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胡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

第十一回 胡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

上回書講的是雕弓寶硯自合而分,十三妹同安龍媒、張金鳳,並張老夫妻,柳林話別,是這書的開場緊要關頭。那十三妹別後,安公子一行人直望到望不見了,也就大家上了車輛牲口,投奔河南大路而去。這且不提。折回來再講那黑風崗的能仁寺。

能仁寺原是一座敗落古廟,向來有兩個游僧在內棲身抄化,自從這個凶僧赤面虎佔了這地面,把兩個游僧趕出廟去,藉著賣茶賣飯為名,藉此劫奪來往客人,那倒運的被他害了,也不止一個。如今天理昭彰,惹著了這位殺人如戲的十三妹,殺了個寸草不留,自在逍遙的走了,臨走又把廟門從裡頭關了個鐵桶相似。這條道本是條背道,附近又等閒無人來拜佛燒香,就連本地的鄉保地保,也住得甚遠,因此廟裡儘管鬧得那等馬仰人翻,外人竟一點消息也不得知道。自來「無巧不成話」,不想這荏平縣的西北鄉,偏偏出了一案,地保報到縣裡。這縣官姓胡,原是個賣面茶的出身,到了正月節,帶賣賣元宵,不知怎的無意中發了一注橫財,忽然的官星發動,就捐了一個知縣,選在荏平地方,人都叫他糊太爺。這胡知縣接了地保的稟報,問了問這西鄉離縣衙有三十多里,便傳了次日下鄉。那縣衙一班官役,巴不得地方上有事,好去吃地保,又可向事主勒索幾文。

到了次日,那些刑書、招房、仵作、捕快人等,一窩蜂的都跟了去,及至到了鄉下,只見不過是兩人口角,彼此揪扭,因傷致死的一樁尋常命案。照例相驗,填了屍格回來。那地保規矩,送縣官過了他管的地界,才敢回去。這能仁寺正在他的地界上,來回都從廟前經過,恰巧走到離廟不遠,這位縣官因早起著了些涼,忽然犯了疝氣,要找個地方歇歇,弄口薑湯喝。跟班的便吩咐衙役,叫地保預備地方。地保想了想,這一帶都是曠野荒山,那有人家去尋熱水,便想到這座能仁寺,回說:「前面不遠,有所古廟,就請太老爺的駕到那裡將就落座罷!」便飛跑的趕到廟前。那正中山門,本是用亂磚從外面砌嚴了的;看了看左右兩個角門兒,也關得結實。只得走到馬圈門前叫門,一直叫了半日,也不聽得有個人答應。正在叫不開,那些三班衙役,也有趕到前頭來的,大家一頓亂推帶踹,把個門插管兒弄折了,門才得開。地保忙著推門,同了眾人進去,叫和尚出來接太老爺。但見空落院子裡,靜悄無人,只有馬棚裡拴著四頭騾子,餓得在那裡打晃兒;當院裡兩條大狗因搶著一個血淋淋的東西,在那裡打架,大家喝開了狗一看,原來是個和尚腦袋,嚇了一跳。地保說:「不好!這不又出了案子嗎?」連忙把這顆頭搶在手裡,奔了那三間正房來找和尚,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半老的和尚躺在地上,叫了一聲,不見答應,敢是死了。這個當兒,聽見喝道的聲音,縣官轎子早已到門,眾人連忙跑出去,把上項事稟明。縣官聽了,打轎進門,下轎一看,心裡納悶說:「這可罷了我了,這一個和尚的腦袋,好端端的在腔兒上;那個腦袋可是那裡來的呢?」旁邊一個捕快班頭跪倒回話說:「回太老爺的話,這得拿兇手。」縣官問道:「兇手是誰?」眾人一齊說道:「在廟裡搜一搜,就知道了。」縣官說:「那麼著,咱們就撞哇。」眾人答應一聲,便順著那帶灰棚搜去。搜到南頭那間,見關著扇門,大家趴著窗戶瞧了瞧,早瞧見草堆邊露著兩隻腳,說:「得了,屍身有了。」連忙踹門進去一看,又是兩個屍身,肝花五臟,都被人掏了去了!卻都有腦袋不算外,腦袋上還帶著條辮子。大家又來稟過縣官。縣官說:「這事更糟了,怎麼和尚腦袋上會長出辮子來呢?這不是野岔兒嗎?」

當下亂了一陣,使出了馬圈門,從大殿配殿一路查去,只見都是些破落空房。一直亂著查到東院,進了角門,將轉過拐角牆一看,但見院子裡橫七豎八,躺著一地和尚。也有腦袋的,也有沒腦袋的,也有囫圇的,也有兩截兒的,裡頭還有沒臉的,卻是個婦人。眾人發聲喊說:「了不得了!」把個縣官嚇得目瞪口呆,臉上青黃不定,疝氣也嚇回去了,口中只說:「這是為什麼事?」那馬步快手,一個個亂著,腰間抽出鐵尺,便去把住正房廚房院門,要想拿人。內中又有幾個壯著膽子,闖將進去,屋外屋裡,甚至地窨子裡,搜了個遍,那有個兇手的影兒?亂了一陣,大家只得請縣官進屋裡坐下。

再說這位縣官一進門,就看見正面牆上,寫著碗口來大的兩行字。看了看,倒有一大半字不認得,只得叫過個書辦來念了一遍,他聽了聽,也猜不透怎麼個意思。為難了一會,說:「有了,好在咱們帶著仵作呢,且相驗相驗就明白了。」只見那書辦使了個眼色,暗暗的和他搖手。

原來這書辦,是本衙門刑房的一堂案的老吏,平日無論有什麼疑難大事,到他手裡,沒有完不了的案;這案裡頭也沒有作不出來的弊。當下縣官見他如此,便迴避了眾人,問他道:「方纔我要叫仵作相驗,你卻搖手,這是怎麼個意思?」那書辦道:「這一案斷乎辦不得。律上殺死一家之人命,拿不著兇手,本官就是偌大處分;如今倒鬧了十幾條命,倘然辦出去,一時拿不著人,太老爺的前程,如何保住?」縣官道:「呸!你這麼個人,難道連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知道嗎?咱們只要多派幾個人兒,再重重的懸上賞,還有個拿不住人的?」書辦搖著頭說道:「太老爺要拿這個人,只怕比海底撈針還難。據書辦的風聞,這起子和尚,平日本就不是善男信女;至於這個殺人的,看起來,也不是圖財害命,也不是挾仇故殺,竟是一個奇才異能之輩,路見不平作出來的。」縣官道:「這你又從那裡瞧出來的?」書辦說:「太老爺只看他這兩行字,就知道了。頭兩句說:『貪嗔癡愛四重關,這闍梨重重都犯』。這分明是這班和尚,平日劫人錢財,佔人婦女,害人性命,傷天害理,無所不為。底下八句道:『他殺人污佛地,我仗劍下雲端,鏟惡鋤奸。』這幾句,分明說他路見不平,替民除害,劈空而來,如同從雲端裡下來的一般,把這起子和尚屠了。末了一句道:「『覓我時,和你雲中相見。』這個『你』字是誰?他分明指的是太老爺的罵,見得他雖然在地方上殺了許多人,卻不是畏罪而逃。你們要來找,我就在雲中等著見你們。看這光景,就近太老爺懸千金的賞,靠我們衙門這班捕役,怎麼能夠到雲端裡拿人去?況且,看這幾句的口氣,這人的膽量智謀,也就非同小可;就便見了他,又如何敢動呢?那個時候,怎麼結這個案?所以書辦以為這個案辦不得。」縣官道:「照你這樣說起來,這一案敢只算糟透了膛了。你還有個什麼透鮮的主意沒有?」書辦道:「據書辦的主意,這一堆屍身,只好揀出三個來,一個是那胖大和尚,一個是那帶髮頭陀,那一個就是沒臉的婦人。請太老爺吩咐地保,遞上一張報單,就報說本廟僧人,窩留婦女,彼此妒奸,那頭陀一時氣忿,把婦人用刀砍死,胖大和尚見砍了婦人,兩下爭竟,用棍將頭陀額門打傷,致命氣絕;他自己畏罪,情急自戕。這等一辦,把太老爺失察一家殺死三命的處分,也躲開了,兇手也不用拿了。其餘的屍身,講不起費些事刨個坑兒,把他們一埋。眼前都是太老爺的牙爪,誰敢不遵?便是那地保,他地面上消彌了這等一個大案,也省得許多的拖累花消,還有什麼不願意?再把廟裡一應的細軟粗重,分散給眾人作了賞號,只怕大家還樂而為之。請太爺的示,書辦這主意如何?」把個胡縣官樂得滿臉賠笑說:「先生到底是你,我本是字兒也沒你的深,主意也沒你的巧妙,咱們就是這等辦了。」書辦道:「太老爺還得吩咐班頭兒一句。」說著,把那班頭叫來。

官吏二人,言三語四,又告訴了他一遍。班頭想了想說:「也只得如此,小的們遵太老爺的吩咐,就去辦去,只是一時那裡有這許多鐵鍬鏟頭,刨那坑去?」低頭為難了一會,忽然說:「有了,小的方才到廚房院裡,見那裡有口乾井,如今把井面石撬起來,把這些個無用的死和尚,都攛下去。廟裡有的是磚頭瓦塊糞草爐灰,蓋好了,照舊把井面石壓上,索性把井口塞了。吩咐地保找兩個泥水匠,在井面上給砌起一座塔來,算個和尚墳。這場功德就完了。」縣官聽了,把手一拍,說:「這主意更高。少時批賞,你們倆該頭份兒。」二人先謝了出來,暗暗的告知眾人。大家聽了,一來是本官作主;二則又得若干東西,就不分書吏班頭,散役仵作,甚至連跟班轎夫,大家動起手來,直鬧了大半日,才弄停妥。留下地保一面廟外找人,掩埋那兩個和尚、一個婦人的屍身;一面找泥水匠砌塔;一面袖遞報單。諸事料理完畢。大家趁此胡擄了些細軟東西;只剩了四個張口貨的馱驢沒人要,便入了太老爺的官馬號。縣官便打道回衙,據地保那張報單,五路通詳上去。奉到憲批,批了「如詳辦理」四個大字,把一樁驚風駭浪的大案,辦得來雲過天空。那地保另找了兩個老實和尚,在廟募化焚修。不上幾年,倒把那座能仁寺募化成重修廟宇,再塑金身。讀者,你道十三妹這兩行字兒,有多大神通!

安公子一行人,別了十三妹迤邐行來,張老路上向安公子道:「姑爺,咱們今兒走半站罷,大家都得歇歇了。」安公子正在那裡心中盤算,想著:「十三妹此去,不知果然可去給我找那塊硯台;她這張彈弓,不知果然可能照她說的那等中用。倘然兩件事都無著實,如何是好?」心中萬緒千頭,在牲口上悶悶不語。忽聽得張老和他說話,便答道:「正是如此。」說話間,又走了一程,只見前面有幾座客店,就揀了一座乾淨店面住下。大家忙著搬行李,洗臉吃飯。一時諸事完畢,張老陪了安公子在一間,她母女二人另在一間住下。張老婆兒便催張金鳳道:「姑娘,咱們早些兒睡罷,昨兒鬧了一夜了。」張姑娘道:「咱們娘兒兩個車上睡了一道兒了,你老人家這時候又困了?天還大亮的,那裡就講到睡覺了呢?咱們還有許多事沒作呢。」張老婆兒道:「還有甚事呀!」張姑娘道:「你老人家知道呀,不要盡只嘔人來了。」張老婆兒道:「可罷了我了,甚事兒呢?哦!你要溺尿啊,你那馬桶早給你拿進來咧!」她女兒急了道:「喲!誰倒是只要撒溺呢?」張老婆兒道:「這可悶殺我了,你說罷。」張姑娘這才低著頭,紅著臉,說道:「你老人家,瞧他身上的那鈕攀子都撕掉了;那條褲子,濕漉漉的塌在身上,叫人怎麼受呢?」一句話,提醒了那老婆兒,說:「可是的了。你等我告訴他換下來,我拿咱那個木盆給他把那個溺褲洗乾淨了;你給他把那鈕攀子釘上。」說著,往外就走。張姑娘連忙叫住道:「媽,你老人家先回來。」那老婆兒道:「還有什麼呀?」張姑娘道:「沒什麼了,你老人家可不要說我說的。」那老婆兒一面答應,一面走到那屋裡,把前番話向安公子說了。這安公子才作了一天的女婿,又遇見這等一個不善詞令的丈母娘,臉上有些下不來,說:「我換上了鈕攀兒,將就著罷。」說了兩次,那丈母娘可憋不住了,說:「姑爺,你換下來,給我快拿去罷!不的時候,姑娘她也是著急。」張老又在旁邊攛掇。安公子才打發開丈母娘,換下那條曬乾了的溺褲子,連衣服一併著張老送了過去。張金鳳見她母親在那裡忙著洗褲子,只得自己把那衣裳的鈕攀子,一個個的釘好了。她母女直等把那洗的褲子收拾停妥,送了過去,娘兒兩個才睡。

讀者,這樁事卻不可看作張姑娘不識羞,張老婆兒不辭勞。要知女婿有半子之親,夫妻為人倫之始,有了這樣天性,才有這樣人情。不然,一個根兒裡想不到一個根兒裡不耐煩,你叫她從那一頭兒羞,那一頭兒勞?這卻與那等女兒嬌得慣、老兒臊得慣的大不相同。

張老一心記掛著十三妹囑咐的,明日過芒牛山倒要早走的這句話。那天才交四更,便爬起來喂牲口裝車,並催著大家起來收拾動身。又囑咐安公子道:「姑爺你可記著十三妹姑娘的話,到跟前千萬莫要怕得說不出話來。」安公子笑道:「你老人家放心,莫打量小婿還是昨日的安驥;我自從昨日受了那和尚的一番折磨,又經了十三妹姐姐的一番教化,不覺得膽粗氣壯起來。況且死生有命;譬如昨日的事,可是怕得來的?今日不但性命無傷,而且姻緣成就,可見這事有天作主,萬事仗皇天,怕它怎的!只是我倒不信這張小小的彈弓兒,說得來這樣的中用。」張姑娘算感激定了那位姐姐,信定她的話了,見安公子如此說,恐怕他一時猶豫誤事,待要和他說話,只是個沒過門的媳婦,臉上未免下不來,只得搭訕著向父母說道:「爹媽,我這姐姐斷不會說假話賺人的;況且她昨日不救我們,有什麼使不得?救了我們,她更不必顧我們路上的事,不借給這張彈弓,又有什麼使不得?她何必妄口說這大話?此話可信,我們斷不可疑。」三人聽了,齊說有理。

張老便算清了店錢,叫店家開了店門上路。此時正是二十前後天氣,後半夜月色正亮,一行人出了店門,趁著月色行了一程,遠遠的早望見那座芒牛山,只見黑壓壓的樹木叢雜,煙霧瀰漫,氣象十分兇惡。張老道:「姑爺留神,快到了。」一句話未完,只聽得山腰裡吱的一聲,頭支響箭一直射到半空裡去。讀者說:「這強盜這支箭放著人不射,他為何要射在半空裡?他只要使一支梅針箭,那人豈不應弦而倒?為何倒要用這頭箭,他還是射鵠子呢,還是射帽子呢?讀者!不然,大凡作強盜的,敢於攔路劫財了,斷不是三個五個,內中有了高的,把風的,動手的,接贓的,至少也有二三十個人,豈有大家擠擦在一塊兒的理?自然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藏在那山坳樹影之中。瞭望的,等到望見過往的客商到了,發一支響箭,便算個號令,大家才不約而同的下山。既作綠林大盜,便與那偷貓盜狗的不同,也斷不肯悄悄兒的下來;放這支響箭,就如同告訴那行人說:『我可來打劫來了。』不然,為什麼叫作響馬呢?」安公子一行人,正走之間,忽然聽得一聲箭響,箭響過處,早見一群人簇擁著三個騎馬的強人,忽喇喇從半山裡跑將下來,一字兒擺開,攔住去路。只聽為頭的那個大聲吆喝,他說的卻不是留下買路錢再走的那句鼓兒詞;他那話只得兩個字,說:「站住。」張老是心裡有了底兒的,聽得一聲站住,便把牲口攏住,鞭子往後一掖,抄著手靠了車轅站住不動,也不答話。這個樣兒,要說安公子果然不怕,沒這情理,一則是曾經和尚那等的性命相撲,和十三妹那等的雷電交作,覺得曾經滄海難為水;二則也仗著十三妹的這張彈弓,是個護身符,料想無妨;三則事到其間,也無法了;只得把驢兒一拍,馱上前去。三個騎馬的強人,正攔著路,見一個少年,身背彈弓迎來,早各各把兵器掣在手裡,閉住面門。當下安公子走到跟前,在驢兒上一拱手說道:「眾位好漢請了,我們正要趕路,列位攔路不放前行,卻是為何?」那三個強人只認作他是個才出馬的保鏢的,答道:「喂,行家莫說力把話,你難道沒帶著眼睛,還要問卻是為何,所為的要和你借幾兩盤纏用用。」安公子道:「列位且慢,盤纏卻有幾兩,只是我費了萬苦幹辛,弄來要去救父親性命的,因此不好奉送孫。」但是列位既出寶山,斷無撒手空回的理,我這裡有小小的一張彈弓,卻還值得幾文,這叫作『寶劍贈與烈士』,拿去算發個利市如何?」說著,就把彈弓褪下來,遞將過去。那為首的強人道:「靠你這張彈弓,又值得幾何?也值文謅謅的這些話。我勸你把這些話收了,快把金銀獻出來,還有個佛眼相看。不然,太爺們就要動手了。」安公子道:「且請看看這彈弓,果然不值一笑,那時我再送金銀不遲。」那為頭的強人聽了,把手中的竹節虎尾鋼鞭伸過來,把彈弓一挑,接在手中,先覺得份量沉重;重複在月光之下,反覆一看,口中大叫說:「了不得,險些兒不曾誤了大事。」說著,掖起鋼鞭,拿了彈弓,滾鞍下馬。左右兩個強人見了,不知是何原故,也下了馬,手下的帶過馬去。只聽為頭的那強人,向安公子問道:「尊客是從青雲峰十三妹姑娘那裡來麼?」安公子一聽這「十三妹」三個字,是爛熟的了;這青雲峰可是那裡呢?況且我又本不是從青雲峰來;不用管它,且答應他半句。因說道:「我正是從十三妹那裡來。」強人道:「十三妹姑娘可有什麼交代?」安公子道:「同她分手的時節,她道我此番載著金銀行走,定從芒牛山經過,難保列位不下來借盤纏,所喜列位都是些仗義疏財的豪客,與那尋常之輩不同,因此付我這張彈弓,作一個討關的憑據。她還說請列位看她這張彈弓分上,借我兩頭牲口,還請兩位壯士,一直護送我們到淮安地面。日後十三妹見了列位,定當面謝。」那強人聽了,哈哈大笑道:「言重言重,這個怎敢?這彈弓還請收好,十三妹姑娘吩咐的話,一一如命。」說著,回頭向那兩個頭目道:「就是你們老弟兄倆,辛苦一趟罷。」二人領命,急忙回山打點行李牲口去了。這裡眾人才你一言,我一語,問安公子的姓名。安公子道:「學生姓安,單名一個『驥』字。」只見內中一個小頭目走過來問道:「尊客方才說到淮安,請問有位安老太爺,官諱叫作學海,同尊客可是一家?」安公子道:「那正是我的老人家;此番帶了這項金銀,就為了父親的官事。」那小頭目道:「原來是安少爺。那安老爺是淮安地方上一點福星,小人們的家堂佛一般,真真廉明公正;不想被河台大人參了一本;誰人不說冤枉!小人從前原也作些小道兒上的買賣,後來洗手不幹,就在河工上充了一個夫頭,因看了看作官的尚且這等有冤沒處訴,何況我們百姓。想了想還是當強盜的好,因投奔山上落草。如今難得遇見我恩官的少爺,敢煩大哥把少爺請到寨裡,用些酒飯,也見得我們的義氣。」安公子連連推謝說:「本該奉擾,只是現同著家眷不便。」那頭目還再三的盡讓,倒是為頭的強人說:「這話使不得。慢講你恩官面上,只看十三妹姑娘,我們合山的人,都該盡些人情;但是安公子是宦門,你我是綠林,如何請到寨裡去得!人情的事小,誤慢了公子的事大,竟可不必。」大家都說:「有理。」那小頭目也只好作罷。說話間,上山去的兩個人,早已拉了兩頭騾子,連他們的隨身行李器械,都帶下來;隨手就把那邊套拴好,套上牲口。那為頭的便吩咐道:「你二位這趟,可莫當兒戲,本來要守十三妹姑娘的規矩;二則要保山寨的臉面,講不得辛苦。一路上逢山開路,過水疊橋,甚至守店看車,都是你二位的事。到了地界不可露盤兒,趕緊的回山要緊。」那二人諾諾連聲,一一的領命。說完,他又向安公子道:「公子,你我今日相逢,三生有幸,只是叫禮字兒管住了我們,連一杯水酒也不曾備得;如今有這兩個人同去,路上不怕沖風破浪,萬無一失,保你安穩無事,直到淮安。日後倘然再見了十三妹姑娘,只說海馬週三同著截江獺李老、避水蛟韓七三個人,憑這張彈弓,巴結了些微小事,不足掛齒。天也快亮了,我們不往前送,就此告別回山。」說著,打聲忽哨,先回山去了。

這裡李老、韓七早晚喝著車輛動身,安公子也上了牲口,仍舊背上彈弓同行。他一行人這才把心放下。安公子在驢兒上,心中著實感念十三妹,口中不言,心內暗想道:「再不想那等一個小小女子,有許大的聲名,偌大的神通。只是我看那班人的仗俠氣概,大約本領也不弱,為何如此的敬重這位十三妹姑娘,是何原故呢?」李老、韓七二個,路上真個小心謹慎,不辭勞苦,不但安公子省了多少心神,連張老也省得多少辛苦。沿路上並不是不曾遇見歹人。不是他們二人勻一個遠遠的先去看風,就是見了面,說兩句暗語,彼此一笑過去。果然不見個風吹草動。不過一日,已近淮安地界。那截江獺、避水蛟兩個,攏住牲口,向安公子道:「前面再二十里,就是淮安府府城東關裡了,我們不好前進,告稟公子,我們回去了。」安公子聽說,先道了他二人的一路辛苦,又囑咐上復他家寨主;回手便向車上取下兩封銀子來,每人五十兩,給他們作盤費。兩人那裡肯受,齊聲道:「這個斷不敢領。一則呢,是十三妹姑娘的委派,再我們頭領也有言頭裡。只要公子日後見著十三妹姑娘,說我們兩個這一趟還不算藏私偷懶,我們這臉上就沾了光了。」說著,一個認鐙跨上騾子,那個把邊套擄繩搭在騾子上,騎上那頭羼騾子,一直的向北去了。

安公子只得將銀子收好。因向張老道:「不想這強盜裡邊,也有如此輕財仗義的。」張老道:「姑爺,俗話兒說的,『行行出狀元』,又說『好漢不怕出身低』,那一行沒有好人哪?就是強盜裡也有不得已而落草的。」翁婿兩個,一路閒談,已繞到東門關廂。那府城的地面,本與小地方不同,又有河台大人駐紮在此,那繁華熱鬧,也就不減一個小省分的省城。只見兩邊鋪面,排山也似價開著,大小客店,也是連二並三。張老同安公子便找了一座小店,安頓家眷行李。那張家母女二人,進店下車,先張羅洗臉梳頭,預備好去叩見新婆婆,會見新親家。安公子向張老道:「泰山,你老人家張羅行李罷!我可要先打聽母親的公館在那裡去了。」張老說:「這是要緊的,這裡交給我。」

安公子隨即出來,到了櫃房裡。只看那掌櫃的是個極善相的半老頭兒,正在櫃房坐著,面前桌上,攤著一本帳,旁邊擱著一面算盤,算著帳目呢!見了安公子進來,起身道:「客人要什麼?」安公子拱了拱手道:「借問一聲,有位安太老爺家眷的公館,在那條街上?」那掌櫃聽了,把安公子上下一打量,問道:「客人,你問的可是那承辦高家堰堤工冤枉被參的安太老爺的家眷麼?」安公子點頭道:「正是。」那老頭兒未曾說話,先咳了一聲道:「你還要問他的什麼公館這話兒來!真真叫人怒髮衝冠,淚珠滿面!」一句話把個安公子嚇得目瞪口呆,忙問:「卻是為何?」那老頭兒才拍著板凳道:「客人你且坐了,等我慢慢的對你講。」這正是:

不是雷轟隨電掣,也教魄散共魂飛。

畢竟那掌櫃的老頭對安公子說些什麼話來?下回書交代。

《俠女奇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