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認真思考宇宙問題的時候,就會發現現在的物理學已經和牛頓的理論不太一樣了。從過去到現在、未來這種單向進行的時間順序,是無法完全解釋宇宙全體面相的。量子力學改變了這一切。人類需要持續觀察這個問題,而觀察本身,就是參與歷史的行為。」
「怎麼說呢?」
洛多尼流露出超乎尋常的興趣,甚至停下腳步來發問。無可奈何之下,我也只好跟著他停下腳步。
「普林斯頓大學的約翰·霍拉教授說:觀察者藉著觀察現在,來創造過去。只有觀測現在的人,才有資格述說過去。也就是說未來可以決定現在。」
「啊……」洛多尼不再說話,陷入沉思之中。
「可以說說你的畫嗎?你作品中的影像,是從哪裡來的?」
「我沒有辦法說明。非常難以說明。」
「嗯,好像我們都在說難以理解的事。」我說。
「那個影像自動跑進我的腦子裡,然後我想畫,覺得不畫不行,於是就把那個影像畫出來。」洛多尼說。
「那個女人是誰?是你認識的人嗎?」
「我不知道……」洛多尼說。但是他的語調明顯的和之前說「不知道」時,有微妙的差別。他又踏出腳步了。
「可是,你剛才說那張臉不是你自己。是吧?」
「嗯。」
「至少你知道一點,就是:那不是男人的臉,而是女人的臉。這是你很快就能回答的問題。不是嗎?」
「嗯,是吧。」
「出現在你畫作裡的東西,都是你曾經熟悉的,所以說,你也應該知道這個女人吧?」我這樣追問著,但他卻沉默以對。
「你知道她的程度,至少和知道巨人差不多吧?」我的問題似乎讓他很為難。洛多尼對我是相當坦誠的,但是仍然有所隱瞞,他並沒有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
「這樣吧,洛多尼,我們來談談你的夢。你作了什麼樣的夢呢?還有,那些影像是怎麼進入你的腦子裡的?」
「我坐在宇宙飛船中,在宇宙中飛行前進,突然會有一道光線超越了我的飛船,從我的眼前閃過。那道光是從地球發出來的。」洛多尼說。
「光?你能說出光的形狀嗎?」
「這個……光線前端的形狀好像水母,白色而刺眼,並且是半透明的。這道光線會隨著前進而改變形狀,有時樣子像把長槍,尖尖的。這道光線會在我的旁邊,與我乘坐的宇宙飛船一起飛行一陣子,所以能看到半透明光裡面的許多東西。」
「都是些什麼樣的東西?」
「有街道風景,有人。不過,所有的事物都是凍結的。」
「凍結?」
「就是說它們都是不動的。不過,因為我和光以同樣的速度飛行,所以看起來是那樣。如果我的飛船速度超過光的速度,那麼光裡面的人就會往前走。如果我的速度比光慢,光裡面的人就開始倒著走。」
「沒錯。還有呢?」我深感興趣地問。
「我讓飛行船的速度到達極限,繼續追逐那道光,並且拚命地追。那樣一直追逐下去的話,最後我會和那道光合為一體,然後在光的裡面前進。我一直前進,直到光的最前面,結果就……」
「看到藍色的世界。」我說。
「就是那樣!你怎麼會知道呢?」
「而你回頭看的時候,世界是紅色的嗎?」
這個問題讓洛多尼思索許久。
「是嗎……唔,或許是那樣。」
「你的視線是不是集中在前方的小圓圈內?後面的星星也都進到光的裡面了?那些星星是藍色的,但是它們又被黃色、橘色、紅色的色環包圍著。藍色星星被彩虹包圍著。你看到的是不是這樣的情景?」
洛多尼又陷入深思,一會兒後才說:「唔,或許是那樣。」
「那是星虹。」我接著說:「洛多尼,你喜歡愛因斯坦(Einstein)嗎?」
瞭解我為什麼這樣問嗎?我覺得洛多尼的幻想,相當符合愛因斯坦的特殊相對論。但是洛多尼卻說:「什麼一塊石頭3?教授,我也有美麗的石頭。據說每一塊石頭裡,都鎖著一個美麗的生命。」
譯注3:將Einstein拆成ein stein即為德文「一塊石頭」之意。
「你以前看過物理學的書嗎?」我問。他搖搖頭,說:「一次也沒有。」
「洛多尼,繼續說你的夢吧。」我催促著說。
「那時我看到了許多坎諾的風景,還聞到石頭和草的氣息。」
我點頭、歎氣,煩惱著要怎麼解釋洛多尼的夢。但是洛多尼的樣子很淡然,不像在耍我,或故意拿物理學的東西來試探我。
「你好像已經想起不少和那個村子有關的事了。」我這麼說時,他卻說:「我什麼也沒有想起。我只看得到景物,至於那邊住著什麼樣的人,那些人叫什麼名字、幾歲,過什麼樣的生活等等,我一點記憶也沒有。只有在極偶然的時候,我才會知道自己在那裡做什麼。在我腦海裡甦醒的,只有和自己的意志無關的景物。」
「你這樣的情況確實不能說是想起什麼東西了。」
「沒錯。我知道那裡叫迪蒙西,是英國的某個小村莊,可是這些事情都不是我自己想起來的,都是別人告訴我的,都是知識性的東西。我不會主動問別人那裡的事情。」洛多尼說。
「你說的『那裡的事情』,就是你所熟悉的村子的事情嗎?」
他搖搖頭。「不是那個村子的事,那些事都不能觸動我的心。而且,我覺得『想起』這種事,根本沒有意義。我對這個追憶……我不知道這樣說是否適合,我只是想沉浸在那個氣氛裡,一面畫圖,一面永遠地追憶著坎諾。這樣就夠了。我追憶的不是迪蒙西這個村子,是另一個不一樣的地方。」
「不一樣的,是時間吧?」
我說著又想笑了。我覺得我好像在跟洛多尼上理論物理學的課,在討論時間與空間的關係。這樣下去的話,我覺得接下來就會說到時間是空間的另一面了。不過,洛多尼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
「你為什麼不願『想起』呢?」我又問。
我這個問題好像進入核心了。洛多尼動作緩慢地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於是我試著從另一個方向問:「因為這樣比較輕鬆愉快嗎?等待村子的景物自動進入你的腦子裡,然後再把那個景物畫下來就好了。」
我感覺到氣氛有點古怪。被人家說那樣比較「輕鬆愉快」,心裡會很不舒服吧!但是,不像醫生一樣地反覆提出根本的問題,是很難讓洛多尼開口的。他應該已經習慣這樣的問話方式吧?因為在他五十年的人生裡,這樣被逼問的情形,必定出現過很多次了。我若想得到更有用的訊息,不這樣問就很難進行下去。但是,洛多尼稍微思考之後,同意了我的說法。「嗯。」
「你是從華吉爾醫生那裡知道側頭葉癲癇這個病症的嗎?」
「我聽他說過。」他點頭說。
「腦中叫你作畫的指令出現的時候,你覺得愉快嗎?」我在問他話的同時,漸漸覺得自己的情緒變奇怪了。我也知道洛多尼會有什麼樣的心情,但是做為醫生,我除了這樣問之外,實在別無他法。我不知道側頭葉癲癇發作時,病人的感覺會如何。
「愉快嗎?……」他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著,然後發出笑聲。
「我找不到可以表現當時心情的詞彙。我以為教授你是知道的。不論多厲害的作家,也無法形容那時的感受吧!如果現在有醫生說要幫我治療,解除我腦中的那個指令,那麼我一定會抵死反抗,逃到天涯海角讓醫生找不到我。因為沒有那個的話,我現在活著就沒有意義了。」
「唔。」我點頭,表示可以瞭解他的回答,嘴巴裡卻說:「有那麼嚴重嗎?」
結果他露出厭煩般的表情,說:「不是嚴重不嚴重的問題!世界在一瞬間進入我的腦子裡,這是多麼讓人激動的事情!進入我腦子裡的,總是坎諾所在的那個村子。但是,我腦中的坎諾城,並不是現在大家所說的坎諾,而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那時的坎諾。至於我的坎諾在哪裡呢?這因時而異的,我也說不清楚。不過,不管是城堡、鍾塔,還是消防隊或教堂,那裡的世界會在一瞬間進入我的腦中,並帶給我極大的震撼。有時我會被震撼得全身失去力量,好像不能動彈。鍾塔的鐘聲似乎就在我耳邊響起,震得我鼓膜發痛;我的鼻子好像可以聞到攀爬在石牆上的常春籐葉的氣味,皮膚也可以感覺到葉子的柔軟,甚至聞到不知在什麼地方綻放的花香。那裡的風輕拂我的臉頰,把我的頭髮吹得飄起來了……我真的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些了。我的眼睛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建築物的牆壁,和石頭一塊一塊疊起來的樣子。哪裡有小洞、哪裡有裂痕、青苔盤據地面的情形、牆上塗鴉的模樣,我都看得一清二楚。還有拿起石頭時,石頭潮濕的氣息、消防車靠近時汽油的味道、晾在院子裡的衣物上洗潔劑的香味等等等等,我也可以感覺得到。那一瞬間我能掌握全世界,任何角落都逃不出我的掌握。
「那種體驗所帶來的感覺,與人生中的其他經驗都不相同。正常的人生裡,應該不會有類似的感覺。我祈求人生中能有類似感覺的經驗。或許感覺到神的存在,或感覺到神就在身邊的感受,會與那種體驗所帶來的感覺相似吧!不過,我還是認為那種感覺之下的激動,遠勝於感覺到神的存在。」
「或許和吸食毒品後的感覺很相似。」我說的,完全是一個醫生會說的話。
「或許吧。不過,我不知道毒品,也不覺得這兩者可以拿來做比較。」洛多尼回答。
「你從小就有那樣的經驗了嗎?」
「我小時候就有類似的經驗了。可是,因為那和正常的世界完全不一樣,所以小時候每次發生那樣的經驗時,我就會因為極度的害怕而哭泣。我沒有親人可以安慰我,我想他們都已經死了。不過,我小時候,不懂得如何重現那個經驗帶來的感覺。」
即重現的方法就是畫成圖畫嗎?」
「如果把那個感覺一直留在自己的身體裡,那麼身體就會爆炸、毀滅,所以必須把那個體驗弄出身體之外。」
「你的身體嗎?」
「嗯。」
「你對別人說過那個經驗嗎?」
「因為那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所以告訴別人並不能為那個經驗找到出口。必須用更準確的方法,讓身體裡的那個經驗找到出口。」
「所以說,你畫圖的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己得到解脫嗎?」
他靜靜地想了想,才說:「不是。我是為了坎諾。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還愛著坎諾那個地方,但是,我一定曾經深愛過。因為,我有時會忍不住地想在那些令人懷念的鄉間小路或馬路上散步,有時非常想親近那座美麗的廢棄城堡。那種渴望經常強烈到讓人想哭。我覺得那些地方和過去的我是一體的。雖然我認為那個村子大概無法回應我對它的心情,但是確實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取代我對那些地方的愛。我想讓英國人知道,那個村子曾經是那樣的美好。以後就算我死了,那個村子毀滅了,我的畫還可以讓世人回憶起那個村子的存在。這才是我畫圖的目的。」洛多尼說。
「為了得到解脫,卻必須經歷辛苦過程。是嗎?」
「是辛苦沒錯。但是,話也不是這麼說的,因為這不是辛苦、輕鬆這種字眼就可以說明清楚的。我不想逃避,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只有我才能做的事,我一定會去做。」
「沒錯,洛多尼,你說得沒錯。」我又說:「洛多尼,你剛才說你畫的是坎諾的某個時期。你所畫的坎諾建築,例如城堡、教堂、鍾塔等等,比例上都比實物大。尤其是柵欄。那些柵欄成人是跨得過的,但是,小孩子就得用鑽的才行。我把你的這個畫風,解釋成那是你孩提時代的風景記憶,因為任何事物在小孩的眼中,都會比平常來得大。」
他一面走,一面認真的思考我說的話。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他停下腳步,慢慢的彎下腰,抱著膝蓋,蹲在路中央的白線上。我和他做相同的動作,蹲在他的旁邊。
一會兒之後,他說了:「以前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是,我現在卻不這麼想,我覺得不是那樣。」
「不是那樣?」
「因為出現在我腦子裡的影像,並不是記憶。」他突然做出重大的發言。
「你說那不是記憶?那麼,那是什麼?」
「啊,或許也可以說那是記憶。不論那是記憶還是什麼,都是稱呼上的問題,並不重要。只是,我最近清楚了一件事,就是:那不是我過去見過的風景。」
洛多尼說完上面的話,便抬頭看著天空,靜靜地維持著那個姿勢。
「不是過去?那麼是從哪裡來的?」
「未來。」洛多尼說得很清楚,說完之後就低下頭。再說:「我很清楚地知道,那些光臨我腦子裡的風景,來自未來。」
我對他的發言並不感到意外,但是,因為他說的內容,實在超乎常識,所以我想了想之後,才問:「你怎麼知道那些風景來自未來?」
對於一個不知道愛因斯坦的人,我只能用這種方式發問。到目前為止,他所形容的事情都相當合理。以接近光速移動的時候,正要接近的事物會呈現藍色調,而逐漸遠去的事物則會呈現紅色調。洛多尼作品的畫面上,呈現出藍色調,也就是說,他的潛意識知道畫面上的風景來自未來。
「我沒有辦法說明。但是,我知道我畫的不是過去的風景。」洛多尼說。
「為什麼你知道呢?關於這一點,你的腦子裡沒有任何靈感嗎?如果有的話,不管多少,請你一定要說。」
「教授,這是治療的方式嗎?」洛多尼問。
「這是比給你吃藥、打針都有用的治療。」
我回答。我的回答是相當真心的,但是,我也怕太認真逼問,而讓他招架不住。我當然想救他,但是一旦被他問是否以醫生的身份在治療他時,我卻會擔心,因為我無法給他醫生的保證。我真希望我是醫生。
「因為真的不是過去。這件事很難說明清楚呀!我最近剛要開始畫一幅新的畫。」
「啊,我在你的工作室裡看到了。是女人的臉在刺葉桂花樹枝葉之間窺視的畫吧?」
洛多尼點頭。
「鍾塔上的女人和刺葉桂花樹的女人,都是我知道的人。」
「你知道的人?」
「不過,我不知道她們的名字,也不認識她們,我的腦子裡也沒有和她們有關的記憶。總之,我對她們的事情一無所知。」
《魔神的遊戲》