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接著我們一起搭乘地下鐵,回他住的公寓,當我們在走廊上遇到住在附近的鄰人時,他很開朗地和對方打招呼。他住在一棟由十八世紀的建築物改建的公寓,室內的設備非常簡陋,浴室裡只有淋浴的蓮蓬頭,房子的采光也不好,所以讓人覺得屋內很幽暗;還有,因為窗戶的結構並不密實,所以風會從縫隙裡鑽進來,吹動窗簾。對畫家而言,這個環境真的很不理想,就算可以忍受上述的惡劣條件,這個房間也太狹小了,如果要畫大幅的作品,就算退後到背貼著牆壁,也無法一覽畫的全景。他說:希望能盡快搬到蘇活區的藝術村去住。
他的房間裡沒有書架,幾乎看不到書本。這裡雖然沒有桌子,但是有畫架、椅子和床。這裡也有電視、錄影機和音響,不過,若是拿掉這些電器用品,那麼這裡和我曾經偶然見過的監獄個人牢房很相似。
雖然洛多尼一味地談論迪蒙西村,並且一再重複敘述同一件事情,但是好像還是得去習慣他。許多號稱專家的世界名人,其實也和我一樣,進入這個房間後,會以研究為名,想打開、翻動房間裡的各個抽屜。洛多尼說其實抽屜裡沒什麼東西,他也不太在乎自己被這樣對待,只不過他還是覺得那些大學教授好像一進入他的房間,就搖身一變成為闖空門的小偷。他一邊說難以忍受那些人的行為,卻又讓我做出相同的事。
抽屜裡有許多東西,但都是他孩提時玩過的無用之物,有人偶、玩具槍,也有漫畫、南美的小石頭、類似吉他的夏威夷四絃琴、玻璃彈珠、動物的面具等等。房間的角落,有個樣式老舊的皮箱,裡面放的是廉價的鏡子、沙漏、新舊約聖經和一些準備要丟棄的大型物品。其中好像也有幾件重要的東西,但是,現在的他完全不關心那些,還說:想要什麼就拿走也沒有關係。當我問「未完成的草圖可以給我嗎」時,他稍微想了一下之後,就說「沒有關係,拿去吧」,而不是「如果你真的喜歡我的畫,就請拿吧」,或「請好好愛護我的畫」之類的。
如果是小說家的話,或許會把眼前所見的情景,用來作為說明洛多尼現狀的材料,並以此編出一個故事。眼前的這些事物對我多多少少有些吸引力,但是我沒有編故事的時間,也不想編故事。
此時的我,注意到了幾個問題,其中之一就是他的畫作具有某種奇妙的規律性。除了他只畫與迪蒙西村有關的事物之外,他所畫的對象還只限定在某幾個場景裡。他已經畫了上百幅的作品了,但所描繪的場景卻只限於那十幾個地點,而經常反覆畫出的,又是那十幾個地點中的五、六個。那五、六個場景反覆又反覆地出現在他的作品中。
出現次數最多的是城堡,這是一目瞭然的事實,大約有數十幅之多,其次是消防隊,隊上的消防車也出現過好幾次。他以不同角度,畫了很多幅以消防隊為題的畫,總數超過二十幅。
第三多的應該是樹木。他所畫的樹木好像都是同一棵樹。那好像是可以在聖誕節時,拿來裝飾用的刺葉桂花樹。有時只畫樹的本身,有時畫的是纏繞著年節燈飾的樹,有時則是覆蓋了白雪的樹。樹的畫大約在十幅以上,而且約有半數的畫裡,樹旁還站著巨人。
再來就是鍾塔。鍾塔其實是一座左右兩旁豎立著希臘式白色圓柱的拱門,拱門上面是三角形的磚牆,牆上嵌著一個圓形的大鐘。這個拱門好像是學校的玄關。以鍾塔為題的畫也有好幾幅,大部分的畫面裡,巨人就在這個鐘塔建築的旁邊。然後是從上空俯視同一建築屋頂的畫,那棟建築應該是學校校舍。屋頂上並列著煙囪,四、五支橘色的煙囪排列在屋頂上,這是英國風的建築。在數張校舍的風景畫裡,其中也有屋頂積雪的畫。
還有就是載貨列車的畫。火車的畫也不少,有行駛中的,也有停靠車站的。火車的背景有的是沿途風景,有的是平交道,有的是鄉下車站。所有的火車都是貨運列車,沒有載客列車。背景是沿途風景的畫面裡,還畫著和火車並行,好像在競速般的紅色巴士。這些火車畫裡,當然也有列車在雪中行走的作品。
也有幾幅有關機場的畫。機場四周是綠色的丘陵,數架漆著英國空軍徽記的復翼機,停在草地上。也有單翼機的畫,不過,這些都是小型飛機,完全沒有載客用的大型客機。接下來就是和教堂有關的畫了。有教堂正面玄關的畫、後門的畫,也有神父修補衣物的窗口附近的畫。
較讓人意外的,是畫了戰車的畫;這樣的畫竟然有五、六幅之多。畫面中戰車行駛於迪蒙西村的田間道路上,背景是森林。畫裡的戰車總是只有一輛,不會在同一幅畫裡出現兩輛戰車,而且每幅畫裡的戰車都是同一款式。
也有以豬為題的畫。豬只孤零零地站在迪蒙西村的田間道路上,也讓人覺得迷惑。豬只的背景也是森林,豬不在圍欄裡,而且只有一隻。這樣的畫大概也有五、六幅吧!
當然也有描繪尼斯湖風光的畫。不過,在還不知道洛多尼所畫的地點之前,人們並不知道那就是尼斯湖。這樣的畫也有幾幅。霧靄籠罩著湖的北面,湖的後方就是森林。另外有雨水落在湖面的畫,也有雪花飄落湖面的畫。有小船停泊在碼頭的畫,也有湖濱和船的畫。有巨人半身露出水面的畫,也有只露出頭部的畫。
然後是鋪著紅磚的廣場。這個廣場的形狀與眾不同,不但是長方形,而且還是細長形的。廣場四周有小路,供四方民眾前來廣場集合。廣場的畫也有好幾幅。
不知為何,洛多尼的畫裡竟然也有大象。大象出現的地點應該是迪蒙西村的丘陵地。丘陵地上滿是枯黃的樹葉。畫裡大象不是成群出現,只有孤零零的一隻。大象的畫不多,大約是三幅。
還有老虎。老虎也出現在迪蒙西村的田園風景中,而且也是單獨一隻,沒有同伴。老虎的畫也是三幅。此外還有天文望遠鏡的畫、黑狗的畫、果園、眺望遠景的畫。這些畫都是只有一幅。
畫的數量很多,超過百幅,但題材卻很有限。在戰車、豬、象、老虎、森林、黑狗、望遠鏡等題材的畫中,以戰車和豬為題材的畫數量較多,其他題材的畫數量較少,大都只有一幅。除了上述的題材外,洛多尼反覆的畫著城堡、刺葉桂花樹、鍾塔、消防隊、火車、機場、教堂、湖泊、鋪著紅磚的廣場。畫作的所有場景都在迪蒙西村。上述的這些與眾不同的特點,確實引人注意。
我拿這個問題問洛多尼,為什麼作畫的對象只有這些。結果我得到的答案一如預期,他說他也完全不知道為什麼。他是因為腦部接收到強制性訊息,讓他不由自主地拿起畫筆,畫下被強硬灌進腦海裡的風景。他會畫圖的原因只基於此,沒有其他理由了。這是天意,是從某天開始,老天突然交給他的使命。
接著我問為什麼會畫豬、虎和大象?迪蒙西村有那些動物嗎?迪蒙西村有動物園嗎?
關於這個問題,他的答案先是搖頭,然後說不知道,說他只是把浮現眼前的幻象畫出來而已。據我事後的調查,迪蒙西村附近並無動物園。
我還問了和巨人有關的問題。雖然明知他的答案也是「不知道」,但我還是問了。當我問他:「巨人也是浮現在眼前的幻象嗎?」他說:「是的。」可是,他又加了一句話:「聖經裡也有巨人。」這句話讓我嚇了一跳,因為在我的記憶中,聖經裡並沒有那樣的怪物。
3
兩年後,我再度去見洛多尼,地點是寬闊無人的街區上。因為周圍太安靜了,反而會聽到不知從哪兒傳出的細微聲音。洛多尼將這個街區的某間倉庫改建成工作室。音響和電爐都放在工作室的地板上,古典音樂自音響裡流洩出來,在空曠的空間裡迴盪。
這時的他已經相當有名了,某個地方的紀念館裡,還擺放了他的半身石膏像。他愉快地笑著告訴我,他現在的工作室和製作石膏像的工作室很像。他一面聽著音響裡流出的舒曼的曲子,一面還是畫著他意識裡迪蒙西村的坎諾城。他的畫架前一張照片或明信片也沒有,也就是說,他畫的不是眼前之物,他畫的是腦中的風景。
不過,那天我覺得畫架上的畫有點奇怪。那幅畫畫的是鍾塔,我覺得奇怪的地方是:那幅畫裡出現以前的鍾塔畫裡所沒有的東西——鍾塔上方,有張女性的臉。以現代人的觀點來說,這種充滿超現實主義風格的畫,其實不算什麼。可是洛多尼以前的畫中,從來沒有出現過正常人類的臉,現在竟然畫了一張女人的臉,當然會讓我覺得奇怪。我不自覺地盯著畫看,覺得他的精神深處,恐怕又發生變化了。
女人臉孔的下面就是屋頂,看不到她身體的其他部位,因此這張女人的臉是浮在半空中的。女人的臉與洛多尼記憶中坎諾城所在的村子一樣,都浮在半空中。從構圖上看來,女人正從空中俯視地面。因為這是一個沒有身體的女人,所以我不禁會聯想:這女人代表的,莫非就是洛多尼本人。
白天的時候,光線由天花板的天窗灑下來,室內顯得很溫暖。但是,為了避免作畫時光線過於刺眼,所以天窗用的是毛玻璃。此時不知道是不是毛玻璃的緣故,眼前這幅畫的畫面看起來藍藍的。這點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為這幅畫裡的世界,好像還是白天而不是晚上。
工作室的角落裡有睡袋。與睡袋不同方向的角落,可說是個簡單的廚房,那裡有舊式的大型冰箱、瓦斯爐,還有罐頭、火腿、牛油等等食物。地板上有烤爐,也有大型的飲用水容器,也有咖啡機、咖啡豆。大概是曾經做過短暫的廚師的關係,所以能把基本的生活環境弄得相當舒適。看來他不僅在這裡作畫,也在這裡吃飯、睡覺。他在這裡過的生活就是作畫、吃飯、睡覺、醒來、作畫。
我在室內繞了一圈,看到一幅好像剛開始不久,上面還蓋著布的畫。我回頭看他時,他正專注於作畫之中,所以我就擅自掀開布看。這是一幅之前已經被畫過很多次,以刺葉桂花樹為主題的畫,但是這幅畫裡的刺葉桂花樹的樹枝之間,好像也有一張女人的臉。這幅畫幾乎還沒上色,但是,未來似乎也會是一張偏藍色系的畫。我回到他的旁邊,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並且安靜地看他作畫,很小心地不讓自己打擾到他。過了一會兒,我見他好像畫累了,才開口問他:「畫的構圖是你自己想的嗎?」
他先是抬頭看著我的臉,露出一副聽不懂我說的話,希望我作說明的表情。他經常有這樣的表情。
「在畫面上加一張臉,是你自己的想法嗎?」聽到我的說明後,他立刻搖頭,然後用一貫匆匆忙忙的口吻說:「我從來沒有用自己的想法去決定畫面的內容。我畫我看到的景物。」
「在夢裡看到的嗎?」
他想了想,點了一下頭。「也在夢裡見過。但是……」他欲言又止地說著:「夢裡看到的東西很多,並不是只有這個。」
「這張臉代表的是你自己嗎?」
「不是。」他立刻回答,並且搖頭表示否定。
「這是女人的臉嗎?」
「嗯。」他點頭了。
「這個女人正在看下面嗎?」
他又思考了一下,才點頭。
「大概是吧!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總是不能理解我畫中的東西,一次也沒有明白過。因為我什麼也沒做啊。」
「這女人的身體呢?」
結果他又搖頭了,並且說:「只有臉。」
「你的意思是:她是一個只有臉部的女人嗎?」
「嗯。」
「她在半空中?」
他沒有回答我的這個問題,於是我又問:「那麼,她的精神是什麼?」
「整個世界就是她的精神。」洛多尼說。
「這個女人死了嗎?」
這個問題好像讓他嚇了一跳。他先是沉默,然後歪著頭思索片刻之後,才打破沉默,說:「是活的,也是死的。」
我因為這句令人感傷的話,而笑了一下。
「你說:『是活的,也是死的』?」
「嗯,是的。」他做了這樣的回答後,好像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般,露出安心的笑容。他的口氣非常理所當然,所以我也覺得那是很自然的事,便順口說:
「活著的女性和死亡的女性,像雲一樣的重疊在一起嗎?」
「嗯,是的。」令人訝異的,他立刻點頭,並且很輕快地回答了。然後,就去洗沾著顏料的畫筆。
「這畫看起來有點偏藍。是不是?」
「看起來是那樣。」洛多尼說。他匆匆忙忙地擦手,好像想要外出的樣子。我也一樣,很想呼吸一下外面清澈的空氣。
這時我的腦子裡突然浮現物理學這個字眼。瞭解物理學的人一定知道我為什麼會突然有這樣的想法。洛多尼的話讓我想到量子力學。會讓我產生這種想法的主因,大概是畫面上的偏藍色調。
我們漫步在大馬路上。寬闊的馬路中央有條白色的線,兩旁則空蕩蕩的,沒有停放任何汽車或巴士,也沒有任何行駛中的車子。我們走在路上時,也沒有任何人與我們交會。
「這裡都沒人。」我說。
「嗯,一個人也沒有。」洛多尼說。
「空氣真好。你喜歡這裡嗎?」
「我有時覺得那裡好像有人走動,於是想追過去看看是誰。誰知轉個彎追過去看之後,看到的是張靜止不動的女人的圖畫。對我來說,這裡是很理想的地方。我想一直住在這裡。」洛多尼說。
我們走在馬路的正中央,腳踩著路中央的白線,四周很安靜,只聽得到我們兩人的腳步聲。我仰望天空。今天的天氣很好,是英國少見的藍天,雖然空氣中有些寒意,但是曬得到太陽,所以還是覺得很舒服。我和洛多尼一面走,一面天南地北地閒聊。
「御手洗教授,這個世界上的時間都是從過去流向未來的嗎?」
我點頭,說:「一般都是這麼認為的。」
「那麼,不會有和過去無關的未來嗎?」
「不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逃不出過去的因果。」我說。
「真的嗎?」
聽到洛多尼的反應,我輕輕笑了起來。因為我也有同樣的疑問。
「牛頓是這麼說的。」我只能這樣回答。老實說,這是已經發霉的理論,現在的理論物理學者幾乎沒有人還作如是想。
「那裡有酒吧。」洛多尼突然這麼說。
「你開始喜歡喝酒了嗎?」我訝異地問。洛多尼以前是不喝酒的。
「我不喜歡酒,但我喜歡那種氣氛。」他說著,然後在路中央做九十度的直角轉彎,朝酒吧的門走去。靠近門的時候,洛多尼的手去拉門把,結果洛多尼的右手和門把一起滑了出去,門一動也沒有動。
門和周圍的牆壁一點縫隙也沒有,這個門其實只是牆壁上的一幅畫而已。洛多尼沿著牆壁走,在寫著「酒吧」字樣的玻璃前停了下來。
窗戶上有窗簾,裡面有好幾個男人。洛多尼把臉靠在寫著「酒吧」的玻璃窗上,看著裡面的情形。但是,這也是一幅畫。洛多尼用手掌去拍打玻璃窗,但是,發出來的竟不是鏘鏘的玻璃清脆聲音,而是砰砰的夾板聲音。
「這幾個星期裡,這個玻璃窗都只是畫嗎?我知道幾個月前、幾年前,這個玻璃窗確實是畫出來的。可是,昨天這裡是真的玻璃窗呀!怎麼現在又變成畫出來的呢?」
「你肯定?」
「以前我沒有像剛才那樣拍打過這裡,只是站在那邊看。那,就站在那個柱子後面。不會有錯的。」洛多尼帶著信心,很肯定地說。「我還聽見裡面傳出的音樂聲。」接著他舉起腳,往加油站走去。他走進加油站裡,來到加油的機器前,拿起一支加油的橡膠軟管,讓管嘴朝下。「一滴油也沒有,這裡根本沒有汽油。可是,以前這裡確實有油。」
我點頭,表示瞭解他說的話。「你想說什麼吧?」
洛多尼將管嘴放回原處,一邊走一邊說:「這樣的現實根本不是過去的累積。通往現在的通道有好幾條,有許多是重疊存在的,我們每天都會遇到其中的某一條,這絕對不是我們自己能選擇的。」
「你的意思是:有各種不同的現在,同時並存在宇宙空間裡?」
「我是這麼想的。」洛多尼很有信心地回答。並且接著說:「我畫的就是其中的某個現在。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大衛·杜維奇。」
「什麼?」
「多重宇宙論。」
「那是什麼?」
我笑了一下。我不想多做解釋,因為這時候解釋沒有什麼意義,但也不能不回答他:「很難說明。總之,有人的想法和你的說法一樣。已經有物理學者在研究這個東西了。」
「物理學?」
「嗯。」
「我們生活的地球上,也會發生那樣的情形嗎?」洛多尼認真地發問,並且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會發生。」我保證般地說。「但是,那是在原子核和電子的世界。」
「人類的世界呢?」
「在這個小小的地球上,人類連光的速度都還無法實際感受,所以牛頓的理論就足夠應付我們常人的生活了。」
「人類會從未來想到什麼嗎?」
我訝異地看著洛多尼,問:「你的意思是?」
洛多尼露出想說什麼,卻無法說清楚的樣子,最後便什麼也沒有說。
《魔神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