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

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

上回書講的是十三妹仗義任俠,救了安龍媒、張金鳳並張老夫妻二人。因見張姑娘是個聰明絕頂的佳人,安公子是個才貌無雙的子弟,自己便輕輕的把一個月下老人的責任擔在身上,要給他二人聯成這段良緣。不想和安公子一時話不投機,惹動她一衝的性兒,惱羞成怒,還不曾紅絲暗系,先弄得白刃相加。按這段評話的面子聽起來,似乎純是十三妹一味的少不更事,生做蠻來。卻是不然,書裡一路表過的這位十三妹姑娘,是天生的一個俠烈機警人,但遇著濟困扶危的事,必先通盤打算一個水落石出,才肯下手,與那《西遊記》上的羅剎女、《水滸傳》裡的顧大嫂的作事,卻是大不相同。即如這樁事,十三妹原因「俠義」兩個字上起見,一心要救安、張兩家四口的性命,才殺了僧俗若干人;既殺了若干人,其勢必得打發兩家,趕緊上路逃走,才得遠禍;講到路上,一邊是一個瘦弱書生,帶著黃金輜重,一邊是兩個鄉愚老者,伴著紅粉嬌娃,就免不了路上不撞著歹人,其勢必得有人護送;講到護送,除了自己一身之外,責無旁貸者再無一人;講到自己護送,無論家有老母,不得分身遠離;就便得分身,他兩家一南一北,兩路分程,不能兼顧,其勢不得不把兩家合成一路;講到兩家合成一路,又是一個孤男,一個幼女,非鴉,非鳳,不好同行,更兼二人年貌相當,天生就的一雙佳偶,使他當面錯過,也是天地間的一樁恨事,莫若借此給她們合成這段美滿良緣,不但張金鳳此身得所,連她父母,也不必再計及到招贅門婿,一同跟了女兒前去,倒可圖過半生安飽;如此一轉移間,就打算個護送他們的法兒,也還不難。自己也就「救人救徹,救火救滅」,不枉費這番心力。此十三妹所以挺身出來,給安龍媒、張金鳳二人執柯作伐的一番苦心孤詣也。又因她自己是個女孩兒,看看世間的女孩子,自然都是一般的尊貴,未免就把世間這些男子貶低了一層;再兼這張金鳳的模樣、言談、性情、行徑,都與自己相同,更存了個惺惺惜惜惺惺的意見。所以為她作個媒,心裡只有張金鳳的願不願,張老夫妻的肯不肯;那公子一邊,直不曾著意,料他也斷沒個不願不肯的理。誰想安公子雖是個少年後生,卻生來的老成端正,一口咬定了幾句聖經賢傳,斷不放鬆。這其間弄得個作媒的,在那一頭兒把弓兒拉滿了,在這一頭兒可把釘子碰著了,自然就不能不鬧到揚眉裂眥,拔刀相向起來。這是情所必至,理有固然的一段文章。讀者莫認作十三妹生做蠻來,也莫怪道作者胡謅硬話。話休絮煩。

安公子見十三妹揚刀奔了上來,哎呀一聲,雙手握著脖子,望門外就跑。張老婆兒是嚇得渾身亂抖,不能出聲。張老頭見了,一步搶到屋門,雙手叉住門框說:「姑娘,這可使不得,有話好講。」嘴裡只管苦勸,卻又不好上前用手相攔。這個當兒,張金鳳更比她父母著急,你道她為何更加著急?原來當十三妹向她私下盤問的時候,她早巳猜透十三妹要把她兩路合成一家,一舉三得的用意。所以一任十三妹調度,更不過問;料想安公子在十三妹跟前受恩深重,也斷沒個不應之理;不料安公子倒再三的推辭,她聽著如坐針氈,正不知這事怎樣個收束,只是不好開口。如今見直鬧到拿刀動杖起來,即使安公子被逼無奈應了,自己已經覺得無味;倘然他始終不應這句話,這十三妹雷厲風行一般的性子,果然鬧出一個大未完來,不但想不出自己這條身子何以自處,請問這是一樁什麼事,成一回什麼書?莫若此時趁事在成敗未定之先,自己先留個地步,一則保了這沒過門女婿的性命;二則全了這一廂情願媒人的臉面;三則也佔了我女孩兒家自己的身份;四則如此一行,只怕這件事倒有個十拿九穩,也未可知。想罷,她也顧不得哪叫避嫌,哪叫害羞,連忙上前把十三妹拿刀的這只右手膊,雙手抱住,往下一墜,乘勢跪下,叫聲:「姐姐請息怒,聽妹子一言告稟。」因說道:「姐姐,這話不是我女兒家不顧羞恥。事到其間,不說是斷斷不能明白的了。姐姐的初意;原是因我兩家分途行走,兼顧不來,才要歸作一路;歸作一路,同行不便,才有這番作合。姐姐的深心,除了妹子體貼的到,不但爹媽不得明白,大約安公子也不能明白。若論安公子方纔這番話,所慮也不為無理,只是我們做女孩的,被人這等當面拒絕,難消受些;在我替他算計,此對惟有早早退避,才是個自全的道理,還有何話可說?所難的是姐姐方才當面給我兩家作合的這句話,不但爹媽應准的,連天地鬼神都聽見的,我張金鳳可只有這一條道兒可走,沒有第二句話可商量。如今事情鬧到這麼田地,依我說,把這『婚姻』兩字權且擱起,也不必問安公子到底可與不可的話;我就遵著婚姻的話,跟著爹媽一直送安公子到淮安。一路行則分散,住則異室,也沒什麼不方便的去處。到了淮安,他家太爺太太以為可,妹子就遵姐姐的話,作他安家的媳婦;以為不可,靠著我爹爹的耕種耙鋤,我娘兒兩個的縫連補綻,到那裡也吃了飯了,我依然作我張家的女兒。只是我雖作張家女兒,卻得借重他家這個安字兒,虛掛個銅牌字號,那時我便長齋繡佛,奉養爹媽一世,也算遵了姐姐的話,一天大事就完了。姐姐此時,何必和他惹這閒氣?」

張姑娘這幾句話,說得軟中帶硬,八面見光,包羅萬象,把個鐵錚錚的十三妹倒在那裡為難起來了,只得勉強說道:「喂,豈有此理!難道咱們作女孩兒的,活得不值了,倒去將就人家不成?你看我到底要問出他個可不可來再講。」再說安公子,若說不願得這等一個絕代佳人,斷無此理,只因他一團純孝,此時心中只有個父母,更不能再顧到第二層;再加十三妹心裡作事,他又不是這位姑娘肚子裡的蛔蟲,如何能體貼得這樣周到呢?所以才有這場決裂。如今聽張金鳳這幾句話,說了個雪亮,這是樁一舉三得的事,難道還有什麼扭捏的去處。那時安公子正在窗外進退兩難,聽得十三妹說:「到底要問他個可不可。」便從張老膈肢窩下鑽進來跪下,向十三妹道:「姑娘不必生氣了。我方才一時迂執,守經而不能達權。恰才聽了張家姑娘這番話,心中豁然貫通。如今就求姑娘主婚,把我二人聯成佳偶,一同上路。到了淮安,我把這段下情,先向母親說明。父母如果准行,部是天從人願;倘然不准,我願受著一場教訓,挨一頓板子,也沒叫怨。到了萬萬無可挽回,張姑娘她說為我守貞,我便為她守義,情願一世不娶哪!這話皇天后土,實所共鑒,有渝此盟,神明殛之。姑娘你道如何?」十三妹見安公子這個光景,知他這話不是被逼無奈,直是出於天良之誠,不覺變嗔為喜,方才把她眼皮兒一鬆,刀尖兒朝下一轉,手裡掂著那把刀,向安公子、張金鳳道:「你二人媒都謝了,還和我鬧的是什麼假惺惺兒呢?」說著,把張姑娘攙起,送到東間暫避。回身出來,使向張老夫妻道喜。張老道:「我的姑娘,你可真太費心了!」張老婆兒道:「我的菩薩,沒把我嚇煞了。如今可好咧!」姑娘說:「告訴你老人家罷,這就叫作『不打不成相與』。」說著,回頭又向安公子道:「妹夫,你可莫怪我鹵莽。這是天生的一件成得破不得的事。大約不是我這等鹵莽,這事也不得成。至於你方才拒婚的這段話,卻也說得不錯。婚姻大事,自然要聽父母之命才是。但你父母也大不過天地;今夜正是月圓當空,三星在戶,你看這星月的光兒,一直照進門來了,你二人都在客邊,想來彼此都沒個紅定,只是這大禮不可不行,就對著這月光,你二人在門處對天一拜,完成大禮。」為此便請張老招護了安公子,張老婆兒招護了張姑娘拜過天地。十三妹又走到八仙桌子跟前,把那盞燈拿起來,彈了彈蠟花,放在桌子正中,說道:「你二人就向上磕三個頭;妹夫就算拜告了父母,妹妹就算參見了公婆。」拜畢,十三妹又向張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請上座,好受女兒女婿的禮。」二人道:「我們罷了。鬧了個半日,也該姑爺歇歇兒了。」十三妹道:「不然,這個禮可錯不得。」說著,便自己過去,扶了張姑娘同安公子站齊了,雙雙磕下頭去。張老道:「白頭到老的,這都是恩人的好處,我老兩口兒後半世,可就靠著姑爺了。」老婆兒道:「那還用說哩,他疼咱們閏女有個不疼咱倆的。」一時大禮行罷,把個張老喜歡得無可不可說:「等我泡壺熱茶來。大家喝罷!」說著,拿了茶壺,到廚房裡泡茶去了。安公子此時是怕也忘了,臊也忘了,樂得也不知該說哪一句話是頭一句,轉覺得滿臉週身的不得勁兒,在那裡滿地亂轉。這個當兒,張姑娘還低著頭,站在當地不動。她母親道:「姑娘你這邊兒坐下,歇歇腿兒罷。」張姑娘只和她母親努嘴兒,抬眼皮兒的使眼色;無奈這位老媽媽兒,總看不出來,急得個張姑娘沒法兒,只好賣嚷兒了。她便望空說道:「啊!我們到底該叩謝叩謝這位恩深義重的姐姐才是。」

一句話把個安公子提醒,連說:「有理有理。」這才忙忙的跑過來,同張姑娘雙雙跪下,向上給十三妹磕頭。安公子這幾個頭,真是磕了個死心落地的;只見他連起帶拜的鬧了一陣,大約連他自己也不記得是磕了五個啊,還是磕了六個。十三妹也襝衽萬福,還過了禮,便一把將張金鳳拉到身邊坐下,笑了笑道:「嘖!嘖!嘖!果然是一對美滿姻緣,不想姐姐竟給你弄成了,這也不枉我這點心血。」張姑娘聽了,感激而泣,不覺掉下淚來。

正說著,張老泡了茶來,大家喝罷。十三妹道:「這咱們可就要搬行李了。」因對張老道:「你老人家帶了你們姑爺,拿了燈,先到那地窨子裡,把他那幾個箱子打開,凡衣服首飾以及零星有記認的東西,一概不要。但是所有金銀,不論多少,都給我拿出來。」二人聽了,也不知什麼意思,只得拿燈前去。進了那個櫃門,張老道:「姑爺,你讓我拿燈罷!」說著,接過燈來,照了安公子,一步一步從台階兒下去。

二人進了地窨子門,果見有幾個箱子摞在床頭上。一個一個搬下來打開,裡頭不過是些衣飾之類,也不細看;只見每個箱子裡,整的也有,碎的也有,都有兩三包銀子;一一拿出來,堆在地下。回頭看了看床裡邊,放著個小包袱,提了提,覺得很重,打開一看,原來是他老婆兒和女孩兒的隨身包袱,連家裡帶出來的百兩銀子都在裡頭,也提在地下;重複拿著燈搬運出來,說明了原因。十三妹略略數了一數,通共也有千把兩銀子,因先揀了一包碎的,約略不足百兩,撂在一邊;又把那小包袱,仍交還她母女,然後招了那十幾包銀子,向安公子道:「我圖個便利,你把這一千兩銀子拿去,換給我一百兩金子。」安公子聽了,叫聲「姑娘」,自己忙又改口道:「我怎麼還是這等稱呼?我自然也該稱作姐姐才是。姐姐,這原是你的東西,怎說到換起來。」十三妹道:「你不換我不要了。」安公子連說:「換、換。」就拿了一包過來。十三妹接在手裡,向張金鳳道:「妹妹,咱們可不是空身兒投到他家去了,這一百金子,算姐姐給你墊個箱底兒罷。」隨把包兒遞給張老婆兒手裡。那老婆兒道:「姑娘怎麼呢?罷呀!你疼你妹子,還疼得不夠呀!還給她這東西。」嘴裡說著,手裡可接過去了。張老看了,也一旁道謝不迭。十三妹交明瞭,就催安公子收那銀子。安公子再三的不肯,道:「姐姐,你難道不留些用?」十三妹道:「方纔留下那一包碎的,儘夠我同母親過冬了。即或不夠,左右那一項沒主兒的錢,我什麼時候用,什麼時候取。你別累贅,快些收去,大家好打點起身。」安公子聽了無法,只得收下。十三妹出了一回神,問著張老道:「我方才在馬圈裡看見一輛席棚車兒,想來就是她娘兒兩個坐的,一定是你老人家趕來的呀。」張老道:「可不是我,還有誰呢?」十三妹道:「這輛車連牲口,都好端端的在那裡呢!你老人家這時候就去把它收拾妥當,回來把你們姑爺的被套、行李、銀兩,給他裝在車上,把一應的東西裝好,鋪墊平了,叫他娘兒兩個好坐。再把那個驢兒,解下邊套來,勻給你們姑爺騎。」說著,便問安公子道:「會騎驢麼?」安公子道:「馬也會騎,何況於驢?難道一路不是騎了包程騾子來的?只怕沒有鞍子。」張老道:「有,我車上藏著個帶馬褥子的軟屜鞍子呢。」十三妹道:「那尤巧極了。牲口也有了,就叫你們姑爺騎上,跟著一夥同行。等都弄妥當了,咱們大家趁著天不亮就動身,我一直送你們過了縣東關,那裡自然有人接著護送下去,管保你們老少四口兒,一路安然無事,這算沒關我的事了。你們爺兒三個,就去收拾起來,我同我這妹妹,再多說一刻的話兒。」大家聽了,自是個個歡喜。張老道:「等我去看看牲口,把草口袋拿出來,先餵上它,回來好走路。」安公子道:「我也去;我在這邊閒著作甚麼?」說著,一同去了。這時候,張家母女二人,把行李金銀,一一包捆妥當。張老餵上牲口,同安公子進來,又叫那老婆兒幫著,三個搬運了幾次,才得運完裝好。只見張老又忙忙的回來,向十三妹道:「姑娘,我又想起件事情來了。咱們走後,萬一天明進來一個人,這一院子的死和尚,可怎麼好哇?」十三妹笑道:「這個都有我;只管放心走路,橫豎不與你我相干。」張老道:「這樣是很好。我可招呼車去了,你們娘兒們收拾收拾,也是時候兒了,上車罷!」

十三妹諸事已畢,便叫安公子去屋裡找筆硯來用。安公子道:「此時要筆硯何用,我這裡現成。」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來打開,只見裡面包著一塊圓式硯台,用檀木盒兒裝著。那塊石頭細膩精純,那硯石盒子上面,又密密的鐫著銘跋字跡,端的是塊寶硯。安公子又在鞋掖裡取出筆墨來,研好了墨,連筆遞將過去。那十三妹左手托了硯台,右手把筆蘸得飽了,跳上桌子,回頭叫安公子舉燈照著,她便在那正中房門的北牆上,筆墨淋漓,寫了二行大字。安公子一面拿燈光照看,一面眼睛隨著筆,一字一字的往下看。接著口中念道:貪嗔癡愛四重關,這閹梨重重都犯;他殺人污佛地,我救苦下雲端,鏟惡鋤奸;覓我時,和你雲中相見。

念完,樂得安公子咂嘴搖頭,拍腿打掌呵呵大笑,說:「姐姐,我只見你舞刀弄棒,殺人如麻,以為奇特;再不曉得你胸中還埋著如此一段珠璣錦銹;這等書法,也寫得這鳳舞龍飛,真令人拜服。只是大家方才問姐姐你的住處,你只說在雲端裡住,如今這詞兒裡又是什麼『雲中相見』,莫非你真個在雲端裡不成?」十三妹笑道:「我這都是夢話,你不用問它。」安公子接著搖頭:「不然,不然!這裡邊定有個道理。」說畢,還在那裡呆呆的細揣摩那「雲中相見」的這句話。那十三妹早下了桌子,把筆硯放下,便把那把寶刀,依舊的插在腰間,又向牆上取下那張彈弓來挎上,然後揣上那包銀子,一口把燈吹滅,說道:「別耽延了,走罷。」邁步出門,朝外先走。張家母女和安公子也拉了他的牲口;十三妹又把自己的驢兒,也交給他帶著,開了門,讓大家出去。張姑娘在車裡問道:「姐姐不走,還等什麼?」十三妹道:「我還有點事兒,咱們在外邊略等。」說著,催了車輛牲口出門,自己重新把門關好,然後她才就地托的一縱,躥上房去,從房外頭跳將下來,便在驢兒上解下包袱,依然罩上那塊青紗包頭,穿上那件佛青布衫兒,重新帶上彈弓,騎上驢兒,趁著那斜月殘星,護送著一行人,逍遙自在的竟自投東去了。

走了一程,到了岔道口,那天才東方閃亮,就從那裡上了大道,一直的向荏平縣的北門關廂,從城外一起,繞向東門關廂而來。出了東關廂,十三妹見人煙漸漸稀少,向安公子道:「護送你們的那個人,我和他約在前面二十里外柳樹叢林裡相候。我先走一步,招呼他去,你們隨後趕來。」說著,一個牲口如飛而去。安公子同張老隨後帶著牲口趕來,走了約莫有一個時辰,早巳遠遠望著一帶柳樹林子,趕向前去,只見十三妹的那匹黑驢兒,拴在一棵樹上。大家到了跟前,安公子下了牲口,張家母女也從車上下來,轉進樹林,十三妹早從裡邊迎了出來。安公子一見,就先問道:「姐姐說的護送我們那位在那裡?請來相見。」十三妹說:「已經在此恭候多時。你不用忙,大家且在這樹底下坐了,歇歇兒再說。」因對眾人說道:「咱們大家自然都要見見這位護送你們去的人,是怎樣一個英雄。如今我實對你們說罷,你們此去,經過芒牛山、癡象嶺、雄雞渡、野豬林,都是歹人出沒的去處;要講到那個護送,就有三個、五個、十個、八個人,也不過沒事兒的時候,仗個膽子兒罷;果然到有了事,依然無用。要得千妥萬當,還只有我親身送了你們去。無奈我家有老母,不能遠離,如今我看這妹子面上,把我這張彈弓兒,借給你妹夫。」說到這裡,安公子道:「姐姐,只是我那裡會打這彈弓,況且姐姐這張彈弓,我又如何拉得開,使得動!」十三妹道:「不用你使,你只把它一路背在身上,雖然抵不得萬馬千軍,大約也算得一個開路的先鋒,保鏢的壯士。」大家聽了,將信將疑,面面相覷。十三妹道:「我這話大家乍聽,自然不予見信。你們試想,我豈有拿著你兩家若干條的性命當兒戲?你們今日走一站,明日就過芒牛山,那山上的頭領,個個武藝了得,手下還集著百十個嘍囉,這第一處就不好過。你們明日,倒要趁著後半夜的月色,早走到了芒牛山跟前,這班人一定下山攔路,要借盤纏,你們千萬不可和他動手;張老太爺你也不必搭話,只把車攏住,這算讓他一步。他一看就知是個走路的行家,便不動手了;這可就用著你妹夫了;你只管仗著膽子,不必害怕,天下的強盜,只有打算劫財的,斷沒無故殺人的。那時無論他是騎牲口,是步行,你先下了牲口,只管上前和他搭話,切記不可說車上沒銀子。他們的本領,大凡有了客人經過,有無金錢,並那金銀的數目多少,都料估得出來。你就道車上卻帶著三五千金,只是帶給老人家如何如何料理官司大事用的,不能勻出來奉送;其餘隨身行李,所值無多,只有這張彈弓,還值得幾兩銀子,就把弓奉送。等他接過這彈弓去看了,不用你開口,他必先問我,那時他不但不敢收這彈弓,只怕還要備酒備飯,幫助盤纏,也不可知。只是你們都不必領他的,也不必到他山上去,說我的話,和他們借兩個牲口,添上幫套拉這輛車,再撥兩個老作人,一直送你們到淮安界上;我日後見面,定自面謝。那時人也夠用了,牲口也夠使了,你們路上也可以快走了,你們太爺的公事也可以早完了。不但這樣,再有那兩個人,便沿路護送,他們都是一氣,不怕有一萬個強盜,你們只管大搖大擺的走罷。這是我給你們打算的、萬無一失的一條出路。大家只管放心前去,不必猶疑。」說著,便從膀子上褪下那張彈弓來,雙手遞給安公子。又對著張金鳳等說道:「妹妹,妹夫,當著二位老人家在此,你我今日這番相逢,並我今日這番相救,是我天生的好事慣了,你們倒都不必在意。只有這張彈弓,是我的家傳至寶,我從幼兒用到今日,刻不可離;如今因我這妹妹面上,借給妹夫,你千萬不可損壞失落。你一到淮安,完了你老人家的公事之後,第一件是我妹妹的終身大事;第二件就是我這張彈弓兒了,務必專差一個妥當人送來還我,這就是你以德報德了,要緊要緊!」安公子聽一句,應一句。

這時間,張姑娘心細,聽了這話,便問十三妹道:「姐姐你方才苦苦的不肯說個實在姓名住處,將來給你送這彈弓來便算人人知道有個十三妹姑娘,到底向那裡尋你,交代這件東西?」十三妹聽了,低頭想了想說:「有了。方才妹夫他不是說褚一官和他奶公姓華的是至親嗎?將來等你家華奶公趕到任上,就找他把這弓送交褚一官,轉交一位鄧九公。這鄧九公便是我說的二十八棵紅柳樹住的這位老英雄,他還算我的師傅。褚一官正是他的親戚,你家華奶公又是褚一官的親戚;這樣一交代,斷不會錯。我話說盡於此。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也不往下送了。你老少四位夫妻,前途保重,我們就此作別。」大家熱喇喇的聽了「作別」二字,想到受恩深處,都不覺滴下淚來。那張金鳳更哭得硬咽難言,忍淚向十三妹說道:「姐姐,你我此一別,不知幾時再得見面!」十三妹道:「若論我,你今生見得著我也不定,見不著我也不定。但是萬事都有個定數,事由天定,豈在人為?」說著,撒手說聲:「你們請罷!」走到樹跟前,解下那頭驢兒,就待騎上要走,忽見安公子啊喲了一聲,雙手把兩腿一拍,直跳起來說:「了不得了,這事可不好了!」大家嚇了一跳。連十三妹也拉著驢兒問道:「這是為何?」安公子急得紫脹了臉說道:「姐姐且不要走,也不必細問,我們此時且急急的趕回黑風崗那座能仁寺去再講。」十三妹說:「到底是怎麼了?不是落了煙袋了?」安公子連連搖手道:「不是,不是。」張老夫妻也幫著問他,他才指手畫腳的向大家說道:「方纔這十三妹姐姐,不是在廟裡牆上題那兩行《北新水令》的詞幾嗎?我因見那詞兒的聲調雄壯,更兼書法飛舞,又推敲『雲中相見』這句話,不覺出了神,正在那裡細看,不防姐姐催著快走,我一時大意,就隨著大家出來,不想把那塊硯台遺落在那廟裡。這便如何是好?」十三妹道:「我只道什麼大不了事,原來就為這塊硯台,能值幾何?也值得這等大驚小怪!」安公子道:「姐姐你有所不知:我這塊硯台,非尋常硯台可比,這是祖父留下的一塊寶硯;我祖父臨終交付父親,我父親半世苦功,都在這硯台上面,臨起身珍珍重重的賞給我說:『你要好好用功,對了這硯台,就是同對著老人家一般,不可違背平日教訓。』日後到任上,還要交還老人家。如今失落在這廟裡,叫我拿什麼回老人家的話。況且那硯台上的銘跋,鐫著老人家的名號,現在廟裡又弄了這個未完,萬一被人勘破,追究起來,我當如何?走,走,走,我們快快回去。」

大家聽了,也道:「這樁東西失落不得。」都沒作理會處。十三妹沉吟了半晌,說:「這樁東西,誠然不可失落;但是眼下我們這一群人,斷斷沒個回去的理,這件事你也交給我。我此番回家得了空兒,本也要探聽探聽那廟裡和地方上的動靜;如今我就立刻繞道先到那廟裡,從廟裡進去,把你這塊硯台取了,拿到我家,給你好好的收著,斷不至於失損。等你將來專人給我送彈弓來,就把那彈弓算個憑據,取這硯台;我這裡見了彈弓,交還硯台。那時兩件東西,各歸本主,豈不是一樁大好事麼?」安公子還在那裡猶豫。張金鳳聽了這句話,正好在心坎兒下,連忙說道:「姐姐說的有理,就是這等一言為定,不可再改。」說著,倒催著十三妹快走。十三妹便一手帶過那頭驢兒,踏鐙扳鞍,飛身上去,助上一鞭,回頭向大家說聲:「請了!」霎時間電掣星馳,不見蹤跡。這正是:

神龍破壁騰空去,妖嬈雲中沒處尋。

至於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俠女奇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