦業的老總為她的一餐飯揮霍十幾萬?我看她長得也不怎麼樣嘛,無非個子高挑點,皮膚白一點,沒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啊。」

「人家現在倒霉,遇到礦難了,她死活不承認自己與別人有來往。唉,真是美女如毒蛇,無情無義。」

「一個巴掌拍不響,礦難後人家逃走了,不還是在別的地方呼風喚雨、吃香喝辣?也沒見別人說要帶她呀……」

藍貴人倔強地挺直自己的脊背,臉上的表情僵硬。

「藍貴人,你看起來蠻單純,實則挺可怕的。」眼鏡女生說,「好歹相處一場,人家出了事,送送別人,發個信息安慰安慰別人,也見得你有一顆人心……」

藍貴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整碗稀飯朝眼鏡女生兜頭潑去。眼鏡女生的尖叫,劃破四周圍觀人群的驚呼。

「我跟你拼了,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做了無數壞事,還有臉在大庭廣眾之下甩狠!」

藍貴人後退一步,定定看著她:「打架你不是我的對手,我從小就提水,五十斤重的大米一隻手就能舉起,你要不想更慘,趁早收手。」

眼鏡女生畏怯了,看著哄笑的人群,繼續過過嘴皮的乾癮:「藍貴人真不是個東西,讀中學時包了一個男生為她家扛柴、扛米、擔水、扛煤,說是愛別人,其實是將別人當長工使。上大學後,攀上了章子碩這個花花公子,就將青梅竹馬的長工對像甩了。現在章家出事了,她拒不承認與人家章家有什麼瓜葛,這種女人太精了,精得令人害怕……」

「與其在這裡喋喋不休,還不如閉上你的嘴,讓別人去猜測你是否無知吧!」藍貴人轉身就走,「你根本就看不懂真實的生活。」

是的,你們根本看不懂生活!藍貴人來到學校中心花園,鬱悶地坐在椰樹叢中,歎了一口氣。她接近章子碩的目的,只不過是錢的交易,而不是愛情。

在雲海的礦主,個個都揮金如土,個個都像螃蟹橫著走路。礦老闆吃喝嫖賭,包養情人,無所不為。在雲海,用「書包妹」待客被認為是很有面子、很時尚的事情。礦老闆不僅自己玩「書包妹」,也會帶上「書包妹」招待客人。藍貴人一開始接近章子碩,就清楚地意識到了這點,她只是陪客人吃吃飯,喝喝酒。後來,章子碩見她精通電腦,熟悉網絡的各項操作,於是,將她帶到了許潤瑩面前,聘她為環島礦業集團的網站設計,給她的年薪是20萬元。

20萬,藍貴人的腦袋急速轉動著,再干幾年就可以在雲海擁有自己的房子。這錢,實在是太能吸引人的眼球了。

後來,隨著交易的進一步深入,許潤瑩的條件越來越苛刻,要求越來越多,變味的操縱越來越明顯,藍貴人這才覺得太容易到手的東西,太容易得到的財富,往往一開始就藏匿著某種陰謀。從那以後,藍貴人就生活在水深火熱的陷阱之中,掙扎在道德與是非的漩渦裡。她,嘗到了心無城府的苦果;她,學會了掩飾自己的脆弱。

3

自從青龍湖游泳回來後,史荊飛、孟蔭南這一老一少都煥發出新的精神活力。

「史局長,我將那封信寄給藍貴人了!」孟蔭南將午餐放在別墅的石桌上,「快趁熱吃吧。」

史荊飛呵呵笑著:「這就對了嘛,有了想法就要說出來,就要付諸行動。」

「我感覺現在社會貧富差距太大了。」孟蔭南在史荊飛對面坐了下來。

「早在1999年,世界上3位億萬富翁的資產超過了不發達國家6億人的生產總值……」

「是麼?3位富翁的資產,居然超過6億人的創造?」孟蔭南驚呆了,「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史荊飛點點頭:「現在最富和最窮國之間的收入差距達到了74倍,世界上3個最富有的人的資產相當於48個最窮國家生產總值的總和。當今世界巨人林立,都說日本是獨腳巨人,俄羅斯是生病的巨人,歐洲是缺乏凝聚力的巨人,中國是潛在的巨人。」他說,「以前太忙了,許多資料、信息只是在眼中過一遍,現在清閒下來,我一直在思考著這樣的問題:中國的教育、中國的經濟到底該如何發展?」

「這真是一個重大的課題啊!」孟蔭南一下變得嚴肅起來。

「你看啊,15世紀巴黎大學的課程設置是:神學、醫學、法科、文學;19世紀設置的課程是:化學、物理、電機、機械。」史荊飛娓娓道來,「不難看出,人們由最初的崇尚自然發展到崇尚科學。」

「是啊,是這樣!」

「再看看我們中國,以前是村裡沒電話,大道盡坑窪,屋裡點油燈,聽戲找喇叭。現在基本是家家戶戶,坐在床上看電影,電腦炒股在農家。」史荊飛用筷子點點桌子,「可是我們的教育,除了英語稍為加強了些,還是語文、數學,還是分,分,分!而改革開放後的心理壓力,個體與個體之間收入的懸殊,這些卻沒有人關注。所以我個人覺得,現在中國應該加強心理學、道德學、中國的發展史方面的教育。」

「我當局長時,提倡礦業界的後續發展,生態持續發展是基礎,經濟持續發展是條件,社會持續發展是目的。我不當局長了,還是堅持我們要金山銀山,更要青山綠水。我們要傳承好城市文明,在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中,締造城市繁榮,為後代留下一筆讓他們引以自豪的遺產,一個適合人們居住的家園,而不是一部經濟機器……」

背後,突然響起了一片掌聲。

史荊飛詫異地回頭,姚曉華、時俊等領導不知何時站在了大鐵門外,將他和孟蔭南的對話,聽了個完完整整。

「老史,感謝你給我們上了這麼結結實實的一堂課。」姚曉華的熱情讓史荊飛一時還無法適應,他站起來,木訥地看著他們:「你們,你們這是……」

「我們是請你出山的。」時俊也熱情地走過來,「這段日子冷落你了。」

「出山,為什麼?我的案子就這樣莫名其妙地來了,然後又莫名其妙地了結了?」史荊飛面無表情地坐了下來,「總得給我、給廣大網民一個說法啊。這不是什麼冷落的問題,也不是什麼受委屈的問題,而是大是大非、大原則、大方向的問題,你們不給我說清楚,你們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交待清楚,不在網上、各大媒介刊發出調查的經過、結果,我是不會不清不白跟你們走的。」

「史大局長好大的架子,我們遠道而來,水也不給我們倒一杯,讓我們站著聽了你的一堂課不說,還發這麼大通牢騷。」姚曉華一示意,司機很快從車內搬出來一箱礦泉水。

史荊飛不好意思了,站起來給每人打開一瓶礦泉水,還是振振有詞地道:「不管你們是代表個人而來,還是代表組織而來,我都深表感謝。不過這醜話還是得說在前頭,我既然是背著眾人鄙視、非議的目光而來的,如今不見相關的文件,不見真實的調查報道,我是不會走的。」

「看看,看看這個史局長,就認死理。」姚曉華側著身子,對時俊打著哈哈,「多少人犯了點事,為保外就醫,打破腦袋地找我,我都不想見。現在我親自接人來了,反倒還是我賴著他似的。老時,你來評評這理,你來評評。」

史荊飛依舊虎著臉:「問題是直到現在我還沒弄明白,我到底是犯了哪門子事?現在又是以怎樣的身份出去?被洗清了的清廉局長,還是戴罪立功的史荊飛?」

左右為難的時俊一聽到這兒,突然擊掌道:「你說對了,你現在是戴罪立功的史局。」

史荊飛愣了,他站了起來,「告訴你們,我史荊飛就是老死在這兒,也不會不清不白地出去!」

「你老死在這兒沒什麼了不起,你本來就是被億萬網民指責的不清不白之人,你不是需要媒介報道調查結果嗎?很簡單,史局長畏罪自殺!」時俊拍了拍桌子,眼裡的淚奔湧而出,「問題是你現在不能死,我們現在不能還你清白或是定你的罪,因為等你洗清了自己的時候,或是法院判了你的罪的時候,礦井下的近50個礦工就要死於非命了!」

「什麼?礦難?」史荊飛一愣,「哪兒?」

「還有哪兒?文柳!」時俊焦灼的眼神刺傷了史荊飛,他沉痛地說道,「距礦難事發到今天整整一天一夜了,外面的火撲滅了,內燃的暗火又會重新醞釀成新的火災。老史,說真的,你的問題我們一時半會兒還無法查清,更無法給你清清白白的交待!」時俊緊緊擁抱了他一下,就像擁抱馬上要上戰場的戰友一樣,「老史,在礦業界你本身就是屹立在那兒的一座山,在媒介上發表那些『將個人榮辱置一邊,礦難面前勇在前』,反倒畫蛇添足了,是不是?」

「看,我們也來了個特事特辦,你目前還是以安監局局長、文柳礦災小組組長的名義……」

「哎呀,說這些幹什麼呀?快,快走啊!」史荊飛「騰」地站起來,「礦難來臨,你們為什麼不早說?耽擱一天一夜意味著什麼?耽擱一時一分一秒,就意味著犧牲,礦難是比戰場更殘酷的戰鬥,你們知不知道?」

時俊暗暗鬆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姚曉華暗暗撲哧一樂,向時俊暗示了一眼。時俊立即會意地跑到姚副市長的轎車前,親自為史荊飛打開車門:「老史,老史,你坐這兒,你坐這兒!」

「快通知各大醫院緊急調集軟塑料袋裝的葡萄糖水,火速運往出事礦區,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眾人噓了口氣,齊聲說:「還是你考慮得周到,還是你有經驗,我們這就通知下去,這就通知下去。」

「文柳環島礦業挖掘的那口礦井我熟悉!」孟蔭南突然緊跑幾步,出現在車前。

史荊飛一愣,隔著玻璃,他仍能感覺到小伙子自信的目光中跳躍著的智慧。

章子碩一家人在一群人的護送下,出現在雲海機場。

許潤瑩低頭看了看腕上的勞力士,扶了扶鼻樑上的墨鏡,往章華熙身邊靠了靠,安慰而討好地壓低聲音說:「快了,快了,再有半小時,飛機就起飛了。身後的一切事情與我們無關了。」

再過半小時,只要飛機一起飛,身後的事情就果真與己無關麼?章華熙一直將黑色的帽簷壓得低低的。他靠在椅子上假寐,思緒卻離開他的軀體,飄向了千萬里。

凌晨,心神不定的兒子才如實地向他匯報了文柳礦難。他失去理智般一掌甩向兒子,「啪」的一聲如同驚雷,驚得許潤瑩穿著睡衣,蓬鬆著頭髮從臥室裡慌慌張張地跑下樓。

「怎麼了?怎麼了?老章!」她狠狠地盯了一眼捂著臉的兒子,「又是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惹惱你了嗎?」

章華熙冷哼一聲,背著手說道:「你問問他,你問問你嬌生慣養的兒子,這回惹下了什麼事端!」

「媽,我也是想給爸爭口氣,誰知心急了一些,礦……炸……塌了!」章子碩迎著母親探詢的目光,越說底氣越不足。

「嗨,礦塌了,這天不是還在嗎?」許潤瑩對著兒子朝章華熙努了努嘴。

「說得輕巧!人命關天的事情,現在又正是在風頭上。」章華熙對許潤瑩氣惱地吼著,「一再叮囑他沉住氣,沉住氣,我自有辦法拿下那塊寶地,就是不聽!」

「不就幾條人命嗎?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開礦哪有不死人的?你忘了前些年你的雄心壯志嗎?開礦業,必須摒棄婦人之仁,如果每個在礦業死掉的人都要算在礦主頭上,那世上再無礦主掘寶,還養著一堆廢物幹什麼!」許潤瑩攏攏頭髮,訕笑著,「看你現在都變成菩薩心腸了,是因為老了,還是受了朱韻椰那些小情小調的感染?」

一聽到韻椰的名字,章華熙的身體不經意地顫抖了一下,難道老婆對他和韻椰之間微妙的關係有所察覺?

許潤瑩點到為止,並不深究,話鋒一轉:「看你都氣糊塗了,我的兒子,難道不是你的?」她不停地對兒子擠眼,「快去廚房將煤氣灶上的人參湯熱一熱,給你爸端來。」

以前,只要支開父子倆,她左右逢源一陣周旋,父子倆便會很快和好如初。可是,這次不同於以往。章子碩站著沒動,章華熙也很快地擺擺手:「你就別再添亂了,大清早的誰喝得下那玩意兒。」

許潤瑩愣了,疑惑的目光游移在父子之間,客廳裡陷入令人壓抑的死寂。

「他……他竟然背著我私自開工,發生爆炸,礦井裡的一百多號人據說沒幾個爬上來的。」章華熙臉色鐵青,「如果是一條兩條人命,咱可以用錢擺平,可是,可是這是幾十條命啊!」

許潤瑩立即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她氣急敗壞地奔向兒子,指頭戳點著兒子的額頭叫罵著:「你這不爭氣的傢伙,早知道你會惹這大的禍,當初生下你時,還不如一把捏死你……」

章子碩委屈地看著母親,許潤瑩眼珠一轉,拉著兒子雙雙跪在章華熙膝下:「華熙,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兒上,你要想辦法救救咱們的兒子啊!他再不好,也是章家的一條根。再說,他時刻是想著為你分擔一些工作壓力,他也想爭口氣,為章家辦些好事!再說,再說,子碩不動聲色,沒費吹灰之力,就將姓史的整垮了,也算是為你出了一口惡氣……」

「你說什麼?」章華熙迷惑不解地盯著許潤瑩的臉,「子碩有本事讓政府軟禁姓史的?他燒的是哪一爐香啊?」

許潤瑩臉上泛起一股自豪的表情:「他沒動一兵一卒,僅僅是利用了咱們策劃部的幾個網絡高手而已!」

「啊?這麼說網上的局長日記就是子碩一手炮製的?」

「也不全是……誰叫他老婆……」章子碩一掃臉上的沮喪,本想大肆渲染一下自己的輝煌戰績,誰知被許潤瑩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臂,只得住口。

「他老婆,韻椰?」章華熙緊張地從椅子騰地站起來。看子碩莫名其妙地盯著他,章華熙掩飾地端起桌上的茶杯,跌坐在椅子上,「她朱韻椰不是挺愛家的麼?她又怎麼了?」

父親失態的表現令章子碩感到非常意外。他緊張地盯著母親,不知如何回答。

「啊,也沒什麼。韻椰向來與世無爭的,與我又是好朋友,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們本來只是想在網絡上恐嚇一下姓史的。誰知道那傢伙死豬不怕開水燙,對我們章家步步緊逼。他落到今天,也是自找的。」

「唉,也是。只是這一招也太狠了!」章華熙長歎一聲,想想不狠也扳不倒姓史的,於是擺擺手,十指交叉的雙掌形成一個肉乎乎的拳頭,抵住前額,像潛伏在額前的碩大蜘蛛。他沉默良久,再度抬起頭來,語氣緩和了許多:「起來,起來,你們這是幹什麼?一家人,只要有一絲逃生的辦法,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的。」

「你有主意了?」許潤瑩站起來,滿懷希望地望著丈夫。

「唉,事到如今,只有這一著棋了。」

「哪一著?」

「逃!」

「逃?!」許潤瑩的目光黯淡下來,「逃到哪裡?來得及嗎?」

「幹我們這一行,時刻都處在風口浪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章華熙看著面前慌亂成一團的母子倆,內心被某種柔弱的情愫所打動。對於許潤瑩,他說不上愛,也說不上不愛。這個豐滿的女人與朱韻椰比起來雖然顯得世俗,但她凡事都表現在臉上,只要滿足她物質上的要求,她就是一頭憨豬,吃睡玩耍,不會花心思在外招惹男人,也絕不會為他在外的某次拈花惹草的花邊新聞撕破臉皮大哭大鬧——從這一點來說,這是一個雖糊塗但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她不是一個好情人,但她是一個好母親。而且,他章華熙的東山是在娶了這個憨豬似的女人後建築起來的,他從內心深處對這個女人有種報恩的情感。

「我們先到香港,然後再去英國,那兒我有不少朋友,我們在那裡的資產足夠我們在英國的任何一座城市生活一輩子。」

許潤瑩信賴的目光一直盯著丈夫,丈夫是她的天她的地,只要丈夫確定的退路,一定是萬無一失的。比如說機票,他一定會拜託機場的兄弟弄來,比如時間、地點,甚至行李,他都會吩咐手下的兄弟安頓好——跟著這樣的男人,根本不用勞累,這麼多年來,他已在這座城市的各行各業建立起了密切的關係網。果然,他們在一群兄弟的護送下,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機場。

經過一晝夜的折騰,章華熙坐在寧靜的候機廳裡,頭靠椅背,由假寐慢慢進入一種迷迷糊糊的睡眠狀態。夢中的他是一個陽光的青年,為什麼在見到朱韻椰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總是想笑。他不是沒有修養的男人,可他就是忍不住發自內心地想笑。他覺得自己有時愛的是韻椰的嫻雅,有時又為她的妖嬈心動,他深深墜入了愛河……可是,就在他們要成婚之際,史荊飛這個轉業軍人介入了,他不信他與韻椰青梅竹馬的感情,抵不過史荊飛踏上雀兒崖的一瞬間。可是,韻椰義無反顧地退親、決意與姓史的結婚時,他被打垮了,他發誓要報復這對狗男女,發誓要活在姓史的頭上,讓朱韻椰這個看似純情實則寡義的小賤人在仰望他金錢名譽地位的同時,悔青肝腸……

金錢,他得到了,名利地位也有了,可這逃亡到底算什麼?他這一輩子,果真生活在史荊飛頭上嗎?韻椰,曾告訴過自己嫁給姓史的後悔了嗎?沒有,好像從來沒有,無論他與她膠著到何種程度,無論她處於何種勢態,她從來不曾在自己面前貶低姓史的半句,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眼神都沒有。

逃什麼呢?自己是不是該要去問問那女人,自己在她心目中到底處於何種地位?這念頭剛一冒出,很不合時宜地,韻椰那長髮垂散於唇際,遮掩不住美艷的相貌和柔軟的香唇便在他腦中揮之不去,那情景如同海潮一波一波地撲向天際。

章華熙猛地站起來,一把擼掉頭上的帽子。

「怎麼了,怎麼了?」隨著丈夫「噌」的一聲起立,許潤瑩剛剛有一絲解脫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壓低聲音道:「再有一刻鐘就要登機了,天塌下來了你也再別管了,行嗎?」

「不!」他的斷然低喝,使許潤瑩原本懸著的心更顯緊張。

章子碩也大惑不解地擠到父親跟前,恐慌地看著父親。

唉,這個只會惹禍,只會花天酒地的兒子,幹不了大事承受不了責任!章華熙將目光從妻子身上轉移到兒子身上,將拳頭狠狠地砸在兒子肩頭:「到了那邊,一定要好好照顧你母親,不能再由著性子玩!」

章子碩點點頭,隨之緊張地盯著父親:「那你呢?爸!」

「我就不去了,我決定留下來!」

「什麼?」母子倆都大驚失色。

「難道,你真的放不下她?」半晌,許潤瑩才訥訥問出口。

「章家惹的事,章家就有本事承擔……」

「華熙,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平時不是說一些道德一些規則只是用來套住那些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小人物嗎?」

「斂財的時候是要有這股狠勁,走出國門前,我突然感覺到屁股後面生長出了一條長長的根,緊緊拽著我,好像我只要再多邁出一步,就會摔下萬丈懸崖,粉身碎骨……」章華熙頹然地拿下眼鏡,「我只習慣本土的水土本地的飲食,沒有辦法,每次出國,不管是訪問還是旅遊,只有中國的辣椒醬能保住我的命!無法想像,我該如何成天面對麵包,面對缺少鹽味的蒸菜,無可想像……」

許潤瑩母子倆面面相覷,從不在他們面前長篇大論的章華熙,一旦為某種決定大加辯解時,不要說十頭牛,就是十架飛機也無法移動他。

「這是朱潤中、楊心蕊夫婦的名片,你們下飛機後與他們聯繫,他們會安排好一切事宜;這是我英國律師傑遜的名片,你們到英國後,找他,只要不是大肆揮霍,你們母子倆可以通過我的律師,獲得一輩子無憂無慮、吃喝不愁的富裕生活!」

章華熙將名片欲遞給妻子,想想,又遞給了兒子,然後猛地一拍兒子的肩:「壞一事,也會成一事,兒子,你該長大了,要保護好你媽!」然後,不容置疑地推開兒子,大踏步朝機場外走去。

「華熙……你……」許潤瑩追到門口欲喊,但廣播裡已傳來乘客即將登機的預告,空姐極具親和力的嗓音迴盪在候機廳,讓許潤瑩的狂呼變得軟弱無力,唯有珠淚兩行,「你放不下她,你真的放不下她……」

「兒子,爸最後送你幾句話:太早的炫耀和太急切的追求,雖然可以在眼前給我們一種陶醉的幻境,但是沒有根底的陶醉畢竟也只能是短促的幻境而已——你要記住,千萬要記住!」章華熙毅然轉身,攔住了一輛的士。

章華熙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家,為了章家的根,為了他們母子二人平安!許潤瑩隔著玻璃,淚眼迷濛地看著丈夫打的遠去。她有些不甘,有些孤寂,她實在不明白,吃喝不愁的丈夫為什麼要放棄這個求生的機會,自投羅網去尋一條死路呢?難道那個女人就是這樣魅力無窮嗎?

的士載著章華熙,繞著雲海的大街小巷行駛了一圈又一圈。在一個紅燈路口,司機終於忍不住扭過腦袋,望向後排一直盯著車窗外發呆的章華熙,怯怯地低聲問道:「先生,您究竟要去哪裡?」

章華熙嗯、嗯了一陣,還沒有想好要去的地方。對方不屑地哼了一聲:「你到底要去哪兒?你坐不起出租就搭公交!」

「老子有的是寶馬,有的是凌志車,如果……」他想如果他不是惶惶出行,他才不稀罕坐這破出租。話說到一半,他猛然意識到了什麼,收住話頭,「問那麼多幹嗎?你不想多賺錢?」

司機敏銳地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一股不滿的寒氣,臉上像突然被掃帚擼過一樣,堆起一連串的假笑:「那是,那是,一看就知道,從您指縫裡漏出一點,就夠我們這些人吃穿用度幾日,您不是賴賬的主兒!」

紅燈已變成了綠燈,司機繼續疾馳。章華熙透過窗玻璃,看著椰樹長枝沐風裊娜起伏,宛如一抹翡翠的屏障。章華熙收回目光,微閉上眼睛,將頭靠在沙發背上,重重發出一聲歎息。

當出租車停在騎樓一帶古舊的建築群,經過一條並不太寬的巷道時,一輛有著省文明標誌的黃顏色出租車迎面緩緩駛來。司機不得不緩下速度,給黃顏色的出租車讓道。

突然緩慢下來的車速讓章華熙一怔,他坐直了身體,朝外望了望。突然,他長吁一口氣,讓司機停下車,微微面露喜色地從耐爾名包裡掏出一把錢塞給司機,逕直朝雖有些陳舊卻依然華麗的建築群走去。

他走得有些理直氣壯,有些心安理得。因為他沒有任何吩咐,是冥冥之中出租車載他來的,是老天特意安排他來的。此刻,他來得問心無愧,來得無所顧忌。這條他覷視了無數次的巷道,這片他恨得咬牙切齒的華貴群樓,那個讓他產生無窮動力和報復慾望的名字,此時卻像他手掌的血管脈絡般,輕輕地、輕輕地由他的心臟流經四肢。

他原來是這樣渴望見到她,擔心她!

在一扇乳白色的門前,他停了下來。這兒,這兒曾是他的痛恨之地,他曾發誓不會踏進這兒一步,可是,可是這兒也是他夢牽魂繞之地。出租車將他帶到這兒,真是他一生中最為精彩的一次陰差陽錯,也是他智慧、勇氣最為輝煌的一次閃光。

於是,他準備按門鈴的手因興奮而開始發抖,他躊躇了一會兒,他的手指終於落在門鈴上,空寂四濺的鈴聲帶著悠長的孤寂,電花火石般覆蓋著他的幻想。他像遭到晴天霹靂似的茫然四顧,空殼般懨懨地走下台階,步履沉重而緩慢。費盡心力,在生死邊緣一路狂奔,最終卻發現,這是一場空蕩的往返跑。他好像一下子變得蒼老、遲鈍。

天意?天意!他想。

章華熙並不知道,那輛在巷口與他所乘坐的出租車緩緩擦身而過的黃色出租車裡,坐著的正是他急切想見到的人——朱韻椰。

朱韻椰下了出租車,從容地走進史彤彤小兩口所居住的花園小區,她第一次覺得花園裡的蟬鳴如此喧鬧,就連那些修建整齊的花圃都變得很礙事。她長舒了一口氣,連日來壓迫著她的神經和緊張的情緒一瞬間全部放開,破裂成細小的碎片。

朱韻椰按響電鈴的那一刻,余一雁正女巫般飄蕩在儲藏室裡,悲哀地祭奠她的三款新娘禮服。她淹沒在自己的遐想與回憶之中,自悲自憐的情愫幻化成如絲如緞的絢麗綵帶,向她飄逸,向她輕舞……大紅的綢緞、雪白的蕾紗、黑色的絲綢,一一掠過她冷峻蒼黃的面孔。她顫抖的枯手一一梳理著它們,將它們的下擺一一纏繞在脖上比試。突然,她覺得衣裾下面像生長出一隻無形的手,將她的脖子勒得生疼,勒得她呼吸困難,勒得她幾乎窒息……她越害怕,越是渴望逃盾,卻越是陷入這種窒息的狀態之中無可自拔。

突然而來的門鈴像一盆潑進來的水,朝她兜頭淋來,像透過門縫照射進來的涼絲絲、銀閃閃的月光。她想一定是澤如回來了,她得給兒子做飯去了。

史彤彤在家時,余一雁總是瞄準時間備好飯菜,讓一桌香氣四溢的飯菜恭候著小兩口的歡聲笑語,如今彤彤去了南京,兒子回家的時間也不確定,余一雁就常常剩飯剩菜地湊合著。如今兒子難得回來一趟,說什麼她也得給兒子備一桌豐盛的午餐。

余一雁想著,掙扎著,回應著,兒子,別急,別走,別走,媽來了,媽這就來為你開門。余一雁張開喉嚨,雙手撐開緊緊裹在自己頸脖上用華麗衣裾擰成的衣繩,努力抗爭。她猝然間跌坐在地上,驚甫未定地發現自己已擺脫了一個夢魘般的束縛。

「來了,來了!」余一雁一邊應著,一邊撫撫蓬亂的髮絲。

余一雁打開門,發現立在門口的不是兒子,而是朱韻椰。

「是你?」余一雁稍一吃驚,隨即顯示出興奮的表情,提起這個女人她不愉快,可真不見了這個女人,她有時候還是挺想念的。尤其是此時此刻,如果眼前的女人不來,真不知道她余一雁在沉迷之中會做出什麼傻事來,「快進來,快進來,總說要去看看你的。可巧,你就來了。」

「啊,我來問問,你曾經在我家發現一個草綠色的U盤嗎?」朱韻椰挽著提包,邁步進來。她身上的黑裙散發著一種說不出的神秘高貴,隨著她的腳步,一顫一顫地柔軟地散發著一絲絲隱隱的光澤,一點點地朝余一雁迫近。

這個女人,除了漂亮,就是白癡!家裡出了這樣大的事,她的天都要塌了,還兀自在那裡窮打扮!余一雁心裡又「噌」地升騰起一絲不快,「你家已夠招人家的議論了,還收拾得這樣讓人側目……」

韻椰並沒有回應,她環視了一下空蕩蕩的客廳,目光落在余一雁身上:「剛才還在睡覺嗎?我只想來問問彤彤這孩子給你經常通通電話嗎?」

「我剛瞇了一會兒。」余一雁下意識地摸摸脖子,「現在的孩子,哪還有一點疼大人之心?更何況是出外由外,哪會想到我這個閒人呢?」

「是啊,她爸的事——對她打擊太大!她不想理會任何人,也許自我調理一段時間就會慢慢接受現實吧!」朱韻椰轉身走向大門,「你忙吧,我只是無所事事轉一轉……」

「親家,親家,韻椰,韻椰,你留下來,陪我一同吃一餐飯吧!」余一雁眼眶發紅,「彤彤一走,澤如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忙什麼,一星期也難得回家一趟,回來了也很少跟我談心。你看看,家裡冷火冷爐的,哪還有一點人氣,哪還有半點過日子的樣子?」余一雁對朱韻椰的挽留充滿真誠的哀求。

朱韻椰愣了一刻,躊躇著:「親家,我……我想求你說出一件事情的真相:你平日在我家時,或是閒不住幫我整理書房時,可曾見過我家的一個草綠色U盤?」

「什麼……U盤,我不懂啊!」余一雁搖搖頭,眼前朱韻椰的腳步已退到門邊,余一雁繼續央求著,「留下來吃餐飯好嗎?我知道,這段日子,你也是一肚子苦水無處倒。」余一雁見朱韻椰並沒有完全拒絕的意思,走前一步,拉著朱韻椰坐到沙發上,「我是一個人在家,你回家也是一個人,這飯不總是要吃的麼?你回家還會搗鼓電腦,還有打發時間的技能,而我呢?整個就是被空巢逼出來的神經病,無所事事……」

韻椰輕輕歎口氣,將提包擱在茶几上,與余一雁一同走進廚房。

「唉,以後別再提搗鼓電腦的事情了,也許老史的事情,禍根就出在我的所謂創作中。」

余一雁定定地看著朱韻椰。

「病退後,你們都知道我愛寫寫畫畫,寫點生活瑣事、遊記什麼的,打發時間——而三色鹿、含羞草正是篡改了我的生活日記,在網絡上發帖……」

「那你為什麼不去相關部門澄清?」余一雁將幾個雞蛋在碗沿磕著,磕出一絲按捺不住的怒氣,「啪」的一聲殼破,將蛋清蛋黃倒入碗中,將蛋殼捏碎,狠狠扔進垃圾簍,「老史那麼好的人,對你好得令我們這些女人眼紅,你怎麼能不站出來澄清這些事情呢?我早就有感覺,這點霉事怎麼就出在他身上?而且都傳得有鼻有眼的,像親自見過一樣……」

「可是,我所有的文字,一直保存在一個隱秘文檔的,是誰盜了我的文檔呢?」韻椰寫文字純粹是為了消遣,「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動過我電腦的人,除了身邊的家人,還有誰呢?」

「身邊的人?誰?」余一雁一愣,回頭吃驚地盯著朱韻椰,筷子在碗邊一劃拉,掉在瓷磚地上,「我可不會動那個洋玩意,我可不會電腦,最多只站在旁邊看看彤彤、藍貴人、徐澤如他們幾個孩子敲敲打打的……」

「是孩子們無意?」韻椰淒然一笑,「彤彤是通過網絡的材料來編撰《雙規局長》的,所有的人名、故事已全部作了處理,藝術化了,跟原型根本對不上號,我想不會是彤彤。網絡帖子,除了人名、時間、地點是真的,其他的都是憑空捏造的。」

「藍貴人?你說會不會是藍貴人?」余一雁恍然大悟似的叫起來,「憑我個人的感覺,肯定是她。雖說她是這三個孩子中年齡最小的,但她鬼主意最多……」余一雁吁了一口氣,狠狠地說道,「她有一次跟我講,彤彤和澤如擁有一切:富裕的家庭、愛情、事業,只有她什麼都沒有……」余一雁越說越氣。

韻椰搖搖頭,見嘩嘩的水已注滿洗菜池,在池中翻著大朵大朵的水浪,便伸手關了水龍頭。

「事情不會這麼簡單。老史一直將她當親生女兒看!老史說會供她上學,是藍芝芳太自尊而拒絕了!她禍害老史,殃及我的家庭,動機是什麼?」

「你這樣袒護藍貴人,莫非你心裡已有答案,只是不方便說出來?」余一雁冷冷地看著韻椰,「難道說這一切都是一個情字所為,都是報復,都是他——」

韻椰身體一顫:「誰?」

「除了他還有誰?」余一雁聲音不大,但張口出唇的人名卻如電光火花般一下將韻椰擊得暈頭轉向,「章華熙!」

一絲悲哀閃過韻椰的雙眼。她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似乎有種什麼東西正在前方等待著她,某種恐怖之物,近似於某種恐怖的真相。她渴望真相,但又必須迴避真相。

「真是快手不及眾手!」余一雁頗高興地在餐桌邊擺著碗筷。自史荊飛出事以來,彤彤與澤如常常在屋簷下仇家似的爭吵。再後來遠走的遠走,忙得不歸家的不歸家,難得有人陪著她講幾句話了。

韻椰洗了手,在餐桌邊坐下。菜很豐盛,幾乎全是韻椰愛吃的菜:醬汁滷牛肉、糖醋魚、銀耳蓮子百合湯、和樂蟹、芙蓉蝦仁、瓦罐紅棗雞湯……小桌上已被擺得沒有空隙,幾個樣式相同的盤子並列在一起,粉紅色的花樣點綴著細白的瓷器,靠近盤口的地方是一圈淡粉色的邊。

「看看,曉得你要來一樣,幾乎是為你定做的菜。」余一雁為朱韻椰舀了小碗銀耳蓮子百合湯,拿起一隻小銀勺放入碗裡,遞給她。韻椰對她的熱切並沒有感激的神情,她的思緒依舊沉浸在某種不為人知的地方。悲哀懸浮在韻椰的雙眼,她只喝了一口湯,就牙疼似的放下湯勺,用手抵住太陽穴。

余一雁看著她的淡然模樣,將眉頭蹙成一座嶙峋的小山。她大筷地將菜往嘴裡夾,大口大口地咀嚼著。她暗罵自己真賤,這個女人高貴不多久了,自己還巴結她幹什麼?以前對她客氣,是因為老史;後來對她客氣,是因為兒子的幸福。而現在,整個偌大的空間只有雀兒崖的一隻麻雀和燕子,她余一雁憑什麼還要對這個女人低三下四?做了滿桌她喜歡吃的菜,又是遞又是勸的,完全是一頭熱。

余一雁大嚼特嚼了一陣子,突然臉露悲傷的神色:「真是財聚人散,財聚人散啊,早知道是這麼個結局,忙的忙,走的走,吵著鬧著要這麼大的房子幹嗎?」

「話不是你這樣說,生活不是按自己預想的那樣上演……」一種決絕的苦楚在韻椰眉眼間溢出。同時,突襲而來的冷淡,生硬地重新在兩人之間擺出一道牆,「人哪裡能預料到後面的事情?我想,無論是我們做大人的,還是他們做小輩的,誰也不曾想到,他們的愛情會淪陷到這份忙碌的工作且需要心計整理的家事之中。」

「是啊,任何時候,只要你一開口,這理,就總成了你的。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你、不喜歡你嗎?你看起來十分低調、沉默,而你一旦開口,就必然暴露無遺:你那份沉默令人感到你是在蓄勢待發,你時時想著語不驚人不開口,這將使別人覺得不安,當然也包括我,隱約覺得你具有出奇制勝的攻擊性,而我總是掉以輕心。可事實上,你輕易得到了章華熙的心,然後又讓史荊飛一心撲在你身上。我想,這一切的禍根都歸結於此:你得到了太多的愛,也必然毀於所謂的愛。」

朱韻椰沒有反駁,亦沒有承認,在網曝的局長日記與自己的丈夫突然密切相聯的日子裡,什麼樣的流言她都聽說過,有人主張她主動揭露,有人主張她去找史荊飛的小情人算賬,更有甚者勸她席捲家中的一切財物遠走高飛。老史這樣陰毒的人不值得等,他的案子是鐵板釘釘,等來等去就是個無底洞。對此,朱韻椰不置一言,不發表意見的她心裡卻很執著:她的老史在外可以不顧妻子心裡的感覺,可以不問妻子的意見,掏空一切給基層礦工,能收養礦難礦工子女作乾兒、干女,但絕不會在外包養情人!這一切的起源,這一個結,其實是出在她朱韻椰身上。她知道,自丈夫出事以來,她無時無刻不生活在自責之中。

朱韻椰站起來,推開椅子說道:「我想去彤彤的房間看看!」不等余一雁表態,她就徑直朝樓上走去。

余一雁撇撇嘴,也放下碗筷,緊隨其後。余一雁依然將小兩口的臥室收拾得纖塵不染,朱韻椰輕輕吁了一口氣,將目光移向空中花園,園子裡的花開了,粉色的花朵柔軟層疊,明明聞不到香氣,卻好像也能感覺到那種幽遠古老的味道。她閉上眼睛,努力地呼吸空氣中隱隱的香氣。

余一雁默看著朱韻椰閉目養神的樣子,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找怎樣的話題。

余一雁努力用溫存的語氣說道:「要不你在花園裡多待會兒,爐子上還有一道湯沒端上桌,我去看看。」

余一雁的語速極快捷,辟里啪啦全都跟隨著下樓梯的腳步滑落下去,透過廚房的窗玻璃,余一雁看見深藍色的天空上鑲嵌著幾朵白雲,爐上咕嘟咕嘟煮水的聲音是那樣的孤獨。

「你慢慢吃吧,我走了!」韻椰的頭伸了進來。

余一雁一驚,放下手裡的活計看著韻椰:「哪有這樣的事情,煮熟了飯菜,忙死了人,飯不吃卻要走?」

「我本來就吃不下的。看到你對彤彤還是一如既往,我就知足了!」韻椰走近余一雁,輕輕地拉著她的手,「這孩子不懂事,以後就全靠你和澤如多擔待了。」

不等余一雁反應過來,韻椰已挎起茶几上的小包,打開門飄然而去。

余一雁怔怔地看著韻椰的背影,突然產生一種錯覺:這個女人對她的挑剔沒有應戰,對她的熱情也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感激,今天這是怎麼了?這輩子還能見到這個女人嗎?啊,天要塌下了嗎?只要她再多迸出一個字,天就會隨之塌下來嗎?

朱韻椰再次置身於滿園的陽光,回首仰望著高樓,突然品嚐出幾分心酸的味道。她恍惚地想著,自己要去哪裡呢?該去哪裡呢?她還回得去嗎?如果她消失了,所有圍繞在史荊飛身邊的明爭暗鬥,會不會從此就銷聲匿跡呢?

朱韻椰邊走邊把玩著手裡的手機,瀏覽到丈夫的姓名時,她的指尖按下了撥通鍵,她明知道丈夫被軟禁後,所有通訊設備已被沒收,可是她就是心血來潮般想聽聽丈夫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手機裡傳來的是恢復通訊的聲音,一抹驚喜浮現在韻椰的眼角眉梢。

4

炙熱的氣浪,從事發地向空中、向四周蔓延,史荊飛透過車窗看著沿途的農田,發出一聲歎息。

環島礦業井口方向,燃燒的火焰已基本被眾人撲滅,但滾滾黑煙依舊像洪水起伏的波浪洶湧而出,扭動著身軀在井口上空瘋狂地舞蹈著。

驀然間,雜亂的人群紛紛朝兩旁退卻。史荊飛腳下似裹挾著一陣風,大踏步地往前走著。

就在這時,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他越是不加理會,鳴叫的聲音越是持續不斷,他只得停住腳步,掏出手機,是韻椰,他一時眼眶發熱,百感交集。從安監局到干休所,從干休所到環島礦業這段時間,這段距離,並不是很長久,可是他知道,他的妻在心理上一定承擔了遠不止九九八十一難的煎熬!

無數雙眼睛,像無數盞燈,齊刷刷地盯著史荊飛。千言萬語,史荊飛不知道從何說起,哪一句話能讓韻椰放心,哪一句話又能解釋清楚他的擔憂、他的處境?史荊飛一咬牙,就按了拒聽鍵。

在眾人信任的目光注視下,史荊飛嚴肅地說了一句:「鄉親們,你們受苦了!」

話一出口,他的眼淚就洇出了眼眶。人群中開始有人小聲地抽泣。

「我現在沒有任何話語,可以彌補你們對井下生死未卜的親人的擔憂。可是相信我,相信我史荊飛,在明天天亮之前,我會讓你們的親人出現在你們面前——活著見人,死著見屍,相信我會不遺餘力地做到這點,相信我!」

瀰漫的濃煙,一股一股,一縷一縷,如同披頭散髮的女人,隨著風勢忽前忽後,揪扯著不時從井底發出的嘶啞的爆裂聲。

「現在,不是悲痛的時候,不是指責的時候,長話短說,我們在這兒多待一秒鐘,就有可能使一個原本可以獲救的生命在剎那間轟然倒下……」

史荊飛邊說邊套上橘紅色的防護衣,向濃烈的煙霧中奔去。濃煙很快吞沒了他,他橘紅的身影在滾滾煙霧中時隱時現……憤懟的人群頓時鴉雀無聲。抱怨,改變不了任何狀況,憤怒、指責,更是於事無補。

史荊飛將耳朵緊緊地貼在炙熱的井口,陣陣熱浪的隆隆聲像火車一樣推搡著他,他堅持著、分辨著、分析著,汗珠子一落在滾燙的井沿,立即化成騰騰的水霧。

「叮噹,叮噹……」這聲音自井底沿著鑽桿,傳入史荊飛的耳膜,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脆。

驚喜,激動,史荊飛立起身,揮舞著兩條手臂,對遠處的人群發出熱切而有希望的召喚。

「叮噹,叮噹……」這生命的信息越傳越遠,越來越清晰,幾乎在場的人都能聽到。

史荊飛旗幟一樣召喚的身影,礦工家屬們緊緊盯著井口的祈盼眼神,深深打動了所有人。不論男女老少,大家自發地從車上卸下一袋袋葡萄糖水,汗流浹背地送到孟蔭南等熟知礦井情況的礦工身邊,再由他們通過鑽桿傳遞到井下。

朱韻椰的悲喜,隨著手機暫未接通的時間延長,在天堂、地獄之間穿越。手機開了,手機是不是又回到了老史手中?老史既然可以與外界聯繫了,那麼,他是不是已獲得一定的自由,並將很快洗清自己,讓一切真相大白於天下呢?可是,突然之間,手機的聲音中斷了,她的世界一下子陷入死一樣的寂靜。

也是,如今抓一個貪官也是一件大事,何況是一個被億萬網友關注的貪、淫、賄的安監局長?如今的礦難不斷,老史如何脫得了關係?不拿他當靶子射都難,怎麼可能輕易恢復他的自由?

韻椰緩緩地將手機從耳廓邊移開,塞回手提包。

恍惚之間,她悲哀地意識到,她與史荊飛之間像隔了一道遙遙的銀河,相見難有期。韻椰跌跌撞撞地走到大街上,人群、車流如織,一個個年輕貌美的嬌艷女子從她身邊走過,她單薄無助的身影像瘦瘦長長的蘆葦,在人流中左躲右閃、忽左忽右。一束束瘋狂而寂靜的氣流,將她整個人籠罩。

《局長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